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彎刀 第九章 駭人听聞
柳若松的年紀已經可以做丁鵬的父親了,在江湖中也不是無名之輩,居然會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做出這種事。
除了他之外,這種事還有誰能做得出?
青青嘆了口氣,道︰"這個人的臉皮真厚,做得真絕。"丁鵬道︰"無論他求我什麼事,我都不會答應的,想不到他居然求我收他做徒弟。"青青道︰"你答應了他?"
丁鵬微笑,道︰"能夠有這麼樣一個徒弟倒也不錯。"青青沒有再說什麼。
雖然她心里覺得這件事做得有點不對,可是丁鵬要做的事,她從來都沒有反對過。
所有的事都已和她所期望的不同了,她本來只希望丁鵬能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和她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快樂地度過一生。
可是丁鵬有野心。
每個男人都有野心,都應該有野心,換一種說法,"野心"就是雄心,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個男人。
她不怪丁鵬,只不過丁鵬的野心太大了,遠比她想象中更大。
"野心"就像是上古洪荒時代的怪獸,你只要讓它存在,它就會一天天變大,大得連你自己都無法控制。
對一個有野心的男人來說,柳若松這種人無疑是非常有用的。
青青只擔心一點。
她只怕丁鵬的野心大到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時,反而會被他自己的野心吞噬。
想到了這一點,她立刻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忽然問︰"神劍山莊今天有沒有人來?"
"沒有!"
"我記得你好像專程派人送了份請帖。"
請帖不止一份,除了神劍山莊當今的主人、名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劍客謝曉峰之外,另一位"謝先生"也有一份。
這位謝先生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滿面笑容,十分和氣。
四年前的六月十五,丁鵬在萬松山莊受辱之時,這位謝先生也在場。
"可是今天他們都沒有來。"想到這件事,丁鵬就沒有剛才那麼愉快了︰"非但神劍山莊沒有人來,那一帶的人都沒有來。"青青問︰"那一帶你還請了什麼人?"
丁鵬道︰"田一飛和商震。"
青青道︰"我知道商震這個人,他是商家堡的堡主,是'五行劍法’,當今碩果僅存的名家。"她想了想,又道︰"五行劍法艱澀冷僻,如果我要把當今天下劍法最高的十個人列舉出來,商震絕不能算其中之一。"丁鵬笑了︰"你是不是在安慰找,叫我不要為了他這麼樣一個人生氣?"青青也笑了。
丁鵬道︰"其實我就算在生他的氣,也不會看輕他這個人的。"青青道︰"哦?"
丁鵬道︰"五行劍法雖然艱澀冷僻,使用時的威力卻極大。"青青道︰"哦?"
丁鵬道︰"固為五行相生相克,其中有些變化別人根本想不到,當然更無法抵御。"青青微笑,道︰"有理。"
丁鵬道︰"商震雖然還不能名列在當今十大劍客之中,但卻已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何況他武功得自家傳,根基扎得極厚,內力之深湛也可以補劍法之不足。"青青道︰"你對他好像知道得很多。"
丁鵬道︰"只要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每個人我都知道得很多。"他又笑了笑,道︰"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會是我的對手。"青青還在笑,笑得已有點勉強。
她看得出丁鵬不但思慮更周密,見解更精確,情緒也更成熟穩定,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常常為了點小事生氣。
因為他的野心已越來越大。
丁鵬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他的眼楮又因興奮而發光︰"我絕不會再讓我自己敗在別人手里。"青青心里在嘆息,臉上卻帶著笑問︰"別人是些什麼人?"丁鵬道︰"任何人都一樣。"
青青道︰"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是不是也在其中?"丁鵬道︰"謝曉峰也一樣,不管怎麼樣,他也是個人。"他的目光更熾熱︰"遲早總有一夭,我也要跟他一較高低。"青青看著他,眼楮里已有了憂慮之色。
每次只要丁鵬一提起謝曉峰,她眼楮里就會有這種表情。
對謝曉峰這個人,她似乎有種不能對別人說出來的畏懼。
她是狐,狐是無所不能的。
謝曉峰縱然是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畢竟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她為什麼要畏懼一個凡人?
