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浪子 第 一 章 寶鏡風波
……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這是大詩人杜甫詠懷一代名女王昭君的感人詩句,這里借用了他的後一句——獨留青冢向黃昏。
現在是黃昏,也有青冢,青冢正對著淒艷的落日,顯得無比的孤淒。四周草色枯黃,唯獨這孤冢一片青綠。有墓碑,碑上刻的是「愛妻路小青之墓」。墓前,孤立著一個英挺俊逸的年輕劍士,他腳前有紙灰和三炷殘香,香未盡,還冒著輕煙。
一陣風過,紙灰飛揚,化作蝴蝶翩舞而去。
這年輕人想來已站立了很久,至少是一炷香時間,他臉上留有未干的淚痕,兩只眼楮緊盯在墓碑上已忘了眨。
「小青!」他開口了,聲音是干澀的︰「我們結婚一年,你走了到今天也正好一年,小青,我……看你來了,風雨晨昏,你一定很寂寞吧!你生而善良,為什麼竟遭天妒?小青,你一向膽小,而今獨留荒野,你怕嗎?可是……我無法陪伴你,想起來便心碎。小青你知道我來看你了嗎?為什麼不回答我?」
淚水又告涌出。
晚霞更紅,紅得像血。
枯草里突地冒出兩條身影,是兩名勁裝武士,在觀察了一陣動靜之後,互望一眼,彼此揚手。
一片藍星,罩射向年輕劍士,是淬毒的暗器,涵蓋的空間有三丈之廣,即使是面對面,要想完全避開不讓一點沾身也很難辦到,何況他是背對敵人,而且正沉緬在哀痛之中,數不清的星點是交叉而發,威力更強。
年輕劍士木立不動,他沒覺察嗎?
藍汪汪的飛蝗已罩到……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一道白森森的光柱突然出現在密密麻麻的星網中,是劍,由于沒有拔劍的動作,仿佛那支劍本來就豎立在那兒。
「叮!叮!」之聲一陣密響,白色的光柱變成了藍色,似乎劍身有極強的吸力,把所有的藍星全吸附在劍身之上。
令人喪膽忘魂的奇觀。
兩名武士轉身想……
藍色的光柱陡振,藍星激射進飛,而且只朝一方。
年輕武士沒回顧,徐徐收劍。
「啊!啊!」兩聲,兩名高級暗器手僕倒草叢。
「 !」劍已回鞘,與暗器手僕倒是同時。
年輕武士仍盯視著青冢。
「嘿嘿嘿嘿……」聲似狼嗥,刺耳之極︰「果然不愧‘天涯浪子’之名!」
人影從左右後三方冒涌,不下二十人之多。
正對背後方向的人影中有一個中年黑衫人,是此行之首。
年輕劍士依色紋風不動,像是已經僵化了。
來人迅速地布成了縱深配置的包圍圈,間隔距離各八步,互相錯開呈三角形,如此,間隔變成了四步、八步一層,等于三層圈子,可以彼此策應,一望而知是一群經過嚴格訓練的武士,戰斗經驗十足。
「韋烈,轉過身來說話!」黑衫人又開口。
「你是誰?」
「區區姓安!」
「烏衣幫外二堂堂主安北斗?」
「不錯,你江湖閱歷不差。」
韋烈緩緩轉過身,後面結了一層濃霜。
晚霞退色,逐漸暗淡下去。
「何事找上本人?」韋烈湛然的目光射了過去。
「想求證一件事!」
「什麼事?」
「嘿嘿嘿嘿……」安北斗干笑了幾聲︰「區區很明白你‘天涯浪子’韋烈真武士,從來不作假,所以就開門見山了,听說三十年前引起武林空前浩劫,飛將軍李廣的護心寶鏡落在你的手上,有這事嗎?」
韋烈微微一哂,當然,他這一笑是冰冷的。
「你沒資格問!」
「哈!你說區區連問的資格都沒有?」安北斗緊繃在臉上的瘦皮牽動了數下︰「你韋烈未免太狂了吧?」
「你最好趁早帶著人滾!」
「哈哈哈哈……」又是狼嗥的刺耳笑聲︰「如果區區不滾呢?」
「那就永遠留下!」
「韋烈!」安北斗眼里射出陰殘之光︰「你看到了,這三層圈子控制的範圍是八丈,如果同時發射見血封喉的「黑殺釘」,到底是誰倒下?」
韋烈又是冷冷一哂。
「頑童的門道而已,用不著在本人面前賣弄。」
「你以為你有一百條命?」
韋烈不再應聲,臉上現出不屑之色。
安北斗揚起了右手。
所有的武士迅速地各在衣兜里掏了一把,然後半揚曲臂後縮,作出擲發之勢,這時可以看出全都戴了鹿皮手套。
「韋烈,你不考慮?」安北斗獰聲問。
「嗤!」韋烈報以一聲冷嗤。
安北斗上揚的手切下,這是攻擊的命令。
像挾著狂風突然疾瀉的驟雨,鋪天蓋地,「絲絲」之聲響成一片,漫天星點猛射暴彈,剎那間天光盡掩。
幾乎是同一時間,慘號之聲震空而起,聲聲相疊,發自外圍。
暗器落盡,天光重現,慘號聲仍在繼續。
一道白光已由左卷到了右邊,白光過處沒半個是站著的。
「住手!」一聲暴喝破空傳來,有如裂帛。
白光倏斂。
幸存的只有安北斗和另兩名武士,但安北斗已在兩丈之外,他身邊多了一個瘦小黑衫老者,活生生一個猿公。
韋烈兀立現場,手中劍虛垂著,像一尊造型極美的天神,他竟然毫發無損,而且使烏衣幫眾幾乎全軍盡滅。
兩名僥幸留住命的武士木立不動,像是嚇呆了。
那老猿形的老者面對安北斗。
「安堂主,你太膽大妄為。」老猿公聲色俱厲。
「總香主……」安北斗有些囁嚅。
「擅自行動與抗命同罪你應該清楚。」
「可是……」安北斗退了一個大步︰「屬下是奉……」
「住口!」老猿公暴喝一聲,閃電出手。
「嗯!」一聲淒哼,安北斗倒蹌了三步,身軀搖搖欲倒,兩眼暴睜,抬起顫抖的手,戟指老猿公,厲吼道︰「姜伯超,你……竟然假公濟私,對我……下毒手,這命令本來是你這只……老猴精下達……」
「大膽!」暴喝聲中劈出一掌。
「哇!」一聲慘叫,口血飛進中安北斗飛栽丈外。
老猿公哼了一聲,大步上前,到了兩名武士站立的位置。
「總香主!」兩名武士戰戰兢兢地行禮。
「服從亂命,幫規所不容!」左右出指。
