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笛子 一、飛賊
離開蘭州北關十七里有一個地方名叫花蘭堡,是個兩千多戶人家的大鎮。地當水陸要沖,一面通著黃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驛往來要道,商賈雲集,甚是繁富。附近還有許多小村鎮,到處水田縱橫,土厚泉甘,出產豐美,昔年甘涼、寧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來販運的貨物都以此為集散轉運之地,無形中成了西北諸省的交通樞紐。河岸上下游停滿舟船皮筏,人煙稠密,熱鬧非常。附近村鎮富翁甚多,除擁有大片田業、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著販運羊毛、布匹、水菸、雜貨以及各種土產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雜處,平日倒也安靜。
黃河對岸有一高山,山上有座白塔寺,琳宮梵宇,紅牆綠瓦,廟貌甚是莊嚴,廟產也極富有,和尚甚多。以前這班商人多半無什知識,加以出門在外,帶了大批貨物跋涉江湖,常冒波濤之險與風塵的勞苦。彼時交通不便,關河險阻,就是太平年間,一個不巧仍不免遇到盜賊搶劫,有時人財兩失,連性命也保不住。出門人在外,心心念念就是平安二字,因此一到地頭,征塵甫息,便興高采烈起來,不是滿酒大肉,選色征歌,想上種種方法作樂,賓主互相呼朋喊友,彼此應酬作樂,以償他經年累月沖冒寒暑、跋涉風塵的勞苦,便是事情一完,去到那些有名大廟宇中燒香還願。雖然土木無知,就算神佛有靈,也管不了人間爭名奪利、發財保身各色各樣、許許多多說不完的閑事。為了交通不便,官府無能,長途深山密林之中到處均有伏莽,要是實力太差,所請鏢師無能,情面不寬,自己再不小心,該出事的照樣還是危險,只白花上許多有用之財,一半送與和尚,一半買上許多香燭紙錠,付之一燒而外並無用處。然而民智未開,迷信的還是迷信。經商得利的人都把自己櫛風沐雨辛勤所得,不歸之人力勤勞,而歸功于土人木偶。
發財的人越多,那些有名的廟宇中香煙越盛,廟中和尚也更富足。
黃河對岸白塔寺廟宇最大,地勢最好,又是面臨黃河風景之區,平日游山的人就不知多少,自比別的廟宇還要享名。那些燒香還願的人除附近善男信女而外,往來不斷的商客竟佔了大多數。和尚迎合人的心理,每年再有兩次廟會,到時兩面渡口人都擠滿,山上下到處都是香客游人布滿。尤其是在七月中旬的一次盂蘭盆會,有錢人家在對岸山上和黃河岸上到處高搭蘆棚,大放焰口,念經施食,超度亡魂。最有富名的還要互相斗富賽會,在河里大放河燈,往往萬千盞燦如繁星的河燈順著河中急流飛馳而下,連那麼寬的河面均被布滿。黃河的水又急,這一個中元鬼節所糟蹋的人力物力簡直不可數計。
好些富貴人家鉤心斗角,花了大量金錢人力和多少天的功夫把燈制好,點燃之後放在河里,只看得一眼,兩岸喝彩吶喊之聲剛一人耳,上千上萬的河燈已一瀉千里隨流而去。
當那水大流急之時,往往第二批還未下水,頭一批數千百盞河燈已超出視線之外,在天水混茫中略閃即隱,無論多少萬數的河燈也只看得一兩眼,當時消滅不見。初放時節滿河面都是點點繁星隨波起伏,順流而下。放的人家又多,此滅彼繼。河岸上燈光照耀,火把通明,一眼望過去,水面上萬千星光飛舞奔騰之中閃動起一條條的金蛇,上下流一二十里以內都是燈月交耀,鐘鼓饒鈸、笙蕭管笛之聲與經聲梵唱相與應和,響徹水雲,實是一時奇觀,熱鬧非常。
每到七月初頭上,高中元法會還有十一二天,本就是各路商幫聚集的時候,不久又是白塔寺盂蘭盆會,會期一到,遠近各州縣村鎮稍微有錢的人們照例都要趕來逛會,有的是為燒香還願,有的是為來看熱鬧,每年從六月底邊起便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因是客貨往來集轉之地,鎮上所開客貨棧最多,這時所有大小客棧均都住滿,除每年必來的常客早就把房包下不算,有那定不到棧房的便往附近商鋪人家借住。許多富翁豪客和附近村鎮上富家有來往的,更將人家園林包下。