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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縱橫 第十章 曉色太荒唐

一、先燒山後燒人

八無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曉色仍在山的後面。

鐵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個好人。」

小欠語音也十分悵惘︰「可惜他只是個忠的好人。」

鐵手奇道︰「怎麼?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夠奸,才讓壞人得勢。要當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當一個奸的好人︰要比惡人惡,卻對善人善,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報,而不是好人不長命。不然,當一個惡的善人亦可。惟夠惡才能行大善,世間惟力是尚,只講實權,不論仁義的。」

鐵手贊道︰「這是怪論。」

小欠更正︰「卻是事實。」

鐵手愕然道︰「八無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沒幾個朋友,」但他的眼色卻是熱的,鐵的,帶點淚光的,「但他顯然算是一個。」

鐵手道︰「他的話,你比較听得進耳里吧?」

小欠道︰「剛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听得入耳,不等于也听得進心里。」

鐵手道︰「他兩次說過,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小兄弟語言未免偏激了些,與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給人目為異類,這對兄弟你未免非長遠之福,長久之計。」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麼多人,只一個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與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個我?我不求標新立異、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與人下一樣,我又何必委屈遷就,同流合污,人雲亦雲,面目全非?溫八無老是說他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志氣,但痛恨他的敵人都說他後二無有誤,該是‘無法無天」才對;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認為後二無亦有誤,應是‘無悔(有心)無力’才恰當。你看,他會說人不會說自己,什麼過高、過潔,到頭來他還不是一樣讓人垢病,予人口實,傳言里的他一樣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他來勸我?我勸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獨行其是,你義所必為,我們都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了。敵人,有一萬個一千個不算多;朋友,有一個是一個便已足夠!人活到一個地步,達到了一定的水準,還要人家來肯定你,那過去就白練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定奪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減一分。溫老板若能做到這一點,就該改個名字了。」

鐵手饒有興味的問︰「該改什麼名字?」

小欠道︰「他說多加一無。」

鐵手笑詭地道︰「溫九無?那一無?該不是無能吧?」

小欠也笑道︰「‘無敵’。」

鐵手道,「好個一無——只不過,我看這兩個字言人多過幫人,損人多于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對。這一無是最要不得的,誰擔上了,誰都到頭來準要一無所有。我們武林人若要爭這兩個字,還不如回到寒窗苦讀爭個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氣!」

鐵手听了甚以為然,呵呵笑道︰「對對對.這頭餃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無敵」這頭餃送予世叔,世叔就說,‘這是一下最無聊的名稱,只有最無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險在一次刺客行刺里救了皇上,蔡京故顯無私,充當好人、面奏聖上,要冊封世叔為‘天下第一’,世叔當時大哭了三聲,皇上就詫問為何?世叔說,我太無辜了,有了這名號,我就友無摯友、敵必死敵,天下問再無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懇辭,回鄉下耕田歸老方可了。皇上听了這才撤消了封號。大家那時都笑謂︰‘諸葛先生一定是怕無敵太寂寞了。’只有大師兄無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說︰其實無敵最寂寞是不曾無敵的人生安白造的廢話。

「真正無敵的時候,那才熱鬧輝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樣便怎樣,秦始皇、漢高祖都無敵于天下,他們都在威風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樂乎,才沒有什麼時間搞什麼寂寞孤獨這等文人大話!只不過,無敵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無敵不等同快樂,有了無敵的人,怕有一天有變,所以一天到晚,寢食難安,防敵應敵,那有什麼快活可言?簡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墮落,與天為敵,故無敵者多不歡樂,也不高壽,難有善終。世叔要的不是無敵,而是自在,並想自自在在的在殘酷現實里為百姓做點好事,這樣一來,這「無敵」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壞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總為‘無敵’這名頭爭個不休,但自我們這一代開始,這二字大可棄之如敝履,讓無聊的人自尋煩惱好了。以我想,大師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無敵只使人無享受害,別無是處。」

小欠雙目發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師兄弟,好師門……」

忽轉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說︰鐵二捕頭,天下無敵。」

鐵手哈哈大笑︰「敬謝不敏,原句奉還︰閣下才是天下第一。無敵無對。」

小欠也大笑出聲,故作推讓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無敵。」

鐵手也謙辭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發,無敵江湖。」

小欠笑著拍著鐵手肩膊。推辭的說︰「你無敵,你才無敵……」

鐵手笑著,忽有愧色掩上喜臉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無敵手……唉,若小龍女沒事未桂彩,這當兒一定跟我們一道制興兒,這天下長一、無敵手于世的名頭,咱就給她來擔當吧!她臉上這一道傷,可令我終生難安。好兄弟,若我有個什麼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顧她,這就千萬拜托了。」

——「小龍女」當然是指龍舌蘭。

這是鐵手對龍舌蘭的昵稱。

小欠靜了靜,望了望仍在一燈如亙旁熟睡的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麼,忽听鐵手沉聲道︰

「八無先生離開之前,一直重復提醒了一句話,剛才沒听懂,現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遠處,嘴里卻問︰「他總比人看遠幾步,要不然他敢下會先走幾步了——他說的是什麼話?」

鐵手道︰「水。」

小欠問︰「水?」

鐵手臉似略有懼色︰「水聲。」

小欠瞳孔收縮,「水聲?」

鐵手沉重的道︰「水聲的確越來越大了。」

然後他補充道︰水聲愈響,就是水勢愈大了。」

小欠緊接道︰「可是上游似乎並未下雨。

鐵手沉聲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聲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無堤壩?」

小欠即答︰「有。」

鐵干色變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變色,‘你是說——!?」

鐵手鐵臉是鐵色︰「有人在上游決了大堤!」

小欠臉色煞白︰「太卑鄙了!」

鐵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的眼楮本如兩顆嵌入臉里的黑漆炭精,靜而寧之,而今竟像點著火似的,現出一片燃燒身的金紅來。

「為了殺我鐵某人,也有用不著這般傷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只為了殺你。」

鐵手恨聲道︰「‘殺手和尚’集團的人,也真可殺!」這大壩一決,得費多少功夫人力才築得起來啊!我一定要將他們繩之于法!」

「這種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見一個殺一個,干淨俐落。」

小欠冷聲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殺手和尚’的人。」

鐵手猛省起,情急的問︰「這兒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鐵手這才舒了半口氣︰「那還好些——」