兩名武士只慘哼半聲,雙雙歪了下去。
至此,安北斗和手下無一幸存。
韋烈冷眼看著這詭辣的一幕。
老猿公若無其事地步到了韋烈身前,抱拳。
「你就是‘天涯浪子’?」
「不錯!」
「我們……是初次見面……」
「閣下想來就是烏衣幫總香主‘賽齊天’姜伯超?」
「老夫正是!」姜伯超火紅的眼楮眨了眨︰「敝幫一向紀律嚴明,對所屬弟子從不姑息,安堂主擅作主張,對韋公子采取冒犯的行動律所不容,死者是罪有應得,希望韋公子勿記前嫌,今後仍是河井不相犯。」
「唔!」韋烈應了一聲,心里卻在暗罵︰「你這只老猴精少跟我玩這一套,安北斗臨死的半句話指出是你下達的命令,你分明是殺人滅口,連兩名小角色都不肯放過,居然還堂而皇之地說這—番鬼活。」
「韋公子在此是……」
「本人不喜多話!」
「是!是!」姜伯超火眼連眨,真有點齊天大聖的味道︰「老夫得傳訊回總壇同時處理善後,告辭!」拱手一揖,飛縱而去。
韋烈吐了口長氣,還劍入鞘,又步回小青墓前,喃喃道︰「小青,我不該在你面前殺人,可是……我恨透了這些巧取豪奪,行事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江湖敗類。小青,原諒我,你曾經勸我退出江湖,但我……不能,我大事未了,現在只是起頭,我必須做下去,否則,我將成為一個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
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下來,一個身影拄杖而來。
「小烈!」喚聲中隱含悲愴。
「爹!」韋烈回身。
來人已到近前,是個花甲年齡的老者,精神矍鑠;身材奇偉,幾乎與韋烈同高。因為年紀的關系萎縮了些廠否則會高過韋烈。照他的情況本無須拄杖,想來是作為他的兵器,他左手還拿著香紙,來意不問可知。
「我告訴過你多次,不要再叫我爹,跟著小青叫我舅舅,我是小青的舅舅,不是她爹,唉!……」
「是!舅舅。」
「這些……」老人環掃現場一眼︰「又是為了那面鏡子?」
「是的!」
「該死!」
「舅舅來……」
「唉!」哀嘆了一聲,聲音變為淒哽︰「今天是小青的……周年忌辰,我早料到你一定會來。」擦了擦眼楮︰「小烈,是小青……沒福氣,和和樂樂一對小夫妻,她……竟然狠心地拋下我和你……走了!」哽咽起來。
「舅舅,是我沒福氣。」韋烈接過老人手中的香紙,在墓前點燃焚化,口里祝禱道︰
「小青,舅舅……也來了,你知道……」聲音也告哽住。
沉默了許久。「小烈,現在當著小青,舅舅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連喘了幾口氣,藉以平靜內心的激動︰「你們夫妻恩愛,你對小青也義重情深,你……
守了一年,夠了,小青在九泉之下也安慰了。」略略一頓︰「你年紀還輕,如果踫到合適的對象,一定要再娶……」
「舅舅……」
「听我說,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還有,小青、你、我難道都不要香煙了嗎?小青……在地下能安心嗎?你愛小青,就應該听舅舅的話。」
「舅舅,我們暫且不談這個,先離開這里,烏衣幫的人可能很快就會來處理善後。」韋烈不想正面答復這問題。
「好!」點點頭,望著青冢道︰「小青,舅舅一定要為你母女凌雲山莊討公道,否則,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小青,我會常來看你!」韋烈加了一句。
嵩山南麓的「凌雲山莊」。
凌雲山莊非幫非派,只是一個山莊,但在武林中卻是名震遐邇,莊主司馬長嘯被尊為天下第一劍手,武林道上如果發生什麼糾紛,只要他一出面,片言可解。他的為人大體上還過得去,只是名高則氣盛,有時難免流于剛愎,同道都敬而遠之。
夫人石蘊玉是續弦,屬于柔性的女人,一剛一柔,夫妻之間倒也相安無事。
此刻,辰巳之交。
夫妻在內宅小廳閑坐。
「夫人,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
「茜兒是已經訂過親的人,可是絲毫不知收斂,任性如故,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鬧笑話,我們丟不起這個人。」
「老爺的意思是……」
「選個吉日良辰,替她和一平辦喜事算了心願。」
「老爺作主就是。」
就在此刻,一個紫衣少女旋風也似地卷進廳來。
「爹,娘,了什麼心願?」
她便是司馬長嘯的獨生女司馬茜,不必加以任何形容,她是個大美人,年紀在十九二十之間,盛綻的鮮花。
「哼!」司馬長嘯老大不悅。
「茜兒!」司馬夫人柔柔地一笑︰「你爹剛說選過好日子,為你和一平辦喜事,算是了卻父母的心願。」
「我還不想嫁!」司馬茜偏起頭,十足地任性姿態。
「這是什麼話,男婚女嫁憑父母之命,還能由得你想不想?」司馬長嘯大聲說。
「人家還不想嫁嘛!」司馬茜噘起櫻桃小嘴。
「茜兒!」司馬夫人說話永遠是那麼輕柔溫婉︰「你年紀不小了,不能再那麼任性,你一平師兄雖然口里不敢說,我想……他一定心里很急。說名氣,他已經是赫赫有名的‘梅花劍客’,再說……」
「娘,我不要,我還想多自在幾年,女人一旦成了親,就像馬上了籠頭,那種日子過得多沒意思?」
「砰!」司馬長嘯拍了下桌子︰「簡直是胡言亂語,都是你把她寵壞了。」目光瞪向司馬夫人。
司馬茜轉頭去。
