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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昆侖 第六回 夜半鐘聲到客船

簡昆侖不是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他卻並沒有付諸行動,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表情一派輕松,不時笑臉常開。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開,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曾見過對方那個奇異的首腦人物——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他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翩翩風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綿密精嚴、高超秀逸的一個劍士?

自負狂傲、目高于頂的一個狂客?抑或虛懷若谷、深不可測的隱者?

一個粗線條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還是一個不過爾爾的平凡人物?

當他閉起眼楮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會去想到這些。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船行一路,雖只是兩岸蘆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畫,時見雁點秋容。

那日水上一戰之後,再沒有突發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這般度過,櫓聲欸乃,浪花片片,夜來風雨,時有落葉滿船。閑來倚船,未始沒有落寬的感傷,但聞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隨遇而安。

三天以來,時美嬌再也沒有出現,便是她身邊的兩個愛婢無音、無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飲瑣碎事的必要一現而已。

對于簡昆侖,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認定了他不會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間艙房,非但窗扇常啟,連門扉也破格不再下鎖,偶爾興來,即使到外面艙板上走走,也不致就驚動了什麼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真實的情況又將如何?卻是費人思忖。

靜中無聊,簡昆侖也曾把船上的幾個人想來解悶,不可置疑,飛花堂主時美嬌劍術武功、聰明才智,俱為一流,人既有情,卻不以情用事,端的是個厲害已極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兩位副堂主而論,也無不深邃精謹,難以度測。

其它眾人不必多論,只是這三個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無論如何,以飛花堂主時美嬌為首的這次出行,規模頗隆,目的應該不只一宗。如果說僅僅只是為了簡昆侖一個人,未免小題大做。玉劍書生崔平的死,只是一個意外的插曲。簡昆侖既然已經落在了他們手里,接下來的下個步驟,又將如何?很可能他們對永歷帝仍不死心,只是這件事卻是一時急不來的。

簡昆侖雖然未經證實,但是僅憑直覺,即可判定永歷帝不在這艘船上,甚至于還沒有落在他們手里。這一點確使他為之暗中慶幸。

是不是便是因為如此,時美嬌等一行的任務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動?

這些事卻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細。

靜靜的水面,甚至于連個波紋都沒有了。也只有大船經過時,帶起來洶涌的怒濤,攪碎了一天的寧靜。

風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熱。

四下里環境,美不勝收,憑欄顧盼,只見岸上紅葉,狀若紅海,陌上野菊,無盡芳菲,襯以鏡面兒也似的寧闊江水,兩相映照,簡直像是夢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也無以過之。

黃昏的太陽,渲染著野渡楓林那麼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紅……

看著看著簡昆侖亦不禁為之贊嘆了一聲︰「妙啊!」

卻不知是來到了什麼地方?常聞滇境風光絕佳,較之桂省亦不為差,只不知眼前來到哪里?船行多日,未免有些發悶,眼看著這等風光絕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來,上岸玩上一趟才叫過癮。

心里方自動念,卻已感覺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遠,來到了一個岔口。眼前雙峰對峙,水面變狹,落紅繽紛里,這艘大船拐了個大彎兒,岔進到右邊疑是亂紅疊嶂的水面,便自緩緩向岸上靠近,隨即停了下來。

簡昆侖這才發現,眼前百十丈方圓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個岔流,前道沒有出路,只是一灣靜水而已。

靜靜的淺水岸邊,早已為落紅片片的楓葉所布滿,一行黑白天鵝,猛可里扇翅踏波飛起,猝然間使人感受到自然與生命的結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潑生動的,兩者缺其一,便為不美。簡昆侖所看見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卻能感覺出大船的泊岸,以至于完全靜止。

他卻也注意到,另外隨行的四艘大船,並不曾跟進來,仍自繼續前行。這樣便不啻說明,自己所乘坐這艘船的月兌群而出,當是另有行動與任務了。

這麼大的船,人這麼多,竟然听不見一點點聲音,仿佛所有人都睡著了,抑或是也同簡昆侖一樣,沉醉于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風光!

很久,很久,才感覺出有了人聲!

有人在說話、走動……

船身微微的在晃動,透過清晰的那種叩擊聲音,聲聲由頂上踏過,簡昆侖立刻警覺到那是馬蹄的聲音,原來有人把牲口牽向岸上。緊接著他甚至于連牲口的響鼻聲音也听見了。

濱岸紅葉叢里,有人策馬疾行而去。

一個披著藍色緞質長披風的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另一匹卻是無人乘坐的空騎,極快的一霎,已消逝于岸上楓葉叢里。雖然如此,卻逃不過簡昆侖那雙銳利的眼楮,甚至于馬上那個披著藍色披風的人,也無所遁形。

海客劉青!