話來說完,小欠已搶著說︰「少,但仍是有。」

鐵手一震,那後半口氣頓時就舒不下了︰「什麼!?」

小欠道︰「就在「殺手澗’下游不遠,有個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兒就至少住了七八戶人家,有老太婆、殘廢人、小孩子……」

只听外面已傳來麻三斤的高聲呼叫︰「不好了!洪水來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與瀑流匯合之前發現了異常的水勢,但仍遠落在未出戶的鐵手也小欠之後。

鐵手厲聲疾問︰「‘一文溪’在哪里?」

小欠的臉色越來自,目光也愈像兩道浸在寒澤里的冰劍,語章也更尖、銳而促︰

「順著水流,里半就到。」

「我去,」鐵手氣急而下敗壞,」你護小龍女。」

「我去,」小欠爭辯道︰「你在這兒、那兒都有事待辦。’鐵手可急了,」我去,他們我的是我,我不能連累無辜!」

「讓我去,他們找的不只是你一一一」小欠堅持道︰「何況我輕功、水性都比你好。」

鐵手听了有點泄氣,就說︰「好,我們一齊去一一一」

小欠場揚下頷︰「你看。」

鐵手已听到洪流自斷崖掛落狂瀉的轟然巨響,激流不斷涌人,開始直沖人店內,瞬間已淹及踝。

「沒什麼好看的,」鐵攔腰抱起仍未蘇醒的龍舌蘭︰「咱們沖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堅定不移的揚了揚下巴,目光逼望遠山,依然是那兩個字︰

「你看。」

鐵手這才真的去看。

看遠方。

遠山。

夜那麼深。

那麼黑。

深得荒涼。

黑得荒唐。

深山里的夜更加像一個無盡的、狂亂而荒涼的夢魘。

不醒之夢,卻處于醒之邊緣。

荒山惡夜。

——月黑風高,急瀑飛流遇上了決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還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條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燭照了對面整座黑山。

燒得對崖的夜一片火光!

鐵手的雙目都映紅了︰

「火!」

他叫了一聲,小欠卻沉沉地道︰

「有人在對崖放了一把火。」

鐵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為太過震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小欠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抱石寺?」

鐵手一時只能點頭。

小欠哼嘿了一聲,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紅毯裹住,順手把那四把刀也扎在里邊,肩于背上,邊道。

「好個水火夾政,這次他們是全力反撲,不死不休的了。」

只見黑夜里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閃過,麻三斤已直撲外邊大喊。

「小心!有人自對崖射來火箭!」

小欠劍眉一蹙︰「這兒水已淹及膝,還怕火不成?以他武功,應付幾支箭實也毋須求救?那太膽小了!」

鐵手鐵眉緊鎖,沉聲道︰「你聞。」

他指著腳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進來,浸對凳腳,椅腳、柱腳,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時沒會意過來,聞不出什麼,卻見水上浮了一層黑油,心中一驚,失聲道︰

「這是——他們先燒山再燒人!?

鐵手尚未來得及答話,只听外面「噗」的一聲,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時間,整個天地都透亮了起來,水流急湍,水上盡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樣,焚燒了起來。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開來。

火勢不可制止。

這下不但水深火熱,也是水火交煎,形勢凶險無倫,緊急無比。

二、隔岸觀水人

鐵手和小欠再不遲疑,兩人一點頭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齒鱷咀狀的「狗口神刀」,在前開路,鐵手抱著仍在沉睡不醒的龍舌蘭,也從「崩大碗」里竄了出來。一出來,只覺熱風撲臉。

山洪暴發。

水轟轟發發而下,淹沒低窪之地,瞬間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沖激,如同三于萬條在黃泥黑濘中折騰翻滾的萬年巨蟒,卷涌而至,一時間樹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進了這恐怖無限的激流漩渦之中,遇上即推,踫上即毀。

更可怕的,是水不只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鋪了一層易燃之物,都著了火,似一頭火龍,凡所過處,站著那兒,那兒就起了火︰踫上哪里,那里就燒了起來。

本來,水和火是不能並存的,但在此時、此際,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勢,火借水威,加上風助火長,一時間風、火、水交並相迫,形成了一場大災大殃,天威一般無可抵擋,天地間已無處可遁。

鐵手與小欠一出店門,馬上據了高處,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沒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這水上的火光,還是戰斗中心里的靈光。

箭射來了十六、八支,見無功,也就暫止,但不時仍放一兩根冷箭,這口連火光也不帶。

但水流載著火,已淹近足踝。

回頭望︰

「崩大們」已淹沒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敵暗我明,得離開這兒。」

鐵手道︰「得趕在洪水之前,到下游去發警示,不然,枉死的太無辜。」

小欠回頭問了一句︰「你不熟水性,還是要去?」

鐵手反間︰「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當然去。一文溪畔有幾戶人家,跟我還算點頭朋友。」

鐵手道︰「你去得,豈有我下去得!我不識泳術,但或可為你掠陣拒火,否則我這捕頭也白當了!」

小欠雙眉一聳,森然道︰「你真是個好捕快。’鐵手道︰「不敢當,只是救人不甘後人而已。」

小欠一面向崖下疾掠,一面冷冷的反問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記反擊︰

「你抓人從不落空?」

鐵手也展動身形,緊躍而下,只見麻三斤在斷層虎口高岩上,面對已著了火的殺手尸體,在那兒干著急跺著腳指罵,一面在應付來矢,就一句話喊了過去︰

「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來敵多,尸首都保不住了。我們先趕到下游救命去。」

兩人急掠而下,尋落足點,都避過水火,急縱直下,一人抱著龍舌蘭,一人背著古琴利刃,身形絲毫沒有減慢。

鐵手這才向小欠回問一句︰「你的古琴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頭也不回,只在黑風中傳來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後反問了一句,「你何不把龍舌蘭交他?」

鐵手沒即時回答,半晌才說,「我寧可信你。」

小欠干笑一聲,「那麼,就留他在那兒隔岸觀水火吧!」

鐵手沒笑,卻盯著小欠的背影,說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劍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沒有回頭。

鐵手緊接著又一句︰「你出劍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說他擅用刀嗎?怎麼鐵手說的是他的劍?