有那許下大心願的,並還老早趕來,看好地方,搭下放焰口的席棚,搶先念起經來。最有錢的富豪巨紳為了一時方便,擺闊夸富,並在棚旁蓋上一所暫時居住的樓房,以備自己親友居住和看會之用。內里設備齊全,飲食起居無不講究。等到中元法會一完,算是功德圓滿,糟掉大量金錢人力還在其次,最可恨是這些臨時搭蓋的許多席棚、樓閣房舍之類,雖是臨時居住,也多高大整齊,應有盡有,自己不能帶走,便不肯送人,留作次年之用也好,偏是當夜法事一完,或是連法船一齊放火焚燒,或是拆毀,連同堆積如山的大量供品和施食所用五谷雜糧、饅頭米飯之類全數推入河內,名為超度水陸孤魂,又叫燒晦氣,講究燒得越多越好,火勢越旺越發財,能保全家平安,升官發財,名利雙收。
其實西北諸省大都荒涼,盡管土厚泉甘,貨藏于地,因其交通不便,沙漠又多,民殷物阜之區,像甘肅全省,算將起來真富足的地方並沒有多少,而一班富翁不是經商發財,便是擁有千百畝田土的土豪地主,大眾人民十九貧苦,但都勤樸耐勞,只知安于命運,極少進取,所有財富都集中在極少數人手內,人民大都穴居野處,像東南諸省普通鄉民所居的房舍,十九從小到老一天也未住過。彼時旅客往往走上好幾百里的路,連經過好些地方,看不到一幢極普通的房屋,至于樓台亭閣、高房大廈,土人畢生沒有見過的簡直不算希奇。所經村鎮並非全無人煙,但其所居不是土窯崖洞,便是地底掘出來的洞穴,往往地面上種著莊稼,人卻住在所耕田地的下面,生活之簡單勞苦決非大江以南的人所能想見。(舉個譬喻。陝西甘肅兩省的人吃的一層,固然許多人一生沒有吃過白米飯,就是穿著方面也是衣不蔽體,由蘭州以西起直到河西走廊,有時十六八歲的姑娘也沒有褲子穿,一樣來往工作,看見陌生人來只有蹲在地上,算是暫時回避。初到西北的人見了這種情形往往嚇一大跳,幾乎還以為人了天體國哩!至于住的一層更加簡陋。
西北一帶完全是黃土層,不比南方低窪潮濕。往往掘地十丈也不見一滴水,所以一般人多數挖窯洞住,所謂窯洞,不過等于一個土穴,所不同的不過多了兩扇窗門罷了。窯洞頂上往往就是高粱小麥的種植地,總之不堪想像。調休看花蘭堡這樣繁富,中元法會所做佛事這等豪華,絕大部分的人民終年仍在水深火熱、喘息申吟之中。這班有錢的善男信女放著活人不救,卻去巴結施恩于那渺不可知的孤魂怨鬼,也不想想這些孤魂怨鬼由何而來。鬼如有知,想起平日受盡這班人的壓榨苦痛、無形危害,雖不一定都是直接凶手,到底人間沒有這些專以吃人盤剝、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勞力智能安居樂業,少無憂患,老來死于安樂,便是死後家屬子女照樣能夠安于所業,春祀秋嘗,憑上各人信仰與天性之親各盡其心,既說不上是孤魂,想乞憐于這些行尸走肉和未來的厲魄惡鬼,更談不到怨仇二字,要什麼超度周濟!鬼如無知,此舉更是廢時失業、耗財惹氣,白便宜那些肥頭大耳、不勞而獲的和尚,事完還將許多有用之物付之濁流,使旁觀萬千苦人望而生羨,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即便神佛有靈,既主濟世救人,講究一粒飯米也要珍惜,這等糟蹋物力決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認為是莫大功德,結果惡貫滿盈,照著必然之理早晚家敗人亡,資財蕩盡,身敗名裂,依然不能免難,豈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當時來論,財力稍差,不是不能顯耀,人前露臉,便是被對頭指點嘲笑,破了財還要慪氣。如其招搖太甚,暫時因是轟轟烈烈,眾口喧傳,誰家都被自己壓倒,此將下去,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富名一出,勢力稍小,一面受到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盜賊惡人的覬覦,不定何時就有禍事光臨。為此一會年年多少總有事故發生,不是當時,便是過去以後。至于調戲婦女、打架群毆一類更是司空見慣,年所必有,時有發生,不以為奇。可是此會向為當地豪紳大戶和廟中和尚主辦,只管年年都有亂子,有時並還引起凶殺群毆,能夠把這前後十多天平安度過,只抓著一些偷兒,擠死和踐踏重傷一些普通看會的老弱婦女,或是殺死打傷一些貧苦土人,不出什大亂子,便算幸事。官府照樣年年放任,從不禁止,並派重兵彈壓,甚而親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焰口。
