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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煙劫 第一章 人頭落地

緬刀前端是平口的,光芒雪亮,長約五尺有半的刀鋒中間,隱隱泛起一抹赤痕,赤痕鮮艷如血,自然嵌合在刀身的鋼質里,那情景,好像白玉里凝聚著一條血紋,稀罕悅目,卻透著恁般不可言喻的妖異,仿佛血痕是刀的精魂,隨著寒華的閃縮而呼吸顫動,恍惚間,它竟似帶著靈氣,帶著生命。

任霜白坐在桌前,拿一塊棉布仔仔細細的拭擦刀鋒,他的動作很輕、很柔,有如一個母親為襁褓中的幼兒淨身,那麼小心、那麼專注,而且,充滿憐愛之情。

,桌上有燈,煢煢一點,燈光暈黃冷清,但在任霜白的視覺里,僅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光影,他雙目瑩澈,黑白分明,不過卻是個「清眼瞎子」,沒有全盲,外界的一切景物,透過眸瞳,都似隔著一層霧氳,迷迷茫茫的不甚真切——他以前並不是這樣,他也曾經有過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看不清楚,至少他還知道原來的人間是個什麼貌相。

放下棉布,他手腕突兀挺起,原本如軟蛇似的緬刀「嗡」的一聲伸成筆直,赤痕反映起灕灕血彩,繞室旋閃,然後,他熟練的沉臂反插,刀身已分毫不差的套回腰間那條黑色蟒皮所制、內嵌生銅暗槽的刀鞘之中。

蒼白得近似病態的清 面容上泛現的是一種宛如出世般的冷漠,沒有絲毫七情六欲的流露,心底的情結,仿佛已僵凍在臉頰那一片蒼白里,眉眼間有的只是歷盡風塵後的滄桑與幽寂;這樣的孤遠神韻,索落沉緒,令人聯想到懸掛于夜空中的寒月,寒月孤懸蒼冥,它看過的人間世,大約也只是不斷不絕的悲苦與無限的滄桑吧?

門上響起幾下剝啄聲,極輕極輕,剝啄聲與西風的低吟混在一起,若不細听,根本難以分辨。

任霜白緩緩轉過頭來,面對門扉,嗓音低沉,微帶沙啞的開口道︰「歐陽長風?」門外傳來的聲音高亢昂揚,中氣十足︰「正是‘雙幻劍’歐陽長風!」

任霜白道︰「請進。」

「砰」的一聲,單薄的木門一推而開,歐陽長風魁偉的身軀半截鐵塔般挺立在那里,淡紫色的國字臉膛上流露著強烈的恣狂之態,大有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任霜白仍然端坐不動,只靜靜的道︰「我已說過,請進。」

歐陽長風目光炯亮,灼灼盼顧,之後,才稍稍彎子,進入這間一眼看到底的陋室內。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土磚房,硬泥地,房中僅有一桌一椅,靠在牆角部位,另擺著一只狹窄卻簇新的柳條箱,這只柳條箱出現在如此的背境下,顯得特別的不協調。當然,屋里並沒有預置來客的坐位,任霜白也毫無讓坐的意思。

歐陽長風一拂袍袖,洪聲道︰「你就是任霜白,‘寒月’任霜白?」

點點頭,任霜白道︰「不錯。」

歐陽長風瞪視任霜白,語氣中有三分不耐,七分惱怒︰「你說是為了‘十手叉’萬致遠的事約我來此見面,我且問你,老萬到底有什麼事?」

任霜白道︰「事情很嚴重,否則我也不會夤夜勞你大駕。」

歐陽長風狐疑的道︰「任霜白,不論你在道上有多大個名氣,卻也礙不著我,人人頭頂一天,各有各的碼頭,各有各的能耐,你若是唬弄著我玩,恐怕對你未見得會有好處!」任霜白道︰「我沒有碼頭,或者,只稍稍有點能耐。」

歐陽長風怒道︰「我沒有這麼些閑功夫與你窮磨牙,你明說了吧,萬致遠怎麼回事?」任霜白伸手指了指牆角處那只柳條箱,道︰「看到那只箱子了?」

視線從任霜白瘦稜稜的手指移向柳條箱,歐陽長風沒好氣的道︰「如何?」任霜白道︰「過去打開箱子看看。」

往前走了兩步,歐陽長風又不甘任由指使的站住︰「你在弄什麼玄虛?箱子里有啥玩意?」

任霜白道︰「掀開箱蓋,不就一切明白了?」

重重一哼,歐陽長風來到箱子前面,卻不用手去掀箱蓋,單足倏挑,人已朝後疾退而出。柳條編織成的箱蓋很輕,足尖一挑之下,已「噌」的一聲掀開,箱子里並沒有什麼機關埋伏,甚至沒有一點響動。

任霜白道︰「歐陽長風,不必那麼緊張,任某從不暗箭傷人。」

歐陽長風悻悻的道︰「這話可難說,人心險詐,江湖上的鬼蜮伎倆我看多了,還是防著點好!」

說著,他謹慎的趨向箱前,只見長方形的柳條箱里墊著一層白布,白布之上,端端正正擺置著一顆人頭,一顆怒目凸瞪,齜牙咧嘴的人頭,首級的頸項間血跡殷然,初結為痂,看情形,人頭斬下不久,尚挺新鮮。

盡管這顆頭顱的面皮已呈現灰白,盡管五官扭曲得已失原狀,歐陽長風卻一眼即看分明——老天,這不是他的好友萬致遠,又會是誰?