就在此刻,一個小丫環來到門口,道了一道福︰「老爺,外面傳話進來,有位叫冷無忌的大俠前來拜會,現在大廳坐候!」司馬長嘯站起身來,泛灰的濃眉皺了皺,自語般地道︰
「冷無忌,‘鬼算盤’冷無忌是個邪門人物,我跟他一向不相往來,怎會突然來訪?」說完,轉身道︰「夫人,你好好開導一下這野丫頭,我去會客。」
司馬夫人頷了頷首。
司馬長嘯深深望了司馬茜一眼才大步離去。
富麗堂皇的大廳,家具陳設都是最名貴的,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出大至桌椅幾凳,小至一件擺飾,全都價值不菲。
司馬長嘯與來客分賓主而坐。
來客便是中原道上有名的邪門人物「鬼算盤」冷無忌,身材瘦小,年在半百之間,人如其號,用四個字形容——精悍陰險。臉上帶著笑,紋溝很深,完全配合他的笑形,這證明他這張笑臉是數十年如一日從沒改變過。
「承蒙莊主賜見,榮幸之至!」冷無忌在原座欠身。
「冷先生有何指教?」司馬長嘯口里說得謙遜,但意態之間傲氣逼人。
「不敢,不敢,區區冒昧造訪,一來是對司馬莊主表示仰、幕之忱,這二來嘛……」模了模下巴稀疏的黃胡子︰「有樁大買賣特地獻予莊主。」
「大買賣?司馬某人對營商買賣素無興趣。」
「莊主,這可不是普通買賣,區區打個算盤,端的是一本萬利,放棄了準後悔終生。」
略頓又道︰「莊主大概記得三十年前曾經引起武林血劫的‘護心寶鏡’?」
「當然!」司馬長嘯不禁動容。
「寶鏡已經有了下落。」
「哦!」司馬長嘯僅只哦了一聲,但神色之間已顯露還想听下去。
「寶鏡落在一個出道不久便已震驚武林的年輕劍士手上。」
「誰?」
「‘天涯浪子’韋烈,就是三劍折‘洛陽八俊’之人。」
「嗯!我听人提過此子之名。」十足的自負,神色之間絲毫不顯驚奇︰「冷先生意思的是……」
「司馬莊主諒來對寶鏡的價值知之甚詳?」
「傳說紛紜,令人莫衷一是,冷先生就所知說說看?」
冷無忌臉上慣常掛著笑容,是以看起來他一直在笑,不該笑的時候他也笑,該笑的時候他還是一樣德性。
「區區綜合了各種傳言,歸納出了一個輪廓,那面‘護心寶鏡’,傳說是當年飛將軍李廣擊匈奴時鎧甲上之物,當然,是否真的是李廣遺物並無關宏旨,重要的是鏡面上後人所刻上去的藏珍圖………」
「藏珍圖藏的是什麼珍?」司馬長嘯開好認真了。
「據說除了可以使人富甲天下的珠寶金銀之外,還有一本‘延年寶笈’,練成之後,可以平添一甲子之壽數。」
長壽是自古以來,無數人追求的目標,而死亡卻是無人不懼的東西,所以凡屬長壽之術,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司馬長嘯也是人,自不例外,尤其在武林中高居名位,除本身自然壽數之外再多活一甲子,其誘惑力更甚。
「無稽之言可信嗎?」司馬長嘯的修養到家,心里躍躍欲試,但表面上依然平靜,絲毫不動聲色。
「並非無稽,絕對可信。」
「冷先生何所據而雲然?」
「寶鏡圖是兩百年前武林第一異人‘不死翁’所刻,寶鏡數度易主,由得主眾口一詞地傳出,這絕假不了。」
司馬長嘯深深點頭,眼珠子轉了轉。「冷先生為什麼不作自謀?」這句話問得很好。
「哈哈哈哈……」冷無忌笑出了聲︰「司馬莊主,人該有自知之明,區區被同道戲稱‘鬼算盤’對任何事都計算精到,以區區這點微末道行,如果妄想自謀,是禍不是福,自保不暇,還奢望什麼添壽一甲子去用那批財寶?」
「冷先生忒謙了!」
「這是實話,得到了反而促其早死……三十年前參與奪鏡的,任指其中之一區區都無法望其項背,但都大都不幸,此所以特來將這訊息獻予莊主。」
「冷先生的作法豈不是把不祥送與本人?」
「司馬莊主!」冷無忌意外地斂了笑容,神色一正︰「話不是這麼說,閣下乃當今第一高手,名高望重,黑白兩道同欽,沒幾人敢于冒犯,而‘天涯浪子’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听說出道以來還沒有過敵手,區區敢踫嗎?當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區區的意思是……」
冷無忌臉上又現出了慣常的笑容,但有些忸怩。
「怎麼樣?」
「如果司馬莊主得到了寶藏,希望能多少分一點余潤,以之安度餘年,所求不過如此。」
冷無忌又欠身。
「如果本人無意于此呢?」
「那就當區區沒有說。」
司馬長嘯起身踱步。
冷無忌只好陪著站起。
好一陣子,司馬長嘯才停下來正視冷無忌。
「冷先生,異寶無主,德者居之,一切均是緣……」
「司馬莊主說得是。」
「如果緣到,本人不會忘卻冷先生。」
「區區先行謝過。」作了一揖︰「告辭!」
「那本人就不留客了!」揚起臉向廳門外︰「一平,代為師的送客!」人應聲出現,是個二十出頭的華服青年,一表人材他就是司馬長嘯選作東床快婿的唯一弟子「梅花劍客」方一平。
「師父!」方一平行禮。
「代為師的送冷先生!」
「是!」
「不敢勞方大少!」冷無忌深望了方一平一眼。
「好說,冷先生請!」方一平抬手作「請」之勢。
「告辭!」冷無忌再次向司馬長嘯施禮。
「不送!」司馬長嘯略一抬手,然後又道︰「一平,送客之後到廳里來,為師的有話跟你說。」
「是!」方一平恭應一聲。
方一平送冷無忌離去。
司馬長嘯又在廳內踱步,顯然,「鬼算盤’’冷無忌帶來的訊息給他心理上很大的沖擊。
