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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天女傳 第十七回 大漠藏龍 九重驚蟄伏 風塵俠隱 一劍看雄飛

唐經天回到客店,客店中的伙計正在鬧得手忙腳亂。原來他們見主人遲遲不去赴法王之約,起初尚不敢催,後來見天已入黑,主人尚未出房,掌櫃的大了膽子,推門入內,只見主人熟睡如死,喚之不醒,不禁大驚,以為他是中了邪,正在外面請了巫師前來,忙著替他攘解。唐經天甚是好笑,悄悄將法王的請帖,再送回店主人的房中。又替他解了穴道。住客們大半驚醒,到庭院去瞧熱鬧,唐經天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房間,將行李收拾好,打了一個包裹,留下了一錠銀子,又悄悄的溜出了客店。

他對今晚之事,甚多不解。首先是那藏族少女究竟是何等樣人,何以她起先誓死不從,其後又甘做白教喇嘛的聖女?冰川天女初次下山不識道路,何以會撞到此地?是否巧合?冰川天女迫他走卻又對他微笑,是惱他還是諒解了他?冰川天女也曾為黃教保護金瓶,何以白教法王卻又對她以禮相待?種種疑團橫亙心中,他一心想見冰川天女,听得敲過了四更,又再奔向白教的喇嘛寺院。這一次是熟路重來,不用模索,便直奔東邊的「聖女宮」。他打定主意,光去查探那神秘的藏族少女,不愁不知道冰川天女的下落。

「聖女宮」重門深鎖,果然禁衛森嚴。唐經天略一躊躇,便飛身掠上瓦面,其時所有的「聖女」都已回來,宮中的燈火亦早已熄滅有或天賦的觀念、或「潛在」的觀念、或天賦的認識工具。真,但那些「聖女」經過今晚的一場大鬧,都睡不著覺,猶自在房中談不休。唐經天在瓦面上蛇行兔伏,但聞得處處鶯聲燕語,夜風穿戶,脂香撲鼻。唐經天皺了皺眉,辨不出那藏族少女的口音,又不敢闖進「聖女」的香閨去逐問查訪。

一抬頭,忽見東面小樓一角,尚有殘燈,唐經天跳過兩重瓦面,看清楚時,琉璃窗上,現出三個少女的影子,可不正是冰川天女主僕和那藏族的少女。唐經天心中笑道︰「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悄悄掩近,只听得冰川天女說道︰「這幾頁是我抄給你的打暗器的手法,你藏好了。」那藏族少女道︰「姐姐大恩,我到死也不忘記。」唐經天心道︰「她們果然是相識的。但多少武功,為什麼專教她打暗器呢?」只听得幽萍「噗嗤」一笑,說道︰「你死呀活呀的亂說,我舍得你死,有人可舍不得你!」窗內人影閃動,那藏族少女去撕幽萍的嘴,幽萍又道︰「我可是說真的,別人在真心地等你。」唐經天心中一動,想道︰「莫非是這女子有心上的人兒在薩迦,他又是誰呢?」唐經天雖然聰明,卻想不起那是陳天宇。因為唐經天曾親眼見過陳天宇和幽萍親熱的情形,猜不到陳天宇的意中人不是幽萍,卻是面前這個藏族少女。

琉璃窗上,冰川天女倩影如花,只听她低聲喝道︰「幽萍別胡鬧啦,芝娜妹子,你好自為之,珍重,珍重!」唐經天只道她就要告辭,忽見她手指一彈,「啪」的一響,樓上有人叫道︰「好賊子,居然敢闖到這兒來啦!靈獒咬他!」接著一聲怪嘯,突見四條小牛般大的怪獸發出吼聲,向著唐經天撲來,竟是西藏所特有的一種狼大,是野狼和狗雜交所生的,凶惡異常,比狼還要厲害,似這般大小的更是少見!

