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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將 第八章 這一大片留白

方恨少只好嘻嘻一笑道︰「啊,久聞大名,無緣一見,不料今日得見高人,實是方某之幸也。」

蔡五黑著臉,理都不理他。

「剛才不打不相識,各位真人不露相,這下可真是冒犯虎威,不過各位海量包涵,不知者不罪,有過無大,刑故無小,我這是無心之失,無意這過,諸位心不以為非——」方恨少厚著臉道,「——我這就不打擾各位了。」

蔡五仍寒著臉,連眼皮都不抬。

「四方巡使」臉上呈現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炔走吧。」

「好,我這就告辭了——」方恨少團團一揮道,「請了——」

然後他就走了。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飛射向四在巡使,右手扇倏張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時一口唾液疾吐陳慶。

這種長身撲打,簡直是置死生于度外,攻其無備,凌厲但志在退敵不在傷人。

平、安、吉、慶四人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

他們什麼場面沒有見過?

但他們卻一時沒有防備。

——眼前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竟然在知道了他們的名號之後,還奮不顧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拼死?!

他們還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擊。

倉猝應戰,四人都沒有吃虧,只陳慶弄得一身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時候,已攔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閃了過去,拉往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軟濕熱,就像鳥的身軀,方恨少心頭一蕩,但危險關頭,明知明珠微微一掙,但也顧不得許多了,只有叱了一聲︰「失禮了!」已疾向外闖去。

方恨少有一點極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藝,是不是這幾人之敵,但只要一旦給他施展出「白駒過隙奇步」,就算沈虎禪也手出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駒奇步」已然發動。

一發莫可留!

方恨少進來的時候,要經過魚缸。

魚缸就在門口!

出了這道門,還有三道門。

——不過,要是能出得了群敵環視下的這道門.還怕前面有幾道門?!

方恨少疾向門外掠去。

他特別留意那口魚缸。

他志不在魚——而是魚缸旁的人1

門圓只有一丈三尺之遙。

以方恨少的輕功,根本不需剎那便可越過——就算他此際拖著明珠,也不需一霎眼的功夫,便可突圍而去。

他只要特別提防蔡五。

不過蔡五並沒有出手。

——他是來不及動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門口!

蔡五並沒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慶也來不及攔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門口大開,陽光映照,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還走不出門檻?

因為門口會走!

門是空無,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觀念里有「門」它才存在,門是死物,它當然不會「走」。

可是對方恨少而言,「門口」實在是太遙遠了!

憑他的「白駒過隙」,一連七彈五躍三掠,居然還是到不了門口。

——門檻就在前面,但他就是過不去。

魚缸在門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過魚缸,更休說是門口了。

這丈余之遙,竟比百里路還漫長。

方恨少頓悟了一件事,登時便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是在陣中。

——眼前的空無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陣。

他破不了陣。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綠,臉上不是不屑,而是連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問他。

「我從沒有在逃,」方恨少強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闖。」

「你不‘闖’了?」蔡五倒是從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實地道、「闖不過去的。」

「闖不過就不闖了嗎?」蔡五似有些不解。

「闖不過只嘆技不如人,還硬闖來干什麼?」方恨少老老實實他說。

這時候,方恨少發現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擴大了一些,眼白也似很去了一些方恨少從未見過那麼有趣的眼楮,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可大可小。

「你一闖不過就認了,立刻放棄,不白費氣力,」蔡五居然點點頭,像在嘉許他的弟子般道︰「這點還算是個人!」

方恨少也不知氣好還是笑好,最後還是選擇了笑︰「謝謝你贊許我是個人,承你謬夸,愧不政當。」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還勉強提當得起。」

方恨少這回倒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好說︰「郁陶乎予心,顏厚有忸泥——像你閣下,馬不知臉長,倒令我大開眼界了。」

「郁陶乎子,心顏厚有忸怩」語出于「書經」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臉皮也還是有羞恥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慚,狂妄自大,己不能以常理推度了。

蔡五只淡談地道︰「井底之蛙,見天不過方圓,自然是夏蟲不足以語冰了。」

方恨少哈哈干笑了兩聲,遂放開了明珠的手,跟她低聲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側了側頭,眨了眨清純的眼楮︰「嗯?」