這無疑也是她的秘密。
一個人心里的秘密如果絕不能對人說出來的,就會變成種痛昔,變成種壓力。
丁鵬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又道︰"商家堡就在神劍山莊附近,商震沒有來,很可能就是受了謝曉峰的影響。"他淡淡地接著道︰"天下無雙的謝三少,當然不會看重我這麼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青青顯然不願再談論謝曉峰這個人了,立刻改變話題,問道︰"田一飛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丁鵬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個叫'無影無雙飛娘子'的女人?"青青道︰"你說的是田萍?"
丁鵬道︰"我說的就是她。"
青青道︰"我當然知道她,有關她的傳說,我已听到過很多。"江湖中有關田萍的傳說確實不少。
她是江湖中最美麗的三個女人之一,也是最可怕的三個女人之一。
她的輕功之高,非但已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比得上,連男人能比得上她的都很少。
她成名已經有很久,算來至少已經應該有四五十歲了。
可是根據最近看見過她的一個人說,她看來最多只有二十七八。
丁鵬道︰"田一飛就是田萍的唯一傳人,有人說是她的佷甥,有人說是她的堂弟,也有人說是她的私生子。"他接著道︰"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系,誰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田一飛的輕功的確是得自她的真傳,他也已經可以算是一流高手了。"青青道︰"田一飛住的地方也在神劍山莊附近?"丁鵬道︰"田萍行蹤詭秘,誰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家,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田一飛也一樣,只不過最近他一直住在神劍山莊附近的一家客棧里,住了至少已經有半年。"青青道︰"他為什麼要住在那里?"
丁鵬道︰"因為他想做神劍山莊的女婿。"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謝曉峰既然不來,他當然也不會來了。"青青道︰"謝曉峰好像還沒有娶過妻子,怎麼會有女兒?"丁鵬微笑,道︰"那就是他的私事了,你應該知道我一向不過問別人的私事。"這是他的原則,也是他的美德,這一點他始終部沒有變。
窗子是開著的,因為青青一向不怕冷。
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見天上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和水閣那邊的水池。
池水已結了冰。
一池寒冰映著天上的圓月和四面燈光,看來就像是個光彩奪目的大鏡子。
就在丁鵬走到窗口來的時候,鏡子里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個人來得實在太快,以丁鵬的眼力,居然都沒有看出他是從哪里來的,只看見一條暗灰色的人影一閃,已掠過二三十丈寬的冰池。
今夜圓月山莊中高手雲集,劍術、刀法、掌力、暗器、輕功,每一種武功的一流高手,差不多都到齊了。
可是像這個人這樣的輕功,連這里都絕對沒有人能比得上。
丁鵬想要青青過來看看,但是他還沒有回過頭,就看見了一件讓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這人影竟忽然從中間分成了兩半,就像是一個紙人忽然被人從中間撕開。
水閣里只擺了一桌酒,客人只有九位,在旁邊伺候的人卻有十來個。
能夠坐在這一桌的客人,當然部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一個人,身材高大,聲若洪鐘,赤紅的臉,滿頭自發,喝起酒來如長鯨吸水,吃起肉來一口就是一大塊,誰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經有八九十歲了。大家讓他坐在上位,並不是完全因為他的年紀,"大力斧王"孟開山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已洗手退隱,絕少在江湖中走動。
這次丁鵬能將他請到,大家都認為主人的面子實在不小。
柳若松正在為他倒酒。
現在柳若松居然已經以主人弟子身份出現了,居然面不改色,有說有笑,就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孟開山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大笑︰"老弟,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柳若松的臉居然沒有紅,居然還賠著笑道︰"那也得靠前輩們多栽培。"墨竹冷冷道,"現在我們已變成了你的前輩?"柳若松微笑,道︰"從今以後,我已是兩世為人,家師的朋友,都是我的前輩。"孟開山又大笑,道︰"好,說得好!能夠說出這種話來的人,將來一定有出息。"紅梅嘆了口氣,遣︰"孟老爺子說得不錯,現在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了。"墨竹冷笑道︰"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並不是因為他已不想再給柳若松難堪,而是因為他忽然看到一條人影。
這人影來得實在太快了。
水閣四面的窗戶也全部高高支起,在座的都是內功精深的英雄好漢,當然都不怕冷,何況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窗外一池寒冰,冰上一輪圓月。
這人影忽然間就已出現,忽然間就已到了水閣的窗戶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勢美妙。他的人也長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過在月光下看來臉色顯得有點發青。
林樣熊交游廣闊,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認得。
這個人他當然也認得,田一飛當然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輕功之高,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人影一現,林樣熊就已推杯而起,大笑道︰"遲到的罰三杯,你……"他的笑聲忽然停頓,就像是忽然被人一刀割斷了咽喉。圓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一飛臉上。他的頭發下、額角正中,忽然出現了,一點鮮紅的血珠。血珠剛沁出,忽然又變成了一條線。鮮紅的血線,從他的額角、眉心、鼻粱、人中、嘴唇、下巴,一路往下,沒入衣服。本來很細的一條線,忽然變粗,越來越粗,越來越粗……田一飛的頭顱忽然從剛才那一點血珠出現的地方裂開了。接著,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從中間分裂,左邊一半往左邊倒,右邊一半往右邊倒,鮮血忽然從中間飛濺而出。剛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已活生生裂成了兩半!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眨眼間冷汗就已濕透衣服。在座的雖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種事。站在旁邊伺侯他們的丫鬟家丁,有一半己暈了過去,另一半褲襠已濕透。水閣里忽然充滿惡臭,但卻沒有一個人能感覺得到。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開山忽然一把抓起了酒壺,將滿滿一壺陳紹佳釀都倒下肚子之後,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刀!"林祥熊道︰"刀?哪里有刀?"
