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 十三、女俠龍靈玉與鐵蜈蚣
原來沈、姜二人正在縱馬急馳,忽听那馬揚蹄奮進,連聲驕嘶,跑得更急,仿佛前有急事,後有追兵,人在馬上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兩耳風生,兩邊土崖黃影閃閃,電一般往後面倒退下去,自從得馬以來從未有此快法。因恐洪景追趕不上,連呼「阿雲稍慢」,一面急拉馬鬃,那馬只是不理。姜飛在前,恐馬拉痛,方把手一松,回顧沈鴻說︰
「前途或是身後必有變故,馬跑太快,大哥留意。」就這兩句話未說完,晃眼之間,猛听馬前有人低聲斷喝︰「阿雲留意,你們坐穩,不要驚慌,前途有警,你們此時最好暫避。」目光到處,瞥見馬前站定一個中等身材、滿頭須發糾結、手持半條索套的短衣怪人,將馬攔住。那馬跑得正急,相隔還有兩丈,本是一躥就到,二人只覺眼前人影一花,也未看清,剛听出一點意思,還未听完,連人帶馬已凌空而起,往側邊崖上躥去,晃眼到頂,也是馬頭向前,起得大高,不是二人應變機警,幾乎墮落。同時瞥見崖上還有一個蒙面黑衣人,先還當是李玉紅。再一細看,那人身材高大得多,見面便朝馬一拍,用乎一指,馬便越過後面崖坡朝下面草樹林中走去。先見短衣人也到了崖上,縱將過來,竟和馬一樣快。這才看出崖上下共是兩人,黑衣蒙面的一個年紀似已不小,面具下面的須發已快全白,先在崖上手持索頭相待,套上結有兩個絹圈,恰巧將馬的前蹄套住,只不知這高的崖,後腿沒有套索如何縱上。姜飛年輕嘴快,看出那馬如此听話,聲息全無,來路如此急馳,剛到崖頂,前腿一抬,索套自然落下,甚是熟練。黑衣人業已當先往崖後走下,怪人剛巧縱上,猛想起大俠湯八身量不大,這人穿著一身對襟密扣的綢夾襖褲,裝束雖然不像,照這情勢,又知馬名,就不是他本人,也與此馬相識甚久,忍不住笑問道︰「這位老先生貴姓,此馬怎會被你們弄上來的,你認得湯八爺麼?」怪人低喝︰
「此馬是我托著後腿送上來的,此地不是講話之所,轉眼前後皆敵。我們人少還在其次,你兩個年紀太輕,更多可慮。我也是無意之中得知此事,快到前面朋友家中暫避一時。
口外敵人剛被我想法引走,還要回來,不要多問,到了再說,決不會難為你們。」
說時,馬已順著後面崖坡朝下馳去。怪人腳步甚快,先是緊隨馬旁,口中答話,時左時右,似在察看馬的傷處。走出不遠忽然不見。沈鴻回顧,人已跪向馬的後股,三人一騎朝前急馳。因見那人腳穿一雙新快靴,上身綢襖也是半新不舊,只嫌稍大,不甚合身,背後一個小包,一頂雨笠,肩插鋼刀,腰掛套索,想起先前所聞湯八只是多了一臉絡腮胡子,衣服不同,兵器套索俱都相似。暗忖,這類大俠異人形貌常時變易,不易認出。看馬方才老遠歡嘶,對他如此馴善听話,十九是他,忙喊︰「你老人家是湯八叔麼?