離七月半還有十來天,鎮上已是人多如鯽,肩摩踵接,常時擁擠得車馬都難通行,官道兩旁搭蓋的蘆棚和賣各種香燭零食的小攤前後擺出好幾里。附近居民都把這半個多月當成一條財路,老早便粉刷牆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擠在一間小屋之內,或是乘著天熱露宿在外,余者全都騰出,以備那些普通香客租賃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舍不得放過。當地小康之家大都養有車馬,院落頗寬,心思巧的人還在院中和後牆外面搭上席棚,運氣好的只要接到一兩個手面寬而又忠厚的老財,便夠一年嚼過(用度)。
真個到處擠滿,全無隙地。人多天熱,汗氣燻蒸,假使彼時有人用望遠鏡凌空下望,看這許多互相擠在一堆的人團往來蠕動,烏煙瘴氣,仿佛一塊腐肉上面布滿蟲蟻,旁邊明放著青山綠野、空曠涼爽之區,偏是一個也不舍得離去,另外大小各路還有一條條的人線,真如蟻群奔赴,齊往這一大人團趕來,真不知他們為了什麼。稍微明白一點的人只要閉目一想,便覺可笑可憐到了極點,這且不提。
當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場大旱,跟著山洪暴發,黃河水漲,下流六七百里近河之區並還決了兩個口子,方圓千里之內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緊急,水還未退。只管水旱頻仍,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成千累萬的災民困在水中,哀鳴嗷嗷,慘不忍聞,快死的無人救濟,地方宮府雖有一點賑糧,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車薪,救不了幾個大人。而當地的中元法會非但照樣舉行,因有幾家富民豪紳去年被一外鄉土豪比了下去,約定第二年互相比賽,為恐實力不濟,特意把地方上幾十家紳富聯合一起,準備與那一家斗富。風聲傳出,人來更多。雖然災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熱鬧鋪張,雙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專人尋覓地方,暗中布置。廟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紳,最顯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說早已被人定去。對方來人冷笑了兩聲,也未開口,便自辭去,由此便無舉動。
到了當年春天,才听傳說對方到時另有出奇制勝之策,到時斷無敗理。當地這班紳富聞報大怒,也不知對方葫蘆里賣點什麼藥,由去年起想盡方法打听,風聞對方財力驚人,主人是涼州一個大土豪,省城駐防的將軍福山還是他的好友,因兩邊河岸好地被這一面奪去,索性賭氣,趕到上游三里搭了兩座大蘆棚,長達兩里,要放五十萬盞河燈,業早制好,只等到時放在河中,順流而下,比去年還要豪華勢盛。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露出,到了約定比賽的夜里突將蘆棚開放,大展花燈,念經的和尚都是四川請來的僧人,所搭蘆棚事前並不令人觀看,還有好些豪華奇巧的玩意,。準備到時一經開放,便將所有香客游人全數引去,使這面比去年更加丟人。眾紳富聞言又驚又急,一面命人打听對方舉動,一面各出財力,想盡方法,以備到時爭奇斗富。