此人身任飛花堂的副堂主,在萬花飄香一門之中,職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簡直無需他自己偏勞,只消吩咐一聲,盡可交由手下人代勞,是以眼前這次行動,顯然具有非常意義,頗為令人玩味。

其實不難猜測。由對方空著的那匹坐馬上,簡昆侖立刻猜測出,海客劉青此次的行動,多半是在接一個什麼人。這個人當非一般尋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則,也就無需像海客劉青這等角色親自出動。

一個念頭,閃電似地現自腦海,「莫非是永歷皇帝已經落在了他們手里!」

這個突然的念頭使得他大大一驚,頓時為之不安起來,左思右想,怎麼也無能釋懷。

想想看,卻也並非絕無可能,永歷帝雖有李定國將軍的勤王大軍就近保護,可是萬花飄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沒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來去,即使將之生擒,也不稀奇。

對此,那一天玉劍書生崔平曾有詳盡分析,萬花飄香的總舵把子︰飄香樓主柳蝶衣之所以動有此念,顯然極有深心,永歷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里,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盡皆為其所愚,听其使喚,形成挾天子令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簡昆侖卻又能如何?

想想一籌莫展,也只能靜以觀變,再圖後策了,往後時刻,時聞笑語。腳步聲甚是頻繁,一路在船上悶了多天,似乎這一霎,才得獲準登岸,自是皆大歡喜。

簡昆侖正不知是否也應下去走走!卻听得房門輕叩,接著啟開,無音走了進來。

「堂主有請!」

說了這句話,便自退了出去。

簡昆侖心里微驚,那日一見之後,已與時美嬌未再謀面,忽然相召,卻不知又有什麼花樣,卻也不容多思,隨即走出船艙。

無音杏眼向兩側微微一瞟,笑道︰「在房里待了好幾天,還不夠?想不想出來透透氣兒?」

簡昆侖正要說話,無音卻以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止住了他的開口,即見一個人由後面艙房開門步出,循梯而上。

無音拿眼楮眯著他,一直待他離開之後,才自含笑道︰「多听少講,包你不吃虧,走吧。」

簡昆侖听她這麼說,干脆一言不發,即同著她循級而上,向艙面步出。

這是條少見的寬敞大船,連同最下層的漿櫓操作大間,共有三層,如果連艙面的一層也算上,便是有四層之多。每一層分設艙房數間,儼然一艘樓船。

眼前無音帶著簡昆侖一直來到了艙面,卻見岸、船之間竟然搭有一座寬敞扶梯。

簡昆侖同著無音循梯而下,一直來到了岸上。原來船身過于高大,如此一來可以不必施展輕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萬花飄香一干幫眾,鮮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隨同時美嬌而來諸人,更是個中佼佼,兩丈來高的船身,縱身可及,即使輕功欠佳,亦有繩梯可攀,想來是為了方便騎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才所見,卻也不便向無音開口詢問。

眼前同著無音穿過了稀疏的一片楓林,來到了右側彎出的一個盤口,幾株老梅,雖不到開花時節,卻已黃葉落盡,禿木蒼勁,古意盎然。

卻在這里擺設著一張小小方幾,設有香茗,主人時美嬌已然在座。

一襲綠色及地長裙,綴滿了星星點點的寶石亮片,恰與上身的雲字粉色珠帔搭配,襯上玉膚花容,真個我見猶憐。

破例地,她臉上沒有系上面紗,淺笑輕顰,無盡春情韻致,較之那一日的冷艷如霜,誠然兩種韻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後,時美嬌才自淺淺笑道︰「對不起,讓你在艙里悶了幾天,特地請你出來透透氣,這里風景不錯,大可賞心幽懷。」

說話時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幾分嬌媚,萬紫千紅粼粼瑩瑩,揉碎在醉人的酡顏里,便似飲了芳醇般那麼讓人著迷……

奉上了一盞香茗,無言悄悄退後,與無音並立于時美嬌身後,宛若一雙璧人。

「我們在這里可能有一會耽擱,等一位朋友……至遲不會超過午夜便可啟航,更有兩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說到這里時美嬌眼神里頗似有幾分落寞的傷感。那卻也只是一霎間事,轉瞬間便自消失。