我師父獨手丐席泗和樂游子……」那人不等話完,搶口問道︰「你後面還有三騎馬,都是強盜,可是追你的麼?」沈、姜二人知他誤會,忙答︰「他們是後輩新交朋友,因見我們帶有鐵蜈蚣雙環,老賊伍喜夫婦想奪此馬,我們蒙他護送,由商家堡逃走出來,人甚義氣。」怪人哈哈笑道︰「想不到老狗男女尚在後面,方才匆匆得信,只知有人想攔劫兩個小孩,便趕下來。老遠聞得馬嘶,當是為了想奪此馬,雖知內有老狗男女死黨,還不知老賊也會追來,隔遠沒有看清,又當後面三馬也是你們追兵,差點誤會。照此一說,商氏弟兄居然還講義氣。當頭一騎看去眼熟,既為鐵雙環護送你們,田通、洪景必有一人在內。商氏弟兄必與老狗男女為此一環一馬翻臉成仇了。對頭非但人多,並有兩個凶人,與之無心相遇,合在一起。我還奇怪那兩凶人雖是萬惡,平日並看不起這幾個狗男女,怎麼如此出力,原來借此機會混水撈魚,想將此馬乘機奪去。你們先走,你後面三人三馬業已會合,剛由下面經過,待我趕往前面引他上來,同往我好友家中暫避,將馬藏起,免被他們暗算,再想法子除害便了。」匆匆說罷,不俟答言,人已縱身馳去。
二人听出對方聲如女子,先見那黑衣人業已當先急馳,其行如飛,連忙縱馬追上,連呼「老人家貴姓,方才那位大叔可是姓湯?」那人始而一言不發,等馬追上,姜飛心急,連說好話,問之不已,黑衣人忽然偏頭低喝︰「你兩個怎不知利害?非要逼我開口,從此我不說話不許多問,以免為我添煩,彼此不便。」二人一听語音蒼老,听去甚熟,前後一想,沈鴻首先驚覺,低聲說道︰「後輩遵命,恕我弟兄有眼無珠,相處多日,竟不知老前輩的真實姓名。方才那位想必是湯八爺了,此馬千里龍駒,多重無妨,這里四無人煙,請老前輩上馬,容後輩稟告幾句如何?」那人笑答︰「到底還是沈老弟年長幾歲,比較心細沉穩,先談幾句也好,幾多年不曾出世,不願再露本來面目,不為你們也不會來此。如有外人在旁,不可和我說話。方才那位並非八爺,乃他平生好友女俠龍靈玉。她面上帶有人皮面具,和我一樣看不出來。她比湯八爺還要年長四歲,和你二位師父也是老友,你仍叫他湯師叔,別的不提不要多問,也不要說我教的,假裝不知他是女扮男裝便了。」正說之間,忽然取出一根鐵管插在耳中,偏頭一听,笑道︰「有人上崖,不知來意,我們先往旁邊暫避,就便一談經過,省得你們年輕人心急。」說罷低喝︰
「阿雲,快快覓地藏起。」那馬立時往側馳去。
這時馬已跑出老遠,前途乃是大片荒野,肢陀起伏,樹木甚多。還有一條山嶺橫在側面,相隔不過五六里路。山前大片樹木更是繁茂,看不出有無人家在內。路上野草甚多,多半高過馬月復。馬去之處乃是一堆亂石小山,野草更高,景更荒涼。那馬穿草而行,並不甚快。人如下馬,不必再尋地方便可藏起。晃眼轉過山後,到了樹林之中,尋一無草之地下馬一看,三人下半身多被雨水濕透,各就樹根坐下。一談前事,才知那蒙面黑衣老人便是禹王台習武所遇的香火老張,真名勞康,外號鐵蜈蚣,乃十多年前江湖上最負盛名三大俠盜之一,後來洗手,隱居禹王台做香火已十余年。因愛兩小兄弟聰明純厚,又肯用功,又是席泗先生記名弟子,愛屋及烏,越發看重。走前听說近日道路更不安靜,一時高興,竟將多年未用的雙環信符取出相贈,本來也未在意。因听老妻說,二人用飯以前互相談論,提起崖後那兩家人形跡可疑等語。勞康早知那是一家坐地分贓的大盜巢穴,惟恐二人無知涉險,忙由房後繞往探看,二人果然冒失走往坡上。因知幾個為首的盜黨遠出未歸,又不願泄漏自己機密,不便呼喊,跟在後面。正想主意應付,二人業已走出,方想可以無事,待要回轉,忽見賊黨趕回,先遇二人的小賊又追了去,忙即跟蹤趕往暗助,看出二人應變機警,來去兩路賊黨均被避開,二次又要回轉,忽然路遇二賊,談起大俠湯八被老賊伍喜夫婦約了許多厲害同黨埋伏暗算之事。洗手以前雙方本是忘年之交,人又極好,不由激動義憤,便將二賊點倒盤問,得知湯八身受重傷,眼看必死,幸而義馬花雲豹突然沖入重圍,將其救走,由此連人帶馬均無蹤影。仇敵業已發下傳牌,搜尋這一人一馬的蹤跡。至今多日,尚無下落。