只見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戶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涌而下,一路人球滾動,見草即燒,見樹即燃,勢無可匹,幾乎與小欠、鐵手同時抵達村口。

形勢緊迫。

小欠低叱一聲︰「你別一直瞧我,我的背會痛!」

語音一落,他已一腳踢開一棟木門,大喊︰

「大聲婆、豬小弟,你們別怕,山洪炸了,我接你們上高地!」

鐵手也不敢怠饅,雙手仍抱著龍舌蘭,以肩撞倒另一家門戶,大呼︰

「各位父老鄉親,我是衙里的人,這兒起火了,洪水來了,快起來,走!」

兩人扶老攜幼,匆匆在小欠帶路之下,往此地較高的山坡攀去。

這九戶人家在熟睡中驚醒,乍聞滾滾雷動,又見人毀門闖入,都以為天崩地裂,又以為強盜搶掠,後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嚇得五魂飛了七魄,呼天搶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與鐵手協助之下,這幾戶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機。

小欠帶了三四人,還背了個仍在襁褓里的嬰兒.擇一處高地疾走,鐵手拖了個老的,拉了個幼的,更單手抱了個龍舌蘭,一邊跟著小欠走,一面還不忘問。

「把他們擺在這兒可安全?」

這時,水流沖至,那幾戶人家房屋已開始淹水,讓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為更大的水勢淹熄,蔚為奇觀。

小欠走在前面,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悶鳴一聲,霍然回身。

這剎間,他居高臨下。

鐵手也馬上止住腳步。

小欠在高處,背風。

鐵手人在下鋒,向風。

兩人衣袂飛動。

那些跟兩人逃難的人,望望小欠,又望望鐵手,都不知何故。

因為不明所以,只能看看這劍一般的哥兒,望望這鐵鍋般的好漢。

小欠忽道,「如果我們是敵,你手中無一人能棄,又落在我的下風,我一劍便能殺了你。」

這時勁草忽風,吹得林木沙沙狂舞,腳下洪流火海,身畔哀泣呼號,令人體目驚心。

鐵手卻只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小兄弟的背敢情已經不痛了?」

小久怔了怔,帶了健壯的,伸手背扶老弱的,往上拔步就走,迎著風拋下了一句話︰

「你不盯著我,我就不痛了︰你也可以繼續吃我的風了。」

可能是走到高處之故吧.那些跟隨著二人在上跑的鄉民,忽然都覺得寒氣和焰燻都沒那麼燻人、迫人了。

剛才他們才不過在半坡停了一停,卻幾乎為之窒息。

上得高處叢林更密。

下面水流遠火,火焰沖天,卻又因水而滅,時明時暗。終于火光漸減,火勢漸滅。

小欠在這片荊棘地稍停,揩汁道︰「這兒叫‘不文山’,勢高,水淹不上這兒來。下面都是堅石,火也一時三刻,蔓延不上來,後有山徑、要退走不難。」

他邊清點人數,邊用衣袖楷汗,忽然頓住了。

因為他發現鐵手沒有流汗。

甚至沒有氣喘。

他一人背的,抱的、拖的,帶了三人,上這高山,可是卻不喘一口氣,不流一滴汗。

小欠正想說些什麼,忽听山下有婦人淒厲呼叫,「救命」不已,還有小孩嚎哭之聲,小欠立在下張望,只見一位老者掙扎在一棟茅屋前,半身已為洪流卷著,一個小女孩用左手竭力抓住門板,另一手緊緊抓住老者下放,那老頭兒才不致讓洪流卷去。

小欠倏然色變,向緊攏在這「不文山」的一名黑漢鄉民叱問︰

「怎麼——詹大娘還留在‘一丈溪’這兒!?她不是到佳陽去她兒子那里麼!?」

那黑面漢子囁嚅道,「你這就有所不知︰詹大娘去了,可又老又瞎,前天又給她媳婦兒趕回來留在這里了。」

小欠頓足嘶聲道︰「那麼,麒步怎麼沒跟我們上山!?」

另一名攀得上山已幾乎支持不住的老頭,喘息  的說︰「阿麒那天采藥,給金線頭咬了一口,現在瘸了腿,走動不便。那。他的女兒就在下邊眼侍他呢!」

這時滾滾洪流,在黑夜里沾火滾雷似的,摧枯拉朽一般的、天搖地動的責隆而下,遇上它的,誰都給吞噬,沒頂、粉身碎骨︰只見那時苦苦支持著不讓激流卷走的父女,已快撐不下去了。

小欠看了鐵手一眼。

兩人都點著了對方眼里的斗志。

也看清楚了彼此心里的恐懼。

這箭過不了小欠那一關。

他手上的刀,像一只吃箭的狗,見箭就「咬」了下去。

沒有一支可射著他。

也沒有一支可越過他,射向鐵手或龍舌蘭。

鐵手在他身後,看到他的出手,眼楮亮了︰

三、暴沒

兩人一笑。

苦笑。

澀笑。

大家都有默契。

——這一剎間,沒有能比他們更了解對方的心意了︰

天威莫測,人太渺小,難免生俱。

怕。但有些事,雖然怕,但這是得做。

因為不做、就不是人了。

就白活了。

這時,山下又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山下這一哭,使得山丘上一婦人愈發放聲大哭。

小欠一看那披頭散發的婦人,皺起了眉頭︰

「老古吉,你怎麼把孩子留在屋里了!?」

只見那婦人哭鬧著要沖下山去,但給兩位鄉民攔住了、拉住了,她掙扎去不得,就跪下來哭求小欠和鐵手︰

「小欠子啊,我的女女圭女圭給撂在下邊了,你們剛才一發大喊,我抱了以為是女圭女圭的就外往外跑,卻是個枕頭……小欠子呀,你行行好,跟這位神爺大顯神通,再飛下去救我那命根子一次吧……我求求你,我已沒了當家的,總不能連娃也——」