方恨少鼻際嗅到了種如蘭似麝的香氣,只覺好聞極了,卻不敢多嗅,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明珠的手,臨放開前還握了一握再說︰「你放心,別怕,有我在。」

然後他轉身向蔡五道︰「我沖不出去。」

蔡五眼楮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謹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請教。」

蔡五眼神里才有一些變化,傲慢地道︰「你說,我教。」

方恨少道︰「這兒空無一物,到底是什麼陣法?這陣法叫什麼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自?」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沒有看過畫。

「畫?我沒看過?」方恨少像被計著般地叫了起來,「‘雪雨齋’的畫沒有我評過還不敢掛到正堂呢!」

「無論是什麼畫,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筆能有余地,觀者才有余裕。留白是不畫之畫,留了一筆,亦等于畫了百彩千筆,引人神思無窮。畫之留白,一如音樂之弦外之音、詩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無盡,以殊相顯共相,以小我見大千,以有形變無窮。拾零為整,取碎成全,這才是不畫之畫,陣中之陣。」蔡五有條下紊他說,「是以此陣名為‘留白’。」

他下結論︰「我就算留這一大空白給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听得很用心。听完了之後,也很敬誠地道︰「恨少受教匪淺,在此拜謝。」當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訝異,「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謹︰「你教完了這個,我還要向你請教另一項。」

蔡五「哦」了一聲︰「你問吧!」

方恨少道︰「這個問題,我不是用嘴巴問,而是用拳頭來問!」

然後他叱道︰「我破不了陣、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點了過去!

蔡五猝然受襲,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點了一點。

這一點,竟就把方恨少灌注于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連膝上的紙都不曾震落。

——這種消去對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滅對手生命的力量更米得神妙可怕,更是來去無跡可尋。

不過,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後著,扇子刷地一張,抖屈了一千層漣漪萬重浪似的扇濤,攻向蔡五。

就在這時,「平安吉慶」四人,一齊大喝一聲。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過招式不改,還陡然加速。

蔡五輕叱一聲,「好個‘晴方好’!雙手疾點迅撥,身形輕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讓過來勢,依然連膝上的紙都不滑落。」

不過,方恨少憑一招「晴方好」,總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門口便有一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後再掠出,蔡五卻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方恨少無奈。

他也不強闖。

他只「恐嚇」︰「你像是看門狗一般守在那兒也沒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趣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舉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齒卻很白——方恨少這才想起對方可能是沖著他笑了那麼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駒過隙’純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帶點欣賞︰「你那柄‘蟬翼扇’也很可觀。」

方恨少悠然道︰「這個還用說麼!」

「要說,而且還應說看看,」蔡五建議道︰「你何不打開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說嘛,何必拐彎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氣!」方恨少嚓地又張開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過了。」

方恨少嘿聲道︰「自己心里羨慕,嘴上逞強,要看還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只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麼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過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來搞小把戲,你家少爺我——。說到這里,邊霍地張開折扇,正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發現他的扇子上多了點「東西」︰

多了幾個字︰

「大方無隅」。

這四個字,寫得鋒含沉靜,神魄沖和,但仔細一看,暗含波桀之筆,鋒芒畢露,縱放自如,直欲破空飛去。

以方恨少反應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蟬翼扇」運使之妙,但竟給對手在剎瞬之間在扇上連書四字還不自知,雖說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發出這斷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殺自己,斷非難事。

方恨少長吁一口氣︰「可恨。」

「你本來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蔡五半諷半嘲的道︰「你現在可是‘武到困時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這幾個字寫得飛趁徘徊,意態推逸,臨時無法,任筆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鋒,威跡隱端,真是渾然天成,無懈可襲,我自己極為滿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贊自己,倒是當仁不讓。

「是好就要贊,內舉尚不避親,更何況是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紙一揚,說︰

「這手字刻意無功,我就十分不喜歡!」

方恨少一看,紙上以行書寫了︰「夫英雄者,胸懷大志,月復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寫得字字挺撥,筆筆奔放,如飛鳥驚弦,力道自然。不禁月兌口道︰「也不錯呀。」