簡昆侖雖是滿心好奇,卻也不欲多問,寧可用自己的眼楮留意觀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听。基本上對方佳人,仍然是敵人,無論她擺出一副什麼樣的姿態,都不能消除對她應有的戒心。

這個風華絕代,舉止若仙的姑娘,其實也正是殺死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劊子手,簡昆侖若非麻木不仁,便無能忘懷。

有了這層潛在的陰影,簡昆侖再看對方這個人,便有幾分自恃,不致為對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與你比劍之後,我曾仔細想過,很可能你留了幾分忠厚……」

簡昆侖心里一驚,不覺向她注目而視。

時美嬌問說︰「是不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在簡昆侖想來,對方能有此悟及,實在是太奇妙了。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瞬也不瞬地向他看著,銳利的目光,像是兩把利劍,直刺向他的心里。

「那是我事後的分析……」她微微笑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這樣,必然是有原因的,請恕我好奇,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如果並非如此,我當然也就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了!」

簡昆侖並不遁目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開始發覺到對方少女極聰明,對付聰明的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極愚笨,一種是比他更聰明。

看來這兩種方式,今後要交叉運用,如此才不致為對方所識破模透,著了她的道兒。

時美嬌含笑地瞥了他一眼︰「這一點以後不難證實,哦哦……」她說︰「你的傷好些了?」

說時,那雙眸子尋覓著,直向對方負傷之處看來。

簡昆侖一哂說︰「貴門的傷藥確有奇效,已經不礙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喪命于姑娘雀翎之下。」

時美嬌笑了一聲︰「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別當我听不出來……」

輕輕一嘆,她接著說︰「我想你也同我一樣,應該有此感受,那就是一個人的武學境界,也可以說他的劍術境界,達到了一個水平之後,便會十分渴望地去尋找一個能與匹敵的對手,這卻又是矛盾的……」

「為什麼?」

「那是因為,」時美嬌說,「非如此便無能證實他的存在。這個他心目中的對手,如果找到了,兩者很難和平共處,結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兩敗俱傷,如果找不著這樣一個堪與匹敵的對手,卻又是多麼遺憾,他會覺得終其一生都是無聊的……」

頓了一頓,她那雙眼楮更似充滿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著說道︰「也許便是因為這種心理的促使,才至于傷了你。」

簡昆侖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意思也正好說明了我遠非姑娘你的敵手……

看來你也只好繼續失望遺憾下去了。」

「是麼?」時美嬌臉上笑靨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說,以後將會證實。」

目光微偏,看向身側的無言,吩咐說︰「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陪簡相公在這里吃飯,你預備去吧!」

無言領命返身,身形略閃,已是三丈開外,再閃,已近江邊。船就泊在那里,當中間隔著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楓,看來饒有奇趣。

總似有小風徐吹,引得丹葉飄零,暮色殘照里,交織著夢幻那般的迷離……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襯里也當「雅」了,更何論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氣!」簡昆侖微微笑說,「我只是階下一囚而已,難道貴門一直都是這樣厚待敵人?」

「那倒不是!」時美嬌說,「我們對付真正的敵人,是很殘酷的,哦!也許殘酷這兩個字用得並不恰當,不過我們是不會感情用事的,當殺者殺,當縱者縱,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點也不意外……」

「哼哼……」

簡昆侖忍不住冷笑了兩聲,壓不住臉上橫生的怒意,幾乎有發作之勢,他卻畢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應得,又何至罪延其母?還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單純了……」

說著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綻開的唇角一線,露著編貝也似整潔的一排玉齒,透過她宛似有情的一雙眼楮,在對方這個少年人身上轉動著,似乎突然才有所領悟,領悟到對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兒子手里,那個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們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種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要說到原因,太復雜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簡昆侖說,「姑娘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道理很簡單!」時美嬌說,「比方說吧,路邊上有個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于還是個殘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無限關懷,你說,這個罪惡的結果,又能怪誰呢!」

被她突然的這麼一問,簡昆侖真有些糊涂了。

時美嬌看著他神秘地微微笑著,幾縷散發,輕拂前額,她伸出縴縴一根手指,把它分開來。

便只是這樣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含蓄著幾欲無可筆墨形容的美……乃至于簡昆侖心里大大的為之動了一動,便不由自主地把一雙眸子移開了去。

少頃,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對方身上。

時美嬌侃侃說道︰「這個乞丐的遭遇,盡管可憐,卻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為走上了這條乞丐的路,當日種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麼我們便只是可憐而已……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深一層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簡單了……」

「那時候呀,」她說,「你就會听到許許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于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內,都將要為他眼前的貧窮、病疾,淪為乞丐負責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無辜的了,這個論調又豈能算是公平的呢?」

簡昆侖點點頭,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為自己所犯下的殺人罪過而辯駁。

「所以,一個人的死也是一樣,你必然先已種下了死的因,才會得到死的果。其它都無關重要,大可不予過問!」

「所以」,她雖然仍在微笑,實已語重心長︰「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兒子殺死的!

