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澤潛龍 郎心狼心、弄假成真
生死判是重嫌犯,按例禁止家屬探望,他的遭遇外人無法知悉。但他畢竟是武林名流,
當然有各式各樣的朋友。第二天,便傳出生死判熬刑傷重的消息。這消息激起武朋友的公
憤,正好落入濟南三杰的圈套,乾坤手就希望這些冒失鬼們動公憤。
一連三天,因牢里時來了二十余名新客,絕大多數是與生死判有交情的武林名人。
搜捕假升平公子與曾武夫婦的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所有的潑皮地棍皆耀武揚威大舉
出動。旅店酒樓房坊,都有眼線潛伏其間,來歷不明的人,皆受到嚴密的監視。
西關外遞運所右側的一條小巷內,有一家民宅點起了附近唯一的一盞門燈,不時可看到
有人出入。這一晚,門口赫然出現兩個把門的黑衣大漢。
小廳內燈火明亮,內院里隱隱傳出飲泣聲。
坐在上首的勾魂魔鏈盾心緊鎖,顯得心事重重。他的四名得力手下,皆穿了便衣打橫相
陪。下首也坐了兩個人愁容滿面,其中一人桌面放擱著藥箱,是個郎中。
「周郎中,真的一點起色都沒有?」勾魂魔鏈苦笑著問︰「難道真沒有可讓馮巡捕清醒
片刻的藥?」
「杜爺,小可十分抱歉。」周郎中不佳搖頭︰「真的,無能為力,就算換一百個郎中,
也是任然。馮爺根本不是病,是傷。頭部一定受到某種奇怪的東西所撞擊,腦部受損嚴重,
藥力……杜爺,請另找高明。」
「真的無能為力?」
「小可能為力。」周郎中以權威的職業口吻說︰「除非發生不可能發生的奇跡,馮巡捕
即使清醒,也不可能恢復神智。」
「這是說……」
「這是說,他已經成了白痴。」周郎中說得毫不婉轉︰「杜爺,他清醒的希望微乎其
微,即使醒了,他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真糟!」勾魂魔鏈極端失望︰「他兩人不清醒。曾武夫婦被救走的事就毫無眉目。」
「哦!杜爺。曾武不是曾經出現幫助生死判嗎?」周郎中信口說︰「只要抓住曾武,還
怕他不招出那晚被救的經過嗎?」
「哼!曾武只是一個練了幾手花拳繡腿的釜底游魂,他連請的刺客是什麼人,也毫無所
知。」勾魂魔鏈眉心又鎖很緊緊地︰「奇怪,那假升平公子到底是何來路?委實令人莫測高
深。按曾武的口供,他所踫上的虯須人並未向他索取報酬,天下問到底有些什麼人,肯毫無
代價地不惜花費如許工夫去搜殺六爪龍?當然他們的人手不會少,至少可知的就有虯須人和
假升平公子。如果他們都到了濟南,為何咱們沒得到絲毫風聲?」
「會不會是天地會的人?」周郎中問。
「不可能的,天地會的重要活動,以及他們的大小首腦人物,皆在軍機處的掌握中。」
「你們派人到嶗山查六爪龍被殺現場嗎?該可以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派去了,人還沒有回來。」
「會不會是陰神在弄鬼?」周郎中信口問。
「陰神是幫我們的人。」勾魂魔鏈笑笑︰「如果沒有他幫忙,咱們還不知道假升平公
子,是與曾武連絡的人。」
「去請陰神查吧。」周郎中站起提起藥箱準備走︰「據說,他是神,神是無所不能的。
不過,據小可所知,陰神似乎不可能來濟南幫助你們濟南三杰。」
「周郎中,何以見得?」勾魂魔鏈正色問。
「去年小可在關中走方。」周郎中泰然自若︰「曾經听說過不少有關他的傳聞,似乎他
從來沒和官方合作過,與官府搗蛋的例子卻是不少。杜爺,天色不早,小可告辭了。貴屬下
的病,小可無能為力,十分抱歉。趕快另找高明吧,也許還有希望。」
「你走吧!」勾魂魔鏈心神不屬地揮手送客。
周郎中出了小巷,繞過速運所前忙碌的街口,突覺人叢中出現一個灰影,從他身前斜
移,似乎有意讓路。他毫無戒心地超越,感到左膀一緊,被人挾住了,只覺渾身一麻,喉間
發緊,想掙扎,休想;想叫救命,叫不出聲音。
「借一步說話,郎中。」耳畔響起清晰的陌生語音。「你的安全與否完全取決予你自己
的。在下要知道你與勾魂魔鏈所說的每一句話,以使證實一些可疑的事。」
周郎中當然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何況他與勾魂魔鏈所說的話,沒有任何秘密,也沒做
了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沒有什麼好怕的。
三更快到了,街上行人漸稀,燈火輝煌的夜市將散,更柝聲時起時落。
勾魂魔鏈一群人,仍然留在馮家不走。這是極為反常的事,反常得令人起疑。馮巡捕與
另一名巡捕,早些天在捕拿曾武夫婦時得了失去知覺的怪癥,迄今仍未清醒。勾魂魔鏈帶人
前來探望屬下的病情,按理決不可能逗留過久,搜捕疑犯的事忙得很呢。
三更初,一個黑衣人匆匆奔入廳口,急急地說︰「杜頭,信號來了。」
「走!」勾魂魔鏈向手下吐出簡單的一個字。
右鄰街中段的來福客棧店門半掩,旅客們已陸續從夜市返回客店,因此店堂中冷冷清
清。
西院一間上房中,兩位年輕英俊的旅客,剛從外面返店片刻,還不想就寢,吩咐店伙替
他們沏來一壺好茶,在房中品茗清談。
兩人是客房相鄰的旅客,一姓夏,一姓樊;姓樊的客房在右鄰。
「樊兄,這件事實在令人迷惑。」姓夏的喝了一口茶︰「有關生死判張老前輩的事,似
乎他真的介入了五年前匡山王家的叛逆案,如果消息不假……」
「咱們查了兩天。」姓樊的接口︰「不管真象如何,至少有一件事已可肯定。」
「這個……」
「濟南的有聲望武林朋友,已被一網打盡。濟南三杰正利用這件事,向主子邀賞,樹立
自己的威望,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兄弟同意……」
「這是事實。」姓樊的怒形于色︰「下一步棋,顯然是擴大聲威,鋒刃指向外地府州的
武林朋友身上。咱們明天設法與張老前輩接觸,听听他的口氣,再決定對策。如果不及時防
範,咱們山東這些武林人……」
「你們都不會有好下場。」房外傳來人聲,門悄然而開,量天一尺與勾魂魔鏈冷然入
室,發話的人是勾魂魔鏈︰「霸劍樊武雄,咱們濟南三杰不想在山東稱雄道霸,而志在控制
北五省的武林群豪,再花三五年工夫,北五省決不許可有與濟南三杰分庭抗禮的人。本來,
我們已獲得京都的權威人士保證,五年前就該發動了,利用匡山王家的大案鋤除異己。可
是,咱們故意放走的幾個人,包括曾武在內,希望他們能投奔各地的武林成名人物,進行哭
師或求庇,沒料到他們一哄而散,遠走高飛走得無影無蹤,以至耽誤了五年。現在曾武回來
了,發動尚未為晚,這五年並非全無成就,咱們的心月復已在各府州生了根,時機已至,等京
都的權威人士一到,各地名列黑名單的人,全得進網入羅;你們得到生死判入獄的消息,為
朋友兩肋插刀,糊里糊涂從沂州趕來進網,你們將是引魯南群雄入羅網的引線,完全在咱們
的計算中,睜著眼楮闖入鬼門關來。現在,你們是拒捕呢?抑或是自首投案?生死判已招認
是匡山逆案的水社漏網逆賊,也招出你霸劍樊武雄,與斷魂刀夏永盛是同黨。你們已經明白
自己的處境了,投案與咱們合作,是唯一的生路。」
「我明白了,好惡毒的陰謀。」霸劍咬牙說︰「杜俊良,你所說的京都權威人士,利用
你們這些敗類,來鏟除我大漢子孫的文武精英,消除反抗的潛力。到頭來鳥盡弓藏,免死狗
烹,你們也將是他們消滅的鷹犬。姓杜的,非我族類……」
「住口!」量天一尺大喝︰「小輩牙尖嘴利,就憑你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就是以判你抄
家滅門……」
「姓江的,你嚇不倒我樊武雄。」霸劍厲聲說︰「樊某不是有家累的生死判,你抄不了
我的家,滅不了我的門,你神氣什麼?走狗一個,沒有什麼好光彩的。來吧!不是你就是
我。夏兄,取兵刃。」
砰一聲大震,霸劍將八仙桌踢飛,桌以雷霆萬鈞之威,向量天一尺兩人砸去。
斷魂刀乘機奔向床頭,要取放在枕下的寶刀。
「刀已抄走了。」勾魂魔鏈雙手接住了砸來的八仙桌︰「赤手空拳拒捕,你們好可
憐。」
霸劍又飛起一腳,將長凳踢飛,砸向丈外的壁燈座架,想擊滅燈火。