小欠氣得鼻子都歪了,一頓足︰「也有你那麼粗心的婦人。」

鐵手見這情勢,就說︰「我下去。你守這兒.」

小欠疾道︰「不。我去,你守。」

鐵手截道︰「這時候不爭這個。」

小欠也道︰「這兒也不須人看守。我和你一齊下去,救一個是一個。」

鐵手道︰「好,我助那對父女,你去搶救那嬰孩和瞎婦。」

小欠把琴和的包袱解下,眼中生起了一種依依不舍的奇怪神情,然後說︰「就這麼辦。」

鐵手也放下龍舌蘭在一處長有軟草的地上,向鄉民說,「他有病,你們照顧著。」

鄉民都點頭不迭,心里感激不盡,只不知這從天而降的生羅漢究竟是誰,卻震詫于平時只在山上酒館里默默做活的小伙計,居然會這一身高來高去的大本領。

鐵手低聲在龍舌蘭耳畔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歇,我回頭就過來接你。你快些好起來,要比以前更快樂如意。」

這樣說著,眼里忽有點潮濕,還生起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不知怎的,他每與龍舌蘭分手,就算小別,也會有這種難分難舍的心情,好像每一次分手,就是把自己上的某一部分切斷了,又像是以後就不能/不會/不可以再相見。

他也不明可以會有這種感覺。

更不清楚這感覺從何而來。

亦不知道龍舌蘭是不是對自己也有了這樣的感應。

可是這不是依依的時候。

龍舌蘭藥力未散,依然昏睡。

他放下了龍舌蘭,轉身,小欠也正好放下了他包袱里的琴。

兩人一點頭。

小欠道︰「去吧!」

鐵手道︰「保重。」

小欠的氈帽早已掉落,亂發掩遮了右額右眉,從而他的眼神就在黑夜里、黑發後、黑風中劍也似的亮。

他猛一騰身、躍起、整個人乍沉下去,竟是為了快速到達現場,而整個人畢直山頭往洪流所淹的村落跳墜下去!

只見他一路墜落下,疾如彈丸,眼看要到洪流肆威的大地前,他足尋山坳、突岩,約略借力,一沾即彈,呼地勾掛在一棵大樹丫上,繼而急蕩到有孩子發出哭聲的住處。

鐵手則不然。

他沒有跳下去。

他跑。

他開步就跑,一路跑了下去。

看來,跑要比畢直跌下要慢得太多了。

可是事實並不然。

——當小欠從那已給水淹得整座都浮了起來,漂走了的茅屋抱住一個小孩子掠了出來之際,他也跑到了山腳下,沖進沙石洪流里,他的姿勢如此之猛。以致洪流都為之分開了兩路,他終于沖到那苦苦相互支持著的父女身邊,一手搭住一個,吐氣揚聲,再往山上竭力拔步疾奔!

他才一搭住父女兩人,兩人如見救星,都用手抓緊了他。

那女的叫︰「大爺,你先救爹——」

老的也叫︰「壯士,你救小女……」

鐵手暴喝一聲,「兩個都救,一起跟我走!」

話才說守,聞咋勒勒一陣響,那座木屋己完全崩卻、潰倒。

整座木屋給連柱拔起,隨洪水帶來的雜物,一齊沖了過來。

百忙中,鐵手大喝一聲,將父女兩人用力一抱,扯到了身前,護在胸前。

他用背硬抵那整個塌屋碎木之一擊。

這一下,連同木屋碎片、破磚以及洪流激過來的斷樹殘伎,一下擊在鐵手背上。

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也不是人的力量。

而是天地間、大自然的無比威力。這一下擊實,鐵手只悶哼一聲,一手揪著老頭兒,一手接著小女孩,在都挪步,往上就走。

可是,洪流這時已漫至他腰根子上了。

他不會游泳。

他只能搶步。

——他要在洪水淹沒他之前步上高坡,那麼,他就安全了。

他手上的人也安全了。

可是,這時,在樹林子里,忽然射來了兩道冷箭。

射向鐵手。

鐵手居然在這時候,還能跟觀六路,耳听八方。

但是他騰不出手來。

他左手是小女孩。

右手是老公公。

他不能放棄他們。

他只有硬挨。

在流水狂卷里,他不能退,拔足困難,又不能閃、不能躲、不可接、不可避。

他只有硬吃這兩箭。

這兩箭一射中他背心,一射在他左肩上,都奇準無比。

他悶哼一聲。

兩箭都插在他身上。

小女孩吃驚的叫了起來︰「好漢,你受箭了——!「鐵手繼續邁步,只吩咐道︰「請替我拔箭,怕箭上有毒。」

小女孩本來怕血,但見危急,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擰身伸手,「嗤」的跟鐵手拔掉了那一箭。

箭出,傷口濺出一道血箭。

鐵手道︰「謝了。」

默一運勁,「膨」的一聲,背後那一箭竟給他倒迫出來,落于水中,水流抹過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連受二創,但半步不停,已漸走上高坡。

只要一上高地,他就能施展輕功了。

但這時水流更急。

更快。

而且更大。

洪水已淹至他胸臆。

他雙手高舉,仍把老人、女子提得高高的,向是他自己可慘了,簡直成了箭靶子。

——要不是發箭的兩名高手太過驚愕︰他們的箭法以勁急稱著,平素一發足可穿山裂石,而今射著鐵手,不但不曾對穿,旦還似只傷及皮毛,使他們詫異之余,一時忘了即時向鐵手動手,而轉移了目標。

就這麼一錯愕間,眼看鐵手已可登上「不文山」的山腳。

卻在這時,鐵手發現背後水聲急響,未及轉身也一眼已瞥見一物自他頭上掠過。

那是小欠。

他左手挾著嬸嬸詹大娘,右手抱著嬰孩,時在水上殘物借力點足,或人水泅得幾下,再運氣彈躍,現正掠過鐵手頭頂,要搶登上丘。

——只要登上土崗,便不怕洪水肆威了。

鐵手見了,大為安慰。

可是︰

可惜。

可恨——

可憾的是,而兩道箭矢,一黑一白,並排飛射,已追射小欠後領、玉枕!

這兩箭要先射著了,小欠可不是鐵手︰他輕功、泳術都比鐵手高強,但內功卻遠不如鐵手高強。

——這兩箭射的都是要害。

一一要命的要害!

這兩箭會不會要了小欠的命?

鐵手再不遲疑。

他不能眼睜睜的目睹小欠遇難!

