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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人影無雙 四 密室窗外的笑聲

縱到外面一看,哪里還有人影,只听笑聲搖曳,業已遠出竹林的最前面,相隔少說也有十來丈。雖當隆冬時節,竹葉都已黃落,只剩一些堆滿冰雪的殘枝,但是行列頗密,最仄之處必須側身而過,地上冰雪更厚,從無一人往來,一望平坦,就是多快的腿想要通過也非容易。自己聞聲便即追出,離窗又近,竟會一去老遠,雪地上絲毫腳印都無,知迫不上。正在相顧驚奇,竹林那面相隔十余丈的小坡後面又是一只怪鳥沖空飛起。這次和方才不一樣,剛一現身便帶著一股疾風橫空迎面而來,到了二捕頭上盤旋了兩轉,方始作出示威形態。二目精光下射,注定二捕怒嘯了兩聲,方始調頭,箭一般往省城那面穿雲而去,一閃無蹤。

初飛起時,二捕雖是久經大敵的辦案能手,見那大鳥周身黑亮,目光如電,兩翅盤空,所過之處滿林竹枝一齊波動,上面冰雪吃它兩翼風力扇動,琮琮琤琤紛落如雨,當時便有一股急風撲面,來勢猛惡,實在驚人,只覺眼前一黑,兩道金光射到眼上,暗道不好,由不得心寒膽怯,待往門里縮退時,那雕就在飛離人頭數尺之間業已轉翅搏空而上,由此飛高兩三丈,更不再下,只在頭上盤旋了兩轉往北飛去,才知惡作劇,有心示威恐嚇,倒被嚇了一大跳。心想,這樣妖怪一般的飛賊如何能是對手,不由氣餒許多,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後來還是趙三元覺著這樣驚惶有失體面,側臉一看,室中諸人一個也未探頭外望,若無其事,心雖恨毒,但知硬來徒自取辱,無益有害,只得轉身回去,強笑說道︰"公門中並非沒有好人,憑我弟兄平日行為,地方上人不會不知,如何這兩位異人不肯當面賜教,莫非還當我們是他敵人不成?"

說時,余富業已迎上前來,目光到處,堂內人已走了一半,那父子三個醉人也被旁桌鄉鄰扶走,快要出門,余人均似酒足飯飽想要起身神氣,方想開口,忽听余富低聲說道︰"我知二位班頭用意,少時人靜由我奉告如何?"二捕巴不得有人肯說實話,又見這班村民不像平日那樣恭順膽小,多半不辭而別。先走出的不算,後走的人只管點頭招呼,道聲再見,連代會酒賬的虛話都未說一句,轉身就走,仿佛這般人都改了脾氣,已不受欺,料知這般村民受了飛賊鼓動,已不怕吃什官司,照著平日欺軟不欺硬、怕多不怕少的舊規條,暫時只可忍氣,好在對方本地土著,真要有事不會逃走。余富總算受過自己好處的人,不會知而不言,又曾露了口風。還有一個丁三甲尚未見到,都是耳目,不如問明再說,于是假裝和氣到底,隨同眾人互相敷衍,就便表示了幾句好意。等人分別散去,方要把余富拉向後屋之中連騙帶嚇,探詢虛實,余富已開口道︰"二位班頭不消如此,我並未受過人家分文好處,更不會欺騙多年朋友。不過這位異人實在大教人佩服了,他行的事無一樣不恰到好處,二位班頭只要沒有別念,他決不會傷你分毫,此時便是大聲說笑也無妨礙。否則我們便是人地三尺,藏得多麼隱秘,照樣瞞他不了。不說別的,單論本領,我活了這大年紀也是第一次見到,別的神通廣大就不必說了。"

二捕聞言心中一震,情知所說不虛,略一尋思,還是假裝好意便宜得多,便照預先想好的話一說。余富听完笑答︰"二位班頭能夠這樣,足見高明。他也曾說,只管目前到處都是衣食不周、怨聲載道,想要全部改革,使天下人民均享安樂,現在還沒有到時機,少說也要過數十百年沒有皇帝老兒之後,人民也都明白過來才能成功。只為像他這樣的人太少,我們國家地大人多,不到時機,只憑二三少數人的本領心思決難成功,只能做一點是一點,救一個是一個,到時再說。就這樣,他雖本領高強,更會變那時真時假的戲法,不是有那許多老百姓相助,到處都是他的朋友親人,連想做這只救一方人的心志都辦不到。

