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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劍的風情 第四章 三弦的哀怨

一條窄巷,一個面攤,一盞昏燈,一位老人,一根長煙斗。

夜已經很深了,雪仍下著。

在這種時候,這種天氣里,還會有誰來吃面、陳老頭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再出來吃宵夜,他也知道早就應該收起鹵菜和面條了,可是他每天都賣到天亮。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達里吃面的窮朋友,他還是每天都賣到夭亮。這里的面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還可以賒帳。如果陳老頭忽然有一天不賣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餓。天這麼寒,地這麼凍,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麼還要賣這麼晚?為什麼不早一點睡?———個人活著並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付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陳老頭心里嘆著氣,用大拇指壓了壓煙斗里的殘余煙絲,然後一口一口用力地吸著。本已快滅的火種,又重新亮了起來。煙霧從陳老頭的鼻孔緩緩噴出。

這個面攤就在監牢後面的巷子里,也正好是老蓋仙房門的左邊。所以有時沒有事的老蓋仙常常跑去找陳老頭聊天喝酒。陳老頭的酸辣面最合老蓋仙的口味,尤其是在天寒地凍的夜里,能吃上一碗關味的酸辣面,真是人生一大樂事。今夜老蓋仙很早就躲進被窩里,可是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心里好像有成千上萬解不開的事在煩著一樣。最後他終于決定到陳老頭那兒去喝個幾杯,兩個孤老頭在一起,或許很容易打「時間。來到面攤,老蓋仙還未開口,就已看見陳老頭用一種很驚訝的人情看著他。」你病了?「陳老頭的聲音也帶有驚訝。」病了?「老蓋燦一愣。」沒有呀!」「沒有病,這個時候你不在被窩里睡著,跑來這里干什麼?」「來灌你幾杯酒呀!「老蓋仙找了個位子坐干」。「在這種鳥天氣里,不喝個幾杯,實在對不起自己。」

「老樣子?」

「對的。」

「對的,對的。」陳老頭邊切菜邊哺哺自語。「每次切五碟菜,剩回來的還是五碟菜。」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叫菜,也只不過是拿來點綴,拿來看的。

就仿佛一個人半夜里寂寞得要死,他家里有大魚、大肉,上等好酒,他也情願到路邊攤上去吃喝。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里有人,有人的氣息。

一碟豆腐干、一碟豬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鹵牛肉、一碟花生米。

五碟小菜擺在桌上,杯子兩個,酒兩壺。

老蓋仙、陳老頭兩人面對面而坐。各人面前一個杯,一壺酒。

杯中有酒,燒刀子。

「桌前一壺酒,能更幾回眠?」老蓋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處宿,隔桌間酒夫。」陳老頭不服輸地,也喝了一杯。

老蓋仙看著他喝下一杯,昔笑著,轉頭望向門外,望向夜空,望向遠方。

「人老多言。」老蓋仙感慨他說,「其實他們並不是嘮叨,他們只是怕靜而已。」這是真言。老人話多,嚕蘇,並不代表他們嘮叨。

他們只是怕靜而已。

「靜」,多麼平凡的一個字,也多麼難了解的一個字。

老人多言,是怕無語。

動物出聲,是怕靜。

「所以年紀越老的,話越多,也越嘮叨。」陳老頭吃了三口菜。「你說對不對?」

「對。」老蓋仙也吃了三口菜。「當然對。」

「其實他們的嘮叨,都是經驗之談。」陳老頭嘆了口氣。

「可是年輕的一代,不願意听,也不願意遵從。」

「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永遠有老人和年輕人之分。」陳老頭笑了笑。

「現在是這樣,千年以後,也是這樣。」老蓋仙大笑著說︰「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兩人的笑聲,由小面攤擴散出來,逐漸在夜空中蕩漾著。

蕩漾,蕩漾著。

他們兩人的笑聲還未斷之時,他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樂的表情。

死一般的黑夜靜寂中,遠處忽然隨夜風傳來了一陣低沉淒涼哀怨的三弦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三弦聲听來就仿佛未自地獄。

——來自地獄的聲音,你听過嗎?

仙樂是種什麼樣的樂聲?一一沒有人听過。

地獄傳來的聲音——你听過嗎,沒有。

絕對沒有人听過。

如果有一種令人听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變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人們一定認為這種「樂聲」是仙樂。老蓋仙和陳老頭並沒有溶化,他們已沉醉,醉在那如位如訴的三弦聲里。

弦聲漸近,隨著弦聲同時而來的,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窄巷雖窄,卻不長,巷口出現一位手抱三弦而彈的老人。

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卻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詢僂,滿頭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臉上的皺紋,多得讓你一時數不清。在這種天氣這種時候,他為什麼要到達窄巷來,是來吃面?或是來此彈三弦,如果是來彈三弦,他又彈給誰听,弦聲單調,卻很容易鑽入人的內心深處。將那深鎖在骨髓里不願記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勾了出來。

老蓋仙他們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沉醉著。

三弦聲悲淒,仿佛一個久經離亂的自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只有悲傷才是永恆的。、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總難免一環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掙扎奮斗?為什麼要受難受苦,為什麼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恆的安息?