為了關系重大,官家這面自己雖有勢力,到底不知對方虛實,這類事情一個不巧,當時引起群毆打個落花流水,除各人原有教師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師,準備斗富不勝便斗武力。先還防駐防將軍和對方真有交情,又推了一個有聲望的大紳香探詢得知對頭土豪成大忠在外經商多年,回鄉才只五年,除財產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識,連他本鄉的人也都無什來往,以前連姓名都不知道,只知他家主人在外經商,每年均添不少田產,自稱涼州是他故鄉,從小出門,一直在外經商,所有田產均由專人掌管,休說本人不曾見過,連家眷都無一人留在故鄉。
直到五年前所居莊堡花園建造成功,發財回鄉,方始有人見到本人。年只四十多歲,妻妾甚多,看去像個文人,還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對于外人卻頗和氣。因其所建莊園佔地三四百畝,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護莊河,內里樓台亭閣華麗異常,花木甚多,風景極好,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鄉興建,經過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華富麗,地方上人從未見過,人都勢利,又都好奇,覺著這樣一個大人物如何以前無人知道,最奇是連個親族都沒有,一旦回鄉,連男帶女卻來了好幾百,抬送人和行李的車轎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後十幾次陸續到達,東西多得出奇,好些華麗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諸省定制而來,講究已極。
人快要到齊,主人方始輕騎由遠路趕回。這樣豪富的闊人回時打扮並不起眼,一行共只三人,各帶一個小包裹,騎著三匹快馬,在天剛亮時趕到,還是雪天。先還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無心相遇,後來無心到他園中做工,認出他左耳刀瘢,耳輪削去一塊,這才傳說出來,越想越怪。因其發財回鄉不拜地主,財又最富,心中不平,約好同往拜訪,期前一日忽接請帖游園賞春,見面一談人極客氣,酒席設備考究已極,房中並有京城王公貴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畫,都以兄弟相稱。家規極嚴,手下豪奴都穿著比客人還要富麗的衣服在旁侍候,一呼百諾,連大氣都不敢出。
內中一人較有心計,又中過舉,曾往京城去過,不知怎的覺著可疑,去向官府密告,請其注意。本城文武官吏听他一說也頗驚奇,尤其所蓋花園城堡許多違制,正在密商傳詢。第三日忽將那舉人請去,說此人實是發財回鄉的巨商,京城王公貴人多有結交,人最義氣,昨日正要往傳,忽接某王爺和某中堂同時用八百里加急驛遞密函通知,要我們格外照應,勢力甚大,地方上有這樣人于你們只有好處,遇到公益的事還可請他獨力承當,或是多捐一點,你們要少好些攤派,千萬不可得罪。那舉人一听對方這等財勢,便想巴結,去過兩次,對方也極看重,不久忽然病死。
此人表面謙和,內里驕傲,向不回拜,始而地方紳耆還能請見,第二年便推有病不輕見客,有事求他,均由所派管事張三爺代見。架子雖大,人卻豪爽已極,有求必應。
涼州紳富無形中把他當作財神一般看待,尊敬已極。可是省城督府司道和駐防將軍听口氣只有一二人受過京官請托,並無深交,將軍也是其中之一,經此一來越發放心。這班昏庸無知的清朝官吏眼看大旱之後又來洪水,每日只是敷衍應酬,一點不管災民死活,卻任兩府上豪富紳賽會斗富,反說此是繁榮地面的盛舉,做夢也未想到里面隱伏著許多危機,稍一不妙便是極大一場凶殺,一旦爆發不知死傷多少人命。人多口雜,風聲越傳越遠,準備定房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端的盛極一時,從所未有。