"話雖如此,這位異人從小便是孤兒,出身寒苦,對于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連你們公門中人都算他的對頭,和對頭爪牙鷹犬一律敵視,至多你不惹他,他不出手,如想對他有什惡念,簡直難如登天。只管口口聲聲說他分身為二,變化飛翔,令人莫測,不可捉模的舉動,都是他專門對付敵人的戲法,並非真事。但是自他來到本鎮救濟大量苦人,並使明春各安生業,這半個多月光景我曾幾次耳聞眼見許多神奇驚人之事,哪一點也不像是假的。自來真人不露相,真叫測他不透。我們多年交好,不說虛話,憑你二位多年的盛名和本領誰不知道,如何敢有輕視?可是要和此人為敵恐還是個難題。並且受他救濟的人也都和我一樣,誰都不知他的底細來歷,也許知道的還沒有我多都不一定。他們雖然受到周濟,問起衣食來路,均有實人實事還得出你娘家,表面上更沒有可疑形跡,真要追根,馬上鬧出亂子,這是何苦?你如想要打听,所到之處窮人全都受他周濟,過得去的人也被感動,各有各的答法,用意卻是相同,休想問出一字。根本他自己都在悶葫蘆里,何從說起?其勢不能把全濟南府的窮人一齊捉去拷問,隨便捉上兩個不是不行,包你出事,甚而激出大變,誰受得了?

"依我之見,出錢的人既是出于自願,民不舉官不究,沒有事主樂得假裝糊涂,不聞不問,比什麼都強。真要想交朋友,听他口氣,除非二位班頭離開公門,另做別的貴行,無論你們說得多麼好听,就算人心善良,做官府富豪的爪牙鷹犬,根本和老百姓就是對頭,便有什麼好心,也只說些好話,做不出什麼好事。偶然天良發現,遇到輕而易舉,或是看在親友鄉鄰面上,幫助受苦受難的人,使其兔于禍害的自然是有,但這不是有心為善,受人請托,也是好名心盛,想裝好人,一兩件好事情與大體並不相干,沒有多少用處。他不像說評書口里那些英雄豪杰,一面說得對方人品多高,本領多強,卻經不起富貴中人三請四聘,虛情籠絡,在金錢禮貌買動恭維之下,本是行俠仗義專代人民打抱不平的英雄,結果不平沒有打成,人也不曾救到幾個,本身反而做了豪門的鷹犬,官家的爪牙,豈非天大笑話?

"事情怕想,那不合情理的事只要心細,用那前後實事作證,如其不合情理,無論說得多麼天花亂墜,明眼人一看就穿。像他那樣異人,既決不肯為官府豪紳所用,更不願受這些人的尊敬,如何還肯結交?他自己也曾承認,做的是盜賊行當,但他是因自己無此財力救濟多人,所有救濟窮苦土人的銀米均慷他人之慨,本身決不用他分文,所以平日生活衣食均極刻苦。最難得是,為了救人太多,一個失當,稍欠周密,非但出錢的人是死對頭,不肯和他甘休,制服不住便要群起而攻,添出許多麻煩危險,便那被周濟的人也必連帶受害。從去年救水災起,便仗著他的機警細心,方法巧妙,因人而施,隨時變化,至今不曾出事。而那許多出錢的人先是忍痛懷恨,當他仇敵,不久便被治得心服口服,有的並還受到感化,轉而明暗相助,才得成功。

"這次不過因為山東、河南兩省災區都是經他和幾個朋友領頭開始就地籌賑,一面物色被他感動的富家和精明強干的窮苦人們做他幫手,再由那些有頭臉的紳士出面上條陳,他在暗中運用監視,以全力相助,代出主意,勉強渡過難關。彼時為了濟南省會災情較輕,地方又較富庶,能不下手自然不願多生枝節,等今年蟲災過去,跟著又是這場大雪,他已快要離開的人,看出人民生活越苦,官府富豪照樣壓榨追逼,不稍憐惜,不等明年春荒,沒有衣食過冬便要死亡逃散。一面想到這兩次大災,稍微有點財產的人在他好言相勸與巧取強制,還使對方不敢聲張的巧妙作法之下,差不多都出了錢,有那被他感動的出錢不算,並還自告奮勇加上許多人力,惟獨省城這一片顯富豪紳最多,事前因有種種顧忌,法子不曾想好,上半年人們還能苟延殘喘,因而沒有發動,就此放過。

