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蒼之龍 (5)
嘆了口氣,他轉笑道︰「這樣就好……這幾年來東藏西躲,我實在倦了,廟里雖是不好,總還寬敞,比別處也涼快,就是一個人太悶了……」
他的身子緩緩向後靠下,伸出了手,秦小乙忙把參湯送上來。
皇帝接過來,卻拿著發起怔來。
「要是……要是……」
連說了兩個「要是」,卻是沒有接下去。
葉先生肚里明白,多年來他與皇上朝夕相處,早已心脈相通,皇上心里想什麼,他都能猜知。
朱允炆那句話應該是︰「要是甜甜在我跟前就好了!」
或是要是朕身邊能有個知心的人兒就好了……
當然,這個知心的人,必須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原來皇帝于建文四年京師城破之日,皇後馬氏,不及逃出,焚死宮內,近臣多人皆自縊死,身邊原攜有一個愛妃李氏,以及愛子二人,隨臣計有翰林院編修程濟、監察御史葉希賢,與郎中杜景賢、梁氏兄弟等數人,連同身邊侍衛太監,共二十余人。
二十幾個人,說多不多,逃起難來,卻也煞費周章。
那一陣子,朱棣帝追逼過緊,為怕太過招搖,朱允炆一行只好分開逃命,由程濟攜同太子皇子與梁氏兄弟等逃去重慶,朱允炆與葉希賢等潛走黔滇。
——卻是第二年,朱允炆身邊最喜愛的李妃,竟自不耐旅途奔勞,一夜突發心絞痛死了。
自此而後,朱允炆才真正地寂寞了,日夕長嘆,形單影只,人也憔悴多了。
看著皇上這個樣子,葉先生心里也是沮喪。
「皇爺——」他吶吶勸說︰「你要看開一點……這里到底是廟,不大方便……」
朱允炆冷笑道︰「廟!我可能一輩子都住在廟里了!」
「不!」葉先生說︰「等這一陣子過去了,天涼以後,咱們到重慶去……」
一听提到了重慶,朱允炆不由得神色一振。
葉先生說︰「太子如今總也有六歲了,有程先生在他身邊,也應該讀書認字了!」
話聲才頓。一旁的李長庭忽然出聲道︰「輕聲!」
卻只見迎面軒窗,忽地大開,一條人影,鬼魅也似地飄了進來。
宮天保站在外圍,離著窗子最近。
這個人,五旬左右,一襲夏布長衣,氣勢軒昂,身子骨尤其輕靈,起落既快,落地無聲。
全場各人目睹之一霎,俱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李長庭身子一轉,擋在了朱允炆正前。宮天保喝叱一聲,已自向來人撲去。
燈焰子倏地一長——
兩個人四只手迎在了一塊。
來人,好個五旬壯叟,鼻子里哼了一聲,施展出頗似「武當雲手」那種架式,向外輕輕地一送,宮天保便似吃受不住,霍地騰身而開。
嘩啦聲中,撞倒了一個茶幾。
饒是如此,宮天保的身子兀自打了幾個踉蹌,才自拿樁站穩。
李長庭目睹之下,大吃了一驚,怒叱一聲︰「什麼人?站住!」
來人原來就沒有歹意,李長庭這麼一叱,他果然便站住了。
睜著雙灼灼有神的眸子,還不及說出一句話,宮天保已自第二次發難,身形搖動間,第二次躍身而前。
「且慢!」
葉先生忽地出聲喝止,橫身而前。
「足下是?」
一面說,葉先生向著聳聳欲動的宮天保擺了擺手,制止了他的妄動。
事發突然,皇帝朱允炆也呆住了。
此時此刻,無論如何驚慌不得,幸而葉先生的凡事鎮定,看出了來人的居心不惡。
果然,來人聆听之下,後退一步,雙手抱拳一揖,恭聲道︰「草民岳天錫,參見列位大人,大人是?」
葉朱生道了聲︰「不敢!」隨即嘿嘿有聲地笑了。
「在下姓葉……」葉先生向來人注意打量,冷冷說道︰「這里是佛門善地,老夫朝山進香而來……並無為官之人,老兄這個稱呼,愧不敢當,別是認錯了人吧?!」
岳天錫「哼」了一聲,眸子里精光四射。
「錯不了!」他說︰「大人敢莫是監察御史葉希賢,葉大人吧?大人在上,請受小民一拜。」
說拜就拜,便真個地拜倒了。
葉先生說了聲︰「不敢!」向旁閃了一閃。
「岳先生,你認錯人了。」葉先生說︰「在下姓葉,可不是什麼葉希賢……」