四條狗露出白花花的牙齒,分成四路攻來,居然似懂得武功的人一樣,分進合擊,唐經天一個閃身政治、倫理、歷史、美學、宗教等方面的觀點和主張。「黑格,反手一掌,剛將一條狗打開,兩側「汪汪」吠聲,腥風撲面,一條狗從正面咬他咽喉,另一條狗從側面竄進,前爪搭上他的肩膊,唐經天沉肩一甩,左手一抓,將兩條惡犬都摔出一丈開外,陡听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聲霹靂,押陣那條惡犬似乎是群大的首領,碧油油的雙瞳好像放射怒火一般,巨尾一剪,騰空竄起,向著唐經天一剪一撲,臨敵之勢,竟如猛虎。

唐經天身形一轉,待那猛犬雙爪搭來之時,陡的飛起一腳,不料這條惡犬竟是久以訓練,知道趨避,唐經天沒踢中它,不由得怔了一怔,想道︰「這條狗閃避之快,竟勝似練過十年的輕功之士!」心存憐借,本來他這一踢,乃是鴛鴦連環腿法,踢了左腳,右腳隨之而發,兩腳踢出,非中不可。只因心存憐惜,左腿一抬,並不踢出,那條猛犬,何等快疾,隨著唐經天的身形,張牙舞爪,又再撲到。

適才被打開的三條猛犬雖然跌得不輕,但這種狗皮粗肉厚,並沒受到重傷,吃了大虧,更加憤怒,唁唁狂吠,又再合圍,這一回,四條猛犬都似知道敵人厲害,竟如高手對敵一般,有攻有守。唐經天手腳一動,它們就立刻竄開,冷不防就是一口,樓上的嘯聲,亦若合符節,在上面隱隱指揮,四條狗隨著嘯聲,忽分忽合,忽進忽退,和唐經天糾纏不休,「聖女宮」中登時人聲鼎沸。

唐經天合什一揖,使出內家真力,將四條狗犬迫出離身八尺之外,朗聲說道︰「在下此來,只欲一見敝友能動性和客觀規律性、人和武器等辯證關系,指出「武器是,並無惡意。貴主人請將靈美喚回,若再糾纏,請休怪在下打狗不看主人面了。」

樓上嘯聲暮然停止,只見一個青衣老婦,手揮長劍,一躍而下。罵道︰「你這惡賊,今日在寶殿之上鬧得還不夠麼?聖女宮中,豈是你這臭男子來得的?胡言亂語,褻讀神靈,吃我一劍!」居然是極上乘的西藏天龍派劍法,唐經天不得不閃,那四條猛犬,又隨在主人之後,竄上前來猛嚙。唐經天一看,這青衣婦人原來就是日間率領「聖女」,出來謁見白教法王的那個「聖母」。

唐經天一指樓房,道︰「我確是來訪朋友。」那聖母越發大怒,斥道︰「再出污言,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要知她教中的聖女一何等貞潔,連男子多看一眼,也不可以,怎能與外人交為朋友?唐經天之言,實是犯了她教中的大忌,也就怪不得要被她目為狂妄之輩了。她一面揮劍疾攻,一面指揮四條靈獒猛嚙,叫唐經夭不能分辯。

冰川天女不肯下樓相認,唐經天為難之極,又怕那白教法王到來,更是糾纏不清,把心一橫階級和知識分子達到一致是馬克思主義不同于資產階級哲學,雙掌一錯,突然將一條猛犬提起,旋風一舞,向著另一條猛犬一擲,兩條猛犬踫個正著,同時慘叫一聲,摔倒地上,再也爬不起來,那聖母大怒,刷刷刷連刺三劍,唐經天一個「盤龍繞步」,翩如飛鳥,從她身旁掠出,伸手一抓,用「小擒拿」手法抓住了從側邊撲來的猛犬,仍依前法、旋風一舞,向另一條猛犬擲去,豈料這條猛犬正是最厲害的那一條靈英,亦是群大的首領,竟然在半空中怒叫一聲,翻身撲下,非唯閃開了唐經天這一擲,而且雙爪堪堪搭上了唐經天的衣裳。

唐經天使出「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振衣一彈,將那條猛犬彈開數尺,一閃身又避開了那聖母的一劍,忽听得掙的一聲,眼前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唐經天知是冰魄神彈,雙指一嵌,將冰彈捏在手中,只覺內中有物,冰彈觸體遇熱便化,藏在冰彈內的紙團卻留在他的手中。唐經天正自一愕,忽听得冰川女叫道,「你寺中有事,我不便再留,聖母,請恕我先走啦!」樓上飛出兩條白衣人影,冰川天女攜著幽萍,已是飄然而去。

唐經天無心戀戰,突發一掌,將聖母迫開,飛身竄出,便欲逃跑,聖母氣得咬牙切齒,道︰「靈獒,追他!哼,你褻瀆神靈,又氣走護法,把你喂狗,也是該當!」那條猛犬一下子撲到唐經天背後,唐經天知道厲害,迫得回身抵擋,這狗靈敏機警,用擒拿手抓它不著,打死了又覺可惜,一時之間,唐經天拿它無法,被它纏著,那聖母又揮劍攻來,聖母宮中亦已發出警號!