眼看許多苦老百姓無衣無食,比起那些外州府縣的災民反更難過,非但便宜了這許多窮奢極欲的富豪人家,于心也是不忍,于是單身留下,早在三兩月前便作好了準備,因其事前訪查早已知底,本領又高,由上月起,至多隔上兩天,這些有錢人家便被接連不斷照顧過去。

"他那作法並不一樣,分好幾等,對那平日心腸較好,明白事理可以說動的人多是登門拜訪,好言勸告。除非對方不听,決不輕易下手。下起手來卻是又準又辣又公平,全看對方為人如何而定。越是明白事理,出于自願,他對那人家也最寬。否則逐步加重,如是窮凶極惡的土豪惡霸簡直倒了大霉,非但現成錢財要被拿去十之七八,當時拿不完的算是代他保存,由其隨時取用,不算希奇。平日重利盤剝,壓榨農民得來的田產,還要照他所說,用種種方法出面貼補那些連氣都喘不過來的苦人,而這類人的興家發跡都有不能見人的陰私之事,一上來把柄先被拿住,哪里還敢倔強?

"打是決打不過,多高本領他也不怕,並還當面明言,如其心中不服,不妨約人和他對打,訂好契約,勝者為強。對方自然恨他人骨,把柄又被捏住,不敢明鬧,難得自肯訂約比斗,再妙沒有,當時自覺無力,遲上幾天他也答應,在財勢和平日情面之下必能請出能手,滿擬一舉便可保全家產,討回把柄,將他慘殺,報仇泄恨,這是多麼便宜的事。內中真有幾個有財有勢又有人、用心陰毒、幫手高明的事主,什麼詭計都想出來。

不料當時乖乖奉上還好,這一訂約比斗吃虧更大,結果不是當場慘敗,全被點倒,便連所請幫手也被預先嚇退,不肯到場,反向主人暗中警告,說這類飛仙劍俠一流人物,除卻听他吩咐,更無話說,臨時認輸也還有點商量,只要苦口哀告,從此改邪歸正,不再欺壓善良,巧取豪奪,多少尚能減免,不為已甚。如其咬牙切齒,不拼不肯死心,無一個不是糟到極點,把柄在人手內取不回來,性命也在呼吸之間,全憑對方心意,不報官還不傷人,稍有風吹草動,出點花樣,死傷個把首惡固是彈指間事,一個不巧身敗名裂還要傾家蕩產。

"利害早經對方說明,無一不驗,對頭又是那麼飛騰變化,形蹤飄忽,每次前來均是一人,不知怎會一轉眼間化成兩個或變成一只怪鳥騰空而去,剛剛飛走忽又出現,這等異人非但事主拱手听命,連身邊那多眼見的人均被嚇倒,無一敢在外邊傳揚,口風稍有不合,當時立竿見影就有顏色現出,因此他鬧了將近兩三個月,城郊一帶的苦人就未必全受到他的周濟也差不了多少,苦人把他當成天神恩人一樣,敬愛感激,事前又均听他囑咐,各有一套說法,人心如一,本來又不知他底細,只知照他所說去做,哪怕至親好友,對方只與官紳一面有了交往關連,也決不吐露一字,就說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你如何能夠訪問得出?他只孤身一人,專做救濟窮苦、幫助別人謀生的事,連姓名都不肯說,形貌也是隨時變易,時單時雙,使人莫測。現正準備往鄉僻之區一路周濟過去,事情一完立時回轉他的故鄉。

"近來民間聲望越大,已有許多人知道去年水災也是他和幾個同道領頭下手才得平息,越發感恩戴德,但都守他之戒,各人心中感激,決不隨便談論。本來就這一點大概我都不會知道,也是事情湊巧,他平日裝束形貌只在人前出面決不相同,尤其是那貌相好看之時極少,只是貌不驚人,並無奇處。今天想是故意取笑,忘了日前周濟的兩家有我兄弟在內,有我這家酒鋪,衣食本不缺少,照理不在他的救濟之列,只為我二弟人大耿直,喜歡自立門戶,不到真個斷糧,便我親身送去他決不收,人又義氣。不知為了何事,得到他的看重,並還暗中來此查訪,知我並非不顧兄弟生活的小氣人才得無事。