他忽然放了手。

左手。

他左手一放,小女孩驚呼一聲,便要落下水中。

但他的手一松之際,兩指已疾彈而出,一彈小女孩右耳,一彈小姑娘左耳,並叫了一聲︰「得罪,借用!」

「嗤、嗤」二聲,小姑娘雙耳本串著兩片貝殼飾物,就給他彈飛了出去,變成了兩道晴器,體積雖小,含勁卻巨,竟後發而先至,及時截住了兩支箭,並擊著了二矢!

波波二聲。

箭居然一折而落。

鐵手又及時揪住小姑娘衣領,她才不致讓急流沖去,在抓住姑娘身子之前,他還未能及搖向小欠的背後發了一掌。

小姑娘驚魂甫定,小欠那兒已解了困。

小欠本正在來路急掠,剛越過了鐵手三人,想找剛才藉力落下的那棵大樹騰升,但這時十萬火急,人掠到此處,才發現竟沒了那棵樹一一洪流早已把樹淹沒了,卷走了!

這可真要命!

這剎那,小欠真氣已盡,手上又有一老一少,一是瞎了眼的、一個還不能走的,他一時也無以為繼,無為為繼,身形正向下暴沉!

同一時間,他已聞暗器破空之聲!

他心中一驚。

但鐵手已出的手。

不但截住了箭。

還向他拍了一掌。

這時,他正值一口氣接不上來之際,鐵手這一掌,遙拍至他背後。

他受了一擊。

整個人平平飛出丈余。

——就是這丈余!

他腳又著陸。

小欠足一沾地,立即施展輕功,把在襁褓中嬰兒的和瞎目婦人,一拖著一背著,扭身提氣︰往水上就竄。

風很寒。

水很冷。

水上卻冒著裊裊的水上的寒煙。

他背後吃了鐵手一掌︰

暖暖的。

四、猛升

鐵手以一口真氣、迅急出手,用姑娘耳畔的貝飾打飛了二矢,並一掌送了小欠丈余遠,他自己這才憋住了一口氣︰要強走剩下的那一段︰約二丈遠的上山路。

只要到了小路,地勢便會升高。

腳踏實地,鐵手就不怕了。

不畏強敵。

不怕強仇。

可惜/可是/可恨/可惡的是,他掌力一吐,使小欠月兌險,但他自己的身子卻猛然一沉。他還急走了十幾步,高地突岩雖然近了,但水卻越來越深,不過,這一帶的水流卻已全不沾火。

一下子,水已淹至他的脖子,連耳朵也覺沾了洶涌卷過而來的濁流。

鐵手這麼無眼緣了,臉也綠了。

他畏水。

一一他不善泳術。

他就是因怕水,所以才常以「一氣貫日月」的內力來與水流搏纏交揉,以期鍛煉出一種剛柔合並的功力,來消滅和克制他自己對水的畏忌。

眼看他現在主要登上高地了,但他卻一腳踩岔了,踏入了一處凹地窪洞里,他整個人都立即沉了下去,雙足且卷入了漩渦激流里。

本來,他還可以仗一身絕世內,向岸上坡流猛沖,他離那一處突出的高岩,也只不過十尺之逼。

但他不能這樣做。

因為他手上有人。

他能沖,他手里要救的人卻沒這身內力來沖刺,如強破洪必抵受不住水流壓力,只怕未離水已絕了命。

鐵手無法犧牲他們的性命,來保自己的命。

只那麼一猶豫間,水流已及頷。

也只差那麼十尺遠,他已不能再動。

他已下沉。

幾已不以呼吸。

一吸一叫就吸著了水。

污永。

幸好,這時水流壯大,水上的黑油早給沖走,剩下的火反而滅了大半,不然,他就算不給淹死,也早給燒死了。

他此刻只有高舉雙手︰

把老頭子和小女孩高舉過頭。

——他不能讓他們先他而淹死。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都要救人。

他一生最重視的是;

人命。

——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性命。

他奮力穩住馬步,立住樁子︰

在急流漩渦里。——他不能倒。

這一倒,連自己和手上的人,就是三條人命。

他這時已拔足不出。

人愈來愈下沉。

水花滔天,已愈漫愈高。

火均寂滅。

水迅速已淹過他的嘴鼻︰

他只有一雙眼還露在水面上。

他不能動。

無法進。

也退不得。

他只有站著,高舉著手,屏住呼吸,看水逐漸吞噬了他。

他只有等死。

死是什麼滋味?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的下沉。

快沉到底。

——他甚至感覺到一條泥鰍正從自己胯間游過,無比滑溜靈活。

鐵手心中忽生一種譏刺的悲涼。

他怕水,所以常避開水,不去接近它,沒料今天還是葬于水底。

而且還連累了兩條人命。

他本業還想竭力以本身的余力把手上兩人推送去高地。

可是,他已沒有把握。

水流已使他窒息。

他沒法子回氣。

——不能回復元氣,萬一這一推送失錯,那麼,這兩名無辜的落在水里,如諳泅泳,還有一絲生機,但若給自己這麼一推,只怕立即就得在堅岩上摔死了。

三人要死在一起,這也有前世的孽緣吧?卻不知前身他和這一老人家,一明麗女子的關系是啥?

他也忽然念衛,人有來世嗎?若他來生投胎時,要多久才再見到龍舌蘭呢?那時,她臉上的刀疤好了未?世叔那時還在世嗎?大師兄,三師弟、四師弟那時可還認得自己?自己那時候是啥個樣兒?男、還是女?忠、抑或是奸……?

設想到人在臨死前,竟會想起這些。

也許他生平鮮少為惡,所以面對死亡,竟也十分安詳。

甚至在額頂上不仿佛升起了一圈光環。

現刻他最遺憾的是︰

不以救活手上的人。

所以他在水中喃喃說了一句。

「沒讓你們上岸,真對不起。」

由于他人在水中,這一說話,便吞了幾口污水,水里也波波波連聲冒起了幾個泡泡,咕嚕咕嚕。

他自己覺得有些荒謬。

有些滑稽。

沒想到「咕嚕咕嚕」,竟是自己臨死前的最後一句活,好像是在水里放了一個屁。

不過,這絕對不是他這一生里最後一句話。

因為他這時已喊了一聲︰

「救命」。

——這「救命」兩個字,他不只是為他自己的性命而喊的。

也為他手里那兩條人命。

這同時,他手上的老頭、少女,也仿佛知道他已近力盡,也正大呼︰

救命。

洪流滔滔,勢無所近,誰來救命?

