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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傳奇 第七章 九曲橋上

窗子雖然是開著的。

但卻看不見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來,現在又悄悄的走。

既沒有留下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

可是他腦上的表情為什麼如此痛苦?他為什麼痛苦?為誰痛苦?

來的時候他只敲了敲門,就這樣簡單地進來了。

走的時候他連一聲"珍重"都沒有說,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走了。

在這里他雖沒有得到什麼,卻也沒有失去什麼。

在他充滿了傳奇的危險的一生中,這好像只不過是個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憶,更不值得向人們訴說。但他自己卻知道,這件事是他畢生難以忘懷的。

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死亡過。

"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險在那里?他究竟看出了什麼?

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許永遠也不會說了。

夜更靜寂。

剛才那一聲鑼音和那一聲大叫,仿佛根本沒有驚動任何人。

難道這里根本就沒有別的人?

至少總應該有一個——那大叫的女人。

為什麼她只叫了一聲

她從哪里來的?為什麼又忽然走了?

她是誰?

這些問題也許連楚留香都無法答復。

有風吹過的時候,他仿佛听到屬於里傳出一陣輕輕的吸泣聲。

他想回頭,卻又忍住,

因為他知道,既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分擔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只有很下心來,趕快走,趕快將這件事結束。

他這一生也從未如此狠心過。

剛才來的時候,他本覺得自己很可笑,現在卻覺得自己很可惡。

又有風吹過,他忽然推門走了出去。

他征住。

花園里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但卻有人。

一長排人,就像是一長排樹,靜靜的等在黑暗中,動也不動。

楚留香看不見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見他們的弓,他們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橋上,橋在荷塘間。他們已將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圍住。

但他們來的時候,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這麼多人的腳步聲,居然能瞞過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當時他的思想確實太亂,想的事確實太多。

這些人的腳步聲也實在太輕,只有經過嚴格訓練的人,才會有這麼樣的腳步聲,才能在無聲無息中將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並不是他們,

可怕的是那個訓練他們的人!

就在這時,九曲橋頭上,忽然有兩只燃燒著的火把高高舉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總是令人眩目的。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個人的臉。

楚留香總算看見了這個人,看清了這個人。

此刻他最不願看見的,也正是這個人。

在萬福萬壽園最有極威的人,幾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權威的人。

這個人並不是金老太太,她己剛剛成為一種福壽雙全的象征,已剛剛成為很多人的偶象。

真正掌握著權威的人是金四爺。

他一只手掌握著億萬財富,另一只手掌握著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運。

眩目的火光,照亮了一個人的臉。

一張充滿了勇氣、決心和堅強自信的臉,一個像貌威武,寬飽大袖的中年人。

橋頭擺著大而舒服的太師椅。

金四爺頭髻用黑緞子隨隨便便的挽了髻,腳下也隨隨便便套了雙多耳麻鞋,就這樣隨隨便便的坐在那里。

但卻絕沒有人敢隨隨便便的看他一眼,更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隨隨便便的說一句。

有種人無論是站著,是坐著,還是躺著,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威武。

金四爺就是這種人。

楚留香看著他,也知道他是那種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種人呢?

楚留香嘆了口氣,終于走了過去,等他走到金四爺面前時,臉色已很平靜。

能看到楚留香臉上有驚慌之色的人並不多。

金四爺那雙鷹一般銳利的陣子,正盯在他臉上,忽然道。"原來是你。"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爺冷冷道︰"我們還真沒有想到是你。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沒想到金四爺居然還認得我。"金四爺沉著臉,道︰"像你這樣的人,我只要看過一眼,就絕不會忘記。"楚留香道︰"哦。"

金四爺道︰"你有張很特別的臉。"

楚留香道︰"我的臉特別。"

金四爺道;"無論誰有你這麼樣一張臉,再想規規矩矩做人都難得很。"楚留香又笑了,又模了模鼻子。

他本來是想模自己臉的,卻還是忍不住要模在鼻子上。

金四爺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絕不是個規規矩矩的人。"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沒有忘記我。"

金四爺道;"哼。"

楚留香道;"但我也沒有忘記金四爺。"

他微笑著,又道︰"像金四爺這樣的人,無論誰看一眼,都很難忘記的。"金四爺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既然認得我,我就不該來。"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已經來了。"金四爺道︰"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來的確不知道。就算他早已知道還是一樣會來。

金四爺道︰"你知不如道三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膽敢隨意闖入這里"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爺道︰"你怎麼到這里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就這樣糊里糊徐的來了。"