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們所看見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栽,因為這種事,實在也是無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紅葉,冉冉自天空落下來,正好落在她綠色綴滿寶石亮片的長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輕輕地一嗅……一霎間,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歲月,畢竟童年與少女之間的成長,是有著相當過程距離的,特別是眼前的她,雖然綺年玉貌,正同于其它少女一樣,像是一朵盛開的花,然而她卻是自己知道︰這一朵盛開的鮮花卻生長在滿是蒺藜、荊棘里面,別人也是看看,最多止于欣賞而已。

自然,她心里還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負擔,這些自非匆匆一見,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簡昆侖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只苦笑了一下,對方這種論調,他還是第一次听說,實在不能苟同,卻也不便與她爭執。說話時,無言已轉回,手里提著個花式講究的食盒,會同無音著手布置,把香噴噴的幾式菜肴擺滿幾上。

簡昆侖肚子里倒是真有些餓,看看幾樣小菜︰清蒸鱸魚、爆蟹、油燜筍、醋溜白菜,瓦甑里是清香撲鼻的蓴發雙煨湯,一盤銀絲花卷,一甕精米香粥。

雖不是什麼講究菜色,看來卻極可口,所謂秋風動蓴鱸之思,一霎間蓴菜、鱸魚都有了。

主人性格無拘,簡昆侖也無需客套,道了聲︰「有僭。」即行吃喝起來。

時美嬌吃了個花卷,喝了碗湯,便自擱下筷子,簡昆侖卻食量驚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愛喝那個湯,蓴菜與發菜都煨得甚爛,湯色碧綠,間以山中老菇,那味兒前所未嘗,卻是可口極了。

時美嬌見他愛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邊的無言道︰「為簡先生添湯!」

簡昆侖搖搖頭說︰「夠了!」

時美嬌說︰「不用客氣,這也是我最愛喝的,菜可以不吃,湯卻不能不喝,他們都知道我這個習慣,所以變著法兒,每天都為我準備一碗很好的湯!」

說話時,無言已把滿滿一碗湯送上。

簡昆侖卻之不恭,接過來又自喝了。

無言隨後清理碗碟,無音卻服侍二人漱口、淨面等,最後奉以香茗。看來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習。由此看這位飛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該是何等養尊處優,她卻不曾為此而疏忽之武術劍技的浸婬,真正難能,令人欽佩。

對于她,簡昆侖時時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輕心,莫以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誼的表現,便可松弛了內心的防守,事實上對方的下一步究屬如何,簡直諱莫如深,還是未知之數。眼前的笑臉,並不表示日後便不會白刃相加。

對于時美嬌,固然要有此一番認識。對于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時時保持冷靜!

簡昆侖再一次舉目向對方打量時,不自禁地心里便這麼提醒著自己。

時美嬌端著細瓷碗,就近唇邊,剛剛要喝,卻微微一笑︰「有時候思想就是這麼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來的感觸?這意思是說,我忽然感覺出來,知道你現在心里想的是什麼。」

簡昆侖不禁怔了一怔。

時美嬌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臉上卻保持著神秘的笑︰「你心里充滿了仇恨和對我的懷疑。是不?」

簡昆侖簡直為之震驚,他卻盡可能不表現出來,聆听之下,微微一笑。

「當然……」時美嬌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會忽然間興起了這個念頭,尤其是在眼前這個和諧的氣氛里,為什麼?」

簡昆侖一笑說︰「你很聰明。」

「你的意思是,我對你的這個感覺完全正確?」

「我不否認!」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我們基本上還是敵人!」簡昆侖坐正了身子,單刀直入地說︰「我的生命,眼前甚至于還操在你的手里,雖然眼前你對我這麼好,但是我卻不能不小心地防範!」

「你說得很對!」她笑得很甜,眨著那雙美麗的大眼楮,「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逃得了麼?」