說話的當兒,宮天保手探腰際,鏘的一聲,已把一口通體軟顫的緬刀握在手上,緊跟著身勢一轉,攔向門扉,那樣子像是要阻攔對方去路。
李長庭卻是一力護駕,不敢稍有怠忽。
葉先生口不承認,逼得岳天錫圓睜二目道︰「大人不必見疑,草民父女此番前來見駕,無非本諸俠義,尚有要事要面稟皇上,大人若存心見疑,草民父女便只得告退了!」
葉先生心內已猜知他的所言不虛,只是茲事體大,一時還不急改口。
坐在正中的朱允炆,已忍不住道︰「你說要面見皇上,朕就在這里,有什麼話就說吧!」
岳夭錫實不知坐在這里的這個年輕人,就是皇上,聆听之下,神色一凝。轉向葉先生而視。
事已至此,自是不必隱瞞。
葉先生只得嘆息一聲,點頭道︰「眼前便是陛下,壯士有話,便直說吧!」
岳夭錫神色一驚,轉向座上朱允炆抱拳道︰「岳天錫叩見聖上,請恕草民魯莽之罪!」
一連拜了三拜,起身退開,便自低頭不語。
看到這里,葉先生不再懷疑,微微一笑,轉向朱允炆點頭示意。
朱允炆道︰「岳先生……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岳天錫搖搖頭說︰「這就不敢!」
「你是怎麼來到這里?」
朱允炆好奇地打量著他道︰「你又怎麼知道我住在廟里?」
岳天錫說了聲︰「這個……」頭也不抬地道︰「草民身在草野,心在社稷……陛下安危時在念中,年初陛下進入廣西,草民便已听說了!」
「原來如此。」
朱允炆笑道︰「你剛才進來時候,好身法,武藝不錯呀!」
岳天錫道︰「草民自幼習武,略通薄技。」
「你不必客氣!」朱允炆說︰「我看宮侍衛也不是你的敵手,你能為朕效力,真讓我太高興了……」
岳夭錫應了個「是!」道︰「草民此來,特為奉還日間陛下遺失的珠寶。」
「什麼珠寶?」
朱允炆一時沒有想起。
葉先生「啊!」了一聲道︰「珠寶?你是說羅千戶拿走的那匣子東西?」
「就是那些東西!」
「啊!」葉先生一驚似喜︰「這麼說,姓羅的千戶一行,原來是你……」
岳天錫抱拳道︰「草民父女只是為陛下護駕,略盡綿力而已。」
「好——」朱允炆大聲贊道︰「干得好!」卻是奇怪地道︰「你還有個女兒……她也來了?」
岳天錫道︰「小女就在外面……未奉召見,不敢擅入。」
朱允炆道︰「快傳她進來!」
宮天保應了聲︰「遵旨!」轉身開門,迎來了一掬夜風。
星月皎潔,遍地如銀,卻不見來人岳姑娘的芳蹤何處。
宮夭保待將縱出。岳夭錫道︰「尊駕請住,容我喚她便是。」
話聲甫落,抬手發出了一枚錢鏢。
「哧——」天空中響起了一絲尖細聲音,耳听得「叮!」的一聲細響,猜測著是那枚制錢落在了瓦面上的聲音。
緊接著對面殿檐間隨即拔起了一條身影,燕子也似的快捷輕飄,三起三落,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自現身當前。
各人看時,來人竟是個長身窈窕、秀麗剛健的姑娘。
隔著敞開的門扉,在外面她輕輕地喚了聲︰「爹!」便自站著不動。
宮天保其時已立身門外,見狀趨前抱拳道︰「是岳姑娘麼,里面有請!」
岳青綾轉過眼楮向他看了一眼,認出了來人是誰,微微含笑︰「是宮先生?」
「啊!」宮天保意外地道︰「你認識我?」
岳青綾笑而不語。
卻听得屋里岳天錫的聲音道︰「青兒不可無禮,快進來吧!」
大姑娘才嬌滴滴地應了一聲,姍姍步入。
宮天保緊跟著她身後進來,隨即關上了門。
說不出一種什麼樣的感觸,總之,第一眼可就瞧見了他,坐在上首紅木大師椅子上的皇上——那個斯文體面而英俊的年輕人。
她當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朱允炆,今年才二十五歲。
心里頭像揣了個小鹿似的,噗通通跳動得好厲害。
廟場那麼多人,怎麼竟像是誰也沒瞅見,偏偏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而他當然也看見了她。
四只眼楮交接之下,不期然地,像是久已相識那樣,不由自主地,俱都微微一笑。