金四爺蹬著他看了半天,忽又道︰"你連剛看見的是誰都不知道。楚留香道︰"不知道,卻很想知道。

金四爺一字字道︰"她是我女兒?"楚留香又怔住了,這下子才真的征住了。

金四爺表情變得很奇怪,沉聲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從你女兒屋里走出來,你會怎麼樣去對付他?"這句話問得好像也有點奇怪。

楚留香卻還是搖搖頭,道︰"不知道。"

這次他說的不是真話。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做父親的人通常只有兩種法子——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兒做老婆。

金四爺臉上現出怒容,厲聲道︰"你真不知道?"楚留香道︰"我沒有女兒。"

金四爺怒道;"你知道什麼?"

楚留香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到現在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金四爺道︰"哪件事?"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進個圈套里,忽然間就莫名其妙的掉了下去。"他的確有點莫名其妙。等他發現這是個圈套時,繩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爺臉色又變了,厲聲道︰"圈套什麼圈套/楚留香道︰"不知道。"他苦笑著,接著道︰"我若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就不會掉下來了。"金四爺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確很難。"

金四爺道︰"你知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出得去。楚留香道︰"不知道。"金四爺目光忽又變得很奇怪,道︰只有一種法子。"楚留香道,"請教。"

金四爺沉聲道︰"只要你忘記這是個圈套,你就已不在這圈套里?"楚留香攝了想,道︰"這句話我不太懂。"

金四爺道;"你若忘記這是個圈套,哪里還有什麼圈套?"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還是听不懂。"

金四爺沉下了臉,道︰"要怎樣你才撞。"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厲聲逼︰"好,我告訴你!"他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花楚留香眼前揮過,右手閃電般抓楚留香的腕子。這並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歲的時候,就已學會對付這種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閉上眼,再綁住一只手,一條腿,也能避開這一著。

但金四爺的招式卻已變了,忽然間就變了,也不知是怎麼變的。

楚留香忽然發現金四爺的右手在他眼前,本來在他眼前額那只左手,竟已扣住了他的腕子。

他這才吃了一驚。

這一兩年來,他會過的絕頂高手,比別人一生中听說得還多。石觀音的身法,"水母"陰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劍。"可說無一不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每一關使出,似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絕的變化,不能不驚心動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卻從未見過,像金四爺這一招那麼簡單,那麼有效的武功。

這一招好像就是準備用來對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爺低叱一聲,額上青筋一攝攝凸起,手臂反掄,競將楚留香整個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氣,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居然對自己的武功覺得很滿意。

誰一招能將楚留香摔出去,都應該對自己很滿意。

眼看著楚留香的頭就耍撞上橋畔的石校,金四爺就慢慢的轉過身,揮揮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們將楚留香的尸體抬去。

他已不淮備再看見楚留香這個人。

一個人的腦袋被撞得稀爛,並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誰知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一個人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看著他。這人正是他永遠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爺的臉突然僵硬。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看著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剛從封箱中拿出來的瓷器,連一點撞壞的地方都沒有。

金四爺的目光從他的頭看到腳,又從他的腳看到頭,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功夫"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金四爺道︰"你再試試這一招"說話的時候他已出手。

他每個宇都說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但卻保養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乾淨;而且不像其他那些養尊處優的大爺一樣,小指上並沒有留著很長的指中,來表示自己什麼事都可以不必做。

這雙手雖然絕不會令人覺得嘔心。

但有時卻的確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頭看來更粗硬、更強,居然也更有力。

現在他的左手雖已抬起,卻沒有動,左手也動得很慢,慢慢的向楚留香伸過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個朋友。

現在這只手看來的確連一點危險都沒有。

但也只有看不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這只手的危險時,已來不及了!

忽然問,楚留香發現自己兩只手都已在這只手的力量控制下。

無論他的子想怎麼動,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這雙手扣住。

金四爺的手背上青筋也己凸起,指尖距離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輕輕的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金四爺的子已扣住了他的腕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右手還停在那里,左手卻已突然閃電般的探出。

這種招式說來並不玄妙,甚至可以說是很陳舊很老套的變化。

但他卻用得實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沒有防備他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爺再次低叱一聲,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掄了過去!眼看著他又要撞上橋畔的石柱。

這次金四爺既沒有轉身的意思,也沒有準備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瞬也不瞬的盯著楚留香。

幾十個人站在這里,四下里卻靜得像完全沒有人一樣。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喝采。

這些人已被訓練得鐵石般冷靜,金四爺一著得手,他們甚至連手里已張滿了的弓弦都汲有顫動一下。

但他們的眼楮卻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個人的計算中,都認為楚留香的頭要撞上石柱的時候,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轉——就像是魚在水中一轉。