孟開山根本沒有听見他在說什麼,又長嘆一聲,道︰"我已有四十年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了!"南宮華樹忽然道︰"這麼快的刀,我只听先父當年曾經說起過,卻從未見過。"孟開山道,"我活了八十六歲,也只不過見過一次。"他赤紅的臉已發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仿佛都已加深,眼楮里已露出恐懼之色。
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親眼看見的一件事。
"大力斧王"雖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心寒膽戰、毛骨悚然。
"那時我年紀還不大,還時常在江湖中走動,有一天我經過保定府的長橋……"那時也是這種嚴寒天氣,橋上滿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前面狂奔而來,就好像後面有厲鬼在追趕一樣。
"我認得那個人。"他說。
"那個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俠,武功極高,而且人稱'鐵膽"。""所以我實在想不到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後面有誰在追他?""我正想問的時候,後面已經有個人追上來,刀光一閃,從我那朋友頭頂劈下。""我那朋友並沒有被砍倒,還是在拼命住前逃。""那道長橋長達數百丈。""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橋頭,一個人才忽然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听他說完了這件驚心動魄的往事後,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林樣熊也一連喝了幾杯酒才能開口︰"世上真有這麼快的刀?"孟開山道︰"那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的,雖然已過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現在,我只要一閉起眼楮,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開了兩半。"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況居然又重現了。"林祥熊道︰"殺死你朋友的那個人是誰?"
孟開山道︰"我沒有看見,我只看見刀光一閃,那個人就已不見。"孫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誰?"
孟開山道,"我只認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個血性男兒,直心直腸,從不說謊。
他說謊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說的不是真活,殺人的人是誰他當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會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四十年前的住事他為什麼至今都不敢說出來?
他為什麼也像他的那個朋友一樣,也怕得這麼厲害!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人再問他,但卻有人換了種方式問︰"你想田一飛和你那個朋友,會不會死在同一個人的刀下?"孟開山還是沒有回答。
他已經閉緊了嘴,好像已決心不再開口。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還有幾人?"林樣熊道︰"孟老爺子豈非還在?"
孟開山既然還活著,殺了他朋友的那個人當然也可能還沒有死。
這個人究竟是誰?