"我老二恐他誤會,也特地趕來偷偷送信,要我留意,說過他那可笑的形貌。今日天還剛亮,他忽然化身為二來此叩門,先說外路朝山香客錯過宿頭,走了一夜,又冷又餓,請給他一點方便。家里人素來心軟,她正起來生火,也未喊我便放了進來。我听外面有人說話,探頭一看,正是兄弟所說一只眼楮吊起的怪人,不知怎會變成兩個,那只吊眼也是一左一右,便留了心。先裝不知,因其吃得大省,我又有心巴結,做了兩樣炒菜,說是外敬,他先付的酒飯錢我仍照樣收下,不知怎的被他識破,笑說我有眼力,但是他們弟兄都是墨教中人,信仰一個叫墨子的古人,說比我們老鄉那兩位聖賢還好。跟著來了幾十個本地酒客,都受過他的好處,便這一頓從此上進做人,興家立業,預祝成功,井補平日衣食不周的慰勞酒飯也是奉他之命而來。這些準備今冬明春渡荒謀生的苦人照例都有這麼一頓酒食,並還指定來此,不去別家,連見人問答以及如何來去均曾受過囑咐,已有半個多月,接連不斷,每天都有幾十百個。他們都有一套不同的說詞,我先頗奇怪,直到日前老二來說,才知是他所為。

"因其形貌變化每次不同,這些人開頭也未認出,後雖發現這兩人的身材口音覺著眼熟耳熟,方始疑心,仍拿不準,又守著他的指教,不敢招呼。後來還是我知這些人受他救濟,見他們雙方並不交談,當是假裝,向兩個有交情的人探詢,先不肯說實話,這位異人好似一時高興,忽然將我喊住,當眾把前事說了一個大概,並說,本來他不想說,只為眾人疑神疑鬼,當他怪物,實在好笑。為恐謠言太多,引起人們迷信鬼神之念,才行明言,一口說他是變戲法,內中巧妙不到走時不能告人。二位班頭之來他也提到,以他看法,說二位人已陷在泥塘里面,想要拔腿又陷下去,決沒有拔出來的一天,也許不久還要尋來此地,卻沒想到今早就會趕來。照他吩咐,原應假裝不知,一則我們多年交情,以前那場官司又蒙二位照應,不應該沒有良心,听那口氣,非但不肯相見,萬一有什誤會恐還難免吃他的虧,這才就我所知盡量勸說。雖然口直,難免冒犯,但我實是好意,還望不要見怪才好。請想二位班頭來時他實出于意料,事前便說,你們今日中午前後必往北關大明湖一帶訪問他的蹤跡,準備再坐片刻便往等候,開個小玩笑,不知怎的,你們剛進村口,相隔里許,還未轉過山角他便警覺,正說要迎上去,一會又說來人就要走來,且看來意如何再作計較,所以方才二位班頭追出時我那樣愁急,惟恐追上發生誤會,後听說出來意才放了心。人家說得好,哪怕心中和他作對,只無實事便不相干。話已說完,心也盡到,真要見怪也說不得了。"

二人一听這翼人影無雙便是那七個義商之一,本領大得出奇,如說真變戲法,方才奇跡又曾眼見,怎會是假?如說白蓮教一流邪法之士,偏又一口否認。再想到對方清早叩門和所說北關尋他之事,分明連昨夜見官的一言一動都在對方耳目之下,想是今早臨時變計,恐往北關露出形跡,改來千佛山下村鎮之中訪問,未被听去,所以這等說法,不是飛仙劍俠中人豈能未卜先知,剛進村口便自警覺?先嚇了一個毛骨悚然,覺著余富所說不像虛假,繼一想,這樣下去公事如何交待?便問︰"方才所說酬謝眾村人的富戶都是何人?"

余富笑答︰"他做的事無一不是有根有腳,極少看出破綻。他那救濟窮苦,十次倒有九次是事主本人和他新結交的可靠朋友借一題目出面散發,便是驟然相遇,非當時救濟不可的也有他的巧妙方法,向不輕易露面。日子一久,無端得到飛財救濟的人見與不見都知是他所為。休看紙里包不住火,照他那樣心思細密,就是風聲傳到官家耳里,也和上次救災一樣當作民間謠傳,連問失主本人他都不敢承認,何苦多事自我麻煩呢?這兩家富翁也是前面村鎮上的有名人物,一個以前還是惡霸,總算回頭得早,他有一個堂兄乃外縣首戶,水災時節吃過苦頭,先就得到警告,佔了便宜。如照以前所為,被這位異人尋上門去,簡直非糟不可。這樣一說,二位班頭想已明白,你問他們也決不會說一字,不信只管試他一下就知道了。"

