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筆春秋 第 八 章 風雲繼起
他住的是後院二進東廂第四號房,剛剛安頓下來,即听外面院中一名客棧伙計扯開喉嚨,向對面廂房中喊道︰「郎太爺在不在?外面龍威鏢局馬局主投刺求見!」
那伙計連喊數聲,廂房中均無回應,似乎那位流星趕月外出尚未返棧。俞人杰心想︰無怪大安棧那個蔡姓掌櫃說這位馬大局主是個偽善人,看樣子這家伙還真有幾手表面功夫,人家剛到,名帖馬上就遞過來了,這種巴結手腕,也真虧他這位大局主使得出來!
不一會,天色黑下來了。
俞人杰信步出棧,各處溜了一圈,順便吃了點東西,為了符合「富商」身份起見,他雖然並不善飲,卻例外地叫了半碗酒,好讓伙計看上去,有一份醺醺之態,另一方面,連日來奔波辛苦,喝點酒,好睡覺,也是真的。
回到客棧,一名伙計提著茶壺,跟至後院賠笑道︰「老爺子今兒興致不錯啊?」
俞人杰淡淡說道︰「應酬而已。」
伙計低低咳了一聲道︰「今兒晚上……老爺子……要不要找一個……暖暖被窩?」
俞人杰手一揮,說道︰「明天再說吧!去拿把算盤來,我要趕在今天夜里把這兒幾家客戶半年來的賬目結一結。」
算盤取來之後,俞人杰看那伙計為了招呼其他房間里的客人不斷地由窗外走來走去,乃自行囊中取出一本曲譜,對著那上面的上、尺、工、凡、六、五、乙、合、四,的的達達,胡亂在算盤上敲撥起來。他這樣做的目的,除了不使棧伙起疑之外,另外也藉此觀察對面廂房中的動靜。他已知道那位流星趕月系住在對面三號房。跟他這邊,正好面對面!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他一直等到初更過後,院中各房客人,差不多都回來了,就是不見那位流星趕月之蹤影!
俞人杰疑忖道︰難道這只是那位流星趕月的一種手段不成?
是的,很有可能。在這位流星趕月心目中,他可能也同別人一樣,將那名青衣老者誤認為是五台天厭叟之化身了!
如果確是這樣,那麼流星趕月此一措施,倒是未可厚非。對付天厭叟那樣的人物,自然得小心一二!
俞人杰思忖著,一陣倦意侵襲,眼皮漸漸沉重,當下乃將油燈吹熄,和衣倒上炕床。
就在這時候,一陣腳步聲由前院轉入後院,只听那棧伙的聲音說道︰「……剛才東城龍威鏢局的馬局主親自來這里,湊巧您不在。他說,明兒中午,在狀元樓,務請您老賞光。」
「還有誰來過沒有?」
「還有‘西京鏢局’和雙燕鏢局,也派人來遞過拜帖,不過來的只是兩名小伙計。」
「知道啦,你去罷!」
「要不要來盆熱湯?」
「不用了——」底下是開門關門聲,以及那棧伙離去的腳步聲,一會兒之後,便又歸寂然。
俞人杰神思朦朧,懶得再起床,不久即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人杰忽然被天窗上一聲輕響所驚醒。他緩緩睜開眼皮,但未立即轉動身軀,這是「酒」「劍」兩位爺爺教給他的江湖經驗談之一,听到一點聲響就往床下跳,跟著招呼過來的,往往是一支淬毒暗器!
他眼皮睜開,看到的是,一團黑影正自天窗上倏忽離去,那移開的,無疑是一張窺探的面孔!
俞人杰精神來了!
對來人,他有兩種猜測︰一是那位流星趕月,為安全計,在調查其他各房客人之身份,剛才那一聲輕響,也許就是這位流星趕月有意帶出來的!如其不然,便可能是一些黑道余孽,知道四友有人來到長安,正打算在暗中動歪主意!
兩種猜測之中,不管屬于哪一種,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有人這樣關心他,他這位笛叟的裔孫,當然不能毫無表示!