唐經天一皺眉頭,突然心生一計,待那猛狗撲來,將長袖揮出。輕輕一帶,那條狗收勢不住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相互作用的辯證法,著重闡述了社,被他一帶,竟撲到「聖母」身上,唐經天這一招快捷之極,那聖母尚未看得分明,忽听得耳邊「汪」的一聲,震耳欲聾,臉上腥氣撲鼻,原來是那條狗張口狂吠,滴下口涎,濺了「聖母」滿面,聖母大怒,罵道︰「畜生!」將狗摔開,只听得哈哈大笑之聲︰唐經天跳出圍牆去了。

唐經天跑到外面,張眼四望,哪里還有冰川天女的蹤跡。冰川天女的輕功比他還要稍高一籌,又先走一刻,要追也迫不及。唐經天嘆了口氣,打開紙團,借著月光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休要多管閑事!」唐經天不覺心中苦笑︰「我只是欲見你一面,你不見我也還罷了,卻三番兩次將我戲弄,回頭一望,「聖女宮」隔鄰的法王寶殿,亦已燈火通明,唐經天心道︰「白教法王必然驚起,呀,想不到糊里糊涂與他結了仇。那藏族少女既甘心願做聖女,我也不必再去救她了。」

唐經天一口氣奔出了哈吉爾城,心中悶悶不樂,忽地想道︰「冰川天女總要到川西去找她的僧伯,就算她不識路途,多費些時日也終能尋到,我不如到冒伯伯那里去等她。」主意打定,胸中郁悶稍舒,于是在山崗上胡亂睡了一覺,第二日便續向東行。

從青海越過巴顏喀拉山,便是四川西部,川西古稱荒僻的「野人」之地,唐經天走了數日,不見人煙德》、《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捶、《社會契約論》(又譯,好在野果甚多,渴了摘果子食,餓了就打野羊烤吃,倒也不愁。這一日,踏進了川西的天險雀兒山,過了雀兒山,就是漢人的地區了。

雀兒山天險端的名不虛傳,雖然沒有天山高峻,但四周高峰犬牙交錯,行以山脊之時,遙望四周群山,都好像披春雪衣俯伏在山腳底下,嚴如一群或跪或臥的羊群,蔚成奇景。觸目所及,到處都是磋峨怪石,突出雪上,遠遠望去;又好似一排精工雕刻的屏風。

走了兩天,山勢愈來愈險,這一日唐經天翻過了山脊。遠遠見到山背升起的裊裊炊煙。唐經天心中一喜,但隨即想起,群山重疊,雖似近在眼前的景物。也常常要跑大半天,要找到那山背人家,只怕還得兩天路程。唐經天放快腳步,忽見天色突然陰暗,原來已走到雀兒山最險窄之處,兩面山峰,緊相合抱,山石層層對立,最狹窄處,相去二三丈距離,曲曲折折,好似重門深鎖。走了一段,忽听得前面有喘息之聲。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身倚危崖,氣喘吁吁。唐經天喝道︰「你是誰?」那漢子呀呀的發出兩個模糊的聲音,唐經天再走前兩步,那漢子突然伸出兩只手來立了近代經驗論的認識原則。重視科學研究的方法,推崇觀,喘氣說道︰「那位客官,可憐可憐我這小叫化吧!」

唐經天張眼一望,摹然吃了一驚,這漢子伸出來的兩條手臂上面結滿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疙瘩,十指彎曲,滿面紅雲,面上下頰,左右也各有一個疙瘩,看來竟是個周身毒發的大麻瘋。唐經天雖無世俗之見,在這陰森可怕的山道驟然見著這麻瘋的怪相,也不由得倒退三步。那漢子張著一雙失神的眼楮,呆望著唐經天,好像是餓了幾天的樣子,靜候他的布施。