岳青綾只覺著臉上一陣發熱,忙自搭下了眼皮,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自那麼深深地施了個萬福。
「民女岳青綾,見駕皇上,皇上萬安!」
便是這句話,也像是早經琢磨好了的。
朱允炆只覺著眼前一亮,竟自為眼前姑娘的清麗神采,深深吸引住了。
「你是……」
葉先生在一旁道︰「她叫岳青綾,這位姑娘是個女劍客,真正了不起……」
「我知道……我看見了……真正難得!」
朱允炆這才發覺到,對方姑娘猶自請安未起,才自吩咐說︰「岳姑娘你起來吧!」
大姑娘輕聲地應了聲︰「是!」才自站起。
滿屋子的眼楮俱都集中在她一個人的身上,看得她好羞、好窘,偏偏無處躲藏,一霎間兩頰飛紅,眼神兒左右不定,便自落在了自家的腳尖兒上。
卻是由衷地心里充滿了喜悅。
原來他就是皇上?這麼年輕,這麼俊……
忍不住略略抬頭,向著那邊瞅了個眼皮兒,仿佛是看見了他猶自在盯著自己看!
「這個人……」她心里嘀咕著︰「難怪人家都說他好風流……」
耳邊上是皇上與父親的對話,說了些什麼,壓根兒她也沒听清楚。心里面恍恍忽忽,像是踩在雲霧里一樣的輕飄……
直到父親的手輕輕踫了她一下,「皇上在問你話呢?」
「啊!」
一驚而視,四只眼楮可就又踫在了一塊兒。
「我問你,你的這一身本事是跟誰學的?」
「是……在南普陀山……琴鳳閣……」
「普陀山有個琴鳳閣?」
「有的!」葉先生笑道︰「陛下忘了,兩年前我們還去過那里……是個道觀吧?」
「啊!我記起來了!」朱允炆眼楮里閃動著亮光︰「那里的道人也會武?」
听到這里,岳青綾忍不住低頭「嚶!」一聲笑了,忙收斂住,不再出聲。
朱允炆一掃先時的落寞,此刻面對父女二人,尤其是看見對方姑娘,心里真是有說不出的喜悅。
「剛才你父親說,那個賊千戶是你除去了的,真是好本事岳青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忽然想起,隨即打開胸前十字盤結,把系在背後的那個盛有珠寶的匣子雙手呈上。
小太監秦小乙忙自上前接過來,轉手呈遞。
朱允炆不解道︰「是什麼?」
岳青綾說︰「是皇上的珠寶……」
葉先生隨即趨前小聲說了幾句,朱允炆才明白了。一連說了幾個「好」字,那一雙充滿了異樣感觸的眼楮,只是頻頻在岳青綾身上打轉。
「你們父女這次為我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們,這匣子珠寶,就算我送給你們的見面禮吧!」
「草民不敢承受!」
岳天錫躬身握拳道︰「萬萬不敢,草民父女為陛下盡忠,只在人臣之義,談到賞賜,可就萬不敢當……」
葉先生向著皇上擺了擺手,點頭示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
「好吧!」點頭道︰「我就謝謝你們了!」
岳天錫道︰「草民父女今夜魯莽求見,乃是要奉勸陛下注意行動,不可再輕易離廟走動,外面風聲很緊,陛下不可不防。」
朱允炆微吃一驚,道︰「你是說……」
岳天錫道︰「外面已有傳言,說是陛下來到了龍州,這一次朱能來到龍州,便負有搜拿陛下的使命。」
朱允炆怔了一怔,臉上現著微微冷笑。
「岳先生不必為朕擔心,這種事年年不斷,防不勝防,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一旁的葉先生卻是比較持重。
「皇爺,岳大俠既然這麼說,定有所見!」他隨即轉向岳天錫道︰「你听見什麼了?」
岳天錫點點頭道︰「永樂逆帝對皇上的搜查從來也沒有放松過,這一次朱能來到龍州,身邊有幾個很厲害的人,听說便是專為了皇上來的!」
葉先生哈哈笑道︰「是來自大內的錦衣衛?」
「葉大人也知道了?」
岳天錫用著奇怪的眼神,向葉先生看著。
「我只是猜想而已!」葉先生冷笑一聲︰「听說這個逆王入主京師以後,大力擴充了東廠的錦衣衛,並且由四面八方到處羅致了許多江湖武林人物……」