一人及時赴到。

——就是因為在此情此境見著了這個人,鐵手才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下沉的生命又獲得救,所以他才喊得出這「救命」這個字。

一一救命。

這兩個字,對一些江湖好漢而言,不是遇上自己可以性命交關的知交,是寧死不喊出這兩個字的;但于一些武林宵小而言,若非對自己有大稗益利害,則寧見死不救也不願動一指救人一命。

一一來的是怎麼一種人?

夜色太稠濃,像一碗打翻了的苦茶。

東方已有點白,仿佛是一面荒唐的鏡,反映出一點死大于活、死多于生、哀莫大于心死的白光來。

五、除死無他

一樣來養百樣人。

人,有大多不同的性格、人格、脾氣,但朋友至少有三種︰

一種是忠誠的。

一種是不忠誠的。

但絕大多數是,還是第三種︰

那是灰色地帶。

——既不絕對忠誠,也並不是不忠誠,而是灰色︰既不白,也不黑,有時忠誠,有時不忠誠,端賴且視乎環境、需要、時勢、情形而作出相應、變化、決定。

這種人最多。

這個自然,世間殺人者和被殺者,郁絕對沒有旁觀/听說/任由別人被殺或殺人的那麼多。

也幸好如此。

而今來的人呢?

——是殺人者?

——還是被殺者?

或只是一個︰

旁觀的人?

來者是小欠。

——那個大脾氣的小伙計。

陳心欠。

他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已將那嬰孩、老太婆送上「不文山」的高地,並且又趕上坡來接應。

他一長飛身,猿臂一舒,鐵手奮起一點余力,狠命一推,將手上兩人向他千里一送,小欠及時接過兩人,藉余勢一蕩,已勉強落回鱷嘴突岩上。

這時,雨已經開始下了。

由于上游決堤,再加上暴雨,是以水勢更急了。

小欠把女孩、老頭子提回高岩上,也用盡了平生大力,喘定了幾口氣,把老人交給女子,催促道,「快住上爬,這兒我料理。雨大,極滑,要小心你養父。」

女孩慶幸不遭洪流沒頂,听小欠吩咐,一面扶老爹小心上坡,一面還頻頻回顧,跟小欠急道︰「那位英雄還在水里,他——」

小欠促叱一聲︰「快上坡,要坍方了!這兒有我,你別回頭。」

姑娘和老人只好艱苦上坡。那泥坡滑濕,要上得好一段,才有荊棘可作攀抓,兩人就算要回顧,也無旁騖之力了。

這時,洪流上下,只剩下兩人。

在水里的鐵手。

還有在岸上的小欠。

鐵手沒有再叫。

他不再叫救命。

他因怕父女兩人落于水中,所以剛才盡管已淹及其頭,他仍屹立不動,雙手高舉︰而今手上人去,忽流卷涌,他的功力盡在一雙手,馬步上的造詣可遠不如三師弟追命,是以終于無法強持,人一浮,步一空,手腳掙動幾下,反而更拉遠了與岸上空岩的距離,而且連鼻咀已埋入水中。

還猛吞了幾口水。

污水︰他還分辨得出那剛燒過的水里雜的臭燒味道。

他暗叫糟糕,心中氣苦。但他沒有呼喊。

好不容易,他才凝下一口氣,勉強在水流里把住步樁,但已無法寸進,同時,濁水已淹及他的鼻端。

——只剩下一雙眼楮,還露于水面上。

然後他就望見他那位新交的朋友︰

大脾氣的伙計︰小欠。

他就等于風中、雨中、那像鱷咀一般突出的高岩上。

——還有他膝上還擱著一口彎彎的古琴。

小欠也在俯視他。

鐵手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仿佛有點熟悉,又頗為限制。

——但他的心很平靜。

他在水里笑了。

——不開口中的那種笑︰至少,不至于讓自己吞一口惡水的微笑的一下。

他沒想到自己死前最後看到的一個人,竟會是自己最新交的一個年輕朋友。

小欠沒有笑。

他甚至還蹲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的眼色很冷。

比水還冷。

臉色很白。

比東方那一點荒唐的曉色還蒼自。

眉很劍、人很做、唇閉得很緊。

他一時似乎都沒有出手(包括救人或殺人)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的、談談的、靜靜的蹲下來,平視著他,看著鐵手仍露于水面的眼楮。

樂莫樂兮新相知。

他是鐵手的新知陳心欠。

在風中、在雨中,在生死關頭中,他看著他,像看一場毫不相關的戲。

——難道這場交誼最終要演變成︰悲莫悲兮生別離?

水,愈高愈線,終于已淹蓋過鐵手的一對眼楮。

他終于已在水底立足不住。

人一浮,手足一掙,就沉得更快,吞了更多口水。

這時候的鐵手忽然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我快死了。

——沒想到,我到底仍淹死于水中。

我死了,我那新交的好友,會不會用他的琴,為我彈上一曲,來悼念我呢?

想到「古琴」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那把古琴——但不是听到琴韻。

他正似遇溺的所有常人一樣,手足掙動,且愈是掙扎,灌入耳鼻口的水就愈多,驀見一物,便似將浮木一般的抓緊了它,致命不放。

這就對了。

他的雙手一拿住了那物(古琴),小久一動勁,就把他自水中給扯上來了。

小欠終于還是出了手。

他並沒有為鐵手的死而彈一曲。

他只是伸出了他的琴︰

救了鐵手的向。

嘩啦一聲,鐵手月兌離了水,像是一尾鯨色的大魚。

小欠在突岩上,雙後緊持琴尾運勁,要把鐵手扯上岩來。

這是生死攸關之際。

卻是差一步——一

——只差一步,鐵手就上岸了。

暗算卻在此時發生了!

暗器來了!