大家都希望孟開山能說出來,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希望他再開口。
可是他們听到的,卻是另外一個說話的聲音,聲音清脆甜美,就像是個小女孩,說︰"盂開山,你替我倒杯酒來。"盂開山今年已八十六歲,從十七歲的時侯就已闖蕩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二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敵手。
"斧"大笨重,招式的變化難免有欠靈活,江湖中用斧的人並不多。
可是一個人如果能被人尊為"斧王",還是很不簡單。
近數十年來大概已經只有別人替他倒酒,能讓他倒酒的人活著的恐怕已不多。
現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個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開山對面,孟開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發現孟開山的臉色變了,本來赤紅的臉,忽然變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世有一點血色,一雙眼楮里也忽然充滿恐懼。
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沒有發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佯熊忍不住回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的卻是個老太婆。
水閣里根本就沒有小女孩,只有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頭子旁邊。
兩個人都穿著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別人坐著也高不了多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剛從鄉下來的老夫妻,完全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閣中這麼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等到老太婆開口,大家又吃了一驚。
她看起來比孟開山更老,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像是個小女孩。
剛才叫孟開山倒酒的就是她,現在她又重復了一遍。
這次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孟開山已經在倒酒——先把一個酒杯擦得干干淨淨,倒了一杯酒,用兩只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送到達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多年不見,你也老了。"孟開山道︰"是。"
老太婆道︰"據說一個人老了之後,就會漸漸變得多嘴。"孟開山手已經在發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濺了出來。
老太婆道︰"據說一個人若是已經變得多嘴起來,距離死期就不遠了。"孟開山道︰"我什麼都沒有說,真的什麼都沒有說。"老太婆道︰"就算你什麼都沒有說,可是這里的人現在想必都已猜出,我們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見的人。"她又嘆了口氣︰"這地方的人沒有一個是笨蛋,如果他們猜到這一點,當然就會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們刀下的。"她說的不錯,這里的確沒有一個笨蛋,的確都已想到這一點。
只不過大家卻還是很難相信,這麼樣兩個干癟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麼快的刀。
孟開山的表情卻又讓他們不能不信。
他實在太害怕,怕得整個人都已軟癱,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部濺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問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經有八十多歲?"孟開山牙齒打戰,總算勉強說出了一個字︰"是。"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歲,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別人全部害死?"孟開山道︰"我……我沒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這里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了,你這不是害人是什麼?"她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把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廢物,如果她想要這些人的命,簡直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鐘展忽然冷笑,道︰"瘋子!"
他一向很少開口,能夠用兩個字說出來的恬,他絕不會用三個字。
老太婆道︰"你是說這里有個瘋子?"
鐘展道︰"嗯。"
老太婆道︰"誰是瘋子?"
鐘展道︰"你!"
紅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說得對極了!這老太婆若是沒有瘋,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孫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對!"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讓我們全部死在這里,她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墨竹冷冷道︰"她以為她自己是什麼人?"
南宮華樹嘆了口氣,道︰"你們不該這麼說的。"墨竹道︰"為什麼?"
南宮華樹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個瘋老太婆一般見識。"這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這老太婆居然沒有生氣,孟開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認得這對夫妻的人,才敢對他們如此無禮——
既然大家都沒有認出他們,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終于嘆了口氣,道︰"我們家老頭子常說,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長。他說的話好像總是很有道理。"那老頭子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說,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也許只是因為他要說的話都已被他老婆說出來了。
老太婆道︰"你們既然都不認得我,我也懶得再跟你們羅嗦。"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兩位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坐下來喝杯水酒。"老太婆冷笑道︰"這種地方也配我老人家坐下來喝酒?"柳若松道︰"這地方既然不配讓兩位坐下來喝酒,兩位為什麼要來?"老太婆道︰"我們是來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麼人?"老人婆道︰"一個姓商,叫商震。還有個姓謝的小丫頭。"一提起這兩個人,她臉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們把這兩個人交出來,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在這里多留片刻!"柳若松道︰"兩位要找他們干什麼?"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麼,只不過想要他們多活幾年。"她的眼楮里充滿怨毒︰"我要讓他們連死都死不了。"柳若松道︰"這里的丫頭不少,姓謝的想必也有幾個,商震我也認得。"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個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老頭子忽然道︰"我知道,"老太婆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老頭子道︰"剛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頭子道︰"就在這里。"
孫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說商震就在這里?"
老頭子慢慢地點了點頭,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孫伏虎道︰"我們怎麼沒有看見他?"
老頭子已經閉上了嘴,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說他在這里,他就一定在這里。我們家老頭子說的話,連一次都沒有錯過。"孫伏虎道︰"這次他也不會錯?"
老太婆道︰"絕不會。"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你們若能把商震從這里找出來,我就……"老太婆道︰"你就怎麼樣?"