但晚了一步。量無一尺已先一步閃到,擋在燈下大手一伸,抓住了長凳。
勾魂魔鏈一聲長笑,隱藏在袖內的魔鏈破空疾飛,奇準地纏住了霸劍的右腳一拉,霸劍
重重地被拖倒。
「你如此而已!」勾魂魔鏈興奮地說,將倒地的霸劍拖近,扭身一腳猛踢霸劍的左肋。
得意忘形的人,會踫大釘子的。霸劍的褲管內,加穿了革制的護甲,特制的魔鏈固然可
怕,可以輕易勒斷脖子,但想纏傷特制的雙重革護,可就不容易了。霸劍的右腳並未受傷,
只是驟失重心被拖倒而已,本身的武功極了得,身臨危境並不慌張,驀地大喝一聲,百忙中
一掌劈在勾魂魔鏈的右腳迎面骨上,腳也抖開了魔鏈。
「吵一」勾魂魔鏈厲叫,幾乎摔倒,單足後跳。
同一期間,斷魂刀抓起了另一張長凳,瘋虎似的猛撲量天一尺,四條凳腳威風八面,銳
不可當。
量無一尺的鐵尺也開始發成,點打挑劈勢如狂風暴雨,劈劈拍拍一降暴響,先後擊斷了
兩根凳腳,但也被逼得返抵門口。
「收拾一個算一個。」霸劍大叫,掌劈腳飛猛攻丟掉魔鏈的勾魂魔鏈,想招呼霸劍回身
先聯手收拾勾魂魔鏈,先不要理會量天一尺。
但霸劍無法回身聯手。長凳如果沒有凳腳,威為大打折扣,甚至推動攻擊能力,防身亦
是不易,已無法再將量天一尺逼退,就在房門口雙方纏住了。
勾魂魔鏈一時大意丟掉魔鏈,定下神雙掌布下嚴密的防衛網,暫采守勢封鎖住斷魂刀的
首輪狂攻打擊,短期間難分勝負。
房內空間有限,施展不開,彼此功力相當,短期間誰也搶不到絕對優勢。惡斗百十招,
外面傳來一陣刺耳的怪笑,有人用老公鴨似的沙嘎嗓音說︰「退出來,讓老夫收拾他們。」
量天一尺嘿嘿笑,收尺退出門外。
出房才有活路,不能被困在房中等死,因此霸劍毫不遲疑地跟出。
勾魂魔鏈舍了斷魂刀,飛掠出房。
院子本來黑沉沉,突然有火把出現。
霸劍倒怞了一口涼氣,知道大事去矣!火光照耀下,可看到八名公人守住院子,對面的
屋頂,也可以看到引弓待發的兩名公人。
量天一尺與勾魂魔鏈分立在一名灰袍人的左右,臉上有點訕訕地掛不住,大概是捉不到
人臉上無光。
灰袍人年已花甲出頭,身材高瘦,三角眼厲光四射,鼠須已呈灰白,頭上盤的辮子也快
全白了。右手握了一柄金色的芝如意,長有一尺八寸,輕拍著左掌心,狀極悠閑,也流露出
極為自負的神情。
「小輩,你們過來。」灰袍人沙嘎的嗓音極為刺耳︰「老夫要帶你們進大牢。」
「你是……」霸劍用不穩定的嗓音問。
「老夫汪洋。」
「神魔江……汪洋……」霸劍語不成聲,駭極變色,似乎人平空矮了半截。
「將白泰官夫婦追得上天無路的江老前輩。」量夭一尺接口︰「大內侍衛一劍擎天呼延
永壽的師父,宇內九大高人的神魔江老前輩。」
人的名,樹的影;霸劍和斷魂刀快崩潰了。
「過來!」神魔汪洋再次催促。
斷魂刀一咬牙,扭斷手中缺了兩根凳腳的長凳另外兩根凳腳,綽在手中踏出屋外︰「生
有時死有地。樊兄,除死無大難。拼死這無恥的老豬狗。」
房內本來沒有人,這時突然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笑,踱出一個可怖的怪人。灰黑
色的拖地長袍,大袖下垂至膝下,腰栓草繩,尖高頂的頭罩,以紅綠兩色繪出大花臉。血紅
色的眼圈閃閃生光,鬼氣沖天。
「陰神!」有人駭然驚呼。
陰神幫助濟南三杰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濟南城。
霸劍和斷魂刀大駭,猛地轉身戒備。
晚了,兩人同被長長的大袖搭住肩膀,渾身如中雷殛,動彈不得。
「從房後月兌身,」陰神低聲說。「後壁己倒,把守上下的人已經清除,快!」
兩人如受催眠。不由自主向房內一鑽。
「咦!你好大的膽子!」量天一尺驚呼。
神魔身形疾進,一幌即至。
一團綠色鬼火,飛向沖來的神魔。
「鼠輩大膽!」神魔怒叱,左手大袖一拂,罡風乍起,聲如隱雷。
鬼火被袖風拂得四散而飛,順袖風往外飄。但中間一團黑影,突破強勁的袖風。
「拍!」黑影擊中神魔的胸口,太近了,任何高明的閃避身法也閃不開這意外一擊。
是一只陶制的小香爐,里面盛滿了香灰,爐被拍碎,灰四面爆散,神魔一頭一臉全是
灰,成了真正的灰頭土臉,驚叫一聲,發狂似的掩面暴退兩丈。
「毒煙!」有人月兌口驚呼。
反正煙霧滾滾,誰也不知道是啥玩意,看到功臻化境的神魔竟然狼狽後退,當然是毒煙
啦!這一叫,嚇壞了不少怕毒的人,個個掩住口鼻驚恐地後退。
量天一尺和勾魂魔鏈當然怕毒,兩面一分。屏住呼吸逃遠些再說,先保持距離以策安
全。
這一來,沒有人敢妄自逞能入室追趕,客房黑沉沉,人影已沓。等狂怒撲入的神魔沖出
後壁的坍孔,要捉的人已經鴻飛杳杳了。
關西南角的一處荒野里,形狀恐怖的陰神席地而坐,霸劍與斷魂刀坐在對面。
「閣下幫助濟南三杰的事,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霸劍語氣不穩定︰「在下非常懷疑
閣下救咱們兩人的動機和目的。」
「你們到高升客棧查了嗎?」陰神問。
「曾經問過店伙。」霸劍說︰「雖然他們眾口一詞,說是閣下救了曾武夫婦。但在下有
正確的消息來源,衙門里有生死判張老前輩的心月復好友,證實閣下確是乾坤手暗中請來相助
的人,假救曾武的用意,是要從曾武口中套取口供,所以那些走狗才知道假升平公子,是將
六爪龍的腦袋信物,送交曾武的連絡人。」
「在下怎麼解釋,兩位都不肯采信的了。」
「是的。」霸劍肯定地說︰「另一個原因,是曾武的死活誰也不知道,而那位向張老前
輩示警的曾武,確是乾坤手的好友飛刀王一飛假扮的,目的是希望張老前輩反抗或逃亡。」
「你們查得很仔細。」
「咱們在濟南,還有一些朋友。」
「好吧!」陰神不得不自承失敗︰「兩位既然不肯合作,在下只好獨自進行打擊走狗的
計劃了。今晚在下救了你們,其實收獲甚豐。」
「閣下是說……」
「在下已從量天一尺的口中,證實了在下不敢肯定的一件事。」陰神的語氣相當愉快。
「那是……」
「負責接走曾武夫婦的兩個人,事先根本不知道奉命接回的人是曾武夫婦,一問三不
知,在下得不到任何口供,所以只好把他們弄成白痴。量天一尺替在下證實了在下的猜想正
確,等在下了結這件事之後,便是正式打擊走狗的時候了。兩位如果有膽量、願意為武林大
劫盡一分心力,那麼,請找些不怕死的人,在各處不斷制造糾紛,以分散走狗們的注意力和
人手,在下便可從中取利了,請試圖以待,後會有期。」
兩人只看到陰神長身而起,黑影一閃,便冉冉消失在西面的茫茫夜色中,有如鬼魂般消
失了。
「夏兄,你相信他的話嗎?」霸劍駭然問。
「兄弟……兄弟相信。」斷魂刀審慎地說。
「有根據嗎?」
「咱們現在是自由的,這就是根據。」斷魂提高聲音︰「我相信他如果要我們的命,將
不費吹灰之力。」
「夏兄,你認為救曾武的事是真的了。」
「對!那些說陰神是走狗們請來的消息,一定是乾坤手故意放出的謠言,張老前輩中了
他們的圈套,相信走狗們的謠言。」
「你認為這人是陰神?」
「是的。」斷魂刀語氣肯定︰「如果不是傳說中的陰神,豈敢在武林朋友聞名喪膽的神
魔手中救人?而且成功地將咱們救出魔爪。」
「那……咱們該怎辦?」
「兄弟認為,該為武林大劫盡一分心力。濟南三杰奉主子的命令,要籍曾武的事一網打
盡山東的武林人,下一步必定是牽連外省各地的高手名宿,徹底消滅具有反抗性不願做奴才
順民的武林人。早些年火燒南少林,並未能達到他們消滅我大漢武林根基的目的,這一次咱
們也不讓他們陰謀得逞……」斷魂刀整衣而起,豪壯地說。「沒收了我的刀,我會另舉另一
把刀。命,只有一條;人只能死一次,活三十六歲死與活三百六十歲死並無多少不同。樊
兄,兄弟已決定了,你呢?」
「兄弟也會舉另一把劍。」霸劍一蹦而起︰「咱們分頭找朋友,與他們周旋到底,不死
不休,走!」
次日傍晚時分,歷山門外的華林寺小街,顯得有點反常地忙碌,因為今天游歷山的游客
比往日多,附近的客店幾乎全部客滿。早些天發生陰神救走曾武夫婦的高升客棧。像往常一
樣住滿了外地來的游山客,店伙們都把上次的凶案忘了,能忘才能活得愉快。
一個衣衫襤褸的窮漢子,坐在客棧旁的小巷側門廊下,攤開用荷葉包著的殘羹,握著盛