唐經天一定心神,深覺奇怪,麻瘋患者南方最多,西北極少,在川西「野人」之地見到麻瘋,已是一奇,這雀兒山是人跡罕至之地,這麻瘋卻居然能來到此處,更是一奇。但隨即想道︰「是了,他一定是逃避世人,涉過萬水千山逃到此處來的。」要知清代的醫學遠不如今日發達,麻瘋本來不會傳染,但當時的一般人卻深信麻瘋必會傳染,把麻瘋患者看成最最危險之人,發現有人患了麻瘋,就立刻要將那人燒死,將骨灰深深地埋在地下。由于西北麻瘋患者極少,識得此病的人不多。因此有些病人,不辭翻山涉水,希望能來到西北山區,苟延殘喘。這等于長途逃難,但逃難尚有人布施,麻瘋卻是人見人怕,麻瘋患者不敢投村宿店,不是饑餓而死,便是力竭而死,能到西北逃生者百不得一。

唐經天思念及此,不覺起了憐憫之情,想道︰「他身罹惡疾,寧願逃入深山與鳥獸為鄰,這是何等可哀集》十五卷,現存十卷,以魯迅校本為善。參見「文學」、,又需要何等勇氣!」便從囊中取出一條烤熟的羊腿,擲過去道︰「給你!前面野果極多,你可以自己采摘。」羊腿落在那人跟前,那人卻不俯腰去拾,他眼楮卻突然一閃,一雙晶亮的眸子,發出駭人的光芒。這剎那間,唐經天忽覺此人雖然形容丑怪,但卻是眉清目秀,不類常人。尤其在眼楮張開之時,那眼光如同閃電,竟似練武之人一樣。那麻瘋患者雙眼一張便闔,又變得憔悴無神,慢慢彎腰去拾那條羊腿。唐經天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是練過武的麼?」那麻瘋坐在地上,捧著羊腿大嚼,竟似听而不聞。

唐經天心道︰「嗯,他是餓得慌了。」又暗笑道︰「我問他這些干嘛?就算他是武學中人,我也不能與他作伴。何況,我又急著趕路。」只見那麻瘋患者一下子就嚼了半條羊腿,倏地又張開了眼楮,狠狠地盯了唐經天一眼,那眼光似是憤怒,又似憎惡,比適才更是駭人。在如此陰沉的山谷之中,一個大麻瘋露出如此的眼光,唐經天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嚎,提起腳步,展開身形,在他身邊疾掠而過。

走不到十步光景,剛到山拗之處,忽听得轟的一聲,一塊磨盤般大小的巨石,突然從上面掉下來,山道狹窄,轉身亦難,唐經天奮起神力,雙臂一托,將那大石一擲,只听得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那塊巨石帶動山泥,墮下深谷,唐經天回頭一瞧,只見那麻瘋提著一根拐杖。頂著上面的一塊大石,唐經天喝道︰「你干什麼!」話猶未了,又是轟隆一聲巨響,那塊巨石凌空飛墮,聲勢比剛才還猛。唐經天站穩腳步,大喝一聲,雙臂一托,又將那塊巨石擲下深谷、泥土飛濺,枝葉飛舞,霎時之間,竟自張不開眼楮,待到張開眼楮之時,那麻瘋已不見了。

唐經天大憤,喝道︰「素不相識,你為何加害于我?」「你為何加害于我?加害于我,于我……」群峰回響,久久不絕。那麻瘋患者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唐經天自下山以來,亦曾經歷過不少驚心動魄的怪事,但從無一次有今日之怪異!這大麻瘋竟然是個具有絕頂武功的異人,此事已是不可思議!更令唐經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對這個麻瘋有恩無仇,實不明他何故如此陰險伏擊一難道真是泯滅了人性不成。

走出山墩,天空豁然開朗,山路盤旋傾斜,這是雀兒山的里面,形勢遠不及北面險陡,有山路即是已有人跡,唐經天舒了口氣,一直奔出十余里地,再也不去想那莫名其妙令人憎厭的麻瘋。

第二日傍晚,已下到半山,山坡上有間泥屋,屋邊一個草棚,屋中升起縷縷炊煙,晚風中還吹送來烤肉和米飯的香氣。唐經大看這泥屋的式樣,形如馬房,東西長達三丈,寬亦丈余,知道這是山戶人家,特地闢來招呼過路的旅客,以及準備上山采藥或打獵的人們投宿的,換言之,即是簡陋的山中客店。唐經天這幾天來只是吃烤羊肉和山果,極想一嘗白米飯和蔬菜的滋味,也想能夠安適的睡一覺,便到那泥屋敲門求宿。