孫伏虎道︰"我就……"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來,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連這個人都看見你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只听一個人冷笑道︰"就憑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來,那才是怪事。"商震的確應該來的,如果他來了,當然也會被安置在這水閣里。
他明明直到現在還沒有露過面。
奇怪的是,這個人說話的聲卻又明明是商震的聲音。
大家明明已經听見了他說話的聲音,卻偏偏還是沒有看見他的人。
這水閣雖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這水閣里,就在這些人的眼前,這些人都不是瞎子,卻偏偏都沒有看見他。
因為誰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變成了這樣子。
水閣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邊伺候他們的奴僕家了卻有十二個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襪,女的短襖素裙,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剛從窯里燒出來的瓷人,沉默、規矩、干淨。
每個人無疑都是經過慎重挑選、嚴格訓練的,想要在大戶人家做一個奴僕,也並不太容易。
但無論受過多嚴格訓練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中間分成兩半,都一樣會害怕的。
十二個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嚇得兩腿發軟,癱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來。
沒有人責怪他們,也沒有人注意他們,大家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他們一眼。
在這水閣里,他們的地位絕不會比一條紅燒魚更受重視。
所以一直都沒有人看見商震。
商震一向是個很重視自己身份的人,氣派一向大得很,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會降尊紆貴,混在這些奴僕里,居然會倒在地上裝死。
可惜現在他已經沒法子再裝下去了,他只有站起來,穿著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穿過的青衣白襪站起來,臉色發青。
現在大家才看出來,他臉上戴著個制作極為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嘆了口氣,道︰"商堡主說的實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實在看不出這位就是商堡主,否則我又怎麼敢勞動商堡主替我執壺斟酒?"南宮華樹接道︰"商堡主臉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當然是看不出來的。"梅花老人道︰"據說這種面具當年就已十分珍貴,流傳在江湖中的本來就不多,現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過三四副而已。"墨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著一副。"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有這種面具?為什麼要偷偷地藏起來?"墨竹道︰"難道你忘了這種面具是什麼做成的?"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說過,用的好像是死人上的皮。"梅花用力搖頭,大聲道︰"不對不對!以商堡主這樣身份,怎麼會把死人上的皮戴在臉上!你一定听錯了。"這幾人又在一搭一檔冷嘲熱諷。
商震終于開口道︰"你們說完了沒有?"
林祥熊道︰"還沒有,我還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麼事?"
林祥熊道︰"今日這里的主人大宴賓客,筵開數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為什麼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這里來?"商震道︰"因為我本來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蹤敗露,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俠義英雄,也不會讓我死在一個邪魔外道手里。"孫伏虎忽然跳起來、厲聲道︰"邪魔外道!誰是邪魔外道?"商震冷笑,道︰"你們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兩人就是……"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已沒法子說下去,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過來,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個出手的是林祥熊。孫伏虎、鐘展、梅花、墨竹、南宮華樹,也並不比他慢多少。這些人出身名門,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會使暗器。因為他們平日總是說暗器是旁門左道,總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現在他們的暗器使出來,不但出于極快,而且險狠毒辣,無論哪一點都絕不比他們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們顯然早已下了決心,絕不讓商震活著說完那句話,每個人都早已將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時發難。
商震怎麼想得到他們會同時出手?怎麼能閃避得開?連他自己都認為自己已經死定了,困為他也想不到有人會出手救他。
忽然間,刀光一閃。銀白色的刀光劃空而過,二十七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變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暗器都被這一刀從中間削成兩半。
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鐵蓮子,有梅花針,有子母金稜,有三稜透骨瓖,有方有圓,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從中間波削斷的。
這一刀好準,好快!
刀光一閃,忽然又不見了。那老頭子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卻仿佛有光芒在閃動,就像是剛才劃空而過的刀光一樣。
可是兩個人手里都沒有刀。剛才那一刀是怎麼出手的?怎麼會忽然不見了?誰也沒有看清。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商震忽然仰面長嘆,道︰"二十年來互相尊重的道義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之于死地,這種事有誰能想得到?"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應該想到的,因為我看到的比你們多。"老大婆道︰"你看到的為什麼比我們多?"
商震道︰"因為剛才淺一直倒在地上,連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麼?"