不料在賽會前三月蘭州城內外忽然出了一個隱名大盜,由四月中旬旱災起後發生,到了六月初下流決口發生水災之後越鬧越凶。起先是那些準備賽會的土豪富紳家中,門窗戶壁分毫未動,忽然失去大量金銀。最奇是內中一家有兩座大糧倉,竟會在十天以內失盜了兩三千擔,事前還不知道,直到未一天翻倉取糧方始發現,四面未動,中心被人盜去,這許多的東西如何拿走?後來所盜人家越多,互相傳說探詢,才知失盜之家必有來賊所留謝帖,當中一個"謝"字,旁邊墨點淋灕,每次所留雖然大同小異,並不一律,有時好像匆匆把字寫上,旁邊再亂涂上許多黑點。
先還當是來賊姓謝,柬帖是他所留符號,開頭專盜金銀糧食,偶然帶上一點珠寶之類,因其為數太多,那麼沉重的金銀,每次少說也有好幾千兩,一個人能有多大力氣;何況是賊,要在半夜無人之時將其盜去,所偷又非少數,照常理說已是極難;最奇是那些富家倉庫中的存糧被他一偷就是一兩千擔,最少的也有四五百擔,豈是一人之力所能辦到?這樣笨重而佔地方的東西,又難公然運走的大量糧食,如何會被偷去?除那張謝帖外不留一點痕跡,便公然明火打搶,這樣大量的東西也辦不到。如說同黨人多,失盜以前又從未發現可疑形跡和面生的人在附近窺探,偏是來得那麼準確,不偷則已,一偷就是多的,被盜人家在出事以前對那倉庫銀庫定必疏于防備,再不便是發生什事,無暇顧及。後經幾個名捕、武師仔細思索查考,這才悟出那是一張謝貼,上面黑點是所畫鳥雀。因那賊不會畫,看去不像,先誤認是些黑點,到了末兩次畫出鳥形方始醒悟。因那黑點似雁非雁,均疑那賊外號與鴻雁之類有關,偏是用盡心力查訪不出一點線索。
蘭州乃甘肅省會,城內外富戶甚多,一半是土著多年的地主大族,還有一半也是由經商起家,在當地買了大量田產準備享福的富翁,越是住在南北兩關城郊一帶的家道也越殷富,地方分隔又遠,每一村鎮的大姓富戶全養有保鏢護院的教師打手。這班人多會武藝,比官家捕快高明得多,風聲傳出全都加急防備,日夜巡邏,如臨大敵。官家雖然顧不到這大一片地方,城內外的富戶相繼失盜,其勢也不能不問。在官私合力嚴緝之下,這等緊急形勢,休說尋常小偷,多高本領的盜賊也必稍微斂跡,無奈那賊行蹤飄忽,動作如鬼,智計又多,機警絕倫,對方防備越嚴,他下手越快,防者自防,偷者自偷,不發現可疑形跡不大在意還好一點,只一發現疑點,有時並還窺探出賊的蹤跡,對付這樣一個本領高強的飛賊自以全力重視。等到準備停當,只一下手定必撲空,中了那賊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這里賊的影子還未見到,家中業已被他偷去一大批,簡直神出鬼沒,不可捉模。始終不曾有人認出賊的形貌,至多看個背影,只要有人在夜里發現牆上房頂有一黑影閃過,至多兩日,或是當夜,非失盜不可。有時明明看見那賊逃到附近土人後園里面,等到四面包圍追將進去,忽然發現一只大鳥由里面沖空飛起,再看人已不見,接連兩三次過去,才知那賊還會邪法,化為大鳥逃走。
內有一次事前準備好了火槍,官府又有格殺勿論之命,準備人擒不住,化鳥逃時便一陣亂槍打死。等到四面包圍,一聲吶喊,快要動手之時,一試火槍業已失去效用,原來不知何時內里火藥已被對方邪法所毀,火繩藥引也全濕透,簡直拿他無可如何,似這樣神出鬼沒之事甚多。所變大鳥是一只天山頂上所產金眼黑雕,本就猛惡,常人相遇,如是孤身,往往為其所傷,何況飛賊所變,于是民間驚傳,說得那飛賊和神怪一樣。可是那賊偷了銀錢卻喜周濟窮苦,許多無力生活的苦人常常平空得到好些銀錢。妙在那些銀子均已換過形式,或是剪碎,並非失主原物,拿在市上去用不會被人認出賊贓,因此一班富豪雖然一提起就咒罵,恨之入骨,均欲得而甘心,一班土人卻是心中感激,背後都喊他飛神子黑恩公,無人對他說個不字。
事情本來發生在旱災之後的三四月問,開頭專偷金銀和大量糧食,從未傷過一人,也不騷擾婦女,中間只和兩家大財主所用的名教師開過兩次玩笑,也是傷皮不傷肉,並未施展辣手。後來公私合力查得太緊,糧食已不再偷,專偷金銀和珍貴之物,簡直防不勝防。那些紳富家中的教師打手惟恐失掉飯碗,越發添枝加葉,說得對方簡直是個劍俠神仙,非人所敵,都說我們吃東家飯,多高本領的盜賊均不怕他飛上天去,就是敵他不過,也能憑著江湖上的義氣和朋友的情面稍微敷衍,請其另尋主顧。像這樣軟硬不吃、只被看中休想逃月兌、永不現出本來面目、能夠變化大雕飛鷹神怪一樣的異人如何能擋?