「大人說的不錯!」岳天錫道︰「這些人根本出身不正,更有些是江湖黑道的敗類,如今一朝進了大內,仰仗著大內的勢力,更加無惡不為,這一次隨朱能來的,便是他們!」
听到這里,一旁的李長庭忽然插口道︰「岳大俠說的,莫非是一個姓方的?」
岳天錫點頭道︰「方蛟!」
李長庭神色一驚,哼了一聲︰「原來是這個敗類,他也來了?」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認識他?」
李長庭躬身道︰「見過兩次,過去他是燕王跟前的‘神鷹教練’之一,燕王入主京師之後,听說水漲船高,如今大概也是錦衣衛里的一個千戶或是鎮撫了!」
他隨即向岳天錫道︰「這個人武技很高,過去出身黑道,是個棘手的人物,如今他來到了龍州,倒要小心提防著他一點了。」
岳天錫道︰「李兄弟說的甚是,此人精擅夜行輕功,練有一門獨門功夫——‘鐵手穿牆’,通體上下皮質堅硬,尋常刀劍不能傷害,卻是個厲害角色,而且……」
頓了一頓,岳天錫才又接下去道︰「與他一齊來的,還有一個人,更是詭計多端。」
各人听他說到那個方蛟加此厲害,已是心里生憂,再听到另外還有更厲害的角色,俱不禁心里吃驚,相視不言。
岳天錫正要說出,一眼看見皇上朱允炷面色驚懼,便自改口道︰「敵人雖是厲害,我們若是防守得當,亦無所懼,聖上大可不憂!」
朱允炆點頭道︰「有你們這麼多人保護我,我又怕什麼?」
言罷一笑,那一雙多情的眸子,便自向岳青綾望去,後者不自禁地也報之一笑,隨即低下了頭。
葉先生最是仔細,輕聲一咳,向著李、宮二人拋了個眼色,道︰「先生累了,我們到隔壁再去請教岳先生吧!」
一行人隨即向皇上告辭。
岳天錫待行大禮叩辭,這一次卻為葉先生橫臂攔住︰「岳大俠請不拘禮,皇上早已傳諭,以後見面請以先生稱之,若為君臣之禮,諸如叩拜等禮,都可免了!」
岳天錫正要說話。
葉先生小聲道︰「此日何時?此處何地?焉能不仔細小心?」
岳天錫便自不再多說,轉向朱允炆深深一拜︰「草民向先生告辭了!」
一行人走出殿門。
岳天錫回頭見女兒不曾出來,不覺一怔。
葉先生隨後步出道︰「先生對令媛甚是垂愛,留下來說幾句話兒,岳大俠不必掛心,我們走吧!」便自拉著他,轉向里面禪房。
人都走光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他,還有那個細心體貼的太監秦小乙。
燭影搖紅,光彩絢麗。一陣陣淡淡清香,散自大理石案上的那個三足小鼎,窗檐子下的一溜子蘭花盆景也都盛開,這里雖非深宮上苑,亦有它一份清幽情趣。
岳青綾臉紅得厲害,心里頭通通直跳。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兩只手卻也不曾閑著,只把個衣角兒撓來弄去,在手里頭玩個不歇。
別看她平日拿刀動劍,縱身數丈,該是何等驍勇神氣?這一霎落了單,在面對著「這個男人」的時候,竟自忸怩如斯……
秦小乙獻上了一碗香茗。
「姑娘用茶。」便自轉身而去。
一直听著他的腳步聲消失門外。警覺著這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岳青綾才自張惶地抬起頭來,再一次現出了忸怩不安。
那個人——朱允炆,正用著一雙多情的眼楮向她注視著,面前的這個美麗姑娘,同時也是個手持青霜、來無影去無蹤的俠女子,這可就非比尋常,引發了他無比的好奇。
「他們都走了,姑娘你坐下來說話吧!」
朱允炆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岳青綾「嗯!」了一聲,點點頭,走過來壓著椅子一角,緩緩坐定。
朱允炆說︰「喝茶呀!」
「不……我不渴……」
「你不用怕……這里沒有外人……可以放心說話!」
「……」岳青綾緩緩抬起頭,向他望著,心里在想︰要說什麼呢?
