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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幻之旅 第二章 戰敗而回

外面正在下雨,而且雨勢愈來愈大。

老衛的衣衫濕透,頭發也濕透。

但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帶雨具,因為他變成落湯雞,並不是一件大事。

比變成落湯雞更令人驚詫的是,他的兩邊面頰,不知如何竟然高高地腫了起來。

我再看一眼,已看出那是拳擊所造成的傷害。

老衛竟然在護送聶院長回家的途中,遭遇到不明來歷的襲擊,而且他中的是群拳,顯見對方並非一般等閑之輩。

老衛當然是個會家子,就連我的拳法,也有若干招式是由他所傳授的。

雖然,拳怕少壯,他年紀漸漸大了,拳力肯定頗不如前,但等閑之輩三、五、七人,仍然絕不是他的對手。

能夠令他的面頰飽受重創的,定必高手無疑。

要不然,便是重毆的結果……他孤身一人,好漢怕人多,蟻多踩死像……但答案卻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老衛分明已受了重擊,但他卻道︰「一點點皮外傷,不打緊!不打緊!」

我眉頭大皺,道︰「只怕你的顴骨也已給人揍得破裂,這是重傷!不是不打緊的皮外傷。」

老衛道︰「我……我挺得住!我沒事!你別嚕嗦!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嚕嚕嗦嗦!」

我的眉頭皺得更緊。

每當老衛說話冗贅的時候,他就一定出了某種問題。

我擔心他的神經線已給人揍得亂七八糟。

我拍了拍他粗壯的肩膊,道︰「對方有多少人,七、八個?

十五、六個?還是二、三十個以上?」

老衛搖搖頭,沒答話,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和小高互望一眼,兩人的神情都顯得有點詫異。

只是一個人,便能把老衛揍成這個樣子,其人的身手,絕對不容小覷。

老衛的說話漸漸減少,我不再擔心他會神經錯亂,但卻無法不擔心和他一起上路的聶院長。

「聶老先生怎樣了?」我問。

老衛沒有回答這一點,卻道︰「我敗了!真的敗了!」

我一怔,半晌才道︰「你在跟別人決斗嗎?」

老衛點了點頭,道︰「不錯。」

我追問︰「對手是什麼人?」

老衛忽然笑了,那是苦笑。

他道︰「你不會相信的,一定不會相信。」

我給他這種態度氣得啼笑皆非,便故意諷刺他一下。

「跟你展開決斗的人,莫非是聶院長嗎?」

小高立刻轟然大笑起來,直至我厲視著他,他才把笑聲收斂下來。

豈料老衛卻在這時候頷首道︰「你猜對了,正是聶院長!」

我陡地呆住。然後,我也很想像小高那樣轟然大笑,因為我聯想到一個世間上最荒謬的笑話。

可是,我的笑意還未充分展現,臉上的肌肉已然僵硬。

因為我在這霎時間,看見了老衛的眼神。

只見老衛的眼球,紅得像是火焰一樣,但在他瞳孔里暴射出來的寒芒,卻仿佛足以冰凍整個世界。

看見他那樣的眼神,又有誰還能笑得出來了我笑不出,小高更不敢笑。

但我仍然無法相信他的說話。

聶院長是個連走路都搖搖欲墜的百齡老人,他絕不可能跟老衛決斗,更不可能給予老衛如此嚴重的傷害。

雖然我笑不出來,但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

而我這種看法,也是任何正常人都會作如是想的。

我再拍了拍老衛的肩膊,同時嘆一口氣,道︰「你太疲倦了,去休息休息罷。」

老衛卻只瞪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他若不是老衛,他若不是已經給人揍得七葷八素,我一定會在這時候大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但老衛並不是尋常人,雖然他是我的管家,但在另一個角度看,他也是我的親人、我的長者。

我再狂野,也不能在這時候對他無禮。

他瞪著我,我除了聳一聳肩,再嘆一口氣之外,還能把他怎樣?