這一轉非但沒有絲毫勉強,而且優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好像看著一個久經訓練的人的苗條舞姿,在你面前隨著樂曲起舞一樣。

幾乎就在他轉身的同一剎那間,他的人已回到了金四爺面前。

金四爺的眼楮始終沒有離開過他,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突又出手。

誰都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只看見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掄起,死魚般被摔了出去,只不過換了個不同的姿勢而已。

但他用的方法卻還是和剛一樣。

眼見著他要撞上石柱時,他身子突又一轉,人已回到金四爺面前。

只听一聲霹雷般的大唱。

金四爺的身子似己暴長半尺,似已將全身力量都用作這孤注一擲。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後飛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似乎已完全失去控制!在這種力量下,根本就沒有人還能控制自己。

眼看著他這次勢必已將撞上石柱,但卻忽然從石接欄桿穿了過去。

他腳尖勾住了石柱,用力一勾,忽然又從欄桿間穿了回來,來勢仿拂比去勢還急,到了金四爺面前,才突轉身。

就像是魚在水中輕輕一轉。

然後他的人就輕飄飄的落在金四爺的面前,臉還是帶著那種懶懶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終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沒有動過。

沒有人動,沒有人出聲。

但每個人眼楮都不禁露出驚嘆之色。

這一戰雖然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但直到現在,他們似乎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人有很多種。但大多數人都屬於同一種。

這種人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預料中——在別人的預料中,也在自己的預料中。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工作,然後就等著收獲。

他們總不會有太大的歡樂,也不會有太大的痛苦,他們平平凡見的活著,很少會引起別人的驚奇,也不會被人羨慕。但他們卻是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這種人。

他做的每件事,似乎都不是別人預料得到的,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因為他天生就是傳奇的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著金四爺的臉。

他臉上井汲有什麼表情,但額上卻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閃動。

他凝視著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金四爺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還是和剛同樣的兩句話,但現在听起來,味道卻巳不同。

金四爺忽然轉身,慢慢的走回去,坐下來。椅子寬而舒服。

楚留香卻只有站著。

金四爺看著他站在那里,臉上還是一絲表情也沒有,汗卻已于了。

楚留香忽然也轉過身,走回那水閣。

金四爺看著他,既沒有陰攔,也沒有開口。

過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來,搬著張椅子走了出來。

他將椅子放到金四爺的對面,坐下。椅子寬大而舒服。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的坐著,面對面的看著,誰也沒有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四爺忽然揮了揮手。

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數十人同時退人黑暗中,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連腳步聲都沒有。只有橋頭的兩個人,仍然高舉著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聞動。

金四爺突又接了探手,道︰"酒來。"

他說的話好像某種神奇魔咒。忽然間,酒菜已擺在桌上,桌子已擺在他們面前。食盒中擺著八色菜,精致而悅目。

酒是琉璃色的。斟滿金杯。

金四爺慢慢的舉起金杯,道︰"請。"

楚留香舉杯一飲而盡,道︰"好酒。"

金四爺道;英雄當飲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爺沉聲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論英維,佳話永傳千古,卻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劉曹。"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至少我比不上。"金四爺道︰"怎見得?"

楚留香道︰"英雄絕不會坐在別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金四爺沉下了臉,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還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的坐著。"圈套里的人總是躺著的。

楚留香目光聞動,微笑道︰"如此說來,莫非我已走了出去"金四爺道︰"那還得看你。"楚留香道︰"哦"金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一聲,道︰"你做過父親沒有?"楚留香道︰"沒有。"

金四爺道︰"但為人父的,總該明白做父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楚留香道︰"的確不容易。"金四爺曲神情忽然變得很消沉,傾滿金杯,一飲而盡,長嘆道︰成其是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那更不容易。"楚留香也嘆了口氣,道︰"我明白。"

金四爺突又抬起頭,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臉上,厲聲道︰"你還明白什麼?"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來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卻已忘記了。"金四爺道︰"你又是忘記了什麼?"

楚留香道︰"忘記的是那些不該記得的事。"

金四爺目光垂落,看著自己的手,又過了很久,緩緩道︰"這件事你也會忘記?"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我觀在就已忘了。"全四爺道︰"從此再也不會記起?"