要說我們無用,別家教師打手更多,勢力更大,怎會無用?偷得更多不說,稍一耀武揚威,並還連去數次,可見不是人力所敵。我們自知不是對手,驚動官府只多結怨,所失更大,且喜不肯傷人還是運氣,否則我們無妨,主人卻是難料。最好暫時自認晦氣,讓別人去做冤家,等將他擒到再打出氣主意,否則反有害處。好些富家均被這類話嚇退,有的嚇得連官都不敢報,滿擬這樣忍受對方必好一些。哪知事情不然,那賊好似深知這些紳富的虛實底細,平日人較寬厚,不十分苛刻土人的還好一點,要是刻薄成家,人再驕狂小氣,偷上一次決不肯完。偶然隔上十來天,當地不曾出事,附近各州縣卻被鬧了一個河翻水轉,只是土豪劣紳幾于無人幸免,那些金銀珠寶無論藏得多麼謹慎隱秘照樣不翼而飛,只听空中一聲雕鳴準定失盜。
開頭兩月鬧得最凶,幾于無日無事,官私兩面都拿他無可如何。這日有人議論,說快要中元賽會,偏巧發生此事,涼州富翁成大忠是對頭,家中閑人又多,除所用佃戶園丁而外十九外路口音,于是生疑,命人往探,才知對頭早就失盜,為數比他們多了好些倍,業已召集全家人等日夜防備,如臨大敵。因其久走江湖,所識有本領的人甚多,非但派人四出尋訪,凡是听說失盜之區,只一得信,便有專人趕來窺探動靜,把那賊恨之入骨,曾有勢不兩立之言。只是不曾報官,官府得信往問,互相密談了一陣,對外並不承認被偷,無奈連出事兩次均有上人在場,來賊也似對他格外開玩笑,竟將所偷金銀珍寶開上一張大失單,貼在他莊前照牆之上,後面照樣畫上好些大小似鳥非鳥的黑團和一個"謝"字,听說旁邊比別處多了一根鐵條,不知何意。等到發現涂去,業已眾口喧傳,傳說出來。
這班有錢的人家正在人心惶惶,近一月來飛賊忽然失蹤,已無失盜之事。先被飛賊一鬧,大家都減了興趣,不是和涼州富翁打賭,雙方叫陣,好些事業已舉辦,欲罷不能,又有兩個在旗的顯宦和本身兩個許下心願的官眷做主,幾乎為此中止。直到六月中旬飛賊似已遠去,沒有動靜,官私兩面搜捕越嚴,又听傳說飛賊已被對頭打成重傷,現在隱藏在一個新受水災,荒僻的村落中養病,傷勢極重,俱說性命危險,朝不保夕。因那飛賊為人極好,本年兩次水旱大災全仗他出力救濟,救活的人不知多少,當地人民都當他親人一樣看待,據說被打倒時人已快死,對頭人多,正下毒手,也是這些苦人拼性命不要將他搶救下來等語。官府得信自然不肯放過,立時派了差官帶上好些有名捕快帶了公文趕去。
到後一看,當地全是新受水災的苦人,見了官人便紛紛哭喊求救,遠近各村全數驚動,紛紛趕來,非但異口同聲從無此事,去的人反被包圍,哭求救濟,人是越來越多,七嘴八張,哭喊連天,吵成一片,簡直無法下手。一用官家威勢查問,這班快要餓瘋的人便說︰"官家不管我們,還要冤枉我們是窩主賊!"當時暴噪起來,差一點沒有激出民變。當地災情嚴重,地方官業已奏報,新接聖旨還要虛情假意收買人心,在水已快退盡之時傳旨救濟,命地方官安輯撫綏,去的官差怎敢激出事來?可是無論走到何處,都是一大群老弱婦孺包圍哭喊,索討賑糧,行動皆難,如何再去搜捉犯人。好容易大聲疾呼,說明來意,又經縣官同去開導,總算那縣官平日辦賑甚為出力,最得民心,並能想盡方法使那出錢的善人方便,不似尋常官吏既要從中侵吞,玩忽人命,又還要向出錢人敲詐勒索,官民感情極好,經他一說,不再十分鼓噪。災民均說這里的確有兩個受傷甚重的人,交出不難,他也傷重,無法逃走,但這兩人幫過我們不少的忙,須要答應賑濟我們,發點錢米,才肯壞了良心獻出,否則,你就挨家搜索也無用處。如說窩藏飛賊,我們這遠近幾百里村莊凡是災民人人有份,正愁沒有吃的,只捉一個,大家都去,情願坐牢,省得餓死。
為了案情太大,去的人還有一個頗有地位的差官,心想︰各富家都出有重賞,只真擒到飛賊,募捐容易,冒失答應。先因災民答話吞吐,藏頭縮尾,說得那兩人簡直是他們的恩人,防御災荒、救濟難民又極出力,與來時所聞好些相似,一個並還養有一只大鳥,也是黑色,並說那兩人好處太多,以前不知是賊,實在肚皮餓不過,才壞良心將他獻出,並要縣官作保,否則不干。縣官雖極為難,真假都不敢說,無奈官差倚勢強迫,說他地方上藏有大盜,如今我們由省里發現線索尋來,吃刁民聚眾挾制,你怎置身事外,還要前程不要?縣官早已受人指點,也不生氣,一面力言當地災情嚴重,費了許多心力到處捐募,好容易水退,有了一點轉機,實在不曾發現賊蹤,所說未必是真飛賊,必須慎重,一面勉強答應。
去的官差本就疑心那賊救災出力,縣官袒護,越听越像。等到帶人掩到兩家崖洞之中一看,不禁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原來所說兩人確是受傷甚重,一個並還有鳥,但是決非什麼飛賊。一是土著多年的老農夫,洪水來時業已逃到高坡之上,因其平日肯為眾人出力,人緣極好,想起此次水災本難活命,全仗別人相助保得妻子,因此遇事越發出力,上月築堤堵口竟賣老命,夜以繼日,本就累病,新近又滑跌了一交,被水沖出兩三里,等到救起人已重傷。另一個是專養魚鷹的,以打魚為生,為了船太破舊,沉水重傷,所養魚鷹有一只是異種,比常鷹要大一兩倍,所謂黑色怪鳥即是那只大的。知道弄錯,那些災民卻不答應,說這兩人平日為人最好,你們說他是賊,不獻出來還嚇我們,如今昧了良心獻出,不給賑糧不行。最後費上許多口舌,又經縣官再三和災民說好話,並允回省請賑,方在眾口咒罵之下一同狼狽月兌出重圍。