勞康知道那馬靈異,湯八一身好功夫,只要當時沒有遇害,十九還能活命,也許藏在什麼土人界內;但他身有重傷,非求醫不可,算來算去,只有兩人可以救他,並還不怕群賊為難。事出倉猝,好些不曾準備,忙即趕回,拿了銀子衣服兵器,稍微安排,便自起身。所行之路恰與兩小弟兄相同。途中又遇兩人,談起那馬方才馳過,周身好些傷痕,上坐兩個幼童。仔細一問,正和兩小弟兄貌相裝束相同。知這匹馬是個闖禍招牌,只是綠林中人遇上決不放過,何況老賊又在四處尋找他的蹤跡,忙即追下,不料追過了頭,又遇狂風大雨,次早連問幾處必由之路,俱都未見有此兩人一馬經過。正往回找,便遇湯八苦戀二十余年的知己女友龍靈玉,知道二人至今雖是孤身,但是雙方情愛深厚。
近聞湯八為了一事與靈玉負氣,已有一年不見,彼此一談,才知龍靈玉也為听說湯八被老賊所害,不知生死,特意扮了男裝,戴著人皮面具出來尋訪他的下落,並為報仇,滿臉均是悲憤之容。初遇時雙方俱都蒙面,如非看出來人身法有異,均疑敵黨,攔住探看,互現本來面目,幾乎錯過。
事前靈玉因听人馬奔馳之聲,掩往一看,賊黨甚多,埋伏在土溝外面三里方圓之內,前後共有四道關口。龍靈玉輕功最好,本領不在湯八之下,乘著內中一賊走單之時,由身後掩去,縱上馬背,將其點倒,擒住一問,得知由兩幼童並騎馳來,現正奉命分途埋伏,想將這兩人一馬擒去。因所擒那賊乃是老賊紅毛雕伍喜門下,知道老賊此舉樹下強敵,湯八不知死活,這兩幼童能騎此馬長途飛馳,老賊夫婦自己不追,卻令手下冒著風雨一路傳下密令分頭攔截,來歷定必不小。又見擒他那個敵人本領極高,恐是仇人一黨,並未說出他是老賊徒弟,也未明言馬是花雲豹,只說雙方有仇,不知底細,另外還有兩個有本領的大盜會合一起,始終未提老賊一字。龍靈玉因听花雲豹就要趕來,恐落敵手,便將那賊綁在馬上,釘了一刀背,任其狂竄而去,跟著便與鐵蜈蚣勞康相遇。先不知老賊發令在前,見口外賊黨太多,忙用巧計,一個抄向賊黨後路,突然上前斫翻了幾個,等賊黨聞警趕到,一個埋伏在旁故露口風,說馬已趕到白沙溝,隨即逃走。仗著腿快,剛繞回土溝里面,便听花雲豹驕嘶之聲。登高一望,果是二人一騎急馳而來,後面還有三騎,一前兩後,認出綠林中人。
勞康因和靈玉見面匆匆,還未談完前事,靈玉便說口外來了不少賊黨,約往誘敵。
及至回到原處,便听馬嘶,看出兩小弟兄同騎飛馳,以為二人前後皆敵;途中又听老賊日前傳牌密令,無論湯八人、馬見了就殺,不必再擒活的,以免逃月兌。恐馬受傷,當地青雲山腳下恰住有一家相識的好友,意欲引往暫避。靈玉身帶套索,前和湯八同游,遇到高險之處,馬不能上,便將套索放下,那馬只要前腳踏上套索,上面的人用力一提,便可縱將上去;便由勞康手持索頭在上等候,剛說了一句「馬上兩小孩是自己人」,那馬認得靈玉和所戴人皮面具,老遠望見人在崖上,已連聲驕嘶,飛馳而來。靈玉早將套索挽好兩結,攔住去路,等馬快到,一聲招呼,那馬業已跳慣,就著來勢往側一偏,作一弧形轉身馳來,前腿往套索一搭,剛剛套住,靈玉低喝︰「你們坐穩!」人已竄到馬月復之下,雙手抓住馬蹄用力往上一送,兩丈多高的崖坡立時縱將上去。勞康原是內行,早就勢往上用力一帶,馬便落地,只往前躥了兩步。先還不想露出本來面目,當先前馳。
靈玉也並不甚重視兩小弟兄,後听說是關中諸俠的弟子,再听後面三騎乃商家堡派來護送的人,心想︰商氏弟兄雖是綠林中人,和好友湯八相識多年,以前曾助湯八救濟貧苦,今日又為這一環一馬與老狗男女翻臉,不怕樹敵結怨,也算難得。斷定老賊大隊人馬還在後面,就要迫來。此時眾寡懸殊,有這二人一馬的顧忌,還不宜與之明斗。這些賊黨狂傲凶橫,全無江湖義氣,後追三騎難免吃虧,不顧多說,匆匆趕去。