當年「寶鏡公案」他還沒資格參與,但對種種傳說耳熟能詳。這一重新出現,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風波,烏衣幫損兵折將的事,他也有了耳聞,但不知是為了寶鏡的事,冷無忌這一拜訪,他便立即猜想到了,現在的問題是他要不要軋一腳?,不久,方一平送客回頭進入廳中。
「師父有何訓示?」
「你早已在廳門之外,對不對?」司馬長嘯面色嚴肅。
「是的!」方一平低了低頭︰「見有客不敢亂闖。」
「為師與冷無忌所談的你全听到了?」
「這……弟子沒注意听,只一兩句。」
「你有什麼意見?」
「弟子……並不了解事情真相。」方一平恭謹回答。
「好!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問你句話,為師的準備選個日子讓你和茜兒成親,你意下如何?」
方一平喜不自勝。
「一切但憑師父師母作主,不過……」
「不過什麼?」
「師妹她……願意嗎?」
「這是什麼話,終身大事唯父母之命是從,有什麼願意不願意,這你不必擔心,我會處理。」目光閃了閃又道︰「一平,我膝下無兒,一向把你視同己出,名雖師徒,情同父子,你跟茜兒早已訂了名份,只差還沒拜堂,以後……稱呼該改一改。」
方一平怔了怔,隨即領悟,趕緊作下揖去。
「是!爹,一平遵命!」。
「哈哈哈哈……」司馬長嘯高興地大笑起來。
群英樓。
在洛陽城,群英樓只能算是三流酒家,排不上名樓榜,但卻遠近馳名,因為它是江湖人物專屬的酒樓,高至武林 赫人物,低至江湖無名小卒都是座上之客。在這里,沒有俗禮排場,也沒有地位權勢,各隨興之所至暢飲狂歡,故而千奇百怪之事經常發生。
現在是晌午時分,已經上了八成座。
喧嚷之聲絕不亞于市集,如果嗓門不大就別想交談。
小二滿臉油汗穿梭在座間,添酒叫菜必加手勢。
突地,喧鬧之聲很快平息,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每一個酒客都有這種經驗,這表示發生了不尋常的情況。
所有眼楮全集中轉向酒座中央的通道,稍遠的伸長脖子,更遠的已站了起來,連手里端著酒萊的小二也呆了。
一個紫衣勁裝少女旁若無人地昂首步入酒座,婀娜之中透著矯健,單身女子上酒樓已數罕見,偏偏她又長得那麼美,美得連丹青妙手也難傳其神韻,不看衣著,只看頸子以上部分,仿佛是最高級的巧匠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琢磨成的杰作,襯上紫衣,更加令人目眩神馳。
她,正是凌雲山莊的千金司馬茜,因逃避婚姻而離家出走。
她在最後靠角落的座頭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小二!」由于太靜,這一聲嬌喊特別清亮。
小二如夢方醒般狗顛地疾步過去。
「姑娘要……要吃點什麼?」伶牙俐齒變成結巴。
「酒、萊!」司馬茜偏了偏頭。
「這……什麼酒,什麼菜?」
「最好的酒一壺,最精致的菜五六樣。」
「是……就……就來!」小二伸伸脖子才離開。
由于角度的關系,大部分酒客已失去爽眼的機會。
喧嚷之聲又起,由小而大,多數以司馬茜為談論的對象。
「女乃女乃的,簡直的不是人!」鄰桌四個大漢之一的大聲說,兩只賊眼卻盯在司馬茜身上,還拍了下桌子。
「不是人是什麼?」另一個接了腔。
「說書的詞,九天仙女下凡塵!」說著吞了泡口水。
小二端上酒菜,替司馬茜斟上一杯,直勾勾地望了她幾眼之後才哈腰退開。
司馬茜悠閑地吃喝起來,仿佛若大的座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啪!」拍桌的聲音傳自隔鄰另一桌。
拍桌的是個獐頭鼠目的年輕漢子,與他對坐的是一個闊少打扮的哥兒,最上等的衣著,最下流的氣味。
「少爺,您……有興趣?」年輕漢子斜瞟了司馬茜一眼,鼠目連動,臉上帶著諂媚加邪意的笑。
「豈止興趣,靈魂兒已經出竅。」偷覷一眼,吞泡口水︰「小蔡,要是能跟這小妞上一次床,教我明天就死,我也心甘情願,他女乃女乃的這叫什麼……鳳凰什麼飛來著?」他想掉句文偏偏又擠不出來。
「鳳凰于飛!」
「對,對,鳳凰魚飛,飛上九天!」
「少爺,你可不能死。」小蔡諂笑,標準的幫閑相。
「為什麼?」
「你要是死了,那些三街五巷的姑娘們豈不全都要為您殉情?」小蔡的馬屁功夫是第一流的,說了不會臉紅。
小二又上菜。
司馬茜似乎吃得很得意,臉上還帶著微笑,聲音太嘈雜,遠處的談話無法完整分辨,但近旁的卻一字不漏。
「小蔡,只不知這靚妞什麼來路?」
「少爺,管她什麼來路,莫不成千金小姐會一個人出來上館子,依小的看,八成是走江湖賣藝跑碼頭的,憑您‘洛陽花間侯’的名頭,加了堆山填海的金銀,別人想求您一個好眼色都不容易,您還擔心什麼?」
「唔!」花間侯點點頭,挺了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樣子︰「你說得對,銀子可以壓死人,現在該……」
「過去以地主身份打個招呼,親近親近。」
「可是……」
「可是什麼?」
「我……有些膽怯。」
「哈,少爺,花間之侯,什麼樣的貨色你沒玩過,居然說出膽怯二字怕不讓人笑掉大牙,被她吃了不正好!」
「不,小蔡,我的意思是……她美得像仙女,我這凡夫俗子……」
「少爺,別自貶,你可是風流財(才)子,人有人才,貌有貌才,錢有錢財,什麼仙女狐女,不拜倒在腳前才怪,快去,小的祝你馬到成功。」
花間侯略事思索,頷首,起身,緩步走到司馬茜桌前,假裝斯文地長身一揖,干咳一聲,清理了一下喉嚨。
「姑娘,在下人稱‘洛陽花間侯’……」。