去的官差個個心明眼亮、精細狡猾,還恐災民是受飛賊利用,不肯就罷,又在縣中住下,想了種種方法明查暗訪,非但毫無所得,誰也不曾見過飛賊影子,連有人大力助賑都說沒有此事。盤問縣官,答說兩次大災雖有遠近紳富捐輸,十九有名有姓,還經官家苦口勸說方始拿出,為數不多,許多災民一半是靠自己開荒和就地取材,做那各式各樣生理,由外來客商收買,用糧米交換,才能勉強度過,至今還有不少衣食均無的災民,從未听說有人暗中大量周濟。
來人見上下一詞,以前所聞料是謠傳誤會,只得掃興回去。可是離開災區稍遠,到處都是對那義賊歌功頌德之聲,神奇的傳說更多,但一開口打听,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認賬,性氣暴一點的听出官家派來捉賊的差人,立生敵意,白眼相向。因貪重賞,先還不肯死心,內中一個聰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對方深得人心,本領之高還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強迫窮搜,一個不巧還要惹出極大亂子。所有窮人都把對方當成至親至愛仗義疏財的福星,自己這面卻是成了公敵,無論走到哪里,一遇見人便帶三分仇視,這強盜如何捉法?越想越覺可慮,斷定欲速不達,急則生變,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稟。
官府聞言越發大驚,均認為此是未來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賊真個傷重身死,如被養好,人心如此歸向,稍微嘯聚便成反叛,那還了得!立時召集滿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並將那些貴紳富豪借宴會為名請來秘密商計,以後再如失竊,報官也是無用,最好表面上不要聲張,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來歷下落,黨羽多少,無論如何也要擒到才罷,似他所為已是朝廷未來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諸位深明大義,當知忠君報國之理,似此亂民賊子,無論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將其擒來歸案不可。議定之後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緊張,原有官差教師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將兩個業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許成和名武師殺手 馮富暗中請了出來,發下海捕公文,給以重金,身旁帶著密令各州縣一體嚴拿的公文,到處化裝搜訪。不料公私雙方只管緊張,飛賊從此渺無音信。
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極厚,雖被偷去不少,均未傷什元氣,還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見飛賊久無信息,均疑已為仇家所殺,傷重身死,官府只管還在加緊嚴緝,這班紳富卻都松懈下來,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飯的教師打手多一半是飯桶,本就怕事,難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托,又有許多神奇傳說,主人不能見怪,樂得不了了之。雖有幾個本領較高而又有點見識的,料定事情無此簡單,在飛賊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慮,又因對方本領太高,斷定不是尋常,來歷必大,誰也不犯著出頭結怨、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于賽會,並不因為被偷人多減少佞佛媚鬼興趣。
有幾家偷得凶的並還求神許願,想將所失心愛珍寶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將回來,或是遇見什麼機會發上一筆大財,補償所失,並咒飛賊快遭報應,如其傷愈未死,由那些受過好處的神鬼迷他心竅,使其早日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師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眾失主領取重金重賞,借以露臉爭光,更是快事。幾面一湊,非但不曾真個協助官家暗中捉賊,提都難得提起,均主中元賽會之後看官方有些眉目,飛賊是否從此不見,再做打算,所談均是如何賽會,和對方比富爭奇,為本鄉本土爭光露臉之事。