「不好,就是困為我太注重,所以寫來法度森嚴,什麼九分力滿、十分疾退、散水聯飛、布方映帶,大過護求法度,反而盡是斧鑿。不著我給你一招變起非常風卷雲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樸歸真人妙超凡的‘大方無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過了!真是妙筆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還不忘自贊自夸︰「不過,我這紙上的字,讓凡夫俗子看了,仍是會嘆為觀止一只是我層次太高,不以此自滿罷了!」

方恨少沒有見過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聲。

「你不服氣,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于斯,無禮反智,不足與論也。」方恨少負手長吟道︰「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寫得再好也沒有用,呈個人惡醉而強酒,哪會得人敬服?我妒忌人?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剛才一口氣說三個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話,孟子只是個辯士,他的話多為在論辯上取得勝利而以氣勢取勝,才華是有的,道理卻不如何!」

方恨少幾乎叫了起來,「孟子是亞聖,他說的話沒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說來听听,否則,‘遁辭知其所窮’,孟子罵的就是你這種人!」

「指出孟子理屈氣壯和強詞奪理之處,這又有何難?孟子說道︰‘德之流行,速于置驛而傳命’。意思是說,實行仁政傳播得比驛站的馬跑得還要快,這是以驛馬傳書之速來比喻人民渴望仁政——這算什麼道理?實行暴政就傳播得不快嗎?」君王無道,盜賊四起,貪官當道,惡霸橫行,如果仁政的傳播得比驛馬還快,那麼暴政的流傳則要比勁鴿還快了,難道不是嗎?」蔡五又說︰「孟子又說‘仁之勝不仁,猶水勝火’,這更不通。他認為仁必勝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勝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為人,那是強比——為何不調轉過來,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況且,水也不一定能滅火,有時候,火還是可以把一鍋水煮得沸騰哩!」

蔡五侃侃而談,方恨少倒一時答不上來。

「還有,孟子又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這個更沒道理,我也一樣可以說成︰‘人性之惡也,猶火之向上也,人無有不惡,火無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兩者搭不上關系,不能穿鑿附會,」蔡五倒是說起了勁︰「那位天才孟先生還說過︰‘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為智乎?’他不談‘智’還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說︰要堆一座高山,心須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溝,必得利用河川。故而為政也應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這‘興’得是不是有些離譜兒!丘陵川澤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這道理說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論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為政者應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時倒找不出駁他之法,听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聖賢,十分氣憤︰「你——你蠻不講理!」

「我不講理?」蔡五嘿聲笑道︰「這句話、你去罵亞聖吧!他是大理論家,卻不能容人,一味排斥異已。‘能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他的意指楊朱和黑翟所主張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說,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嗎?!還有,他知道楊朱︰‘楊子取為我,撥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也論墨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既知揚子墨子的玄說,一為私已之利,一為天下之利,但他卻全面排拒,這算是什麼做學問的態度?這才是狡辯、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氣極了,一時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話來反駁過去才好。他生平極愛讀書,問題是更加貪玩,所以真正苦讀的時間並不多,而且讀是讀了,卻不知怎的,不像別人能瑯瑯上口,隨時倒背如流,也沒什麼融會貫通後的獨到之見。

他為這點而苦惱極了。

——他恨自己讀得不夠多!

——更憎惡自己記不牢,又無精見!

——所以才給眼前這「變態狂人」咄咄迫得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忽听有人漫聲道︰「談是論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評議古今,當不能以偏概全、斷章取義。孟子雖有霸氣,但也是因情勢所逼,他不是說過嗎?‘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只見外頭陽光蕩蕩,花木寂寂,時間有一只白蝶翩翩,院里卻不見有人。

聲音卻們從院子里漫悠悠的傳來。

「你果然來了。」蔡五只悠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來。

——不但黑,而且似乎還擴大了,變成黑多自少,而不是剛才那一只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楮!

方恨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麼多變化的眼楮︰通常,眸子的變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卻是眼白眼眸的比例無時不在變。

「你約我,我怎能不來?」那語音仍悠漫漫的回蕩在園林花木間。

「所以你派這個笨先鋒來?」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鋒。我雖然知道他是誰但也沒見他。」那語音道。

「哦?」蔡五這回倒是別過頭來,端詳了方恨少好一會。才說︰「原來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這才恍悟兩人所說的「(笨)先鋒」正(竟)是自己!

「你問我?!」他氣鼓鼓他說︰「‘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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