酒的葫蘆,寫意地進食,一看就知是在歷山附近,向游客行乞的乞兒。令人起疑的是,荷葉
中不是殘羹,而是一些燒鹵,香噴噴地,正是上等的下酒菜、當花子的人吃得這麼好,難怪
歷山花子之多,幾乎可與泰山的花子媲美;泰山花子之多,是頗為有名的,香客們也舍得打
發。
正吃得高興,旁邊突然多了一位青衣大漢。
「唔!好香,不是花子雞吧?」大漢蹲下伸手抓了一塊肉往口里塞︰「看樣子,你今天
發了財。」
「真是發了財。」窮花子得意地說︰「我趙老三今天破天荒,踫上了大方的施主,討得
了一錠三兩重的碎銀,可以快活地過十天八天。」
那年頭,天下太平,物價便宜,三兩銀子真可以買百八十斤肉。
「真的?」青衣大漢又抓起一塊肉︰「踫上財神爺了?或者是家財億萬的女菩薩?」
「真是女的,是不是女菩薩就不知道了,不過,誰賞銀子誰就是菩薩。」
「女的?外地的女香客?」
「不是香客。」
「咦!不是香客……」
「是山後一家人家的老大娘。」
山後,是指歷山的南麓。
「山後的人家有這樣大方的老大娘?」青衣大漢一怔,眼神一動︰「那一家?」
「就是從歷山堂繞山前面過去的小路,靠近鋤嘴口逸廬南首的那一家。」窮花子喝了兩
口酒︰「當然,三兩銀可不是白給的。」
「有條件?」
「是啊,替老大娘到城里濟安堂。撿了五服藥。」窮花子拍拍腰袋︰「哈哈!藥錢也落
了三百一十文,今天真發了一筆財。」
「撿藥?什麼藥?」
「我怎知道,我又看不懂單方,我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掌櫃的交代說︰這種安胎
藥份理太重,一天只能熬一帖,不能多服。」
「哦!原來是安胎藥。那大娘怎麼說?」
「老大娘一雙眼楮明亮得很,她說早就知道了。」
「見鬼!老大娘的眼楮不老花已經不錯了,還明亮得很?」青衣大漢不屑地說︰「大姑
娘的眼楮才會明亮。」
「我發誓,我從來就沒看見過這種亮晶晶的眼楮,決不會是老花眼,你老兄敢給我打賭
嗎?」
「不和你賭,我從不賭。」大漢拍拍花子的肩膀站起︰「好好享受吧,吃飽喝足該找地
方挺尸啦!哈哈!」
大漢急急走了。不久,窮花子也失了蹤。
山西麓有一條小徑向山南繞,北面是宋朝曾建造的歷山三堂。繞過山巒不遠,便是本地
富豪孫八爺的別墅逸廬。南首百十步楓林的西南角;有一家小農舍。半個時辰後,農舍陷入
大包圍。
農舍的窗口本來有燈光,這時突然熄滅了。
乾坤手出現在屋前的曬麥場,背手踱至屋前止步。
「秀霞,你知道我來了。」乾坤手沉靜地說。輕咳了一聲︰「不要讓我的人進去,黑暗
中會發生不幸的結果,出來吧。平心靜氣談談好不好?」
大門拉開,村婦打扮,但佩劍掛囊的余姑娘出現在門口,緩緩地踏入曬麥場。
「你能查出我藏身此地,真了不起。」余姑娘說︰「天浩,真不念絲毫情義,不肯放過
我嗎?」
「不要怪我,秀霞,是你把事情搞復雜了。」乾坤手沉靜的說︰「曾武夫婦呢?把他們
叫出來吧。」
「你胡說些什麼?」余姑娘訝然問。
「不要再作弄我了,秀霞。」乾坤手語氣一冷︰「你打昏了我派去接人的兩位心月復弟
兄。把他們制成白痴,將人藏起,再騙我去捉假升平公子。其實,那時我已經開始懷疑你
了。昨晚,你把霸劍和斷魂刀救走,讓他們糾合一些亡命,四出蚤擾和我作對,是不是太過
份了?」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余姑娘說︰「你開始懷疑我,所以才先後派陰陽雙怪和百毒
人妖,來殺我滅口!你這無情無義的人,好毒的心腸。」
「我只想查出你是否真的在暗助曾武夫婦……」
「住口!你知道我所受的屈辱嗎?」
「秀霞,這有什麼關系呢?你本來就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
「哼!你這……」
「我很大方,是嗎?」乾坤手狩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為妾,你陰魅余秀霞的名
聲太差,那會影響我的前程和聲譽地位,所以……」
「所以,你派那三個該死的瀅魔來侮辱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暗中安頓了許多妖魔鬼
怪,利用他們來對付山東的武林高手名宿。你以我不知道你故意向假升平公子透露我的秘
密,引誘他來找我報誘擒曾武夫婦套口風之仇。」。
「唔!好像你我都在各說各話。」
「因為你要制造殺我的藉口。」陰魅余秀霞語音提高了三倍,用意是說給潛伏在四周的
人听︰「南天浩,為了你的前程,為了你未來領袖武林的名位,為了博得滿人主子的信任;
你不但要除盡威脅你未來地位的高手名宿,不惜興大獄除異己,更不惜虐殺與你同衾共枕三
年的愛你的情婦,你……你已經不是人了,郎心狼心,我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有一件事,我
希望告訴你。」
「什麼事?」
「那假升平公子。我已查出不是你派人假扮的。你派人假扮的人很多,包括假曾武在
內。」
「你的消息不假。」
「扮陰神是你授意的。」
「你……」
「你派陰陽雙怪和百毒人妖殺我。並不是希望查出我是否救了曾武夫婦。」
「廢話!」
「而是怕消息外泄,怕真的陰神來找你算帳。」
「笑話!我還沒將陰神放在眼下。」乾坤手傲然地說。
「沒將陰神放在眼下的人,早晚會遭殃的。」陰魅的語音提得更高︰「你對他一無所
知,天下間知道他的底細的人,恐怕沒有幾個,吃過苦頭的人可真不少。你想籍官府的力量
對付他,也無從下手,你明他暗,你除了知道陰神兩字之外,其他毫無所知。因此,事後你
愈想愈害怕,所以橫了心殺我滅口。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假升平公子可能就是陰神,百毒人
妖藝臻化境,渾身是毒沾者必死,刀槍不入氣功蓋世,卻被假升平公子抓小雞似的捏死了。
南天浩,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工夫,雖然你對我恩斷情絕,但我不怨你,我不會對你構成威
脅。趕快集中全力,來對付那不可知不可見的陰神吧。」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乾坤手得意地說︰「要你扮陰神,的確有意震懾人心。如
果他真的來了,我也不怕他,我身邊已經有了許多超塵拔俗的高手,過兩天京都有大內高手
趕到,更是如虎添翼,我將是掌握武林人物生死大權的司令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人活
著,追求的只有兩個字,名和利。我相信陰神也不例外,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只要他一
出面,我會以最高的名位和大量的金珠,給他作為合作的條件。」
「你把天下間的人,都看成和你一類的狼心狗肺之輩。」
「不是嗎?哦!我忘了你是女人,女人追求的除了名利之外,還有一種……」
「你是畜牲!」陰魅破口大罵,突然拔劍飛撲而上。
乾坤手側飄兩丈,反應奇快。
「我不想親手殺你。」乾坤手一面閃避一面說,在劍影漫天中游走自如︰「你很不錯,
不久就有人來照顧你的,畢竟你我曾經是同床三年的風流伴侶。」
陰魅連攻百十劍,勞而無功,兩人身法之快。委實令人目眩,陰魅攻勢之猛,也令人大
嘆觀止。
門內掠出三個黑影,一個大聲說︰「天浩兄,里面鬼影俱無,連地窖也是空的,沒有曾
武夫婦在內。」
「真的?不可能的。」乾坤手止步反問。
這瞬間,陰魅抓住好機,一間即至,劍發絕招亂灑星羅,劍氣突然加倍迸發,虹影連續
飛射,手下絕情,恨極之下,似想刺乾坤手千百劍發泄心頭之恨。
乾坤手扭身信手疾揮,手中不知何時已撤出紫金如意,錚錚錚一陣暴響,火星飛濺,連
接五六劍,最後一聲冷叱,陰魅的劍向上崩,空門大開,快速狂野的劍招崩散,身陷死境。
乾坤手欺進搶入,左手一伸,扣住了陰魅的右肩井,五指疾收。
「嗯……」陰魅叫,當一聲長劍月兌手墮地。