楚留香道︰"絕不會。"

金四爺道︰"這話是誰說的?"楚留香道,"楚留香說的。"金四爺忽又始起頭,看著他,慢慢的舉起金杯道︰"請。楚留香一飲而盡,道︰"好酒。"金四爺道︰"英雄當飲好酒。"

楚留香道︰"多謝。"

金四爺仰天而笑,大笑三聲,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里。

火把立刻媳滅,天地闊變得一片黑暗,石像級站在橋頭的兩個人也跟著消失在黑暗里。

沒有腳步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楚留香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里,凝視著手里的金杯。金杯在星光下閃著光。

他很想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道,但思想卻亂得很,根本無法集中起來思索一件事。

因為這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發生過。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荒謬離奇的事發生?這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閃著光。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前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再回頭,屋子里的燈也已滅了。

人呢!楚留香忽然發現人已到了橋上,正倚著欄桿,默默的看著他。

白衣如雪,星眸朦朧,也不知藏著多少愁苦。但卻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別人能從她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種絕望的空洞。

"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的確太不容易。"

沒有一個父親能看著自己的女兒死的。死,慢慢的死……

楚留香忽然覺得金四爺也很值得同情,因為他承受的痛苦,也許比他女兒更多。

她看著楚留香,日中似已有淚光,忽然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了?"楚留香點點頭。但他願自己永遠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象實在太可怕,太丑惡。

她又問道;"你要走?"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頭,輕輕道︰"你一走很後梅,根本就不該來的。"楚留香道︰"但我已經來了。"

她凝視著橋下的流水,道︰"你怎麼會來的,你自己也不知道。"楚留香嘆道︰"不知道也好。"她忽又始起頭,凝視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過你,楚留香搖接頭。她慢慢的接著道︰"就因為我看過你,所以才要你來。"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來的?"

她點了點頭,聲音輕如耳語。

"別人都說,我這種病只有一種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後,才能治得好,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試過。""為什麼?"

"我不信,也不願意。"

"不願意害別人?"

"我並不是個那麼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麼樣"我討厭男人,一踫到男人就惡心。"她空洞的眼楮里忽續有了某種又飄渺,又虛紉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開-楚留香的眼楮,輕輕道︰"我要你來,只因為我不討厭你-"。"楚留香只有沉默。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無論如何,一個女孩子告訴你,她不討厭你,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沒法子高興起來。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著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出來的。"楚留香道︰"你為什麼要說?"

她的手緊握著欄桿,好冷的欄桿,一直可以冷得進入心里。

"我說出來,只因為我想求你一件多。"

"什麼事?"

"不要怪我父親,也不要怪別人,因為這件事錯的是我,你只能怪我。"楚留香沉思著,忽然問道︰"你以為我會怪什麼人?""那個要你來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她搖搖頭,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為了十萬兩銀子,連自己兄弟都一樣會出賣的。"楚留香立刻逼問︰"你不認得張潔潔。"

"誰是張潔潔?"

"艾青?卜阿鵑呢?你也不認得她們?"

"這些名字我根本從未听說過。"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道︰其實也該怪你自己。""為什麼?"

"因為你也是被人利用的…。被利用作殺我的工具"她張開了眼楮,仿佛很諒訝︰"是誰利用了我?是誰想殺你?"楚留香笑了,談淡笑道;"現在我還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高牆上風更冷。站在牆頭,依稀還可以看見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還在倚著欄桿,發冷的欄桿,但世上還有什麼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父親。"

楚留香絕不恨他們,只覺得他們值得憐憫,值得同情。他們也和楚留香同樣是在被人利用,同樣是被害的人。楚留香應該恨的是誰呢?

"你-走很後侮,根本就不該來的。"

他的確很後悔,後悔不該太信任張潔潔,他只希望能見到她。那時他說不走會揪住她的頭發,問個清楚,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這一生怕永遠再也不會看到張潔潔了。

她當然絕不敢再來見他。他也沒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張潔潔之外,他對她這個人根本一無所知。

甚至連這名字究竟是真假,他都不知道。

現實能永遠不見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這樣的女孩子除了害你,害得你頭暈腦漲,頭大如斗之外,對你還能有什麼別的好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要想到以後永遠再也看不到她時,楚留香心里就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悵憫,仿佛突然失落了什麼。

高牆上的風真冷。楚留香輕輕吸了口氣,從牆頭跳了下去。

這次跳下時他並不覺得惶恐,因為他很有把握。

他知道自己會落到什麼地方。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過是條很僻靜的小巷子。

他可以盡量放心。他太放心了。直到他落下去之後,才發覺下面雖沒有火坑,卻有個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這水盆里。然後他立刻就听到一個人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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