「花間猴?」司馬茜大方地笑笑。
「正是,在洛陽城小有名望,不知姑娘什麼稱呼?」
「紫娘!」司馬茜隨口回答。
「紫娘?」花間侯錯愕了——下︰「這是……」
「名字呀!」
「哦!紫姑娘,到洛陽來是……」
「玩!」很簡單的回答,啜了口酒︰「你叫花間猴,想來一定很會玩……」後面是「把戲」二字沒說出口。
這時,又吸引了許多目光朝向這邊。
花間侯量不可支,全身搔不著癢處,他以為這天仙美女沒說出口的是「女人」二字,花間侯會玩女人當然是天經地義。
「會,會,很會,第一流的身手!」
「很好,姑娘我就是喜歡玩……」笑了笑。
花間侯暈陶陶,不知置身何處,連祖宗八代都忘了。這一來,膽子也壯了,以為是天上落豆渣,勉強收藏的德性隨之顯露出來,臉上堆起邪意的笑。
「在下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
花間侯滿面春風地在司馬茜對面坐下。
小二立即添上杯筷,畢恭畢敬地斟上酒。
花間侯側頭望向小蔡,擠擠眼,然後舉杯。
「在下以地主的身份敬姑娘……」
「且慢!」
「姑娘……?」
「你先替我斟上酒!」
「啊!是,是!」花間侯放下杯子,執壺斟酒。
酒座間起了竊竊私議。
花間侯秦南峰被人背地里稱作「秦爛蜂」,一只爛而浪的蜂子,他是天威鏢局的少東,天威鏢局執北方鏢行的牛耳,分支機構有十八處之多,可以說財雄勢大。他除了花錢、玩女人、仗勢欺人之外,別無所長,洛陽城的幫閑混混大部分靠他生活,在街頭上真的是一呼百應,凡是到洛陽跑碼頭的女人,只要稍具姿色,沒有半個能逃過他的掌心。
他又舉起杯子……
「來了,來了!」酒座間轟起一陣聲浪。
所有的目光轉向當門處。
一個長得很標致的青衣少女步了進來,懷里抱著琵琶,極佳的風韻。她身後隨著一個半百老者,面黃肌瘦,似乎患了病,一望而知是賣唱的。
司馬茜緊盯著望,她發現那少女眼含憂郁。
「小二,把中間的桌子騰出來!」
「先來段嘆五更!」
「小寡婦上墳!」
「女乃女乃的,十八模最過癮!」
「四季相思!」
酒客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一老一少已走到了酒座後端的中央停了下來。
最中間的一桌主動讓了兩個坐位出來。
「紫姑娘,在下敬你你………」花間侯舉杯。
「別急!」司馬茜抬手止住花間侯,然後大聲叫道︰「小二,你過來!」
「姑娘!」小二忙走近。
「叫那賣唱的姑娘過來!」
「這……」
「你耳朵沒聾吧?」司馬茜挑起眉。
花間侯皺了皺眉,又舒展,換上笑臉。
「紫姑娘,你……要她到這邊來唱?」
「唔!」司馬茜含糊地應了一聲。
花間侯向小二甩甩頭。
小二半聲也不敢吭,立即走了過去,向賣唱的說了幾句,朝這邊指了指,然後向座間大聲道︰「各位客官,請稍待片刻,秦大少先要見這位姑娘。」
「他媽的,爛蜂子!」
「憑幾文臭錢,什麼玩意?」
「看來這姑娘又慘了!」
座間已開了罵,但不敢大聲。
青衣少女抱著琵琶走到座前,先望向司馬茜,雙楮一亮,然後轉向花間侯,彎腰欠身,臉上現出恐懼之色。
「大少,請吩咐!」看情形她認識花間侯。
「是紫姑娘叫你過來的!’花間侯呶呶嘴。
青衣少女又轉望司馬茜。
「小姐,您……有什麼吩咐?」
「坐下來陪我喝酒。」
「這……小女子不敢!」
「我也是女的,不會吃了你。」
「紫姑娘!」花間侯作了一個很難看的不像笑的笑︰「大伙在等著小雲雀唱……」
「你叫小雲雀?」司馬茜根本不理會花間侯。
「是……到洛陽來……客人們起的。」
「唔,坐下。」手指右首空位,口氣是命令式的。然後又向一旁苦著臉的小二道︰「把那位老人家也請過來,加兩副杯筷添兩壺酒,快去。」
小二楞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小雲雀開了口︰「我父女只是賣唱的,不敢承小姐這般厚愛,如果小姐不嫌小女子技藝粗俗,小女子為小姐彈唱一曲……」
「不必,我向來說一不二……」抬起頭︰「小二,你沒听見我說的話?」
「小二,照紫姑娘的話做!」花間侯說了話。
小二苦著臉走過去。
「小雲雀,我要你坐下來!」
「這……是!小女子遵命!」小雲雀在右首坐下。
小二帶著老頭過來。
「你老人家坐這邊!」司馬茜手比左首空拉一「這位小姐……」老頭錯愕莫名。
「爹,您就坐吧!」小雲雀很能體會司馬茜心意。
老頭很勉強地挨著椅子坐下。
小二添上杯筷,外帶兩壺酒,放好後立即離開。
「秦大少,給兩位倒酒!」司馬茜像在吩咐下人。
花間侯的兩眼頓時瞪大,到此刻他才感覺事有蹊蹺。
「小女子來倒!」小雲雀伸手。
「不用,這是他的事!」司馬茜抬手阻止。
花間侯的心火在剎那間爆發,他知道被作弄了,登時臉紅脖子粗,當著眾多酒客,他丟不起這個人,何況他一向是目中無人慣了的,要他給賣唱的斟酒,這真的是西邊出太陽了,揚起一掌正要拍下……
「秦大少!」司馬茜不見有什麼動作,只是春蔥玉指不經意地彈了彈,就像是彈去沾在指頭上的菜屑什麼的。
花間侯的手垂落,臉色說多難看有多難看。
小雲雀父女的神色變了變,但沒開口。,小蔡發覺情況有異,立即趕了過來。
「少爺,您……」
「沒……沒事!」
「有什麼要小的……」
「你……先回去。」
「是。」小蔡已經會意,花間侯已吃了暗虧。
「別走,在旁乖乖站著!」司馬茜抬手指了指。
小蔡真听話,站著不動了。
「秦大少!」司馬茜春花似的笑了笑︰「你說你叫花間猴,猴子當然是玩把戲的能手,我問你會不會玩,你說很會,而且是一流的身手,所以我才讓你坐下,怎麼,耍賴不肯玩了?