「我說過的,我不想親手殺死你。」乾坤手冷酷地說,尺二紫金如意四只鋒利的爪尖,
托住陰魅的咽喉向上徐抬︰「我承認我是無情無義的人,像你這種瀅婦,也不值得我付給你
情義,天下間比你美比你蕩的女人多的是,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去你的!」
乾坤手手一松,向外一推。陰魅仰面跌出丈外,再也起不來了。
「把她帶進去問口供。」乾坤手向遠處屋角舉手一揮,再向門口的三個人說︰「再進去
搜,人一定在里面。」
屋角搶出兩個人,架住了渾身發軟的陰魅。
「畜牲!殺了我,不怨你。」陰魅厲聲狂叫。
但乾坤手已經進屋去了。
跟入點起燈的堂屋,量天一尺突然說︰「老大,有點不對。」
「二弟,有何不對?」在桌旁止步的乾坤手扭頭問。
「昨晚救霸劍的人不是陰魅,不但身材有異,而且身手之高明,無與輪比,連神魔江老
前輩也被戲弄得七竅冒煙,灰頭土臉。剛才小弟看清了陰魅的身法劍術,不客氣地說,他還
不配在你我面前撒野。再說,陰陽雙怪與百毒人妖的暴死,陰魅說是假升平公子殺的,她沒
說謊,她沒有這份能耐,三個老色魔也不會被她的美色所迷,不可能在欲火迷失靈智下被
殺,可能真死在假升平公子的手中。」
「哦!你的意思……」
「有另一個人或更多的人,假扮陰神出沒在咱們身邊,那假升平公子恐怕也是其中之
一。」
「這……」乾坤手向黑暗的屋外大叫︰「把賤女人帶進來,我要好好問她。」
跟進來的人已有十二名,但卻不見挾持陰魅的兩個人在內,當然也沒有陰魅。
「杰杰杰……」外面突然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聲。
「有鬼!」門外沖入一人,發瘋似的狂叫,臉色灰敗,真像是見了鬼的人。
乾坤手閃電似的驚出門外,星光下,他看到昏倒在門外的兩個同伴,正是奉命挾持陰魅
的兩個人。怪笑聲已落,原野寂寂,山林蕭蕭,那有半個鬼影?
陰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處身在一間雅室的牙床上,房中有柔和的燈光,妝台上放著她
的劍和百寶囊。房中的圓桌旁坐著英俊的方姓書生,正在看書,似乎真在攻讀科場經典。
她掀衾而起活動手腳,發覺自己是完好的,她像貓一樣輕巧,無聲無息地取過劍和囊佩
上。
「茶剛沏好,來,喝兩杯醒醒神。」方書生平靜地說,眼楮並未離開書本︰「乾坤手用
陰毒的手法,制你的右肩井,幸好我能解。精神恢復了吧?余姑娘,對一個同衾共枕恩愛三
年的床頭美女,居然能下這種毒手,即使不是喪心病狂,至少也是狼心狗肺,你的夢醒了
吧?」
「早就醒了。」她走近倚在方書生身旁坐下,取走方書生手上的書,語氣淒楚,黯然幽
幽一嘆︰「就算是上天懲罰我吧!但這樣結局,上蒼可說對我太仁慈了。」
「老天爺有時也怪可愛的,會仁慈地對待一些受到不平待遇的可憐蟲。」
「如果要謝謝上蒼,首先必須先謝謝你。」她淒然垂淚,軟弱地將粉頰偎在方書生的肩
膀上︰「方公子,你……你真是為我而來的?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和底細,是不是依
然……」
「我是為陰神而來的。」方書生溫柔地拍拍那沾滿淚水的粉頰︰「為了求證,真花了不
少心機……」
「哦!」她吃驚了︰「你……你與陰神……」
「不要問為什麼,姑娘。」方書生笑笑︰「總算我偵查的方向正確。你扮陰神向曾武套
取口供的手段,確是高明。但乾坤手更高明,他派兩個絲毫不知內情的人去接曾武夫婦,出
了意外,立即派高手殺你滅口,百密一疏,被我看出了破綻,他終于失敗了。」
「你……你怎知我假扮陰神?」
「是從高升客棧的旅客口中猜出的。」方書生開始倒茶︰「目擊的人說,陰神來了兩個
人,其中一個是女的。你知道嗎?陰神也許是女的,但他現身時,決不會帶女伴出現。差不
多。因此,我從濟南的武功高強女人身上著手清查,查出你陰魅偕侍女隱身在明園,又查出
明園的故主,已在五年前將物業賣給乾坤手,我這才釘上了你。」
「哦!你找陰神……」
「我說過不要問為什麼。你知道,冒充別人的名號做傷天害理的事,是江湖大忌……」
「你不是也冒充升平公子嗎?」陰魅提出反駁;
「咦!我冒充了嗎?」方書生笑問︰「那可是乾坤手自己說的。江湖朋友假名甚多,我
目前叫方中平,早些天叫黃升平。天下間姓黃名升平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一百,總不能因為
京都四公子之一的升平公子叫黃升平,就不許天下人叫黃升平,對不對?乾坤手自作聰明,
把我認定是升平公子,我總不能禁止他認定,對不對?」
「那……你……你是……」
「為了你的安全,你必須幫助我。」方書生鄭重說。
☆☆☆☆☆☆☆
沒有真正不想活的人。尤其是懷有強烈仇恨的人,希望活下去報復的念頭,會增強活下
去的強烈意志。陰魅就是這種人,她要活下去,她在殺人與被殺的選擇中,選擇殺人的正確
目標,因為她知道乾坤手早晚會找到她的,而且會非常快的把她找出來殺掉。因此,她欣然
應允與方書生合作。
「方公子,我應該怎樣幫助你?」她苦笑︰「我知道那畜生很了得,鐵手功已有八九成
火候,但卻沒料到他比我想像中的更高明,他隱藏實力的功夫真到家,連我這與他做了三年
露水鴛鴦的人,也被他瞞過了,我十個陰魁,恐怕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要我赴湯蹈火與他
拼骨,你找錯人了。」
「用不著你和他拼骨,羊是斗不過猛虎的,一百頭羊也擋不住利爪銳牙。你知道他陷害
良善無辜,多年來積金百萬,不錯吧?」
「這……匡山王家的珍藏,恐怕就不止百萬。」陰魅毫不保留地說。
「你是他的情婦,他要殺你滅口。」
「對!那畜生不是人。」
「所以,你有權到他家里去裝神弄鬼,鬧他個雞犬不寧,為了家中積聚窖藏的珍寶,與
妻子兒女的安全,他肯定精神分散,不至于整天整夜在府衙全力指揮他的爪牙了,對不
對?」
「哎呀!對!這等于……」
「等于是縛住他的一只手。同時,也讓他嘗嘗害怕家破人亡的滋味,對其他的走狗來
說,也是最有效的警告。」
「對,我可以辦得到。」陰魅欣然四顧︰「哦!方公子,這是什麼地方?」
「布政司前街的街東,再往前走就是滿城。」方書生信手向側方一指︰「右鄰就是右營
兼中軍參將海蘭的公館。這家伙是正黃旗貴族,驍勇絕輪,脾氣火暴,但相當講理。我要釜
底怞薪,在他身上下工夫。」
「哦!回到城中來了?你在海蘭參將身上下工夫,有用嗎?」陰魅問。
「可能有用。」方書生語氣中深具自信︰「我已經調查過了,他與城守營的同僚相處不
太融洽,在提督衙門有強大的影響力,正黃正紅兩旗的官兵極為尊敬他。重要的是,他對大
肆逮捕株連無辜的手段深有反感,他怕激起民變,妨礙他過太平日子,他對目前的生活環境
十分滿意,他希望能與漢人和平共存。」
「我听說過這個人……」
「這件事不要你管。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就展開行動,多管齊下,乾坤手有麻煩了。」
方書生起身向房門走︰「如果你不跑出去亂闖,這里是安全的,已經是四更天,好好睡一覺
吧,姑娘。」
他出門掩上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終,他一直就沒有提防陰魅從後面偷襲。
這一天,是濟南三杰最難過的一天。
預計京師來的貴賓定可抵達,派在城外接官亭迎接的量天一尺,眼巴巴地望穿秋水,仍
不見貴賓的蹤影。
城內城外,打架鬧事的事件層出不窮,巡捕們疲于奔命,有些巡捕被打得頭破血流,凶
手卻無法抓到。
更令人頭痛的是,市面出現不少賣陰神頭罩玩具的人,連小孩都買來戴上滿街跑嚇唬
人,大人也好奇地戴上亮相,謠言滿天飛,乾坤手被鬧得亂了章法,查不勝查,禁不勝禁,
一天這內,沒收了八九十件這種紙繪的頭罩,五文十文就可買一件戴來玩,便宜得很。
貴賓不來,審判與大逮捕的工作無法展開,歷城縣衙與濟南府衙情勢緊張,未有京師來
的密令,誰敢負責?