最後,老衛一聲不響地回到他的房間。

他在房里休息也好,在房里抱著枕頭嚎哭也好,此事已暫告一段落。

因為我和小高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

將來如何為老衛報這一箭之仇,那是將來的事。

我叫小高立刻撥電話找他的新婚太太,我們要盡快跟司徒九會面。

司徒婉婉在家里,很快就接听了小高的電話。

小高問︰「岳丈大人在什麼地方?他要見袼雲,洛雲也很想見一見他老人家。」

司徒婉婉冷冷地說︰「你不是已經買了機票,要洛會長陪我們一起去度蜜月嗎?」

小高給嬌妻搶白了一下,登時臉色漲紅,叫道︰「這是兩件事,怎可以混為一談。」

司徒婉婉道︰「兩件事,也可能都是一件事。」不等小高答腔,她已掛斷了電話。

小高漲紅了脖子,正要再撥電話回家,但我制止了他。

我道︰「不必了,明天我準時到機場恭候兩位便是。」

小高一愕︰「但岳丈大人的事怎辦?」

我微微一笑︰「尊夫人顯然早已成竹在胸,連做女兒的都那麼鎮定,咱們又何必急如鍋上螞蟻?」

小高想了想,終于點了點頭,道︰「亦是道理。」

然後,他就匆匆離去,準是急于回家,希望可以在嬌妻身上套取岳丈的消息。

小高走了之後,我撥了一個電話找聶院長,但電話卻沒有人接听。

我不禁著急起來。

聶院長是個老人瑞,他由老衛陪同之下一起從雲霧居回家,但結果卻導致老衛飽受重拳之苦,一塌糊涂地滾了回來。

等到我撥電話到聶院長家中,希望可以從這位老人家口中知道更進一步消息的時候,電話卻沒有人接听。

我又是著急,又是莫名其妙,忍不住咕嚕了一句︰「老衛是不是活見鬼了。」

正當我準備找老衛出來,再詳細質詢「決斗」事件之際,電話鈴聲突然大作。

我一抓起听筒,立刻听到聶一百先生的聲音︰「洛雲嗎?我是聶院長,今天是我表妹八十九歲生辰,我正在和她切生日蛋糕慶祝,謝謝老衛的款待,再見!」

我正要追問「決斗」事件,聶一百已掛斷了電話。

我抓住听筒,整個人呆若木雞。

毫無疑問,撥電話給我的,確是聶院長。他是湖南人,他的湖南口音十分濃濁,又富于獨特韻味,我是決計不會听錯的。

但那真的是聶院長嗎?

驟眼看來,我的描述似乎充滿著矛盾,但我卻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釋我為什麼會有這種「矛盾」的感覺。

我的理由是——院長的聲音雖然沒有變,但他說話時的態度、聲量以至說話時的神氣,卻仿佛和半小時之前的聶一百先生,判若兩人。

在半小時之前,聶一百的聲音是虛弱的、緩慢的,當然也是沒神沒氣的。

但在這短短時間之後,他的聲音竟似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顯然只是在電話中和他聯絡,但我卻感覺到他是精神奕奕的,再也不是一個暮氣沉沉、行將就木的老人!

這聲音,怎可能會是聶院長的聲音?

但這聲音若不是聶院長的聲音,又會是什麼人的聲音?

我緩緩地放下听筒,心中的疑惑變得愈來愈深。

在這一瞬間,我幾乎可以肯定,在這老人瑞的身上,一定發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怪事。

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怪事?

在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說話遲鈍、行動不便的老人,但旋踵間卻風騷十足地和他的八十九歲表妹切生日蛋糕!

這還罷了,老衛更聲稱,和他展開決斗的人,正是這位聶院長老先生……難道這是真的?

不!沒有可能!雖說太陽之下無新事,但人類的生命,還是受到生老病死的限制,除非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使一個老人在短短時間之內返老還童!

當我想到這一節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閃過那顆「黑珍珠」的影子。

我心念一動︰「莫非……莫非……」

我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模糊的概念,但那概念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很快便給我武斷地否決了。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決意不再胡思亂想,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的方法,莫如馬上找聶院長,向他老人家問個一清二楚。

但聶一百並不在家。

他正在為他的八十九歲表妹慶祝生日,說不定這個老表哥正在親吻著比他年輕了十來歲的老表妹!

但這位老表妹住在什麼地方?