這可不行,說過玩就非表演兩手不可,現在起來斟酒,酒壺你一定還拿得動,要是不動的話,我就念八字真言,緊箍咒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此際,花間侯的額頭上已布滿了汗珠,神色之間已顯出了痛苦難耐,他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執壺斟酒,手在發抖,壺蓋子「叮叮」作響,灑了一桌。
小雲雀父女苦著臉默不出聲。
鄰桌的當然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卻不敢吭聲,紫衣少女來路不明,但既敢作弄洛陽之霸,無疑地是惹不起的玉面羅剎,而天威鏢局勢大如天,渾水絕不能淌,裝聾作啞是上上之策,不約而同地低頭吃喝。
「來!我敬你們父女!」司馬茜舉杯。
父女倆欠身干了杯,由小雲雀斟上。
花間侯額上的汗珠串聯下滴,心里那股子恨毒無法形容,但他忍住了,武功不濟,但深懂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臭娘兒們」三個字已暗罵了一千遍。
「小姐……」小雲雀怯怯地開口。
「我叫紫娘,叫名字就好!」
「這……小女子不敢。」
「隨便你,你父女怎會到洛陽來賣唱?」
「是……這樣。」小雲雀喘了口氣︰「家父得了怪病,遍訪名醫無效,到了洛陽,天幸踫上名醫樹德堂主,他能醫,但藥費相當昂貴,小女子我不能偷不能搶,好在小時候學過琵琶,也會度幾首曲子,所以就……胡亂彈唱,一來湊醫藥費,二來藉此討生活。」
「真的是這樣?」
「小女子不敢欺騙小姐。」
「好,小意思。」伸手從身上模出一大疊銀票,隨便抽出一張朝小雲雀面前一送道︰
「這是永豐莊的銀票,北方各州府通匯,一千兩,以後不要再拋頭露面了。」
花間侯和小蔡直了眼,這叫紫姑娘的到底是何路道?
「這……這……」小雲雀激動得說不出話。
「紫姑娘!」老頭開了口︰「我父女怎敢收……」
「我不喜歡客套………」司馬茜挑了挑眉,附帶揮手,豪邁的氣慨絕不亞于一個大男人︰
「小雲雀,收下,多一句話也不要說。」
小雲雀望向她爹,老頭點點頭,小雲雀收起銀票揣入懷中。「紫姐,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太好了!」
「那我就不言謝了,紫姐,秦大少……」
「你代他求情?」
「這……紫姐肯賞小妹一個臉……」
「好吧!」司馬茜點點頭,望著花間侯,冷冷地道︰「姓秦的,以後行為檢點些,看在小雲雀的份上,這次我饒了你,別再看到好看的女人便起壞念頭,希望你相信報應兩個字,回自己桌上去吧!」抬手分別各彈一指。花間侯與小蔡同時解了禁制,片言不發,狼狽出店到了店門口,回頭朝這邊狠盯一眼,口里還嘀咕了幾句,距離遠聲音雜,這邊根本听不到他發了什麼狠話。
「紫姐,這條地頭蛇一定會報復。」小雲雀低聲說。
「我才不在乎,來,我們喝酒。」
正在吃喝之間,一條人影來到桌前,是個英風颯爽的年輕武士。
司馬茜發覺抬頭,四目交投膠在一起。
來的,正是「天涯浪子」韋烈。
小雲雀父女也驚詫地抬眼望著韋烈。
「小青!」韋烈月兌口叫了出來。
「小青……誰是小青?」
「對不起,在下……認錯了人!」韋烈臉上露出極度痛苦之色,心里在道︰「小青已經死了!」微一抱拳,目光掃動,他在找座位,但此刻已座無虛席,只剩下花間侯原先和小蔡的那副座頭空著,可是杯盤尚未撤走。
「天涯浪子!」
「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天涯浪子’?」
座間有人出聲。
司馬茜的眼楮又是一亮。
「原來你就是新登風雲人物榜的‘天涯浪子’韋烈?」司馬茜大聲說。
「不錯!」韋烈回過臉。
「我叫紫娘!」司馬茜大概很滿意于自己剛剛順口胡謅的外號,立即自我介紹︰「現在已經座無虛席,要是你願意的話,就坐下來同桌共飲幾杯如何?」
「打擾方便嗎?」韋烈內心是求之不得,但表面上不得不禮貌一下,因為對方是女的,而且素昧平生。
「我不作興這些虛文!」司馬茜豪邁如男子。
「好!」韋烈在原來花間侯的位子坐下。
小二立即又換上杯筷,他真不明白這紫衣女子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先是花間侯,後來加上賣唱的爺女,現在又換上這小白臉。
小雲雀義務執壺斟酒。
「韋公子,我叫小雲雀,這是我爹……」
「老漢姓風!」
「好,現在都認識了。」司馬茜舉杯︰「來,我們共乾一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飄萍偶聚,很難得的!」說完,先乾照杯。
三人也跟著乾杯。
「韋公子,我直接叫你的名字可以嗎?」司馬茜笑笑。
「當然可以,名字本來就是給別人叫的。」
「痛快,韋烈,你剛才叫我小青?」