「眼前當然不能!」

「以後呢?」

「那可就難說了!」簡昆侖說,「人只要活著,總是有機會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這句話!」時美嬌說,「是不是希望我對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會的!」簡昆侖說,「你的任務是負責把我交給那位愛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應該稱呼他柳先生……」時美嬌仍然微笑說,「或是像你前面說的,叫他一聲愛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歡人家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我會記住這句話!」

時美嬌點點頭︰「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與他見面以後,是不是還能活著,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見了面以後,我活著的機會,也不會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見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卻沒有!」

時美嬌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你是個心地很細的人,可是對于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這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忠告。」

簡昆侖說︰「那是因為他有異于常人的性情?」

時美嬌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的眼楮卻在他臉上轉著︰「你的劍法誠然可以稱得上高明的了,但是並不見得就高出于我,很可能我還較你高出一籌,你可同意?」

簡昆侖微微點了一下頭,一霎間心里充滿了悲哀。他生性頂是要強,讓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女人,然而那卻是實在的,他便只得承認。

「你心里覺得很不舒服?」時美嬌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劍法不如我,並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我所知,當今武林,劍法不要說能勝過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兩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與我相伯仲,已經足以自豪……」

簡昆侖不自然地笑了笑,隨即把眼楮移向一旁。

他忽然發覺到對方少女太過聰明,擅揣人意,即使連心里想的,也在她觀察之中,可得隨時提防仔細。

時美嬌一雙澄波眸子睇著他,繼續說道︰「我所以這麼說,乃是在告訴你,你我的劍法,在當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杰出高手,只是如果拿來與柳先生比較……」

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淒涼,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恰當……」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過你許多了?」

時美嬌笑了一下,臉色看來似乎更淒涼。正如同簡昆侖一樣,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終也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段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來!我們到前面走走!」

說著,她隨即站起來,向著瀕近水邊的地方走過去。簡昆侖不覺地也移動了腳步。

太陽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邊天際仍然還泛著一些微微的紅,大群鴉雀,聚集在附近幾棵楓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歇。

鳥雀總愛在這個時候,團聚樹上,在一天結束之前,做一次離別歡聚,然後各自歸巢,卻不知竟給人以樂趣之機……捕鳥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機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于大樹之後。便在這一霎,年輕的捕鳥人,倏地躍身而出,手里揮動著一面系有紅布的長竹,同時發聲大叫,眾鳥聞聲而驚、張皇四散,年老的捕鳥人,便于這時閃身而出,漁夫撒網般地,飛出了手上巨網,一下子網了個正著。

眾鳥啁啾,彩羽繽紛,像是一片雲般。為數千百的鳥群,隨著那面大網,一下子落了下來,卻又騰空而起,已飛出百十丈外,捕鳥的老少二人,卻是毫不驚慌,只是仰空望著,眼看著這片鳥雲,在一霎間的飛跑之後,終于再次墜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鳥人的算計之中。

看到這里,簡昆侖不由微微搖一下頭,嘆了一聲。

時美嬌臉上卻現出了笑靨。

「可憐的鳥!」

「聰明的人!」

說話的兩個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卻有微異,前者見仁,後者見智,顯示出了兩種不同的胸襟抱負。

簡昆侖說︰「我說可憐,只為眾鳥的事,平白著了人的道兒,喪失了性命。」

時美嬌笑著說︰「誰叫它們如此慌張愚笨?這些鳥兒若是團結一致,向著一個方向齊飛,便能月兌開捕鳥人的毒手,偏偏它們計不出此,死有余辜。」

簡昆侖嘆了一聲︰「話雖如此,人心未免過毒,也太狡猾。」

時美嬌笑得像一朵鮮花︰「人所以異于禽獸,正在于他們比其它禽獸多了一份智慧與聰明,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誰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聰明的人,永遠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簡昆侖的眼楮,有如兩把利刃,狠狠向著她逼視過來。

時美嬌依然面現微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哼哼,你要是為此不平,那可是一輩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著她眨動著一雙眼楮,幽幽說道︰「我喜歡聰明、智慧,厭惡愚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應屬于聰明人,正因為愚笨,便活該失掉了許多機會,而沒有份兒,這也是上天所賜予人的不平,爭也爭不來的。」

簡昆侖冷冷地說︰「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論調,智慧固然彌足珍貴,為人所喜,卻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來嘉惠于人,才是得其所處。反之,禍國殃民,便為人所惡,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時美嬌偏過臉瞅著他,微微挑動了一下黑而秀長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無意與你多爭,偏偏就看不慣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哼!什麼是嘉惠于人?什麼又是得其所處?這可又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簡昆侖說︰「願聞高教!」