風雨欲來,乾坤手知道,情勢有點失去控制了。天黑後不久,城內城外陰神出現的報告
不斷傳來,利用頭罩進行敲詐勒索的工具。
乾坤手狼狽與憤怒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他知道這是有人暗中策動的陰謀,用來反擊
他的惡毒手段。
二更未,他不再作無謂的追捕,匆匆返回府衙,押回兩個戴陰神頭罩做案的蛇鼠,想從
蛇鼠口中,追出主使戴這種頭罩鬧事的人。
剛回到班房,外面奔入一個氣色敗壞的人。
「南……南頭,大……大事不……不好……」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大事不好?」乾坤手冒火地問︰「天掉下來了嗎?你個兒矮,自有高個兒去頂,
壓不到你的。」
「府……府上來……來了一個陰……陰神,打……打死了幾……幾個人,打……打倒
了……一間廂……廂房,幸……幸好沒……沒放火……」
乾坤手大驚,一把抓住報訊的人。
「東院的客人呢?他們擋不住?」乾坤手急問︰「家里人手也夠……」
「沒有用,南頭。」那人慢慢穩定下來了︰「陰神打了就跑,神出鬼沒,這邊去又從那
邊來,揭屋瓦亂打。東院的幾位老爺又不好住內院里鑽,陰神卻專在內院搗亂,恐怕尊夫人
也……也也……」
乾坤手的家,在大西門鹽運使衙門南面不遠處,是一間四進連廂的大四合院建築,房舍
多,院子大,人也不少,出了事誰都別想安逸。
街上靜悄悄,人心惶惶,沒有人敢在二更後再外出走動,以免惹火燒身。他帶了五個
人,展開腳程沿街飛奔。
急驟的腳步聲,加上從街兩側折回的回聲,亂了听覺是正常的事,誰也懶得理會其他的
異聲。
剛從大街折入通向南宅的小街,後面腳步聲愈來愈稀少了。
他心懸家中變故,心無二用。蛇行折向之後,職業上的警覺性,使他感覺出不吉之兆,
發現腳步聲不對了。
毛骨悚然的感覺,浪濤般沖擊著他。
他倏然轉身,本能地拉開馬步戒備。
一個黑影站在他身前不足八尺,只有一個人。本來應該有五個的,五個都是他身手高明
的心月復。
他真的吃驚了,一陣寒流從尾閭向上升,直升上泥丸宮,令他感到渾身發冷。
半點不假,陰神!
「秀霞!」他不自禁地驚呼︰「你……你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弄掉了我五位朋友,他們
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每一位都比你高明百倍。」
陰神不言不動,下垂的雙大袖徐徐輕輕地款擺。天太黑,附近沒有門燈,陰神不言不
動,比又言又動更可怕,鬼氣沖天,膽小朋友真可能被嚇掉三魂。
「秀霞!」他又叫,感到喉間發干︰「你不該到我家中鬧事,當初我們已說好了的,我
給你另外一個家;這邊的家你決不過問……」
陰神的身側,飄出一團碗大的鬼火。
「呔!」他乘說話令對方分神的機會,突然疾沖而上,在暴叱聲中,一掌吐出,猛拍陰
神的胸口。這一掌如果落空,或者對方閃避,那麼,後續的打擊將更為沉重,更為凶猛。
「啪!」掌拍在對方的胸膛正中,力道千鈞,內家掌力發如山洪。一擊奏功。
可是,他感到拍中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無知覺的皮鼓。掌力先前壓,然後被反彈
而出,反彈力似比發掌的力道更強勁,更凶猛。他感到手掌一震,身不由已,反彈力從膀子
傳入身軀,身軀暴退丈外,千斤墜不生效用,幾乎摔倒。
陰神仍在原地,似乎剛才並未發生任何事。
他大吃一驚,手向前一引,紫金如意吐出。
陰神的身軀突然一幌,搖搖欲倒。
他驚恐全消,接著興奮欲狂,原來那一掌已生作用,對方表面似乎無事,其實已受到嚴
重的創傷。余秀霞的武功本來就比他差得太遠,那一掌應該把對方震飛才對,為何自己反而
被反彈震退?他已無暇多想其中道理,只知道對方已經受到創傷了。
一聲興奮的歡呼傳出,他揮如意疾沖而上。
陰神身形再次急幌,幾乎立腳不牢,然後扭頭踉蹌奔逃,居然腳下甚快,雖然凌亂不
穩,但速度仍然驚人,逃出百十步外,突然消失在一條黑暗小巷內,一閃不見。
「賤人!你跑得了?納命!」他餃尾追入小巷內,一面出聲呼喝咒罵。
小巷曲折,陰森幽暗。追了不多遠,他知道憑個人的力量,無法在這種地方追上一個機
警如魅的高手,盡管這高手可能已經受傷,因此站在一處可監視下面兩端小巷的屋角,用目
光搜索活動的獵物。
片刻,有回嘯聲傳到。
他用間歇的嘯聲,引導趕來追逐的人前來。三個黑影循聲飛走壁而至,縱高躍低如履平
地。
「南老弟嗎?」到得快的黑影掠近問。
「陳兄昆仲嗎?陰魅躲藏在下面的巷子里。」他急急地說︰「請從北面巷口折向處下
去,往南搜過來。」
「陰魅?」陳兄惑然問。
「哦!兄……兄弟是說陰神。」他趕忙改正。
「陰神在這里?」
「是呀!他挨了我一掌……」
「南兄,可能嗎?」陳兄截住他的話頭。
「什麼可能?」
「陰神在兄弟听到嘯聲時,還躲在南兄的內院秘室,把嫂夫人堵在套間內。」
「哎呀……」
「快走吧,鄭老兄康老兄幾位,還在等你回來,以便領他們攻進秘室去呢。」
「那……這里……」
「這里比你家里重要嗎?」
他打一冷戰,喝聲走!領先飛掠。老天爺!怎麼家里面還有一個陰神?