俞人杰腦中念轉,人已輕輕一滾,悄然下地。他迅速月兌去外面的的長袍,抽出枕底長笛,斜插腰際,又至案頭模著那把大算盤,用力一拗,壓斷串骨,抹下算珠,裝滿一袋,這才縱身一躍,自天窗中緩緩探出半截身軀。
這時月影已過中天,天空正飄浮著一片片的烏雲,他待一片烏雲向那輪月移近時,雙掌一按,竄上屋面。
俞人杰在屋脊暗處藏妥身形,探頭看清下面院中之情景,不由得當場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下面院中,人影幢幢,刀光閃閃,一群黑衣蒙面壯漢,人手一柄鬼頭砍山刀,為數不下十四五名之眾,此刻已將對面那間三號上房,成新月式圍了個水泄不通,這就是他目前藏身之處,視野所及的部分而言,「其余,院牆上、通道口、高低明暗各處之巡邏把風者,尚未計算在內。
只見眾人衣著一律,首從難分,全是身穿黑色對襟短打,黑布包頭,黑巾蒙面,這時似乎剛將陣勢布好,只听其中一人橫刀大呼道︰「姓郎的,別裝孫子了,是個有種的,快快滾出來,要等咱們‘西京廿人宿’動上粗話兒,對你這位‘流星趕月’就不好看相了!」
「西京二十八宿?」
俞人杰不禁微微一呆。
就他記憶所及,這道名號,似乎尚是第一次听到。賊人今夜此舉,難道只是想藉此揚威上萬不成?
還有一件事,俞人杰亦不明白。剛才,他都給驚醒了,對面房中的流星趕月,何以反無所覺?
是這位流星趕月連日來趕路太辛苦了呢?還是這位四友之一的郎大俠,根本未將這些人看在眼里?
那發話的人,見廂房一無人接腔,不禁大為光火,這時厲聲又喝道︰「姓郎的,我操你祖女乃女乃的——」
花牆滴檐下,突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嘴巴放干淨點,朋友!」
話聲中,一條身形,自發話處如箭射出。只見寒星一點,隨著身形飛出,一道耀眼銀虹過處,那名破口大罵的漢子尚未及轉過身來,便自上身一顛,腦袋開花,嗚呼了賬!
眾來人先是驚呼,繼而吆喝,紛自四面八方撲上,頓將一位初擊得手的流星趕月團團圍在核心。
從兩位爺爺口中,俞人杰知道這位郎星奇之所以被號為「流星趕月」,實有著雙重意義,因為這位金筆之友除了輕功特佳外,他所用的兵刃,就是一對流星錘!
流星錘在兵刃中,練者極少,因為這種兵刃硬中帶柔,柔中夾剛,發招時常帶有一種回旋反彈之力,所以對敵時如果火候不到,第一個受害者,往往就是使用這種兵刃之本人!
俞人杰雖然知道這位流星趕月一身功力不凡,但他眼看下面院中來人如此之眾,仍不免為之暗暗擔憂!
不過,事實迅即獲得證明,他這種杞人之憂,無疑是多余的。
當眾來人呼嘯而上的那一瞬間,聲勢雖浩大驚人,但顯然未能嚇倒那位流星趕月!
只見後者左手握定流星錘的一端,另一端向外一灑,身軀微側,右臂一攬,錘泛銀花,柔練纏腕,接著雙足如軸,全身如飛蓬疾轉,立似銀盤地蕩開徑丈大小一片無人之境!
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還要向里面硬闖,結果命大的撒手丟刀,氣數該絕的斷骨折頸,一片唷哼聲中,又倒了三四個!
俞人杰至此方始深深舒出一口氣,金筆四友,望重一代,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就在這時候,來人方面又接著犯下另一錯誤。
須知任何兵刃,有其利必有其弊,流星錘的好處,在于吞吐自如,可遠攻,可近守,其弱點卻在易與敵方兵刃相糾結,來人人數多至二十余名,而且都是用的帶環的鬼頭刀,這時他們如果派出數名臂力強勁者,探刀逐步欺上,來個硬拼蠻干,則流星趕月之流星錘,遲早勢必要與其中一人之兵刃黏結在一起,余人趁此機會,便可一擁而上,充分發揮以多攻少,亂刀齊下之威力!