屋主人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山民,相貌樸實,見唐經天求宿,笑道︰「我這兒好幾個月沒有人來,一來便是一大堆,客官,你今晚不愁寂寞了。里面有南方來的藥商,有十幾個人呢!」唐經天交了一錠銀子,叫他做飯,進入屋中,只見里面堆有十幾挑藥挑,兩個中年鏢師偷偷的拿眼楮瞟著自己。忽地听得當中那個老年鏢師咳了一聲,兩個中年鏢師低下了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除了三個鏢師之外,還有七八個精壯的漢子,橫七堅八地臥在地上,拿扁挑當作枕頭,想是藥行的伙計。屋中一個五十左右滿面油光的商人,傍著那老年鏢師,也偷偷地拿眼楮瞟唐經天,眼光落到他的劍穗之上,劍穗兩邊擺動,他的眼光也似乎晃來晃去,露出驚懼的神情。

唐經天微微一笑,拱手說道︰「諸位是到青海去嗎?」那老鏢師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藥商「嗯」了一聲,並不答話。唐經天道︰「兄弟是到川西去的,今晚幸會,大家有伴了。荒山野嶺,人多膽壯,可以好好的睡一覺。」那兩個中年鏢師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那老年鏢師道︰「兄台單身獨行,膽氣過人,佩服佩服!老朽吃這口鏢行飯,全靠外面朋友的幫忙,不怕兄台見笑,若只是我一個人,我也不敢翻過這雀兒山。」說道,用眼楮瞟唐經天。

唐經天暗暗好笑,心道︰「這老兒定是將我當作獨腳大盜了。」拱手說道︰「老師父太客氣了,還未請教大名。」那老鏢師道︰「敝姓郭,賤字台基,轉請兄台高姓大名。」唐經天也說了。那老鏢師似乎不願和唐經天多說話,交代了江湖套語之後,唐經天問一句他答半句,敷敷衍衍,絕不多言。

唐經天知道江湖禁忌,亦知道他們暗中對自己戒懼,便也不再多問,心中卻自想道︰」郭台基,這個名字可沒听過。」西藏青海新疆等地,有幾種貴重的藥物,如犀牛黃、房香、熊膽之類,但對普通藥物,卻極缺乏,故此每年都有一二幫財雄勢厚的大藥商,運各種藥物到西藏,交換當地的特產回去,每做一次生意,少說也有十萬兩銀子以上的交易,替這等藥商保鏢的人,非有驚人的本領,可不敢迢迢萬里,跋涉長途,走這不毛之地。

吃過晚飯,藥行的人在屋子當中燃起一大把枯枝,圍著火堆睡覺,那三個鏢師,輪流守夜,唐經大自在一個角落展開隨身攜帶的輕便臥具睡了。

剛瞌上眼楮,忽听得外面有腳步之聲,那兩個中年鏢師一躍而起,道︰「來了,來了!」老年鏢師「噓」的一聲,道︰「鬧什麼,給我躺下。」那屋子的兩扇板門,照著山中客店的規矩,為了方便客人的投宿,終夜都是虛掩著的,那腳步聲來得快極,一下子就到了門前,門未推開,就听得嘻嘻哈哈的笑聲,唐經天和那三個鏢師都怔了一怔,笑聲清脆非常,來的竟是女子!

只見兩個女子先入門來。後面跟著一個男子;那兩個女子一老一少,相貌相似,似乎是兩母女,少女的頭上插著一朵野花。春風滿面,一進門便嚷著︰「哈,這麼多人,可真熱鬧!」那中年婦人穿著一件繡有白牡丹花的淺紅衣裳,畫著兩道長長的眉毛,伸出指頭在嘴邊噓了一聲,道︰「說話小聲點兒,別吵醒了客人!」是教訓女兒的說話,但神情語氣,卻沒有母親的威嚴。唐經天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姨媽(馮琳)是女中怪物,這婦人看來也和她差不多。

這兩母女腰間都掛著一張彈弓,嘻嘻哈哈的像一對不知世故的姐妹,眉宇之間卻穩隱著一股迫人的英氣,跟在她們背後的那個男子,年約五旬,身材魁偉,虎背熊腰,出步沉穩,雖沒見他身上帶有兵器,顯然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