「錚骼」一聲,然後弦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三弦才能表達。——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幫著他撥動三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里,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扎奮斗。

在那里,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種「弦聲」,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陳老頭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沁出的冷汗濕透。

一一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夜色更暗,弦聲更悲戚。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弦聲又仿佛在呼喚,陳老頭仿佛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亡妻在「那里」向他招手。

她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雪仍下著,哀怨的弦聲就仿佛是和雪同時從虛無飄渺間發出來的。縹緲的弦聲,就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老蓋仙的心靈里,已起了種奇妙的感應,他整個人都似已與弦聲溶為一體。

諾言、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了。

老蓋仙整個人部已松弛了,弦聲已將他領入了另一種大地,那里沒有戾氣、沒有刀、沒有殺人沒有•暴力,也沒有「諾言」。老蓋仙的眼中已漸漸發出迷茫的光芒,他的人也已漸漸放松了。

但是他的手卻緊握著酒懷。

握得很用力。

指頭夫節已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雪越下越大,弦聲也越來越哀怨。

陳老頭整個人已癱瘓了。老蓋仙的手指更白了,已在發抖。

老蓋仙握杯的手,忽然揚了起來。

手一揚,弦聲停,弦斷。

他為什麼要揮杯擊斷弦?

彈弦的老人拾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弦斷聲停,老蓋仙整個人虛月兌了下來,額頭冷汗直冒,臉色蒼白得在夜里看來就仿佛是白玉。「就算我的弦聲不足入尊耳,可是三弦無辜,閣下為什麼要擊斷?」彈弦老人憤怒他說︰「閣下為什麼不素性擊破我的頭?」「三弦無辜,人也無辜。」老蓋仙淡淡他說︰「與其人亡,不如弦斷。」

「我不懂。」

「你應該懂的。」老蓋仙說︰「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望著彈弦老人,接著說︰「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

「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老蓋仙說。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地奮斗,只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彈弦老人的發際上已沾滿了雪花。他緩緩地走迸面攤,他的神色看來很痛苦很沮喪。

「我活著卻只有痛苦。」他的聲音听來也很沮喪。

「那麼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減輕你的痛苦,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的痛苦。」老蓋仙說︰「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解月兌。」

「可是我的痛苦卻非得用死才能解決。」彈弦老人說。

「為什麼?」

「因為我……」彈弦老人越說越小聲。

老蓋仙根本听不見他在說什麼。「你說什麼,說大聲一點。」

彈弦老人的嘴雖然在動,但還是听不清他在說什麼。他的頭卻越來越低,仿佛很痛苦似的。「說大聲一點。」

老蓋仙急于想听他為什麼只有死才能解決痛苦,只好湊過去,在他的臉旁,大聲問︰「為什麼只有死才能解決你的痛苦?」「因為……」老人抬起頭來,忽然一笑。「因為你不死,我就得死。」

這句話還未說完,彈弦老人已用三弦的弦纏住老蓋仙的脖子。

這一突來的變化,令陳老頭嚇得半死。

老蓋仙雙手想拉開弦線,但老人卻勒得更用力。老蓋仙的臉色已因不通氣,而漲得滿臉通紅。雙腳一蹬,腰一提,整個人就從彈弦老人的頭上翻過去。

人一落地,脖子上的弦線也松月兌。

老蓋仙剛想模模脖子時,老人手中的弦線已如鋼針般地刺了過來。

一刺一刺再一刺。

弦線在老人的手里,就像劍在薛衣人的手里一樣。

刺刺不離老蓋仙的喉嚨,一瞬間老人已刺出五五二十五刺。

老蓋仙差點閃不掉這密急的連環刺,好在面攤里,有很多的桌椅可以利用。

刺完二十五刺後,老人忽然停住,靜靜地望著老蓋仙。

「好,不愧為‘相思劍客’。」

老蓋仙一愣,疑惑地望著老人。

「你——你是誰?」

老人安然大笑。

「今夜之前,沒人認識我。」老人說︰「明天開始,人們將討論我。」

「你是專程來殺我的?」

「是的。」老人笑著說︰「你是我十二計劃的第一個。」

「十三計劃?」老蓋仙問︰「什麼叫十三計劃?」

「到了閻王那兒,他一定會告訴你。」

「好。」老蓋仙也笑了。「我到了那兒,一定問他。」

「在你死之前,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彈弦老人從背後解下一個包袱。

原來他背後綁著一個包袱,老蓋仙剛剛沒注意到,所以也就沒看見。

包袱放在桌上,老人微笑中帶著得意神色,謾慢解開。

「我保證你看了這個東西,一定不相信,一定會嚇一跳。」

「我已經活了五六十年了,該嚇的,早已嚇光了。」

「是嗎?」

老人終于解開了包袱。他伸手握住包袱內的東西,然後抬頭注視著老蓋仙。

他的手緩緩舉起,一道閃光隨之而出。

老蓋仙整個人突然愣住了。在老人的手剛離開包袱時,他就已瞧清那是什麼東西,但是心里卻希望是自己眼花,等老人的手完全舉起,他已不能不信,所以他才會愣住,呆住。不可能,這件東西怎麼會在他的手里?

老蓋仙再睜大眼楮看個仔細。

沒錯。

老蓋仙不信地搖著頭,嘴里哺哺他說︰「怎麼可斃?」

老人得意地笑著。「這就是幫助我完成十三計劃的主要工具之一。」

老人手上到底是舉著什麼,為什麼會令老蓋仙如此驚嚇,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吃驚不信?彈弦老人手上拿的也不是什麼特別東西,只是一件武器。

一件形狀比較怪一點的武器。

一件既不像刀,也不像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鈞的武器。

老蓋仙注視著這件怪兵器,用一種有點「抖的聲音說著︰「離別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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