左算右算,前後思量,腦袋中呈現了一片空白。

我眉頭大皺,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冷的香檳,即開即飲。

兩杯香檳下肚,仍然苦思無策。

線索于可奈何之際,只好找老衛再盤問一二,希望可以獲得某些線索。

在老衛房門之上,卻居然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道︰「請勿打擾。」

我拈起這牌子瞧了大半天,呆住。

老衛真絕,他什麼時候學懂了這一套?

他把雲霧居當作是酒店的房間嗎?

我心中有氣,決定破門而入。但後來這決定還是給推翻了,因為我了解老衛的脾氣,而且,我也不是個極權主義的暴君。

可是,我不去「打擾」老衛,那又如何?除了繼續把那瓶香檳喝光之外,我還可以做些什麼?

本來,我是有點擔心聶院長的,但他卻撥了電話回來,這證明他老人家安然無恙,那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看來,我現在唯一要擔心的,反而是另一個老人。

那是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司徒九。

大清早,老衛已為我準備了極豐富的早餐,內容夸張之至。

計有︰缽酒野菌、泰式冬蔭功湯、煲仔天九翅、來自菲津賓的香芒冰淇淋,還有火候恰好達到MEDlUMRAMT程度的阿根廷牛柳。

這還不算,他老人家「殺得性起」,居然在我進餐之際大展身手,以旋律優美的電子琴伴奏,而所奏的樂曲,更是法國路易十四王朝時期小號演奏曲的名作。

雖然,以現代科技產品制成的電子琴來演譯著名的交響樂曲,非但力有不逮,甚至可說是不倫不類,但老衛的表演,卻還是難能可貴的出色,以致連我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仍然不自禁地由衷鼓掌贊美。

老衛並不理會我的反應,繼續專注地、陶醉地在旁演奏。

樂曲是飲譽一時的名作,但不倫不類的地方甚多,並非僅指用電子琴來演譯而言。

我道︰「我不是國王。」

老衛答︰「你把自己當作是一位國王好了。」

我道︰「這也不是晚餐。」

我這樣說,是因為老衛演奏的樂曲,是迪拉蘭德的名作「國王的晚餐」。

但老衛卻道︰「這是遲來的晚餐,它來得比晨霧更遲。」

他在強辭奪理。

而且,他的說話又多了起來,我不禁為之疑雲驟起,道︰「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這句話還未說完,突然有人捧來一座銀鑄的燭台,上面插著兩根玫瑰紅色的洋燭。

接著,客廳內的窗簾被拉上,環境變得黝暗,仿如置身于晚間。

我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地望著那個捧著燭台的人。

這人身穿整齊西服,襯衫雪白,頭發光滑明亮,雙手戴著白手套……完全是一個高尚扒房侍應領班的模樣。

這究竟是一出話劇?還是本人尚在夢中?

好一個燭光晚餐,遲來了八、九個小時的燭光晚餐!

我快要前往機場,和那對混帳的新婚夫婦度蜜月去了,但卻在早餐時分,給老衛弄得天旋地轉,不知人間何世!

別以為我真的不曉得眼前的「侍應領班」是什麼東西,他並非別人,正是那混帳的小高!

究竟是誰患上了神經病?

是老衛?是小高?還是我?

三個神經的男人,似乎病得最厲害的,還是老衛。

他的面頰昨天才給人打腫,如今瘀氣末散,甚至是隆腫得更厲害。他的尊容,本來就已不敢恭維,此刻更是令人為之毛骨悚然,愈看愈是心驚膽顫。

可是,如斯人物,卻能把迪拉蘭德的名作彈奏得頭頭是道,堪稱異數之至。

至于小高,我實在難以明白,他那位霸氣凌人的嬌妻,怎會在這新婚燕爾的時候,任由他溜了出來,在這里扮演侍應領班的角色?莫非連司徒婉婉都神經病大發作了?