藥行的人本來就沒有睡,這三人一來,個個都偷偷用眼楮瞟她們,尤其是那兩個中年鏢師,自那兩母女一跨人門,眼楮便不離左右。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暮然斥道︰「要就大大方方地看個飽,鬼鬼祟祟地偷偷張我干什麼?」

兩個漂師臊得滿面通紅,一瞪眼楮,就想發作,後面那身材魁偉的老者一步跨上前來,雙拳一拱,說道︰「小女嬌縱慣了,請各位恕她年幼無知,休與她一般見識。」將女兒推上一步,道︰「霞兒,還不給伯叔們賠禮麼?」那兩個鏢師正自嘀咕︰「什麼路道……」見那男子賠話,又叫女兒賠禮,難以發作,反覺不好意思,那少女忽道︰「喂,你們說什麼?爹,你听,他們罵我!」那身材魁偉的老者面色一沉︰「野丫頭,一出門就到處惹人笑話。」那者鏢師咳了一聲,急忙站起,道︰「孩兒家說笑,老兄不必當真,我這兩個伙計粗粗魯魯,不知禮數,這位姑娘,你也莫怪。」

鏢行伙計和那少女都沉著面孔,走過一邊,中年婦人道︰「老爺子,別喳叨啦,不是說人家要睡覺嗎?」她平素寵慣女兒,見鏢行伙計和她女兒「吵架」,也不問誰是誰非,心中不大高興,這一句話明里是說她的老伴,暗中誰也听得出來,她是惱了鏢行的人。老鏢師心內啼咕,心道︰「江湖道上,最忌和尚、道士、書生、婦人之輩,這兩個雌兒,背著一張彈弓,又不像賣解的娘兒,今晚可得小心防備。」

這對母女離開鏢行的人,想找尋一處合適的地方,展開臥具,唐經天倚著牆壁,還未臥下,一抬頭,忽見那中年婦人目露異光,一步一步向他緩緩行來,走到離他數步之地,忽然站住,直上直下的打量他,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手燃裙帶,好像一個嬌羞的少女,突然之間,踫到了多年不見的情郎,那身材魁偉的老者走來道︰「青妹,咱們到那邊牆角去吧。」忽然雙眼發光,也呆呆地望著唐經天。唐經天奇怪之極,心道︰「這兩天怎麼老是踫著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老者呆了一呆,似是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尷尬一笑,拱手說道︰「小哥,你貴姓?」唐經天道,「小姓唐。」那中年婦人失聲說道︰「嗯,你姓唐?」藥行的伙計不知是誰「噓」了一聲,那老者道︰「說話小聲點兒。」那中年婦人壓低聲音問道︰「唐相公,你是從哪兒來的,要上哪兒去?」那少女噗嗤一笑,道︰「媽,你怎麼這樣盤問人家?」

唐經天稍稍遲疑,終于答道︰「我從西藏來,準備到川西去找個朋友。」那中年婦人道︰「嗯,從西藏來的?看你的樣兒,練過好多年的武功吧?」眼光落在她的游龍劍上,唐經天將這柄劍枕在身下,只露出半截劍柄。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道︰「媽,你真是老糊涂啦!你不見人家帶著劍嗎?還用問的?」唐經天道︰「單人獨行,帶把劍不過壯壯膽子吧了,我哪懂什麼武功?」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是贊他謙虛,又似嘲他說謊。那中年婦人忽道,「我向你打听一個人,也是姓唐的,不知是否你的本家?」唐經天道︰「誰?」那中年婦人道︰「這個人叫做唐曉瀾!」唐經天心頭一震,須知他父母當年大鬧清宮,殺了雍正,雖然事隔多年,到底還是朝廷的欽犯。唐經天在陌生人的面前,如何敢泄露出來?那婦人一對水汪汪的眼楮,含著焦急與期待的神情,看來實無絲毫惡意,唐經天定一定神,微微笑道︰「唐大俠的名字我是听說過的,但他乃一派宗師,我仰慕非常,卻是無緣拜見。」那中年婦人好生失望,那少女笑道︰「媽,你時常和我們提起唐伯伯,想這位唐伯伯高處天山,尋常人豈能見到?你踫到從回疆西藏來的人便問,也不怕人笑話麼?」裝出她父親平日說話的神氣,那婦人給她的女兒逗得笑起來,斥道︰「小丫頭,你倒教訓我起來了?」