暗器發自對岸。

山那邊。

叢林里。

十幾種暗器,都快、都準、都狠、都要命、都打要害,而且都同時要謀二人之隙害兩人的命。

出手的人,顯然一直都在苦苦等待。

忍耐。

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忍到了這一剎那。

這是千載難逢之機︰

鐵手未月兌險,驚魂未定。

小欠在救人,無法分心。

——經過充分忍耐和等待的出的手,往往都能一擊必殺,是以致命。

因為他們已準備充足,旦已觀準時機。

暗器混在雨中。

暗算一旦不著,接下來他們還有更狠更辣的追擊。

——小欠,鐵手,自是非死不可!

除死無他!

六、出賣者,非常忠誠

人在世間,通常朋友能予你兩種力量︰

一是上揚、升騰、奮發的。

一是墮落、沉淪、腐化的。

而今鐵手正在下沉。

小欠則要把他拉撥起來。

他們卻恰遇上了暗算︰

暗器。

——遇上暗算的他們,是生還是死,是並存共活,還是同死共亡?

風狂。

雨暴。

洪流急。

風雨里的暗算。

生死之所寄。

一一沉浮的危機。

假如小欠放了手,就可以接得下這些暗器。

——這些暗器雖然可怕,但還不至于是蜀中唐門的第一流好手所發出來的,小欠自度還接得下來。

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于發射的人能把握住了時機︰

那就像是一個不算是什麼大材的人,卻偏偏能擔當重任,做成大事,甚至還發了大財—

—那不是因為他「有才」,而是因為他適逢其會,掌握住時機。

可是,一個能善自把握稍縱即逝時機的人,這本身豈非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才能了?

小欠可以接下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趕去殺了施放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于放棄鐵手生存的機會。

洪流勢更急。

水已淹至鱷咀突岩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腳踝,且不久就要淹上來了。

他現在只要一放手,鐵手就勢必為水流沖去。

他見過鐵手的出手,心里有了計較︰

鐵手的手雖已攬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勢弱,三拔已見艱辛,顯然的,鐵手在力抵飛瀑之後,又以本身真氣為八無先生驅除瘀痰掌傷,已傷了元氣,真力也大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長。

——要不然,只要兩人一藉力,鐵手已上得了岸。

此時此際,他豈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義卻難。

——可是再怎麼說,也不可能為情為琴,而舍棄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沒有放手︰

鐵手也沒有閃躲。

他終可藉古琴蕩揚之力,審身上了鱷咀岩,與小欠並立。

風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滾滾,洶涌不絕。

暗器,全沒打著兩人。

——因為它們只射了一半,就掉下來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連發暗器的人,也在慘呼中落入江里去。

小欠和鐵手還未得及看見那兩個落江的人,除了懼色之外,這兩人的臉還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們著了毒。」

鐵手也笑了︰「難怪暗器只發了一半。」

小欠搖首道︰「他們不發放暗器還好,一動手,溫八無就覷出他們遭埋伏的位置了。

鐵手會身都濕透了,但眼里盡是溫暖之意,「他還是放不下,回來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時趕來,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鐵手道︰「但你到底還是沒有放下。」

小欠道,「我卻沒馬上手救你——你沒看出來嗎?」

鐵手︰「但你還是救了。」

小欠︰「我有猶豫,也曾考慮。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惡人、匪徒、邪派的。我們好處是做什麼都可以,沒有約束。」

鐵手︰「我們卻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鐵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後又肅起了臉,「你怎會知道我是過來伸手,而不是一腳睬下,讓你沉到江底?」

鐵手︰「你不會。」

小欠︰「為什麼?」

鐵︰「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小欠︰「你根本還沒認識我。」

鐵手︰「因為我們是朋友。」

小欠反問︰「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種人最容易出賣朋友?」

鐵手一怔。

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當然的出賣他的朋友。

要不是朋友,就沒有「出賣」這兩個字了。」

鐵手︰「‘出賣’這兩個字,是太重了些。人各為其利,各取所需,有時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會出賣你?要知道;所有出賣朋友的人,都一定有具共同的特征——要不,你也不會信任他,也不會待他是推心置月復的朋友。」

鐵手︰「什麼特征。」

小欠︰「出賣者,非常真誠——甚至還讓你覺得他忠厚老實。」

鐵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鐵手笑道︰「你也不夠老實。」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實」瞎了眼的人也不會這樣說。」

鐵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個出賣朋友的朋友——你當不來,也沒資格當。」

小欠終于笑了。

在風中、在雨里,他笑得既無奈又歡快︰「遏上你這種朋友,可真沒辦法。」

鐵手笑著追問了一句︰「那我們仍是朋友了?對不對?」

小欠眼里又發出了銳氣︰——劍氣。「豈只朋友,而已!」他斬冰斷石的說︰「我們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這幾個字,有力,如刀。

這時候,一人正走了過來。

本來,以這人的輕功,從對峰叢林過來,不需花多少時間,但因這時江水已淹得平地下復見,他要趕過這一處山下的鱷魚岩來,便得要花多功夫,多費周章。

不過,他也只繞走了一半,雨勢已經止了,只下著蒙蒙雨,但他到頭來還是為那條洪洪發發、橫掃千軍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繼續高漲的水線,陡然又咳嗽了起來。

隔了江猶听到他的咳聲,像一只夜梟在學狗叫。

鐵手听了就皺起眉,「他的傷沒好。」

小欠道;「一線王打下的,哪有說好便好的!」

鐵手道,「他傷未愈,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過江來了。」

小欠說︰「我看他也不見得要過江。」

就在這時,在對岸的溫絲卷,突然作了一個手勢。

他舉起了一只手。

手握成拳。

拳向著天。

小欠看了,也高舉一只手臂,向著蒼穹。

鐵手不明︰「這是什麼意思?」

小欠道︰「手勢。」

鐵手仍不明白︰「什麼手勢?」

「沒意思。」小欠淡淡的道︰「如果你能意會,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點意思也沒。」