夜空中,西面百十步外的屋頂上,突然傳出幾個人的同聲高呼︰「殺走狗!殺走狗!除
漢奸!除漢奸……」
四人不加理睬,如飛而去。
那是五個蒙面人,高踞屋脊同聲大叫。
下面黑影悠然躍上,輕靈飄逸像是無重量的人。
「諸位可以到別處鬧事了。」是陰神,剛才挨了一掌,引乾坤手捉迷藏的陰神︰「千萬
記住,不可被他們任何人追及,他們全是些可怕的殺手,再見。」
乾坤手趕回住宅,偕同伴沖入秘室,但搜遍了全宅,也沒發現陰神的蹤跡。
要對付不知其數聲東擊西,打了就跑,四處騷擾的人,真不是易事。尤其是折損了幾個
武功高強的人以後,對方又公然向主事人的家屬發動騷擾,情勢更不容易控制了。乾坤手知
道事情棘手,自己的人已經有人抱怨,有人恐懼,有人擔心家屬的安全,情勢顯然從大好逆
轉為惡劣,不由心中焦灼,也憤怒如狂。他出動了所有的人手,發誓要找出暗中策劃反抗的
人,更頒下緊急追緝令,全力緝拿罪魁禍首陰魅。
京都的貴賓遲遲未至,他希望動用兵勇的計劃落空,想調動八旗兵更是渺茫,這不是他
一個小小鋪頭所能辦得到的事,在未確實緝獲匡山逆謀案余孽曾武之前,頂頭上司知府大人
不會支持他動用兵勇的。
次日,那些死心塌地追隨乾坤手的公人們,有一大半不再賣力搜索,一有機會就往家里
跑,以便保護自己家小的安全,因為府城來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到處惹事生非,公然放出
謠言,說要不擇手段殺光那些為虎作倀的走狗漢奸,連根鏟除他們的親朋好友。三兩個公
人,連街都不敢行走,隨時都有被人從背後捅一刀的危險。
霸劍和斷魂刀與生死判的朋友,聲勢愈來愈壯大,甚至本城的仕紳,也開始受到威脅,
不得不向知府大人施壓力,公然指責知府大人縱容所屬攀誣良善,藉故興大獄意圖激起民
變。
孤立濟南三杰的策略十分成功,乾坤手輸了這步棋。但他仍然深具自信,只要京都的靠
山趕到,局面將全部改觀,他有把握贏回整局棋。
天一黑,全城都可感覺出緊張的氣氛,果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些與三杰合作的
痞棍,全都躲起來了。
二更初,猙獰可怖的陰神,出現在南宅對街的屋頂上,不言不動注視著戒備森嚴的南
宅,所立處不時飄出一朵朵慘綠色的鬼火,告訴南宅的人陰神已經現身了。
等了約一刻時辰,南宅有了動靜。一個黑袍人從南宅的大院門踱出,到了街心背手而
立,抬頭向對面屋脊上的陰神,用中氣充沛的嗓音說︰「閣下來了許久,何不移玉入宅?老
夫潔樽以待,請閣下喝兩杯,可否賞臉?老夫希望交你這位朋友。」
「再等片刻,乾坤手就會回來,屆時在下再叨尊駕兩杯。」陰神用刺耳的怪嗓音說︰
「他帶了人被騙到百花洲捉曾武,當然撲空。看天色,目下他該發覺上當,帶著爪牙垂頭喪
氣往家里走啦!也許他會加快,因為他知道上當,家里面一定出了意外,心急如焚往回
趕……」
身後,突然傳來乾坤手恨極的語音︰「在下回來得比你想像中的要快。秀霞,你不該如
此對待我,你將後悔八輩子……」
陰神向前一滑,到了檐口飛躍而下。
街心的黑袍人等個正著,一聲狂笑,從上伸手便抓。
南宅的院門內,黑影連續躍出。
陰神雙腳尚未沾地,黑袍人的右手已先一剎那抓到,五指半伸半屈,弄不清是抓是彈,
或者用爪用指,反正一沾身軀,必定是空前可怕的制人秘術。
陰神的雙腳,就在這電光石火似的瞬間反向上收,整個人縮成一團。
「 !」掌一擊使中。
陰神突然手腳齊伸,一腳奇準地端在黑袍人的臉正中,接著身形墜地,以快速的滾翻遠
出兩丈外,恰好避過從南宅躍出策應的人,所打出的數種霸道暗器,危機間不容發,暗器全
部落空。
黑袍人倒摔出丈外,發出可怕的申吟叫號。
陰神躍起發腿狂奔,從屋頂跟下的乾坤手與五名同伴,偕同從南宅出來暗器落空的四個
人,餃尾窮追志在必得,十個人各展輕功爭先恐後狂追。
這一連串變化為期極暫,誰也無暇察看黑袍人的景況,所有的人,皆不曾看到黑袍人被
踹中臉部的情形;卻听到陰神被拳擊中的響聲,和看到陰神中掌倒地翻滾的情景,更看到陰
神逃走時凌亂的腳步和不穩的身形。
「他已被朱老前輩的大力金剛掌擊中。」有人興奮地叫︰「趕上去活捉他,不要讓他跌
死了。……」
一陣好追,陰神最後居然能躍登屋頂逃走。
乾坤手橫定了心,咬牙切齒狂追不舍。
不久,已追了個首尾相連,追得最快的人,已距陰神不足三丈了。
陰神突然跳下一處黑暗的院子,一閃不見。
十位仁兄先後追到,毫不遲疑地一一往下跳。
「他往月洞門那邊鑽走了,追!」最先跟蹤跳下的人大聲叫。
月洞門那一邊,是有亭台假山的小花園,一看格局,便知是內宅女眷活動的地方。
「有賊!」有高叫聲傳出。
接著,人聲鼎沸,燈火先後亮起,有男女的驚叫,有嘰哩咕嚕听不懂的呼叫聲傳出。
「諸位且慢!」乾坤手驚惶地叱喝。他听得懂滿語,不由大吃一驚。
那時,滿人的住處限于滿城,滿人只在大都市定居,大都市必須劃出滿城讓他們居住,
不與漢人雜居,以避免被漢人同化。滿清入關,連在東北早期招納的出關墾荒逃亡的人全算
上(這些人被編成漢軍旗,也有八旗的編制,稱漢軍八旗),也不過三十萬人。這三十萬
人,分開佔領一千五百萬平方公里(西疆已劃入版圖)的廣大土地,每一個大都市又能分幾
個人?這些分至各地的人,皆由地方官吏無條件地供養,不需工作謀生,以征服者的面目,
在滿城掌握地方的軍政大權。而夠資格居住在滿城外的人,必定是權勢極大的滿清貴族大
員。
乾坤手一听到滿語,知道大事不妙,鑽入主子的府第提刀仗劍撒野,那還了得?簡直是
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不等他弄清是什麼地方,也不等他有發令撤退的機會,火把乍現,十
余名滿人的長隨已經涌到。火光下,海蘭參將衣衫不整,發辮盤頭,上身穿了一件掩心馬
甲,手綽鋒利沉重的雁翎刀,怒容滿面,發眉箕張,威風凜凜地大踏步而來。
「什麼人?你們好大的膽子。」海蘭參將用純熟的漢語怒吼,接著看到了乾坤手,怒火
更旺︰「南捕頭,你,你想造反?你……」
乾坤手只感到渾身發冷,丟掉手中的如意,與三名心月復巡捕爬下了,跪伏如羊,先行崩
角禮。
其他六個人冷然屹立,臉上神色不安。他們都是乾坤手請來共圖富貴的江湖凶梟,沒有
向滿人磕頭稱奴才的習慣,分站在四周,不知該如何是好。
「將爺明鑒。」磕完頭仍然手腳爬伏在地的乾坤手嗓音全變了︰「奴才是追趕逆黨來
的……」
「我這里有逆黨?混帳!」海蘭參將的雁翎刀,不客氣地擱在乾坤手的頂門上︰「你該
死!你是來搶劫的……」
「奴才冤枉!」乾坤手快崩潰了︰「奴才不久前在百花洲捉逆黨,追到將爺這一帶,人
確是逃入將爺的府第。奴才追得太急,天又太黑,奴才該死,不顧一切追進來,奴才事先如
果知道是將爺的府第,天膽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奴才知錯,求將爺開恩,求將爺開恩……」
他一面叫開恩,叫一聲磕一個頭,真慘,前額已開始紅腫,崩角禮可不是好受的。
「抬頭!」海蘭參將收回雁翎刀,虎目落在其他六個不跪的人身上,用手向他們一指︰
「這些是你的手下嗎?他們好大的狗膽,竟然不放下刀劍不下跪,該死!」
「諸位老友。」乾坤手可憐兮兮地哀懇︰「請收了兵刃,拜見海蘭將軍……」
他不說倒好,這一說卻得了相反的效果。這些江湖凶梟,全都是目無余子桀驁不馴的歹
徒,他們是沖名利二字前來相助乾坤手的,希望發一筆財再分派到各地做濟南三杰的心月復,
各劃地盤稱雄道霸。現在,看到乾坤手奴顏婢膝的可憐像,心中早感到不是滋味,再一听乾
坤平居然請求他們丟刀劍下拜,更是感到無比的屈辱和憤怒。
「去你娘的!」一位大馬臉中年人月兌口大罵,突然急掠兩丈,一鶴沖霄躍登一處瓦面,
一閃不見。另五個也不約而同,溜之大吉。
「他們不是你的手下?」海蘭參將厲聲問。
「他……他他們是奴才請……請來捉拿逆黨的朋……朋友……」
「混帳!」海蘭參將怒吼,一腳將乾坤手踢翻,雁翎刀一指︰「我知道你的事,你給我
滾!你給我小心腦袋,以後我再給你算帳,滾!」