「好吧!我就隨便舉兩個例子給你听听!」她接著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築萬里長城,殺人如麻,夠殘忍夠壞的了吧;隋煬帝挖運河,只為一己之逞,千萬人流離失所,夠慘的了吧,當時人人恨惡,罵著昏君,只是今天看來,功價便大為不同,千百年後,其意義更當有甚于今日,所以論人論事,要看其長遠,不能拘于一時,這便又是智慧與愚蠢所見不同了,你以為呢?」

說完,她便靜靜地向對方看著,透過她那一雙澄波的眸子,實在顯示著她的聰穎才智。顯然她不甘服輸,即使為爭一時口舌之利,也要領先對方一籌。

簡昆侖自然有所領會,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

時美嬌說︰「你怎麼不說話?」

簡昆侖說︰「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簡昆侖冷冷一笑,「那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在我眼里,永遠是殘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萬年也是如此。」

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轉過身子,不欲再與她多說。

時美嬌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說︰「很多人的看法與你是不一樣的。你雖不忿,卻又奈何?」

說完這些,她得意地揚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簡昆侖霍地回過身來,心里不服,想要頂撞她幾句,偏偏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看在時美嬌眼里,卻是更為得意,盈盈做笑,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別心里不服氣,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聰明的人,永遠是佔上風,愚笨的人,哼——對不起,便只有往後面靠邊站了。」

簡昆侖微微一笑說︰「表面看來,確是如此,實際的情形卻又不一樣。姑娘當然听過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吧!」

「听過!」時美嬌冷冷一哂,「這只是指一般小聰明的人說的,真正聰明的人,卻不在此例!」

說完她微微一笑,斜過眼楮來瞟著他,神采間更形得意。他雖然嘴里不曾明說,實際上卻已在顯示出她是以聰明者自居了。

簡昆侖心中頗是為此不服。自幼以來,他父親教誨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個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實常常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忠厚于先,便不免為人所乘,如此一來往往便為人誤為愚蠢,實則大智若愚,看來這層道理,對方姑娘未必認同,也就不必與她爭一時口舌之勝。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環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價值觀念,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要想真正的了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這個貌若鮮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會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實際的內涵,又是如何?也許她的心與她的臉一樣的美,也許卻大不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蛇蠍美人,其間差距,何能以道里計?

眼前這個時美嬌該是何等形樣的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鋒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著她臉上直視過去。

無論如何,她已是殺害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凶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與她無能妥協……雖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終將無能洗刷掉她殺害崔氏母子鮮血淋灕的手印。

這麼想著,簡昆侖只覺得透體發涼,一雙眼楮不自禁地由對方美麗娟秀的臉上移開來,再也無能向她多看一眼。

時美嬌微微一笑,正要說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听見了什麼,眼波輕轉,直向著遠方叢林間望去!

兩騎快馬,並馳而過。驚鴻一瞥,隨即掩飾于亂紅深處。

雖然這樣,簡昆侖卻也看見了。

非只是那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以及披有藍色長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見。便是那原本空著的坐騎上,竟然也坐著一個人——一一個白發皤然,身著血色大氅的老人。兩匹馬是一般的快,乍聞蹄聲,蹤跡已杳,觀其來勢,正是這個方向。

時美嬌臉上神色,頗有所喜,看了簡昆侖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無言、無音一雙孿生姐妹,聆听之下,更不待吩咐,隨即動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來,其時簡昆侖已同著時美嬌,緩緩向岸邊走去。

看看已來至大船,簡昆侖卻只是一言不發。

時美嬌微微一笑︰「你已經看見了?」

簡昆侖心里明白,對方所指的,當是那兩騎人馬,便點頭道︰「看見了。」

時美嬌忽然停下了腳步,奇怪地向他打量著︰「你覺得奇怪麼?」

簡昆侖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頓又道︰「這事又與我何干?」

時美嬌點點頭說︰「你果然能這麼想就對了,記住,少管閑事,否則對你是很不利的。我還有點事情,船就要開了,請回船去吧。」

簡昆侖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躍身上船,徑自走了。

卻也沒有忘記臨走之前的一番視察。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漢子,將一席血紅色的地毯,沿著地面過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這番舉止,自非尋常。那意思其實不言而喻,便是將有貴賓上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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