光陰易過,眼看相隔賽會期正日第一天越近,對頭方面尚無舉動,好些專為超度亡魂、大做水陸道場的人們早在上月開始。有那連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大放焰口的,更連法事都做了一個多月。這些專門迷信、浪費物力財力的本分富翁,雖也布置得富麗堂皇,香燭、紙錠、法船、樓庫之類堆積如山,內中也有不少河燈,但都每年照例舉動,有的是地方上人出頭集資承辦,有的是那往來鎮上的富商和廟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錢認捐,交與歷年承辦的行家做會首。雖然這類人財力頗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專做功德,決不與人賭氣,也最怕事,所有會場均在對岸白塔山腳水邊比較偏僻之處,有的並在廟中舉辦,和這班死出風頭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辦起法事來只管應有盡有,卻恨不能一錢不落虛空地,把所花費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謂孤魂野鬼身上,務使得到實惠。辦事也極認真,決不貪污取巧,從中得利,並還任勞任怨,貼上許多錢都願意。人更精明,會打算盤,講究真工實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燈最多,但都一色紙制,下有木托的粉紅色蓮花燈,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這班專做法事、不與旁人斗富的人先放河燈,再由賽會人家互相出奇制勝,講究一個蓋一個。要是勢均力敵,各擅勝場,口碑一律,無什高下,非但彼此顏面無傷,有的並還因此一會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斗別人;否則從此結下仇恨,互相叫陣,明年再比,再如不勝,仇恨越深,要是無人和解,便是一場群毆。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後半夜多少也有一場斗毆,一向傳說三年一大架,兩年一小架,越打越發,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萬孤魂怨鬼的陰氣勝過陽氣,便要發生瘟疫,死亡多人。
這類謠言也不知哪里來的,官府稍微開明一點的一面告示禁止,地方紳富立時群起反對。和尚勢力又大,這春秋兩次廟會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蘭盆會更關重要,平日文武官府都有來往,甚至京城里的王公貴人也有交通,在彼時為政不得罪于巨室與同寅協恭的明言顧慮之下一不拗眾,官再做得稍小一點哪里還敢力持成見,和尚更是從來只盼生意興隆,哪管什麼我佛慈悲、傷人破財。于是官府告示只是彈壓看熱鬧的游民土人,對于那樣興風作浪、專一夸富爭名、連對神佛都未必是真個有什信仰的土豪紳富,只有量他財勢大小分別保護,代為示威。而這些飽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勞而獲還不安分的土豪惡神自更興風作浪,恨不能一舉便將他人壓倒,顯得自己財大氣粗,奴視一切。
因其內中含有迷信成分,認為誰家當年比在前面,明年運氣必好,比在最前的一兩家更是萬口喧傳,不可一世,于是與賽的人把它看得萬分重要,哪怕至親好友,均是鉤心斗角,出奇制勝,絲毫不讓。
對本鄉本土的富家平日多半相識來往,雖然輸了照樣成仇,不過明年翻本,還好一些;對于外方來的富豪稍微比不過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況對頭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現,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專一超度自家親友,據說內有多人均是隨他經商的伙計,雖然也放焰口施食,一做道場便是四十九日水陸,花費甚多。上來從不惹事,也不與人斗富賽會,為首主人總在中元末一天才來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難得有人見到。前年因其運有大批貨物停在鎮上,準備轉運別處,忽然破例,前三天趕來。
因其自成一幫,初經當地,許多行家均不相識,穿得又極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歲,隨行二人也是尋常打扮,毫不起眼,也無人認得他。會前照例還要賽燈,各式各樣的奇巧河燈各蘆棚內外俱都掛滿,內有許多準備臨時突然顯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里走燈時節還看不出來。就這樣沿河望去已是一條極長的火龍,中間再涌起一座座的燈山光塔,火樹銀花,互相照映,五光十色,燈月交輝,端的富麗好看到了極點。
對頭成大忠從頭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兩個形影不離的同伴,也不顯眼,也不帶什手下,雜在游人之中,去往各處燈棚看上一遍,向無表示,從不與人說話,偶然有幾個廟中和尚香火之類無意中與之相遇,知他是個大財主,想要巴結,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叢之中。後听主辦道場的人說,主人不願人知,路上再遇不許招呼,以後再遇也就不與交談,至多和相識人指點說上兩句,人多擁擠,誰也不曾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