「是的,一時……」韋烈又面現痛苦之色。
「我跟她長得很像?」
「非常像,差不多……等于是一個人。」
「哦!」司馬茜想了想︰「你在找她?」
「不!」韋烈的心一陣劇痛。
「從你的表情我可以猜得出來,她是你最心愛的人,可是她離你而去,你不想找她,是你們之間的感情發生了無法挽回的變化,偏偏你又斬不斷情絲,所以非常痛苦,對不對?」
司馬茜自作聰明地說了一大段。
韋烈沒回答,呆呆地望著司馬茜,他根本沒听到對方在說什麼,望著酷似小青的她,腦海里疊映出小青生前的種種,鏤心刻骨的恩愛,變成了錐心刺骨的痛楚,這痛楚是永遠的,因為小青已不在人世。
小雲雀欲言又止,她是個很懂人情世故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不需要也插不上嘴,她只是個賣唱的。
風老頭當然也只有听的份。
「韋烈,為什麼不說話?」司馬茜忍不住問。
「噢!在下……我……」韋烈回到現實。
「我問你關于小青……」
「不要再提她。」韋烈從司馬茜臉上收回目光。
「好,不提就不提,我們喝酒。」司馬茜舉杯。
「師妹!」叫喚聲中,人已到桌邊,是個衣著華美考究的俊品人物,他,正是司馬茜的未婚夫「梅花劍客」方一平。
「咦!你怎麼會到洛陽來?」司馬茜放下杯子。
「找你呀!」
「干麼要找我?」司馬茜笑著問。
「你離家出走,師父和師母兩位老人家急壞了!」目光逐一掃過座間各人,然後停在韋烈身上,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這位是……」
「他叫韋烈!」司馬茜月兌口便答。
「韋烈,天涯浪子……」方一平的神色變了又變︰「你直接叫他的名字,看來……你們早巳認識?」
「剛剛才認識!」司馬茜改變了一下坐姿,目注韋烈,手指方一平︰「我來引介,他是我師兄方一平,外號‘梅花劍客’。」
「久仰!」韋烈就原座欠了欠身。
「她叫小雲雀,我剛認的妹妹,這是她爹,風……就叫風老爹好了!」司馬茜興沖沖地介紹。
小雲雀父女雙雙起身,叫了一聲︰「方公子!」
方一平連看都不看她父女一眼,仍盯住司馬茜。
「我現在算知道你離家的原因了!」
「什麼原因?」
「說出來難听,你自己心里明白。」狠狠地盯了韋烈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司馬茜的粉腮沉了下來。
「沒什麼,希望你自重,不要敗壞門風。」方一乎臉上是妒和怒的混合,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是在盡力隱忍。
「啪!」司馬茜把酒杯砸碎在桌面上,用最通俗的詞形容,現在是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方一平,你說話最好留點分寸,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要我自重,我要你自量,否則別怪我要你下不了台。」
「你最好跟我回去!」
「休想!」
在江湖上行走,尤其像小雲雀父女這等身份,最忌諱的便是介入他人的是非,否則一定惹火上身。風老頭向小雲雀使了個眼色,然後起身道︰「紫姑娘,兩位公子,我父女得到別處趕場,先行告退!」抱了抱拳。
小雲雀也起身道︰「紫姐,後會有期,我不會忘記你的。」
說完離座,琵琶仍抱在手中,向她爹點點頭。
父女倆穿酒座而去。
韋烈本想多坐一會,因為潛意識中他面對司馬茜等于看到小青,這中一種心理上的補償作用,並非是對司馬茜有什麼非份之想,但看目前的情形他已經不能再呆下去,師兄妹之間的齟齬,自己是主因,于是他站起身來。
「紫姑娘,我有事先走一步。」
「你怕事,所以要逃避?」
「別誤會,是真的有事,我韋某人還沒踫到過足以怕的事。」
「我們還會再見?」
「也許!」口里回答,心弦卻在震顫。
「哼!」方一平冷哼了一聲。
「方兄!」韋烈朝向方一平︰「在下跟令師妹是在此偶然相遇,令師妹是女中丈夫,不拘世俗小節,所以在下應邀入座,沒任何別的原因,方兄信不過在下總該信得過令師妹,為避免加深誤會,在下不得不加以說明。」
「真是如此?」
「信不信在于方兄尸抱抱拳,昂首而去。
「哼!假撇清,騙不過三歲小孩。」方一平咬牙說。
「方一平,你根本不配當武士,是男人中的女人!」司馬茜這兩句話罵得很毒,她是氣急了才口不擇言。
方一平冷笑。
座間起了竊竊私議。
韋烈走在曠野的小路上,他需要好好地清靜一下。
西偏的太陽已失去了它的威勢。
回想午間在群英樓的一場鬧劇,的確令人啼笑皆非,但真正令他困擾的是那叫「紫娘」
的女子,印在心頭的影子揮之不去,她太像小青了,就仿佛小青死而復生一樣。當然;她不是小青,小青已經去了,人天永隔,幽冥異路,她能取代小青嗎?不,當然不能,因為她只能算是小青的影子,沒有小青的靈魂,只是一副軀殼而已。
痛苦!