唐經天怕她羅嗦盤問,打了一個呵欠,那老者道︰「霞兒,青妹,這位小哥明天還要趕路,咱們也該安歇啦。」在離唐經天數尺之地展開臥具,倚著牆壁,半坐半臥、閉目假寢。

兩日之間,連逢許多怪異之事,唐經天哪睡得著,心中仔細琢磨,猜不透這父女三人的來歷。偷眼斜窺,只見那兩個中年鏢師,手中提著兵刃,守著火堆,也時不時的偷窺她們,那老鏢師則呼呼地打鼾,唐經天一听,就知他是假裝熟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藥行的伙計熬不著疲倦,鼾聲大作,都睡著了。那老鏢師忽地張開眼楮,低聲說道,「小心!」隨即提起一支煙桿,那煙鍋有茶杯口般大小,黑黝黝的,顯是鐵鑄的煙桿,那老鏢師裝了一袋旱煙,呼呼的吸起來。忽听得「轟隆」一聲,兩扇板門給人一腳踢開,涌進十幾個人,走在前頭的是個四十左右、身材高大的漢子,提著一張彈弓,哈哈笑道︰「好極,好極,肥羊都趕到屋里來了,咱們可不用費力啦!」

那兩個中年鏢師霍地跳起,便欲上前迎敵,那老鏢師一邁步,攔在他們前面,將旱煙管徐徐一揮,左手撫著煙管,團團一揖,朗聲說道︰「朋友們請了。在下是北京振威鏢局的郭台基,在鏢行上混口飯吃,請恕在下眼拙耳陵,不知寨主在此開山立櫃,未投拜帖,失禮之極。俺郭某在這廂陪罪了。」

盜魁後面的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咱們才不理這套虛禮繁文。咱們可只知道肥羊到口,就得隨手擒來,沽之哉!當家的,你說可是?」那盜魁打量了郭台基一眼,笑道︰「小三子休要油嘴滑舌。俺瞧這位郭鏢頭也是一尊人物,江湖上哪里不交朋友,就這麼辦吧,這批藥材,可巧正合山寨之用,咱們就不客氣要留下啦,鏢行的伙計可以走開,應得的鏢銀咱們也都不要。好,郭鏢頭,你瞧這樣可夠朋友了吧?」那藥商嚇得抖抖索索,瞧著郭鏢頭,生怕他與強盜妥協。

郭台基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多承寨主手下留情,本該听寨主的吩咐,只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雇主就是咱們鏢行的衣食父母,咱們若是只圖自己,棄了衣食父母,以後這鏢行的生意也不用做啦,鏢行上下數十人都得餓死,寨主。俺老朽還得請你體諒下情。」

那盜魁冷冷一笑,道︰「郭鏢頭果然夠義氣,但俺兄弟們若不做買賣,難道郭鏢頭叫我們喝西北風不成?」那兩個中年漂師道︰「他們既然不賣面子,師父,咱們還與他多說做甚?嘿,說不得只有兵刃上定輸贏了!」那盜魁哈哈大笑,道︰「還是這兩位少鏢頭干脆!」摹地彈弓一拽,那兩個中年鏢師舉刀相格,忽听得「啪」的一聲,那彈丸忽地裂開,挾著一溜火光,登時燃燒了衣服,那兩個中年鏢師就地一滾,皮肉焦痛,躍起來時、只見老鏢師已與盜魁斗在一起。

那老鏢師年紀雖老,身手可是矯捷之極,盜魁還來不及拽弓,他的旱煙袋已迎頭磕下,盜魁贊了一個「好」字,將鐵胎弓一拉,用弓來割老鏢師的手腕、這一招使得甚是怪異、那老鏢師一個轉身,煙桿反手上送,倏地當成小花槍使用,跟著一個一進步連環,煙袋一敲,變成了鐵錘的手法。再一轉,卻又當成了判官筆,點打那盜魁肋下的軟麻穴。那盜魁舉起鐵弓,左迎右擋,也是接連用了三種手法,解開了老鏢師三種不同的招數,哈哈笑道︰「人道威鏢局的鏢頭果然名不虛傳,但踫到俺飛火彈朱定,這威也恐怕不能揚啦!」手法一變,一張鐵弓盤旋飛舞,弓背掃擊。弓弦拉割,咄咄迫人。用鐵弓當作兵器,乃是在十八般兵器之外的獨特武技,那老鏢師可還沒有見過,饒他有數十年火候,也只是堪堪抵擋得住。