商震道︰"剛才他們嘴里在罵你是個瘋子時,桌子下面的一雙手卻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勢,有些人的手甚至還在發抖。"老太婆道︰"說下去。"
商震道︰"那當然因為他們早已猜出你是誰了,但是他們絕不能讓你知道這一點。"老太婆道︰"因為這里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商震道︰"所以他們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戲來,讓你認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否則又怎敢對你那麼無禮?"老太婆冷笑,道︰"這里果然沒有一個笨蛋。"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們的朋友。"老太婆道︰"他們既然已知道我們的來歷,當然不會再認你是朋友了。"商震道︰"所以他們一定要對我冷嘲熱諷,表示他們都很看不起我這個人,如果有人要殺我,他們絕不會多管閑事的。"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沒有急著出手要你的命。"商震道︰"我既然還沒有死,還可以說話,就隨時有可能說出你們的來歷。"老大婆道︰"只要你一說出來,他們也得陪你送命。"商震道︰"他們既然不把我當朋友,我當然也不會讓他們有好受的。"老大婆道︰"他們一定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們都不是笨蛋。"商震道︰"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出手救我。"老太婆冷冷道︰"他們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能在一瞬間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確沒有幾個。
商震道︰"林祥熊剛才掩住孫伏虎的嘴,並不是因為他已看出了我在這里。"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們家的老頭子是誰?"商震道︰"他當然也知道鐵長老一生中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的脾氣,不知道的人只怕還很少。"商震道︰"所以他們更不能讓我說出這個老頭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長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他畢竟還是說了出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墨竹已經縱身躍起,箭一般躥了出去。
輕功的唯一要訣就是"輕",一定要輕,才能快。
墨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墨竹絕對比大多數人都"輕"得多。
墨竹絕對可以算是當今江湖中輕功最好的十個人之一。
他躥出去時,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能阻攔,只有刀光一向。刀光一閃,他還是躥了出去,瞬眼間就已掠過那一片冰池。
圓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與池上的月光交相輝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這麼樣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輕輕快快地掠過了冰池。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他這個人忽然從中間分成了兩半。
沒有人再動了。墨竹是第一個躥出去的,他躥出去的時候,別人也都在提氣體勢,準備往外躥。可是現在這些人剛提起來的一口真氣,忽然間都已化為冷汗。
刀光一閃又不見,可是這次大家都已看見,刀光是從那一聲不響的老頭子袖中飛出來的。他的袖子很寬、很大、很長。從他袖子里飛出來的那道銀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里。
老大婆忽然道︰"你錯了。"
商震道︰"他的確錯了,他應該知道沒有人能從燕子刀下逃得了的。"老太婆道︰"你也錯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應該听說過一句話。"
商震道︰"哪句話?"
老太婆道︰"燕子雙飛,雌雄鐵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見。"她淡淡地接著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一刀從中間劈下去,你左邊的一半和右邊的一半就要再見了。"商震道︰"這句話說得並不好,但是我倒听說過。"老大婆道︰"你既然听說過,你就該知道,'魔教'的四大長老中,只有'鐵燕'是兩個人。"她又道︰"我們老頭子的刀雖然快,還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顯出威力。"商震道︰"我也听說過。"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們兩個人一起出手,'燕子雙飛'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商震道︰"還不能算?"
老太婆道︰"絕對不能。"
商震嘆了口氣,道︰"可是你們的刀實在已經夠快了!"老太婆道︰"你認為我們的刀已經夠快,只因為你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彎彎的刀,是……"一直不大開口的老頭子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也老了。"很少有女人肯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可是她這次居然立刻就承認︰"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則我怎麼會變得這麼多嘴!"她臉上的表情看來還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還是怨毒?是羨慕,還是憤怒?
這幾種感情本來是絕不可能同時在同一個人臉上看到的。可是她對那把彎彎的刀,卻同時有了這幾種不同的感情。那把彎彎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彎彎的刀?這問題已經沒有人能口答,固為這老太婆已經改變了話題。
她忽然問商震︰"我能不能一刀殺了你?"
"能。"商震絕不是個自甘示弱的人,但是這次他立刻就承認。
老人婆嘆了口氣,道︰"你並不是個很可愛的人,你時常會裝模作樣,不但自以為了不起,還要別人覺得你了不起。"商震居然也承認。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劍法根本沒有用,你這個人活在世上,對別人也沒有什麼好處。"商震居然也不辯白。
老人婆道︰"可是你有一點好處,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偽君子好一點,因為你說的是真話。"這一點商震自然更不會反對。
老太婆道︰"所以我並不想殺你,只要你交出那個小丫頭來,我就放你走。"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們說句話?"老太婆道︰"他們是誰?"
商震道︰"他們就是我以前總認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老太婆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樣的朋友,你還要跟他們說話?"商震道︰"只說一句話。"
老人婆還沒有開口,老頭子這次居然搶先道︰"讓他說。"很少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通常都比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讓你說,還有誰能讓你不要說?"她嘆了口氣︰"就算你自己現在不想說,恐怕都不行了。"于是商震就在孫伏虎、林祥熊、梅花、鐘展、南官華樹這五個人耳邊悄悄他說了一句話。他放過了孟開山和柳若松。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是听到他這句話的人,臉色又變了,變得比剛才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