誰知來人不此之圖,他們見伙伴連死帶傷,一下子去了五六個,怵目驚心之余,竟為之銳氣大減!
這時雖然圍攻如故,吆喝亦如故,但陣腳業已漸呈浮動,一個個勾腰縮肩,進兩步,退三步,刀尖伸向身前,眼角卻不時掠向身後,這種情形,自然逃不過流星趕月的一雙銳利眼光!
只見他大喝一聲,錘招突變,雙掌卷握軟練中央,雙錘有收在投,如穿梭似,再配上那一身騰縱,進退飄忽的上乘輕功,真個是極盡雙錘翻飛之能事。眨眼之間,來人又給打垮了四五名!
至此,二十多名來人,已去了將近一半,余下的,心中愈慌,章法愈亂,而流星趕月的一雙流星錘,也就愈來愈見其神出鬼沒之妙!
就這樣,不消片刻,來人方面,僥幸得以活命的,已不足原來總人數的三股之一。
那剩下來的幾名,眼看大勢已去,欲振無力,一聲呼嘯,紛紛奪路而逃。
流星趕月並無趕盡殺絕之意,當下將流星錘呼的一聲收攏,朝滿院各處那些尸體與帶傷臥地申吟者掃了一眼,搖搖頭,嘆一口氣,轉身登階,便擬回房安歇。
就在流星趕月轉過身軀的這當口,北邊花牆上,人影一閃,一名身材修長的灰衣人,手持一對三稜刺,居高臨下,橫空直瀉,不帶一絲聲息地,對準流星趕月背心,閃電般一下刺到!
俞人杰別無選擇,飛快將早已備在手中的三顆算盤珠子,以三星照戶手法,唰地一擊打出!
因為他這時假如先行出聲,使受襲的流星趕月有所趨避,勢必要影響暗器之出手,而以灰衣來人功力之高,以及心機之毒,等他招呼出口,其手中那對三稜刺,也許早就在流星趕月背肩之間透穿而過了。
俞人杰現在這三顆算盤珠子,並非直接打向來人,因為算盤珠子體微質輕,並非一般暗器可比,他縱能將來人打個正著,依然難救流星趕月一條活命,故爾他打去的方向,乃是離流星趕月後頸不遠,亦即灰衣人即將撲至的半空中。
果然,一石兩鳥,灰衣人與流星趕月幾乎于同一剎那為之警覺。
灰衣人陡見眼前有數點黑影射到,心神受擾之余,去勢不期然微微一頓,同一時候,流星趕月听得風生腦後,心中一凜,迅速低頭滑步,一個螺旋急轉,挪開丈許後,霍地轉過身來!
那灰衣人誠非俗手,一招受阻之下,並無張皇失措之態,只見他雙刺一劃,身軀落而復起,一溜煙竄去前院屋脊上,返身哈哈大笑道︰「好,好,算你姓郎的機警,預先埋下一支伏兵,咱們後會有期,下次再會。」
語畢,曳著一聲怪笑,于夜空中投向西北方而去!
流星趕月對灰衣人之離去,絲毫不加理會,這時下階向前走出數步,仰起頭來,朝這邊屋頂上拱拱手,朗聲說道︰「哪位高人出手相救,郎某人這廂謹謝了!」
俞人杰靜伏不動,既不答腔,亦不馬上離去。他這時心中矛盾異常,依他本意,他並不願這樣藏頭露尾,故示神秘,同時,最要緊的,他還得告訴這位流星趕月,日前那位青衣老者,就是他——他這位笛叟的青孫——所扮飾,以免對方在這件公案上虛耗心力。
可是,不知怎麼的,他一想到對方也是當日天龍府中的四位主考人之一,心中便有著一種異樣感覺,這種感覺告訴他︰對你這位郎大俠,出手相救乃義所當為,但要我俞人杰與你們四友套關系,我俞人杰還得考慮考慮,除非有一天你們金筆四友能認錯,或是我俞人杰能找著那位逍遙書生,獲傳金筆縱橫七十二式,在武林中有了與金筆大俠令狐玄今日相等的地位,那時候,咱們再坐下來,慢慢的論交情吧!