不!這是不可能的!神經病又不是流行性感冒,就算我們幾個人之中,真的有一個突然瘋了,也決不可能在一天之間,突然一齊發瘋。

既不是神經病作怪,便是早有預謀。

常言有道︰「丑媳婦終須見家翁」。無論他們在攪什麼把戲,只要靜心等候,答案遲早總會出現。

果然,答案來了。

在燭光下,忽然又出現了另一個人。

這人的出現,也很像是一幕經過刻意安排後才演出的話劇。

但她並不是話劇演員。

她是一位影後,擁有千千萬萬影迷的超級影後。

若這真是一出話劇,她當然就是女主角。

她叫夢。

維夢,方維夢。

維夢,以前長發,現在短發。

她以前嬌憨、秀氣、活潑、有內涵、懂得欣賞男人的幽默感。更尤其是我的幽默感。

她現在嬌媚、神氣、冷靜、有儀態……但她不再是我的女朋友。

她以前,不但是我的女朋友,甚至是我的未婚妻。

但必須要補充的,就是即使我們從未拍拖,她也是我的未婚妻。

怎會這樣的?

理由很可笑,在我們還未出生之前,我們雙方偉大的父母,已互相指月復為婚,只要雙方生下來的是一男一女,那麼他們就結為姻親,為我們撮合了未來的「大好姻緣」。

不管怎樣,在這個年代還有「指月復為婚」這種事,根本就是荒謬的,靠不住的。

但我和維夢之間的破裂,卻與此無關。

最少,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

也許,我是形容得太輕描淡寫了,實際的情況是︰我們曾經彼此相愛。

但最後,我們在熱戀中分手。

愛情的誕生和崩潰,都同樣是感性的事,它有如三月里的。

風,要來便來,要走便走,誰都阻擋不了,也挽留不往。

我是個怎樣的人,我是知道的。

我浪漫而多情,很能吸引異性。

但我同樣也是個十分自我的大男人,能夠忍受我這種脾氣的女人,恐怕並不太多。

維夢,她曾經是我夢中的夢。

我夢中的夢,她今天竟像是另一個不可思議的夢一般,出現在這奇特的「遲來晚餐」里。

短發的她,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她似乎已由嬌憨型的女孩,變成了冷艷型的女人。

我沒有說半句話,也沒有起立款待她,我很無禮。

但我的無禮,其實是因為自己已呆住了。

而當她出現的時候,在老衛和小高的臉上,都不期然地泛現出曖昧的微笑來。

我忽然有著拘束的感覺。

世間上能令我動情的女子不多,能令我在數秒內章法大亂的女子,只怕除了方維夢之外,決不會有第二個。

我木訥地上前,伸出手表示歡迎。

她淺淺地笑,笑得吝嗇,卻高貴得很。

「方小姐,你很美麗。」我贊美女性,永遠用最直接的句子。

她禮貌地再報以微笑︰「洛會長,過獎了。」

彼此寒暄兒句,有如初次相識。

我侍候她緩緩坐下,然後面對面跟她隔著一大堆食物談話。

首先開腔的不是我,是她。她的聲音優雅平和,悅耳動人。

「小高結婚那天,我在聖彼得堡拍戲,趕不及回來。」

我凝視她的臉,道︰「喜歡那被譽為‘北方威尼斯’的城市嗎?」

聖彼得堡由幾十個島嶼拼湊而成,有八十多條水道、五百多座橋梁,名勝古跡多不勝數。

她掀動線條俏麗的黛眉,閃閃眼道︰「再美麗的城市,也掩不掉市儈制片商、庸俗導演和滿面暗瘡的男主角的丑惡嘴臉。」

我皺皺眉︰「怎麼變得憤世嫉俗起來。」

維夢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在那出戲里,我有點心理變態,因為我的未婚夫是個卑鄙的混蛋。」

戲還沒上畫,我無法獲悉她的說話是否屬實,但在現階段只覺得她是一語雙關,又或是指桑罵槐。

她漸漸不怎麼禮貌了,但冷冷淡淡的方維夢,居然更美、更艷、更富魅力。

我知道,我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也許,我真的是個混蛋。

但決不會淪落至卑鄙的地步。

只好當她是說戲。

我不再說話。

她也緘默起來。

我們面對面迸餐。

食物上佳,心情也不怎麼壞,但不知為何,心神恍惚,食而不知其味。

偶然眼角斜斜一瞥,只見老衛與小高互相眉來眼去,卻又極力掩飾,裝作若無其事。

他們才是卑鄙的混蛋。

這一頓「奇餐」終于結束。

她莫名其妙地駕臨寒舍,然後又行色匆匆地告辭。

她告辭,小高也告辭,他臨走前只是對我說了一句︰「機場見。」

我點點頭,人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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