二捕一听,便知內中一家姓史,與自己同是破落戶出身,並且還是同門師兄弟,自從學會本領,由三十幾歲起弟兄二人便流浪在外,過了十余年忽然發財回鄉,說是經商所得,跟著便在城內外開了幾家店鋪,逐年添買了兩三百頃田地,文武兩途俱都來得。

史二更是城外一家著名的財主惡霸,因其平日出入公門,最喜結交縉紳人家,雖然強橫霸道,有惡霸之稱,人卻豪爽好交,對于自己頗講師門交誼,又有利用之處,情分甚厚,當日改北為南一半是尋丁、余二人探詢賊蹤,一半便是尋訪此人。因他以前發跡所得都是不義之財,與江湖綠林中人暗中都有交往,人卻機警仔細,尤其中年以後,不是真有本領名望的人決見他不到,就是對方有點老交情,也是不等人到,老早便由所派黨羽迎前打發回去,決不令其上門,能見到他的人都有極深交情,在有求必應之下差不多全成了革命的朋友。正想便道往尋向其求助,不料人還不曾見面,他也跌倒在飛賊手里。

余富是個細心謹慎的人,听他口氣,史二非但和別的富戶一樣損失了不少錢財,並還向賊討好,自願奉上。憑他那樣驕橫的人,不是一敗涂地,或是深知對方厲害,萬非其敵決不如此服低。照他平日作法,這類事一發決放自己不過,必要命人請來商計,明暗公私一齊上,不將對方打得家破人亡不肯停手,怎會悄沒聲的便將大量家財獻出,听憑對方處置,還要表示心服口服,格外討好?昨日見陳玉庭那大名望的武師,便所交在座來客也無一個不是成名人物,竟會知難而退,先還暗中笑他年老情虛,身家念重,以為史二所交人物不在他以下,並且都是江湖中人,人前不輕露面,以毒攻毒再好沒有,做夢也未想到他這樣人都會如此無用,照此情勢,是否身家念重已不相干,分明敵人高明太多,成了以卵敵石之勢,斷定出手必敗,這杯罰酒萬吃不消才有這樣舉動。這兩個勢力最大的人尚且如此,自家相識的人雖多,均是一些鼠竊狗偷之輩,濟得什事?越想心越寒。當著余富不便明言,暗中卻是不約而同準備回去編些假話,暫時敷衍縣官,等過幾日想好搪塞方法再去交差。對頭動身得早那是萬幸,否則也只好挨到此人事完起身,但盼風聲不要擴大,不被本城那些大官知道便可無事,當中真要出什岔子也只得過且過,到時再說了。

又談了一陣,余富原是奉命警告,免得傳揚開去,異人雖然不怕,多生枝節到底也有不便,看出二捕氣餒心寒,也頗高興,又將翼人影無雙從去年七弟兄領頭救災起直到目前奪富濟貧種種奇績夸大其詞說將出來。二捕始而越听越心寒,也越有趣。後因余富心熱討好,惟恐官家為難,妨礙異人救濟之事,話說太多,雖說這些事情均是民間傳說,先不知道兩次救災也是此人所為,日前听兄弟說,今早看出來人異相,問出真情,方始得知。這類老奸巨猾的名捕心思何等細密,談到中間,早已听出余富偏向對頭,後又听出許多無稽之談,越發生疑,心中暗罵︰"雜種,得了人家多少好處,這樣忠心!"表面上卻不露出,仍是隨口恭維,因覺對頭既得人心,到處都是他的耳目,我如暗做,被人識破,反露破綻,索性明說反少疑心。拿了本官四百兩銀子,好歹也探一點真情回去。

事情走到哪里是哪里,無須一定。吃了公門飯,到處都有冤家,多狠的強盜賊也都見過,做的是這一行,也怕不了許多。

趙三元更是性驕好勝,越想越不眼氣,決計走一步是一步,真踫釘子再打回票,憑著自己的機警本領,至多不能擒賊交案,受害當不至于,還是打听明了再說,故意笑道︰

"照你所說,連史莊主也吃大虧了麼?我對這位異人決不敢有什想頭,他偏不肯和我弟兄對面,像這樣神仙劍俠的異人百年難遇,听你口氣,史老二就未和他結為平輩之交,也必與之常見,他說的話必較可靠,我先托他一托,如其機緣湊巧,求他引見能夠見到一面,就不說有什好處,到底也可長點見識,免得人家多心,不是好麼?"