下面院中,只听那位流星趕月輕輕咳了一聲,接著又說道︰「朋友既不願現身相見,郎某人亦不勉強,如果朋友尚未離去,郎某人有句話,卻不得不說。就是剛才向郎某人施行暗襲的那位朋友,提起他的名頭來,朋友或許有所耳聞,此人便是七八年前,兩川黑道上有名之巨寇,‘惡君平’公孫節!」
「惡君平」公孫節?
俞人杰听了,心頭不禁微微一凜。是的,這個名號,他似乎曾听兩位爺爺不止一次地提到過!
只听下面那位流星趕月繼續說道︰「這位惡君平,其心胸之狹,乃人所共知,如論武功造詣,他與郎某人,實在伯仲之間,但此人最可惡,也最可怕、最可鄙之處,便是從來不與人公開正面為敵。他自從被金筆令狐大俠,在終南開派百年大會上,當眾折辱了一番之後,便將金筆令狐大俠和我們金筆四友,以及一切與天龍門稍為有淵源的人,統統恨入骨髓,像他今夜這樣暗算我郎某人,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俞人杰記起來了!不錯,兩位爺爺曾經告訴過他,只要他以後來到江湖上,在沒有任何把握之前,千萬不要跟這位惡君平結怨,若是一旦鬧翻了臉,只有一個可行之策,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下面那位流星趕月接下去又說道︰「所以,他今夜離去時,雖然毫無表示,但對你朋友可以想見的,遲早一定不肯放過……」
說至此處,似為措詞之無法圓潤,語音頓了頓,方始接著道︰「當然,以您這位朋友之身手,也許不會放在心上,只是,就郎某人所知,這廝不但心術詭詐,手段毒辣,而且精擅易容之術,是過去武林中,有名的千面人,朋友今後,似仍以多多留意為是,最後千句並做一句,大思不言謝,朋友好走,恕郎某人不遠送了!」
語畢,腳步聲遠去,接著是廂房啟閉之聲。俞人杰抬頭四下里環掃一眼,見無異狀,亦自天窗中返回臥室。
第二天,「金筆四友」中的「流星趕月」,在鴻賓客棧後院,憑雙錘獨力奮殲「西京二十八宿」的新聞,迅即傳遍整座長安城。
只是,人們不無懷疑︰西京二十八宿?「西京」幾時有過什麼「二十八宿」?
于是,人們又想起日前那位神秘的青衣老者,認為所謂二十八宿,不過是杜撰的名號,夜來這批黑衣蒙面人,無疑就是那位青衣老者——五台天厭輿——這次東山復出所帶爪牙中的一部分!
至于最後那位惡君平公孫節之出現,則未見有人提及。
俞人杰因為第二進院子里,共有八個房間,除了流星趕月所住的三號房,其他七個房間,包括他本身的在內,尚住有十多名普通旅客,假使那些旅客不被懷疑,他這位平凡的青年商人,自無引起注意之可能。所以,關于身份方面,他放心得很。第二天,他跟同院其他住客上樣,為避免好事者無謂之探問,一大早便鎖上房門,悄悄走出客棧。
俞人杰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踱著,心中有著說不盡的苦惱和彷徨。是的,他對那對祖孫說過,他要設法投入龍威鏢局,但是投入龍威鏢局之後,是不是一定就能找著那位逍遙書生呢?
老實說,這位逍遙書生如今是否尚在人世,都成問題!想到這些地方,俞人杰便止不住一陣心灰意懶。
不知不覺,已是近午時分。
看到漸至中天的日頭,俞人杰這才想起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四下張望之下,看到前面不遠,便是那座狀元樓,正待過去登樓叫點酒菜,一面吃喝,一面順便看看那位流星趕月,會不會來赴龍威鏢局今天之邀宴時,狀元樓上,突然傳來一陣怪里怪氣的歌聲,歌喉異常蒼老,似乎已有幾分醉意︰
有子萬事足
無徒一身輕
兩者俱無有
逍遙羨煞仙……俞人杰不由听呆了。這——豈不是那位逍遙書生之口氣麼?天下真有這等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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