紫娘的出現等于是在尚未痊愈的創口上再加一刀。
他停了下來,仰首向蒼天,可是,天無語。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飛快地奔來,越野的姿態就像是一大一小兩只羚羊,顧盼之間,,便已到了韋烈身後,妙的是竟然毫無,聲息,這比羚羊又高了一層。
「是洪流和王道嗎?」韋烈沒回顧。
「是,公子!」兩人齊應。
高的一個叫洪流,年紀近三十,一臉的黑麻子,矮小的一個叫王道,年紀二十不到,神色間透著機伶。兩個都是江湖混混的裝束,看上去絕不起眼,但要談來歷,可就相當驚人了,兩個都是一流的人物。
洪流外號「夢中刀」,曾經是赫赫有名的殺手,被他殺的犬就仿佛是夢里挨刀,足見其刀法乏精純犀利。他是在一次被數高手圍殺重傷之時為韋烈所救,從此洗面革心追隨韋烈,黑麻子是易容專家做的,藉以改變形象。
王道瘦小乾精,處號「霧里鼠」,老鼠已夠滑溜,加上一層霧,是什麼身手便可想見了,他年紀不大,但空空妙手術足可當此道的祖師爺。他是在被好友出賣被逮,將要被剁去雙手之際巧為韋烈所救,于是,也成了跟班。
兩人前此從不提名道姓,故而江湖中只留外號。
他倆跟韋烈是明暗兩路,韋烈出現之處,暗中必有他倆,至少是一個。
「那穿紫色衣裳的姑娘怎樣了?」韋烈問。
「跟她師兄鬧別了分道揚鑣。」洪流回答。
「可知她的來路?」
「凌雲山莊的千金司馬茜,相當任性。」王道回答。
「哦!這倒是想不到。」韋烈的內心震顫了一下。
「公子,您動了凡心?」王道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唉!」韋烈沒生氣,卻嘆息了一聲。
「公子怎麼啦?」
「沒什麼,你辦的事有進展嗎?」
「有!」王道挺了挺胸︰「我跑折了腿,踫破了頭,吃足了苦,終于找到了一絲線索。
公子,不是我王道表功,這樁事要讓別人去辦,包管一點門都沒有。」
韋烈回過身。
「什麼線索,說說看。」
「從頭說嗎?」王道聳了下瘦削的肩膀。
「最好是簡單明了,廢話不要太多。」
「好的!」王道覷了身邊一向不大愛開口的洪流一眼,揚起了頭︰「公子不是命令我到邙山腳下的廢宅……」
「剛要你少說廢話……」
「嘻!只一句,算開場白,做文章講究起承轉合,起個頭,下面承接的是正話。」
「快說!」韋烈喘了口氣。
「我先在廢宅大廳的破木櫥里窩了兩個時辰,吸足了霉氣,沒見動靜,後來我覺得木櫥不妥,很容易被揪出來,于是換藏在天棚頂上,又是兩個時辰,餓得想抓蝙蝠吃,正在頭暈眼楮花的時候,那兩個老鬼出現了……」王道故賣關子,話聲突然頓住。
「後來怎樣?」
「差點要了我的命。」
「你被他們發現了?」
「不是,是兩個老鬼居然隨帶酒食,在大廳里吃喝開了,酒香菜香加上啜酒嚼菜的聲音,我愈聞愈餓,愈听愈受不了,肚子里在冒火,差點昏過去……」
「王道」洪流在一邊忍不住了︰「你再廢話連篇,我把你砸扁,扔到水溝里涼快,不信再嚼舌頭看?」
「老哥!」王道斜睨了洪流一眼,「這是實情,能不向公子稟報嗎?少耍狠,當心以後我不給你好酒喝。」說完,又正視韋烈︰「公子,說到正題了,‘天殘’和‘地缺’這兩個老兒過足酒隱之後話可就多了,我從他倆的談話中听出他倆遠涉大漠到中原來的目的是找‘無憂老人’,說是寶鏡藏珍的鑰匙在他的手中。」
「噢!原來他們是為寶鏡藏珍而來……」韋烈皺眉深思,久久才開口︰「無憂老人是一甲子之前的人物,一甲子之前就已被稱為老人,他還會活在世上?」
「這……不知道,也許是要找他的傳人。」
「無憂老人有傳人嗎?」
「沒听說,不過……他們已查出老人當年藏身的地方。」
「什麼地方?」韋烈雙楮一亮。
「白馬寺後面山上的一座古墓,兩個老鬼天天上山找,看樣子還沒找到,听口氣,他們是不達目的不休。」
「嗯!」韋烈深深點頭。
「公子,不會……又派我去古墓吧?」
「你說對了,就要你去找古墓。」
「我的媽呀,公子,要我一座一座去鑽?」
「不管用什麼方法,反正你是行家。」
「這……看來只好認了,公子,你也在尋寶?」
「了什麼願?」
「不要多問,將來你們會明白。」你們二字包含了洪流在內。
「公子,有人來了!」洪流低低說了一聲。
韋烈抬眼掃瞄了一下,口里道︰「梅花劍客方一平,他怎麼會跟蹤而來?照老規矩,快,別讓他看清你們的面目。」
洪流與王道互望一眼,雙雙出手攻向韋烈。
方一平漸行漸近。
幾個近乎夸張的大動作照面,王道翻倒,洪流踉蹌而退,顯示他倆完全不是韋烈的對手,然後,兩人兔起鶻落,越野逸去,表演得非常精采,韋烈兀立原地不動,不論方一平是什麼來意他根本不在乎,只是他又想到了化名「紫娘」的司馬茜,並非對她生了情愫,而是下意識地滿足對亡妻小青的思念,雖是影子,卻是活生生的。
方一平已到身前,抱拳,神色很平和。
「韋兄,很幸運地找到你。」
「方兄找在下?」
「是的。」
「有何指教?」
「特來向韋兄致歉賠罪。」方一平誠形于外地說。
韋烈大感意外,「梅花劍客」方一平以一套梅花劍法揚名扛湖,少年得志,自視極高,是個很傲的武士,居然巴巴地找來賠罪,這種胸禁值得激賞。
「不知方兄所賠何罪?」
「午間在群英樓小弟一時不察,對韋兄無禮冒犯,事後想起,不禁汗顏,因而特來向韋兄賠罪,希望韋兄能予海涵。」
說完,又抱了抱拳。
「方兄言重了,一點小誤會,在下不會在意,江湖道上山不轉路轉,時時都會見面,在下並非心胸狹隘之人,這點誤會算得了什麼,哪值得方兄加此認真,反而使在下感到慚愧。」
說著,還了一禮。
「這麼說,韋兄是原諒小弟了?」
「談不上原諒二字,根本就沒事。」
「韋兄如此大量,小弟不能不坦誠奉告,紫娘乃是小弟師妹,一向嬌縱任性,所作所為難免貽笑大方,蒙家師青睞錯愛,小弟和她已定了名份,只待擇吉成婚,是以……小弟對她的言行難免苛求,韋兄勿見笑。」
「在下不知方兄與紫娘的這一層關系,沒有避嫌,倒要求方兄見諒。」
「好說,不敢。」
韋烈表面平靜如恆,但內心已起了很大的激蕩,想不到司馬茜已經名花有主,今後還拿她來慰藉對小青生死相思之苦嗎?一陣幻滅之感襲來,上天何忍,連這麼一點點假象都吝于賜予而要加以摧毀?
「對了,剛剛那兩個……」
「不長眼的小角色,居然無事找碴,懶與計較。」韋烈輕輕一語帶過。
「韋兄肯賞光與小弟共進一杯嗎?」
「對不住,在下還有事,改日再奉擾如何?」
「好,既然韋兄還有事,小弟就不再打擾,告辭!」
抱了抱拳,飄然而去。
韋烈望著方一平飄逸的身影,喃喃自語道︰「是一個不俗的武士,值得交一交,只不知他是否表里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