勞康等老少三人談完前事和商家堡逃出經過。姜飛听勞康說龍靈玉要將田通等引來,心中一寬,忙將鐵雙環取出,請問見了田通如何說法。沈鴻接口說道︰「這位女俠湯師叔孤身一人,這多賊黨,萬一遇上豈不可慮?」勞康笑道︰「你哪知道此人的本領,越是孤身,沒有顧忌,越不妨事。我的仇敵只此兩個老狗男女,以前我雖覺他卑鄙陰險,還沒想到這樣膽大妄為,對我記恨,恩將仇報。此賊大約惡貫滿盈,不久必要遭報。還有前面兩個凶人我尚拿他不準,此外多少均有照應。雙環你們仍舊緊藏身旁,以為應急之用。田通如問,由我暗對他說便了。」說罷,姜飛探頭外望,田通等三人業已騎馬由崖上馳下,女俠龍靈玉卻未見來。正想請問繁塔與商家堡所遇兩矮兄弟來歷姓名,以及六師叔杜德蹤跡,所遇為難之事是否過去,勞康忽然起立,笑說︰「我們上馬,引了他們同往萬家暫避。你湯師叔不知會見這三人與否,許知道老賊夫婦要來,心中憤恨,迎上前去也未可知。她和湯八雖未結為夫婦,雙方情義已超出尋常夫婦之上,真個兩心如一,安危與共。這多年來合力同心,一明一暗,想盡方法救濟苦人,除暴安良,本領又高,真個難得。我送到你們之後,如其久候不來,許還要趕上前去助她一臂呢。」說罷三人一同上騎迎上前去。
田通等三人原是到了崖上,見下面大片荒野,左面一條大廣溪,將山溝去往前途的路隔斷。左側又有一列土坡,零零落落數十畝山田,恰將坡後這一片荒地遮住。因那土坡頗高,坡後小山亂石甚多,到處長滿樹林,那崖又闊,不到頂上決看不出來。下面野草經雨之後越發茂盛,並無路徑,十來里方圓一片到處都是草樹叢生。雖有好幾處大小樹林,大都數十百株聚在一起,景物荒涼,地比來路較高,陂陀起伏,隱在草樹中的溪流兩旁,均無人行之路。看出左近並無人家,那些樹林多是墳地,也許年代久遠,連子孫都沒有,否則這大一片地不會不見田地房舍。再看對崖非但土崖高峻,崖後亂山雜沓,中間還有好些水沼和雨後積潦,無論人馬均難繞越。姚小泉笑說︰「二哥恐怕料錯,這兩面崖後均無道路,人已難行,何況騎馬。我們還是照洪六兄所說往前追趕為是。」田通人最機智,早看出沈、姜二人馬到當地便不再進,突然失蹤,又未後退,斷定人馬越崖而過,聞言搖頭笑說︰「你不要忙,下面地勢雖是荒野,但前面山腳下那片樹林甚是整齊,元什野草,地方又大,似與山口相通。那黑的好似人家屋角。這等山野之地,荒亂年問孤零零有這一所人家,又是瓦房,內里的人不是洗手多年的同道,便是土豪惡霸,決非常人。雖然相隔尚遠,路又難走,多快的馬也趕不到前面樹林中去,形跡卻甚可疑。
我想他二人必是被什能手引走,否則便遇強敵擒去,此馬已被殺害,所以不听馬嘶;也許被草樹遮住,沒看出來。你且留意下面動靜。」小泉還未及答,忽然發現前側面泥地里的亂草倒了兩處,似被踏過。趕去一看,正是兩只蹄印。田通跟蹤趕到,仔細一看,越知所料不差。回顧洪景上崖,連忙招手,令往會合。
洪景正往前走,忽听身後有一女子聲音低喝︰「敵人就到,你們尋的兩人一馬均在下面,速往會合。到了青雲山暫避一時再說。」回顧乃是一個短裝絡腮胡子的中年人,由側面坡上縱上。那座土崖寬仄不等,只身後一條最厭,上下壁立,崖勢崎嶇,寬只丈許,不似田通立處下面是片斜坡,估計那人是由三丈多高的崖腰縱上,知是一位異人,從未見過,听口氣似與沈、姜二人一路,心中驚喜。料知兩小弟兄年紀雖輕,師長多是武當派有名人物。看二人神態那樣從容,大敵當前一點不慌,途中必有照應,此人也許和李玉紅一樣特意來此暗中相助。因見形勢奇險,將其接去,人還不止一個,忙喊︰
「尊公留步!」那人連頭也未回便越崖而過,往來路崖下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