余富知道史二業已被異人治得心服口服,要命也不敢听了二捕之話和對方為敵,便未勸阻,並還至至誠誠由余妻添了一些酒飯萊款待來客,二人也裝著酒足飯飽盡歡辭去,滿擬史二雖為敵人所制,畢竟善財難舍,此去必能多少得點幫助。為防有人窺探,途中一字不提,並還故意說得對方神仙一樣,佩服到了極點。初意多年交厚,史二斷無不見之理,哪知冒著寒風走了六七里,眼看再有兩三里路便可趕到史家莊,探明對頭虛實來歷和主人的口氣相機而行,稍有辦法立時下手。

照飛賊這等行為,正是省城滿漢大官日夜懸心忌恨之事,難得對方共只一兩人,就算分身法是假,照自己所聞所見也只兩個,斗力不行,和他斗智,只一擒到,先將他弄成殘廢,再去報官,非但可得重賞和許多富貴人家的酬謝,當時發財,並有作官之望。

雖是武職,也可光宗耀祖,重振家聲,省得一班老親舊戚當面恭維,暗中議論,說倡優隸卒都是同樣下流人物,名為班頭,實替祖宗丟人。除卻一班土財主,稍微有點體面的紳士在座,便是主人不說,自己也須回避,不肯與之同席。尤其那些窮酸書呆子只管因事到官,為了平日傲慢,自命斯文一派,看不起自己這樣人,吃足苦頭,平日連衣食都顧不上,仍端著那一身臭架子,搖頭晃腦看人不起。不管主人和他多有交情,事前多麼打他招呼,只一發現自己同席,脾氣好的拂袖而起,否則當面使人難堪,受那冤枉惡氣,鬧得無論多好朋友,只要人多宴會、婚喪大事,有這班酸秀才在座,便不能上前,常累主人為難,只得另在密室上房之內設宴款待,決不敢使與同座。有時恨到極點,命牢中盜賊咬他一口,只管使他吃苦受罪,無奈積習相沿,同樣是人,仿佛像自己這一行一到人前便要低下三尺,實在氣人。業已做了捕快,又無法改變,每一想起心便難過。

自己祖上也是世家,起初為了家業蕩盡,沒奈何做了公差,難于挽回。去冬今春才有了機會,結果府藩兩院所疑心的義商均是謠傳,心正失望,以為自己多有財產和地方上潛伏的勢力,偏為這班窮酸所制,不能抬頭,也是枉然。想不到飛賊如此厲害,富商救災果有其事,飛賊影無雙並還是那七人之首。照他這樣收買人心的舉動,不問是否真的謀反叛逆,也犯朝廷官家大忌,一經擒到,遍地都是人證,無可抵賴。只他承認破產助災,以私人之力使山東、湖南兩省災情平息,照官家看法,不造反也有反意。何況行事隱秘,形跡飄忽,只使大量百姓感激,不使一個官府知道,而救災的財又是明盜暗偷、強迫挾制而來,事主有這許多,竟無一人敢于聲張,直到人已被擒殘廢方始控告,便不談他在省會重地這等猖狂、為所欲為,也是一樁從來未有的驚人大案。我二人立此奇功,督府一定專折保奏,升官不說,多半皇上還要召見,從此把已失去的家聲一舉挽回過來豈非絕妙?

自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經火煉,哪得真金?事情如其容易也不會有這大的功勞。我二人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什麼風浪沒有見過,自家不說,怎麼也要給子孫留條路,免得兒孫們連和讀書人家結親都說是差人的子孫不許高攀,無形中先矮了人兩三輩,永遠不能抬頭,想到這里,剛剛勾動雄心,發生惡念,四顧無人,所行又是一片滿布冰雪的下坡路,天氣比昨日更冷,覺著這樣冰雪寒風之中,來路後半段一人不曾遇見,有人之處相隔還有半里,就是跟來,悄聲說話也听不出,便將心意低告畢貴。二人本是同等人物,心思自差不許多,不過一個當了多年副手,不敢作主而已。一听這等說法,正合心意,重又振作精神,壯起膽子,準備穩扎穩打,相機而行。惟恐露出破綻,和做賊一樣悄悄說了幾句,彼此會意便不再說。