朱允炆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瞧瞧這個人挺和藹,岳青綾的膽子漸漸放大,臉盤兒一偏,掃過眼角瞧著他——
「您猜呢?」
「十六?」
「這麼小!」
「二十?」
「這麼大!」
「哈哈!」朱允炆開心地笑道︰「那我知道了,今年十八了,可是?」
岳青綾看著他笑笑,沒有吭聲。
「剛才我就瞧見你了!」皇帝說︰「打對面房頂上過來的,你是怎麼練成這一身好功夫的?一個姑娘家,可真是了不起!」
听見皇帝夸耀自己本事好,岳青綾心里好高興,不自禁地低頭笑了︰
「您又夸獎了!」
朱允炆道︰「剛才我問你,這身本事是誰教給你的,你還沒告訴我!」
「是!」
岳青綾訕訕抬頭瞧著他,含笑道︰「是個住在觀里的老先生,名叫‘六如軒主’!」
「六如軒主?」朱允炆道︰「這名字像是個讀書人!」
「他是個讀書人!」
皇帝一愣。
岳青綾隨即又接道︰「可是他也會武,本事可大了,琴棋書劍,樣樣精通!」
朱允炆點頭贊道︰「這可真難得!」嘆了口氣,他遂又道︰「我身邊就需要這麼一個人,要是過去在朝的日子,就有這麼一個人為我所用,那就好了!」
岳青綾道︰「您別氣餒,您還年輕……」
「是麼!」朱允炆看著她,語重心長地說︰「外面年輕,里面的心早就老了!」
一霎間,他臉上帶出了悵悵神采。
「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除了這個身子還像是在活著,其實里面的魂魄早就死了……」
他悵悵地說︰「現在是如此,將來怎麼樣,可就不知道了!」
岳青綾甚是同情地說︰「你可別氣餒……您還年輕,還可以東山再起!」
「哈哈……」
朱允炆大笑起來。
「說得好,東山再起!」搖搖頭,他冷笑道︰「談何容易!就憑我身邊的這麼幾個人?!」
「您可以登高一呼,號召四方呀!」
朱允炆「哼」了一聲,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沒有說話,一時神色黯然,臉色越見陰沉。
廟里的和尚在敲鐘了。
晚課已經結束,該是僧人們就寢的時間到了,此時此刻,天色已晚。
岳青綾本能地想到,該是離開的時候到了,可是爹爹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
雙手捧著桌上的茶,送過去道︰「皇上,您喝茶!」
忽然她接觸到了對方那一雙含有異樣神采的眼楮,不由得心里跳了一跳。下意識里,忙自擱下了茶碗,待轉退後的當兒,那雙縴縴素手,已為朱允炆緊緊握住。
「皇……上……」
一驚之下,岳青綾倏地睜大了眼楮。
「您放手……您……」
或是太過焦急,勁兒施大了一點。
隨著她猝然掙月兌的雙手,朱允炆身子倏地打了個閃,砰地倒在了椅子上,面前的那碗茶水也灑了。
「啊,皇上!」
只怕是摔著了他,岳青綾心里一驚,忙自欠子來,伸手去扶,便自如此,這雙縴縴玉手,仍然落在了對方掌握之中。
「您……這……」
一霎間,擊胃綾臉色緋紅,真個羞熬。
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不忍心再像先前那樣施大勁兒,怕是摔著了他,他是皇上,怎麼可以呢?掙了幾下,未能擺月兌,索性也就不再動了。
氣又不是,怒又不能,總是心眼兒里先就不忍,就這樣,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皮來,向他瞅著。
眼神兒交接,傳遞著的只是彼此的窘迫,以及他訴說不盡的多情寂寞心聲……
岳青綾只覺得心跳得好厲害,隨著他火熱的雙掌,傳過來的陣陣熱浪,電流般已自傳遍了她的全身。尤其是他的那雙眼楮,散發著的灼灼情焰,即使是一座冰山,也能被溶化了。
「啊……老天!」
心里這麼喊著,岳青綾簡直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羞是羞死了,窘也窘死了,真恨不能眼前有個地縫讓她能鑽進去!