乾坤手被踢得口鼻流血,爬起來帶著三名手下,急如喪家之犬,上屋飛遁。
不久,海蘭參帶了兩名從人,巡視全宅各處後,返回書房歇口氣。他這間書房本來就是
原屋主的書房,不但寬廣,而且藏書甚多。他認識漢文,所以沒將藏書丟棄,僅將一些禁書
燒毀,公余也經常到書房來坐坐看看書。
踏入書房,他吃了一驚。紅木書案後他經常坐的織錦蒲團上,安坐著猙獰可怖的陰神,
燈光下似乎特別恐怖。
「找地方坐,這是你的書房。」陰神用流利的滿語說︰「我不是雅賊,不會來偷搶你的
書。」
海蘭參將毫無所懼地逼進,雁翎刀伸出了。
「砰砰!」身後傳出重物墜地聲。
他吃了一驚,扭頭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書房門內,站著另一個同樣打扮的陰神,不
過身材要矮小些。地下,他的兩名隨從已僕伏僵臥,已經昏厥了。
他剛動念想揮刀沖上,突覺右肩一麻,被一只大鐵鉗似的大手,從後面牢牢地扣住了。
身後,耳畔傳來陰神清晰震耳的嗓音︰「我特地來警告你。」身後的陰神語氣冷奇厲︰「再
縱容南天浩這種人胡作非為,我一定殺你,殺滿城的每一個滿人。如果你認為我是虛聲恫
嚇,我將用雷霆的手段來糾正你的錯誤。日後反抗你們的人,決不會是生死判張貴堂那些散
沙似的有勇無謀武林浪人,也不是那些重視名利勇于私斗的匹夫,而是默默忍辱負重的大多
數大漢子孫。這一天會來的,也許我們這一代看不到這一天,但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終會
看到這一天到來。記住,下一次見面,我一定殺死你,你最好除去你我再見的理由。」
他感到腦門一震,便喪失知覺。
除去與陰神再見的理由並不難,只要向布政司衙門的漢人官吏施壓力,就成功了一大
半。再由巡撫署出面,促使按察司衙門出動,來一次突擊檢查,和行文要求會審的行動就夠
了。
勾捕二三十名疑犯很容易,釋放了一兩個,其他的仍然還押。一天審問三兩個人,要拖
多久就可以拖多久,一切按規矩辦理,讓上面施加壓力的人挑不出毛病,一定可以拖到京都
的權威人士到達。
另一方面,搜索陰魅的工作全力加緊進行。
百花洲的明園是乾坤手的產業,他的情婦陰魅的心月復人手死亡殆盡,陰魅逃走,明園使
封閉了,僅派了一個人住在園內看守。這些日子,明園已被人所遺忘,本來就是適于幽居冷
冷清清的明園,落葉滿地野草侵階,已呈現荒涼破敗景象。
這是海蘭參將受到騷擾後的第三天傍晚,南宅中食廳內燈火明亮,濟南三杰全部在場,
正與二十余名心月復好友進食,全宅戒備森嚴,等候可能前來騷擾的陰魅。
一個中年人匆匆奔入,到了坐在下首主位陪客的乾坤手身旁,神色鄭重低聲說︰「薄暮
時分,鵲華橋的眼線,發現化裝為僕人的陰魅,攜帶食盒到了百花洲。」
「什麼?沒看錯?」乾坤手急問。
「絕對錯不了,五官的神韻,瞞不了神眼曹兄弟的神目,他曾經見過陰魅多次,雖則那
時他並不知道那鬼女人的底細。」
「可有下一步消息?」
「曹兄弟跟到荷香水榭附近,突然失去妖婦的蹤跡,剛將消息傳出,要求加派人手支援
搜索,封鎖百花洲……」
「不必了。」乾坤手恨恨地推椅而起︰「荷香水榭有采菱人放置的小舟,她是乘小舟走
的。明園有幾間秘室,已被妖婦暗中改建了,她一定躲在明園,出入改從荷香水榭以小舟乘
夜暗中往來。咱們以為她不敢回去,所以忽略了明園,難怪一直就查不出她的藏匿處。哼!
這賤婦。」
明園佔地甚廣,里面有幾棟雅致的樓閣,向東那座小樓叫迎月軒,平時,迎月軒是封閉
了的。夏夜在東廊下設宴,看月華升上灑落滿湖銀輝,嗅到沁人心脾的荷花幽香,確是人生
一大樂事。由于乾坤手暗中買下明園之後,為免蜚語流長,不敢公然居住,以致乏人照料。
陰魅住入之後,為了保守秘密,自然不敢多派奴僕,所以迎月軒一直就保持封閉狀態。
今夜,迎月軒的小樓上,窗縫竟然泄出隱隱燈光,大概是年久失修,窗有了裂縫所致。
三更初,迎月軒陷入包圍。
樓上的小花廳里,桌上點了兩盆銀燈,五味下酒菜。陰魅余秀霞親自執壺,替坐在上首
的方公子斟酒。
「你真要我走嗎?」陰魅收回酒壺幽幽地問。
「是的,畢竟你們曾經有過三年的露水情分。」方公子說︰「做人,寬厚些是應該的,
寧可教他無情,你不可無義。我不希望你看到他受報。」
「你既然說做人要寬厚些,那麼,你為何不寬恕他?」
「因為我已經多次給他機會,他不領情。生死判三十余位囚犯,沒有一個人不曾受到酷
刑虐待,時至今日,他仍不肯釋放他們。我如果再寬恕他,生死判那些人出來,就沒有幾個
是完整的了。」
「唉!沒想到他這麼狠。」陰魅黯然嘆息︰「以往,我知道他坑害了不少人,收受賄賂
玩法勒索貪得無厭,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開始迫害武林人,他到底了什麼?」
「為了名和利,就因為他的不義之財太多了。人有了用不完的錢,什麼怪事情都可能發
生,興趣一定轉向權勢發展,所以才會天下大亂。時辰不多了,姑娘,你該走啦!不然就走
不了哪!他們就快要發動了。」
「那……我走了,一切謝謝。」陰魅站起退遠些斂衽行禮,向廳外走,在廳門止步轉
身︰「方公子,能將你的真名見示嗎?」
「不能。」他微笑搖頭拒絕︰「方公子不是很好嗎?」
「是陰神?」
「我像陰神嗎?」他反問。
「我沒見過陰神。」
「但你冒充陰神。」
「是他授意的,根據傳說裝扮,到底扮得像不像……」
「有一點有像,你玩鬼火的技術不夠,你該向茅山道士多學學。由于你的冒充,濟南出
現了上百個陰神,日後傳到陰神耳中,恐怕會把他氣死。」
「你生氣嗎?」
「沒有生氣的必要。」他笑笑︰「陰神不是氣量小的人。走吧!不能再拖了,後會有
期。」
「但原後會有期。」陰魅依依地說,轉身走了。不久,他將兩盞銀燈放上兩壁的燈架,
再點亮了懸在承塵下的四盞琉璃燈,花廳大放光明。
東外廊微風倏然,緊閉的長窗突然被推開,黑影連續飛入。
「咦!是你?」領先入窗的乾坤手訝然叫。
共進來了八個人,濟南三杰全來了。
「听說你一直就在找我?」方公子放下酒杯笑笑說︰「在下即將離開濟南,所以在臨行
前和你當面談談。」
「你為何冒充升平公子?」乾坤手厲聲問。
「咦!我說過我是升平公子嗎?你是執法人,說話應該有憑有據,可不能亂入人罪,是
不是?」
「好,就算你沒冒充。那麼,你是殺六爪龍的人了?」
「不錯,他該殺,本來應該由你殺的。」
「你是曾武請來的刺客……」
「不是刺客,是打抱不平。我在河南踫上落難的曾武夫婦,知道匡山王家遭難冤死的內
情。我並不是同情王家而多管閑事,而是覺得你一個執法的人,利用盜賊來殘害善良的人天
地不容,我的修養不夠,還沒修至又聾又瞎的境界,所以伸手管了這檔子閑事。有件事順便
告訴你,你的信使並未到達京師,丟掉了公文,神經錯亂流浪到他方去了,你的靠山還在京
師吃喝玩樂,在女人懷里等候你的信息,他們不會來了。你用來引誘生死判的無頭信上說,
三月十五,刀頭舌忝血,今天不是三月十五嗎?也就是你預定大逮捕的一天,可惜,計謀落空
失敗了,是嗎?」
「而另一封信,定是閣下的了。」乾坤手獰笑︰「閣下的消息靈通得很呢,很了不起,
請將真名號見告。」
「何必呢?你就把我看成黃升平好了,反正你這一輩子,不會再有機會和我打交道了。
我反對殺人,殺死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所以今晚我要用別的手段對付你。」
一名年約半百的灰袍人,將劍挪至趁手處,陰森森地向方公子迫近,三角眼冷電四射,
冷厲地死盯著他。
「小輩,你大話說得太多了。」灰袍人語音奇冷︰「老夫听不順耳,老夫要你永遠永遠
後悔。」
方公子神色安祥,安坐不動,含笑舉起酒杯就唇。
灰袍人到了他身左,哼了一聲伸手便抓他的頂門,五指像巨大的鷹爪,堅硬、有力、銳
利、迅疾。他在爪行將接觸頭顱的剎那間,扭頭噴出一口酒,酒像巨錘般撞擊在灰袍人的五
官上,有如金石撞擊。
「啊……」灰袍人掩面急退,砰然倒地叫嚎掙扎,血和酒已滲和在一起,酒香與血腥同
沖鼻端。另一名穿黑袍的人一閃即至,一腳疾飛,想先將桌子踢飛以免礙手得腳,也藉此擾
亂他的心神,同時拔劍。