因見前面快有人家,估計史家莊這班窮人必已早得周濟,成了影無雙的耳目,正將話鋒改變,說著瞞心昧己的虛情假話,滿口恭維影無雙,一路說笑過去。忽見前面坡下貼著地皮馳來一人,上身不動,其行如飛。定楮一看,乃是一個穿得極好的年輕壯漢,頭戴皮風帽,身穿皮襖,外披斗篷,腳底踏著一雙雪里快,迎面馳來。還未近前,老遠便將手中雪撐揚起招呼,由坡下急沖上來。

二捕先未看出來人是誰,只覺當地乃史家莊的前哨,表面仿佛種他田的佃戶所居村落,村中還開有一家客店、一家酒飯館,照樣接客做生意,因其地勢偏僻,就是朝山季節客人也不甚多,實則是他耳目,專一接待外來朋友的所在。另外兩條路上同樣也有這樣村落,這一處比較規模還小一點,休說那人裝束不像佃戶和村中土人,便這雙雪里快,因濟南極少大雪,與關外不同,全城內外只此一家因主人在關外多年,喜歡這樣東西,平日藏有十幾副,並不甚多,專供遇到大雪時滑雪打獵取樂之用。這十多年來,為了當地氣候溫和,雪積不住,共只見他玩過三次,內中一次為了雪勢較大,特意請客,還曾試過,差一點的人休說踏了滑雪,想看一眼都非容易,今日竟會由人孤身踏出,穿得這樣好法,不是他的兒子也是他的內弟、內佷之類。來路不見有人,對方老遠就打招呼,斷無相隔這遠就認出來人是誰之理,莫要又和昨日陳家一樣,人還未到先就得到警告,特意派了自家人來迎不成?

念頭才動,來人滑得極快,業已由相隔十來丈的淺坡之下沖將上來。還未近前,便看出是主人的內弟小鋼鞭崔文。姊弟二人口說武家之後,但在二捕眼里和對方平日所露口風,一望而知綠林出身。乃姊崔雲珍人都說她乃是關外有名女盜雲里飛銀槍崔八妹,因她從不肯認有什外號,人也不便多問。乃姊本領高強,崔文武藝也自不弱,乃史二的心月復,所有家業俱都歸他掌管,年紀不過四十,自從跟著姊夫來到本地,自己也置下一片產業,娶妻生子,用了不少男女下人,雖無史二財勢之盛,也是一個財主人家。平日養尊處優,人極精明強干,最得史二信任。憑他這樣身份,怎會這樣寒天頂著西北風遠出迎接,仿佛未卜先知一樣?分明方才所料不差,又是對頭鬧鬼。方想先作無心相遇,不談來意,看他如何說法。哪知對方更鬼,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匆匆禮見,連照例寒暄都未多說,也不發問,只把手一讓,便同往坡下走去。先還當他把自己迎往莊中,或是前村所開客店之間款待,誰知剛一進村,崔文便即搶往前面外有竹籬環繞,後面附著一片果菜園的人家門外立定,揖客同進。

這一人家平日也曾經過,外表簡樸,看去像是一個勤儉喜潔的本分村民所居,所種果菜園當然也是史家的產業,一點都不起眼。及至走到里面,見那臨街一面雖是一排四問形似兩家農民合居的茅土房,除卻用具陳設比較貧農整齊,打掃也極干淨而外別無異狀。崔文並未停步,領了來客由當中一間穿過,是片種有白菜的土地,盡頭大片斜坡,坡下還有一排茅頂瓦房,人未走進,便覺那房舍建得特別,非但比尋常村民所居高大得多,並有四個穿著整齊的壯士由里走出,向賓主三人請安為禮,這才看出坡下這所房子乃是主人借菜園果樹掩護,接待行蹤隱秘的江湖好友之用。因其建在坡下,兩頭均是花窖暖房,三面花樹掩蔽,如由門外經過,無論遠近均難發現。靠外一角更有小山也似的草堆擋住,外人休想看出。這幾問房舍通體皆是磚瓦和上等木料建造而成,外面卻鋪著極厚的茅草,牆上涂有一層黃泥。如論內里陳設器用之物,稍差一點的富戶人家也無如此講究華美。又是兩重門戶,外面一層比較簡陋,門並不高,暗廊深只數尺,當中一門,也不高大,垂著一副極厚的棉布門簾,內里房舍連明帶暗有七人間,全都一列暖炕,外加炭盆,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除住下四個準備隨時陪客的壯士外空無人居。