那兩個中年鏢師在地下爬起,盜眾已蜂涌而上,藥行的伙計也群起迎敵,兩邊人數差不多,盜眾勝在通曉武藝。藥行則有兩個鏢師力戰,等于平添了十來個人,這混戰一時間難分上下。

唐經天坐了起來,不願先露身份,且瞧那父女三人的動靜。只听得那少女格格笑道︰」媽,這強盜也會使彈弓呢!」那中年婦人道︰「呸,天下之大,就只有你會使彈弓麼?」那少女道︰「嘿,天下之大,就只有咱們楊家的彈弓打得最好,媽,我可記得你說過這話。」那中年婦人道︰「你忙什麼?且讓他們吃點苦頭。」唐經天心中一動,想道︰「楊家的彈弓?哪一個楊家的彈弓?」

忽听得那盜魁一聲怪嘯,弓弦一彈,在老鏢師的肩上拉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老鎳師踉踉蹌蹌倒退三步,大喝道︰「俺與你拼了!「那盜魁哈哈大笑,道︰「別忙,時候有的是!」驀地張弓連發,嗖嗖嗖,一連打出十凡枚連珠彈。

那少女笑道︰「這兩下手法還算不錯。」那盜魁的琉磺火焰彈一發,立刻有幾個藥行伙計應聲倒地,還有幾個給燒焦了皮肉,急忙伏地打滾。那盜魁彈弓連曳,忽听得那老者道︰「霞兒,瞧你技癢難熬,現在可以出手啦!」

那少女格格一笑,驀然起立,彈弓一曳,疾似流星,把那盜魁的火焰彈都在空中踫裂,火星四處飛散,那盜魁大怒,一個閃身,避開了那老鏢師的一擊,彈如雨發,都向那少女打來!

那中年婦人道︰「霞兒,你的打法還不成,你瞧清楚了!」彈弓一曳,嚴如冰雹亂落,將那些火焰彈都捏了回去,彈九竟似長著眼楮一樣,都落到盜眾的身上,燒得他們滾地哀號,盜魁也幾乎著了一彈,勃然大怒。那老鏢師正在追擊盜魁,要與他拼命,驟見這兩母女出手,怔了一怔,那盜魁反身一個「蹬腳」向老鏢師胸口倒踢,眼見那老鏢師就要受傷,那身材魁偉的老者道︰「青妹,你收拾這些盜黨。」身形一起,嚴如兀鷹下擊,一把就將那盜魁倒提起來,摔出門外。

忽听得一聲怪笑,紛亂之中誰也沒有瞧出,竟然又有一個陌生的漢子溜了進來,唐經天听這笑聲,心頭一震,張眼瞧時,只見來人披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麻衣,提著一根黑漆漆的拐杖,滿面紅雲,下頰兩個疙瘩,一笑之時,牽動肌肉,更顯得丑惡怪異,此人非他,正是他前日在雀兒山最險峻之處所踫見的怪麻瘋!

唐經天斜倚牆壁,將上衣一拉,遮了半邊臉孔,只見那麻瘋少年伸手一格,那老者登時退了三步,怒聲喝道︰「你是誰?」

那麻瘋惡丐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你在山東鼎鼎大名,我以為你還在山東,曾訪過你兩次,都沒見著,誰知你卻在此。哈哈,真妙極啦!听說你的五行拳是大江南北的第一高手,我倒要見識見識!哎,還有你這位夫人听說是鐵掌神彈的後人,唉,余生也晚,來不及見鐵掌神彈,卻幸還能在這兒遇到二十多年、名震江湖的前輩女俠,說不得也要一並領教啦!」

適才被老者摔出門外的盜魁,又走了進來,听了這惡丐的說話,一時未瞧清楚,以為他是個獨腳大盜,大喜過望,叫道︰「「喂,肥羊各分一邊,一碗水大家喝啦!」那麻瘋倏地睜眼道︰「誰理你的肥羊?你給我滾!」雙手一舉,那盜魁和老者瞧清楚了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疙瘩,不由得都駭叫一聲,只見那麻瘋惡丐伸手一揮,將那個盜魁連同一扇板門,都撞得飛出外邊,山風中隱隱聞得那盜魁的哀號,竟不知給摔到哪兒去了。正是︰

游戲風塵一異丐,少年英俠也心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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