他左手按住桌面,右手一揮,一支牙箸半分不差,貫入黑袍人的右肩窩,貫出背後的琵
琶骨兩寸,太快了,而且打擊力空前猛烈,牙箸比箭還要可怕。
「嗯……」黑袍人悶聲叫,上身急仰,踢桌的一腳落空,身形被慣性帶動,仰面翻跌像
是倒了一座山。
「憑這兩下子功夫想闖筵,真是不識相。」他執壺斟酒,神色安詳︰「冒犯了在下的
人,在下必定將他整治得半死不活,決不寬貸,這是在下的規矩,從不破例。」
灰袍人雙手捂住臉掙扎爬起,踉蹌走向樓門,手上全是血,可能雙目也受到可怕的創
傷。兩剎那間里先後受到重創,把其他自命不凡的人嚇楞了。
本已踏出一步的乾坤手,無比震驚地駭然收勢。
「這家伙用妖術,大家小心。」一名穿青道袍的中年人訝然叫,一聲龍吟,撤劍在手︰
「諸位退後,貧道來對付他。」
劍光打閃,劍氣迸發,有如風吼雷鳴,老道開始走天罡步降神舞,口中念念有詞行法興
妖,舞步漸急,劍尖的揮舞逐漸接近桌前,異象出現了。
「你要玩掌心雷,施展妖術五雷天心正法。」他放下酒杯說︰「不跟你玩,無趣之
極。」
桌子突然飛掀而起,老道驟不及防,即使有防備也應付不了,在轟然大震聲中,劍刺進
寸半厚的桌面,桌子將老道撞翻壓在下面,酒菜杯盤一團糟。這一撞大概重得令人受不了,
老道在下面手癱腳軟地狂叫︰「救我!我……」
方公子站起,背著手向吃驚的五個人接近。
廂房門一掀,咬牙切齒的曾武夫婦搶出房外。
「南天浩,你這公門作孽,天地不容的畜牲!」曾武切齒怒吼︰「你坑害了一百五十六
條人命還嫌不夠?如今又要籍機鏟除山東的武林群雄,以使你稱雄道霸,你到底想要害死多
少人才甘心滿足?……」
「欲海難填,他永遠不會滿足。」方公子冷冷地說︰「他仗執法人身份玩法,酷刑之
下,何求不得?得來太容易,他的也愈高。我不怪他做走狗漢奸,他不做同樣會有別人
做,但執法玩法肆意謀財殺人,我不能原諒他,對那些枉死的人,應該公平些,所以我要向
他討公道。」
站得最遠臉有驚容的兩個青袍人,突然慢騰騰地舉步接近,右面那有一雙山羊眼的人
說︰「你能在舉手投足間,化解清虛煉氣士的劍與玄功天心大法,決非無名小輩,亮名
號。」
「在下對名利毫無興趣,只是一個好管閑事的江湖浪人,沒有什麼嚇死人的名號好亮
的。」方公子冷冷地說︰「濟南三杰已經沒有什麼好給你們了,你門還不走?」
一聲沉叱,兩人同時猝然出手襲擊,四掌齊出,可怖的凌厲內力如崩山般集中匯聚于一
點。這瞬間,六盞明燈火焰搖搖,松濤聲似的異嘯人耳。
方公子像是站在狂風中,袍袂飛揚獵獵有聲。似乎,他整個人在掌力的重壓下突然縮小
了許多,然後縮小至極限,驀地身軀暴漲,雙手向上一拂,異嘯更發銳鳴。
「啪啪!」頭頂兩盆吊燈突然炸裂成碎片。
人如電光一閃,方公子已切入貼身了。
「砰膨!」兩個青袍人身形破空倒飛,背部撞毀了長窗,跌出樓外去了。
同一瞬間,三杰同時撲向不遠處的曾武夫婦。
方公子搶出反擊的沖勢並未停頓。有如電火流光,恰好拊在三杰身後,雙手虛抓兩次。
「砰砰!」三杰倒了兩個,倒下就爬不起來了。
撲得最快的乾坤手剛到了曾武身前,手爪已伸至曾武的肩頸前面,但曾武屹立如山,絲
紋不動,指尖剛沾身,突然僵住了。
「我不殺你。」扣住乾坤手頸脖的方公子陰森森地說︰「我對殺人毫無興趣,留你在世
間做活見證,比殺死你好多了。南天浩,我可憐你,你輸了這局殘棋。」
說完,在乾坤手的脊背拍了三掌,點了三指,手一松,乾坤手跌倒在樓板上狂號︰「殺
了我!告……告訴我你……你是誰?」
「你知道我有不少化身,告訴你有何用處……」
「我要知道……」乾坤手發狂般厲叫。
「陰神。」方公子接口︰「你死心了吧?」
「你……」乾坤手崩潰了︰「我不信有這種巧事,你……」
「不要叫了,他已經走了。」曾武踢了乾坤手一腳說︰「天作孽,不可違,自作孽,不
可活。南天浩,你沒想到有這樣巧吧?曾某無意中洪福齊天,請來陰神收拾六爪龍,你卻有
意命陰魅冒充陰神來騙我的口供,豈不是你活該遭報?」
「他……他真……真是陰……陰神?」乾坤手慘然問。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說是,你最好是相信。他不殺你,對你已經夠仁慈了。」曾
武掃了另兩杰一眼︰「我本來發誓要殺你們的,可是,我已經沒有殺你們的興趣了。王家一
門親朋老少尸骨已寒,報了仇,曾某的責任已了,你來找我吧,我在天底下人間世等你。」
「殺了我吧!不怨你……」乾坤手嘶聲叫嚎。曾武搖搖頭,挽了大月復偏偏的妻子下樓走
了。
「快殺了我……」乾坤手淒厲地大叫。
陰魅突然出現在一旁,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乾坤手身軀發僵,但頭部仍可轉動,眼中燃起希望之火。
「秀霞,救我……」他看到陰魅,重生的恢復了︰「帶我到泰山,去找泰山樵隱徐
逸鴻老前輩,他解經脈禁制的絕技舉世無雙,定可解我被制的督脈經穴,不然我……」
「不然你廢定了。南天浩,我為何要救你?」陰魅哀傷地說︰「僅僅是為了你未能捉獲
曾武,便要殺我滅口,將三載恩義輕易地斷送掉……」
「我以為你背叛我。」乾坤手急急分辨︰「我沒料到會真有一個陰神在作弄我。我錯
了,秀霞,求求你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干不念萬不念,念在……」
「南天浩,還有什麼好念的?唉!」陰魅哀傷地長嘆︰「當你先後派出陰陽雙怪與百毒
人妖前來殺我時,已是恩斷情絕了。要不是恰好踫上陰神來偵查找的底細,我的下場你想得
到的,是嗎?」
「秀霞,我該死,我……」
「那你怎麼不死?」陌生的語音入耳,樓中多了兩個人,是霸劍和斷魂刀,發話的人是
霸劍︰「你可以嚼舌自殺,讓血流盡而死,你應該可以辦得到,嚼舌吧,閣下。」
「即使余姑娘肯大發慈悲,將你帶到泰山樵隱處,也枉勞心力。」斷魂刀接口︰「陰神
要求咱們不殺你,他保證說天下間沒有人能解他所制的經穴,他的話咱們絕對相信,泰山樵
隱救不了你,他也不會救你這走狗漢奸。」
「南天浩,我不向你報復,已經是情至義盡了。」陰魅轉身舉步︰「今晚一別,後會無
期,好好保重。」
「秀霞……」乾坤手絕望地叫喚。
陰魅在樓門略一停頓,最後頭也不回急步而去。
「天一亮,在下通知你的爪牙來救你。」霸劍咬牙說︰「三天之內,被你非法勾押的人
如果不全部放出,咱們走著瞧。」
「你是最幸運的人」斷魂刀冷冷地說︰「蒼天對你這種心腸惡毒的人,的確太仁慈了,
罪魁禍首反而獲得善終,天理何存?要不是陰神表示不開殺戒,哼!在下就一刀砍下你的腦
袋來。」
天亮後不久,齊魯車行赴德州的長程客車,輕快地向北飛馳。車上有十二名乘客,其中
就有文質彬彬的方公子方中平。他的右鄰是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向他說︰「公子爺,濟
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像是戒嚴。這兩天住在客店里,無時無刻不是在心驚膽跳中捱過
的,真不是滋味,再不見機離開,嚇都要嚇死了。」
「即使不被嚇死.也會得胃氣痛.甚至中風。」他笑笑說︰「那些韃虜兵如果出動封
城,倒楣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听說是有人要造反,捉了不少人。」
「造反?造什麼反?」行商有點憤懣︰「天下太平,太平飯吃多了嫌無聊,造反來玩
嗎?這些叛逆真不知死活,活該,最好砍他們的頭。」
「你真是大清朝的好百姓好順民。」他拍拍行商的肩膀笑笑︰「只為了賺錢而活,凡事
不管,只要自己活得平安富足,吃得飽睡得著穿得暖,心滿意足死在床上就夠了。呵呵!像
小生一樣,考上皇榜弄個一官半職就滿足啦!其他的事,管他娘!」
車聲轔轔,濟南逐漸消失在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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