東首一間精美密室之內業已擺上一桌小吃,六個冷盆,當中一只暖鍋,旁邊溫著兩大壺好酒,杯筷卻只三副。照此形勢,直連到的時候主人俱都曉得,否則不會備得這準。

掩飾已無用處,好在雙方本有交情,無話不談,也就不作客套,坐將上去。方想開口說在來路吃過酒飯,主人已先笑道︰"我知二位班頭已在白泉居吃得差不多,只是外面天冷風寒,家姊丈這幾日來感冒甚重,不能見客,別的地方又有不便,恃命小弟趕來歡迎,就便擋駕,陪來此地小飲幾杯,擋一擋寒,再請回衙辦公。雖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但這幾樣下酒菜均是今冬新制,特由小弟親身帶來。正恐準備不及,更多怠慢,剛命他們備好暖鍋親出迎接,居然幸會。我們自己弟兄,不作客套,彼此心照,請多于兩杯如何?"

二捕一听主人口風,不特盡知來意蹤跡,並還說出心照的話,正主人面都不見,明已露出拒絕登門之意,來時熱望雖被打消,反倒勾動愧憤,竟將昨今兩日所聞所遇種種奇跡忘了一個干淨,以為大白日里在此重房密室之中,主人又是行家,話決不會被人听去,先謙謝了幾句,吃了一陣酒菜,見主人從此不再表示,所說都是不相干的應酬話,暗罵︰"你們這些財主真是賤骨頭,只知欺軟怕硬,算什麼人物。照白泉居所聞,非但受制仇敵,丟人吃虧,你那貴重錢財不知被人家拿去多少。如今有人上門,正好商量報仇除害之計,就說仇敵厲害,你們這些發財洗手的綠林朋友膽怯懼敵,顧慮太多,好在正主人不曾見面,又同來此密室之中,哪怕自己不敢出面,告訴我們真情實活,或是商量一點主意,怎麼都是于你有益,為何這樣裝腔作勢,叫人生氣。"畢貴首先忍不住問道︰"明人不說虛話,我弟兄來意雖想探詢這位朋友下落,並無惡念,只是想見心切,無法親近。這位朋友又不分善惡,是吃這碗公門飯的全當敵人……"

還待住下說時,崔文面上已微現不悅之容,強笑插口道︰"二位班頭不必說了,你們盛意人家全都知道,非我和史二哥怕事,實不相瞞,像他這樣為人只要和他見過幾面,稍知所作所為,也必佩服。否則,就他本領多高,稍微有點血氣的漢子誰也不肯吃虧丟人,就當時打他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誰沒有幾個親的厚的,怎麼也能想法請出幾個好幫手,死也不會輸氣,怎麼這樣听話服低?你如不信,由去年水災起,便是這位領頭,如今只得一人,暗中又把濟南府的富貴人家鬧了一個天翻地覆,越是財氣粗有勢力的越放不過。許多富紳土豪暗中把家產送掉十之六八,這里面也有好些會家和請有名武師的惡霸,你可听到有人尋他報仇的沒有?吃了大虧還不肯對人說,是何原故?休看這里地勢隱僻,想要瞞他仍是無用。既是明人不說虛話,最好不提此事,真者是真,假者是假,這位決不會冤枉人。我請二位班頭來此小飲,另有原因,並非避他,再說也無用處。如問他的經過,我們定必照他所說回答,決不違約,吐出真情。你我多年好友,所說不實怎麼夠朋友呢?"

二捕先在白泉居酒已吃不少,再吃路上冷風一吹,業已有些發作,膽氣壯了不少。

趙三元心雖愧憤,還好一些,能夠忍耐。畢貴酒量稍差,性又比較狂傲,聞言越听越不是滋味,想起此行又是徒勞,沒料到主人如此膽小,並還當面明言仿佛背後一言一動之微均逃不過對頭的耳目,不由氣往上撞,剛冷笑道︰"我不信這個地方此人也會跟來,崔兄說得大過了吧!我怎麼也非見到此人,查明他的來歷不可!"崔文還未回答,忽听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罵道︰"不要臉的狗腿子,憑你也配見我!"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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