鐵手听了,就沉默了下來,只見水流湍急,水面怒翻自沫,浮柴、雜物,有的比房子還大,有的堆積成一座小丘似的,隨著急流夸啦啦天下無敵似的送涌了下來。

本來是小溪,卻因人為機遇,突然成了窮凶極惡、翻騰至甚的大江大河,橫掃天下、席卷大地的奔流著,既高速歡暢,也不可一世。

七、隔江的手勢

只見八無先生居然在對岸扒開了檔頭,對著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線。

鐵手看到對岸人日間弧起一道水箭,一時還沒意會過來,意會過來的時候,著實比遭了暗算還吃了一驚。

沒料小欠見了,也扒開褲襠,解下褲子,嗖地對江撒了一泡熱尿。

卻見一老一少,對江撒尿,竟互得其樂。

八無先生撤完了尿,打了一個寒噤,笑道︰「痛快!」

只听小欠也束起了褲子,高興滿足的曄了一口︰「這江沒把咱們給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們的黃湯!」

溫八無隔岸大喊︰「這兒下游還有人家、只怕要給這水勢波及,決這堤壩的真不是人!」

鐵手向他高呼︰「謝謝。」

八無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勢,再指了指下游,向兩人數聲喊。

「我這兒就不過來了。我到下邊看人救人去,然後我就找個立足地方,再開家食店酒鋪去。」

鐵手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這處的山上,直著嗓子叫道︰

「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兒起了火。」

然後他對身畔的小欠說,「我可心拜你一件事嗎?」

小欠冷笑道︰「你們都各有要務在身,就要我這當小伙計的守著這口發了瘋的大江嗎!」

鐵手委婉地道︰「然則這十幾個受驚的老百姓宜有人守著,而你跟他們確比我熟絡。」

小欠嘿聲道︰「而且要過去處理抱石寺那一場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商上鎮得住場面,總比我去的好。」

鐵手苦笑道︰‘何況,殺手集團沖著的是我,卻制造了這許多傷天害理的事!」

小欠提醒道︰「不過,龍姑娘與我可不熟。」

鐵手笑了︰「這小龍女可一早就說你是掩不了傲色,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小欠倒覺臉上一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鐵手趁這時便敲釘轉腳,「反正,我繞過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個究竟,就再趕回來這‘不文山’與兄弟你再會一道。這兒交給兄弟你,我沒啥不放心的。」

這時候,對崖那頭的火勢,可能為雨勢所遏,已消減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曉之敵,天那頭逐閃放亮,火光自然就沒那麼怵目了。但還是有深煙滾滾冒出,像是誰點著了烽火台告急,等候著請侯發兵來援一般。

小欠看了就一聳肩,一擺手,「我無所謂。我就先守著這兒,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夭的人物來,否則,我總會守在這兒等你回來再說。」

他知道鐵手最放下下是龍舌蘭。

然面龍舌蘭仍在昏迷中,他總不能帶他一道去涉險。

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幫鄉民安頓個可落腳處,才放心丟得下這爛攤子。

鐵手听了就很高興,把懷里的兩貼藥交予小欠。

小欠推口了一帖,道︰「你留著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來的。」

鐵手笑道,「便是。」

隔岸的八無先生卻不明白他們交談什麼,但他要急著趕在水勢前去下游去營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趕山下救人去!」

說著,又舉起了一只拳頭。

向天。

天色剛破曉。

亮得昏昏眩眩的,帶點荒唐的混沌著。

小欠也舉起一只手。

也一樣拳眼向天。

他向對峰的人士叫道︰「我守這兒.」

沒料,還有一只手也握著拳舉向了天。

那是鐵手的手。

鐵手發聲喊道︰

「我丟山上救人!」

三個人,各在峰邊、風中、雨里,各舉起了一只手。

各以一只拳頭舉在空中。

大河嘩然。

曉色仍昧。

他們各有責任在身,得趕山上、山日、山下各奔前前程,但又互敬互重,互為支援。

這是三個性情、身世、背景都完全不同的人。

但卻隔著洶涌的洪水,作了同一個手勢。

這之後,溫八無擰身往水流下游掠去。

鐵手向小欠咯一頷首,也折身翻山越嶺,繞道高地撲向遭祝融之災的抱石寺。

只留下小欠守在這高漲怒涌的一文溪畔,不文山下。

別過兩人,鐵手全力趕赴大角山的「抱石寺」。

他不能往山下的路走。

因為平地上的走道已遭洪流卷噬。

他往高處趕程,繞山腰走,是以,直到大角山時,已多走了三倍的路。

但他還是在天亮以前趕到那兒。

由于是繞山而行,行到大角山腰坳處,猶可見峰上涌動著一片黑雲。

這一路,他雖猛提起一口氣趕行,但也不忘了沿途留意這「大山林」地帶沉沉曙色時的奇景。

天意翻了魚肚白,山色已黑黑轉了灰,黎明將升至,旭日將升未升,那一條破洪的大江,在腳上越來越細,但也越伸越長,怒吼著、悲嗚著、折騰著往西北獨身流去。

晨風撲面。

雨勢已小,毛毛而降,那水流帶動的火勢,雖多已為洪水淹滅,加上下了一陣雨,大部分火頭已熄,但仍有幾處大嶺,在山里燃著,明滅不已,且升起了沖鼻的焦味。

縱是在如此趕忙的情形下,他仍在留意山景、水勢,並生起了感慨——不管是誰,如是目的旨在殺害他而已,卻使得洪流崩決、熱火肆威、生靈涂炭、殃禍百里,那就太令人發指了,要不是下了一場及時雨,情況恐怕更不堪想像!

不管干這事的人是誰,在公在私,為人為已,他都一定將之繩之于法,甚至不惜格殺當前!

他下了這樣的決心,一路上,還把從進入三陽縣起所發生的事,來龍去脈的想了一遍。

一一諸葛先生告誡過他(以及他的師兄弟們)︰任何時侯,任何情境,都莫要忘了好好欣賞眼前美景,當下心境。

否則,人就算白過這一生了︰因為人只有一生,快活是過,憂傷也是過;人應當要自找快活、不尋煩惱,不要錯過眼下當前每一刻。

鐵手听了。

信了。

所以他把握住每一刻,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充實。

他也活得虎虎生風。

當他在天色全然破前趕上了大角山的抱石寺,正好,太陽出來了。

初時只是蛋黃般的一個,沉沉的,潤潤的,十分文靜的,但突爾一跳,就跳上雲層來,好像分代成了三個似的。催人燦眼的,干道金光,似都在發出尖笑歡呼,連光線都是煩躁驚喧的。

他一到「抱石寺」,就看見一具抱著石頭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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