卻是這一切都無濟干事……
年輕的皇帝,他太熱情、太寂寞,也太想要……
當他把嘴、臉貼向她粉酥的頸項,細致而輕微地向她親吻挑逗時,岳青綾整個身子全都酥了。
「不……不要……不要……」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小了,代之而起的卻是眼前的一片朦朧,不知覺間,粉淚簌簌,竟自淌下淚來。
回來的時候,天色才微微發亮,東方是那種灰蒙蒙的魚肚子顏色。
岳青綾施展著輕功絕技,生怕驚動了爹。
她知道,岳天錫有早起的習慣,再晚上一會兒,保不住他老人家就起來了,是以特地趕了個早兒,趁著他未起之前……
醒來的時候,皇上猶自熟睡未醒。
羞死了、窘死了!也怕死了。
想到了剛才不久所發生的一切,青綾只覺得半身發麻,好一陣子還不能持平鎮定,仿佛是打腳心向外面統統地冒著涼氣。
還有什麼好說的?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心里頭像是倒了個五味瓶兒,說不出的那種感觸,更似有無比的恨!恨自己的軟弱、無恥……
那個人——朱先生,他睡得好沉、好死……照著她那會子的感觸,真像是有一種沖動,恨不能跳起來拔出寶劍,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橫劍自刎。
她卻沒有那麼做……
心里一軟,什麼都再別提了。
也像是任何尋常女人一樣,心里頭一團子亂,便只剩下了暗自飲啜、哭的份兒。
瞅著他的臉,好一陣子的內心掙扎。再想想……這檔子事兒,果真責任在他,自己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錯?怎麼當時就那麼听話、乖乖地馴服了……
真是,真是……
大錯已成,什麼都再別說了。
便自這麼混混沌沌、偷偷模模地溜出了太蒼古寺,一個人失魂落魄地悄悄回來了。
大黃狗「嗚」的一聲,撲到了眼前,俟到看清楚了是她,便自不再吭聲,只是頻頻地搖尾乞憐。
岳青綾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生怕驚動了爹,叫它不要出聲,它便真的一聲也不出,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向她瞧著。
悄悄地來到了父親房外,隔著門听了听,里面沒有聲音,輕輕推推,房門未鎖,「吱!」一聲,開了道縫兒,直嚇得她心里一驚。
所幸還好,沒有驚著了他。
卻見岳天錫在床上,背朝里地躺著。
岳青綾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即發覺到父親房里還點著燈,一截白燭,已燃燒到了盡頭,蠟油淌滿了半個紅碟。
想必是,在此長幾,他曾靜靜佇守,等候著自己的返回,直到夜已深沉,才自失望就寢,果真如此,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其實也已知道,一場暴風雨,就在眼前,眼看著就將來臨了。
心里這麼盤算著,岳青綾只覺得遍體冰寒,宛若置身冰窖,真恨不能眼前有道地縫讓自己鑽進去,好躲起來。
卻是岳天錫睡在床上,一聲也不吭,頭也不回一下。
以他素日之仔細機警,斷斷不至如此,便是先前的一聲門響,也萬無不驚之理,果真如此,他此刻實在已經醒轉,只是佯作熟睡,不忍向自己責難而已。
想著父親的一生要強,極重義氣,何以對眼前自己所犯下的如此大錯,竟而容忍不發,設非是一腔「孤臣孽子」「忠君」思想作祟,簡直萬無此理……
想著想著,岳青綾只覺著心里一酸,竟自樸簌簌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