強忍住胃里的一陣翻騰,歐陽長風更注意控制自己驚震後悸蕩的情緒;他深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慢慢的道︰「這是萬致遠的人頭……」

任霜白頷首︰「到底誼屬老友,生死不能忘。」

咽了口唾沫,歐陽長風道︰「誰殺的?」

任霜白道︰「我。」

臉頰的肌肉驀然怞搐,歐陽長風的聲音僵硬︰「為什麼?」

任霜白徐緩的道︰「容我先向你打听一個人,歐陽長風,有位武林前輩,姓屈,叫屈寂,你還記得他麼?」

歐陽長風「咯 」咬牙,怨毒之色溢于言表︰「那是個老殺胚、老絕戶,是個披著人皮不干人事的凶邪,說什麼武林前輩?他不配!」

任霜白面無表情的道︰「十一年前,你和萬致遠做翻了他,可是手段卻不甚光明——你們在他飲食里暗摻迷藥,待藥性發作的當口齊下辣手,屈寂奮力抗拒,才幸而逃出一命,只因負創過重,自此卻成了半身癱瘓。」

額頭青筋暴起,歐陽長風神情激動︰「老王八蛋領著我們合做一票買賣,在‘豁莫關’前劫下當地都司衙門的十萬兩官銀,當初原本說好三一三十一平均分贓,不想官銀到手,他竟自恃資格老、技藝強,翻下臉來硬要六成,娘的皮,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黑道有黑道的傳承,上線開扒,大伙憑的都是一條性命,,姓屈的依哪一點要拿六成?我們明著抗他不過,當然逼得來暗的,現場未能斃了這老絕戶,十余年來,一直是我們的遺憾!」任霜白道︰「如今,二位皆無須遺憾了,十一年來的這個死結,也應該到了解開的時候,不過,解結的方式,怕不怎麼祥和。」

怒目逼視著對方,歐陽長風一字一頓︰「你——任霜白,你是來替屈寂當殺手的?」任霜白的眼瞳中一片木然,腔調也是同樣的冷硬︰「我並不喜歡做這件事,甚至我比你更加憎厭他,然而我無從選擇,你不必問我為什麼,十一年前你們既種下了因,自會結今天的果。」

歐陽長風大聲咆哮︰「任霜白,‘九心絕屠’屈寂到底是你的什麼人?你和他又有什麼關系?」

任霜白道︰「人與人之間,總是恩怨糾纏、喜嗔莫明,善緣惡緣,亦僅一線之分,你說,我和屈前輩,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淵源?」

歐陽長風一時想不透、悟不出,心火更盛,頓作獅子吼︰「我不跟你打啞謎,任霜白,我歐陽長風人是一個、命有一條,你要怎麼辦,保證奉陪到底,決不含糊!」任霜白空茫的眼神投向門外沉沉的黝暗中,好像用心靈在洞視著什麼︰「那麼,我就得罪了。」

歐陽長風雙手插腰,獰聲笑道︰「這個說‘寒月’厲害,那個說‘寒月’凶狠,稱來道去,不過一個睜眼瞎子,我看你能翻得上天?」

任霜白瘦削的雙頰更泛一抹幽翳,沙沙的道︰「不要以口舌爭勝,毆陽長風,那未必會有意義……」

歐陽長風插在腰間的雙手迅速模向背後,當他兩只手再度出現的時候,已一手握劍,一手執鞘,其拔劍之快捷輕靈,堪稱高明。

那是一柄有三寸寬、三尺長的利劍,鏑鋒流粼生輝,尾芒盈盈伸縮,鞘為白鋼打造,沉重粗短,看上去,它的作用似乎並不局限于鞘套。

任霜白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仍然以原來的姿勢坐在椅上,兩眼直視不眨。歐陽長風吼喝著道︰「姓任的,有本事盡管使出來,我就不信你這睜眼瞎子還會有什麼三頭六臂的能耐!」

任霜白扶著桌沿輕輕站起,古井不波的道︰「兩天前,你的好友萬致遠也是這麼說的……」

斷叱一聲,歐陽長風猛沖上前,劍鋒冷芒閃眩,對著任霜白心窩猛刺。

任霜白的反應,比一個明眼人更為敏銳,他身形微偏,只是偏出半尺,歐陽長風的攻勢即已落空。

龐大的軀體倏旋兩步,歐陽長風左手上的劍鞘凌空拋擲,白光-道,帶著強猛勁力,就在這近距離中標射任霜白,光景活似某一種犀利暗器!

任霜白卓立不動,猝然伸手,已一把攫住射來的劍鞘,隨著揚臂抬肘的動作,他那灰色葛布袍袖滑落臂彎,瘦骨嶙峋的一條胳膊,卻似精鋼鐵煉般的堅實,劍鞘貫發的強大勁力,居然未能令他的身子絲毫搖晃。

歐陽長風雙目泛赤,步法如風疾走,圍繞在任霜白身邊打轉,一邊轉,手中劍左右交替移換,光芒熠熠,冷焰錯織,不但令人難以揣測他的出手時機與角度,更連他有幾把劍撥弄于掌心都迷糊了。

「雙幻劍」,果然名符其實。

任霜白卻不能領略那光束的璀燦,拜識那光彩的眩化,在他的視覺里,如此詭異瑰麗的寒華滇波,至多也只是微弱而朦朧的幾抹光影罷了。

清晰無比的是他的听力,他听得到刃口割裂空氣的聲音,察得出氣流任何細微的拂動,甚至肌膚毛孔上些許溫度的起落,再加心靈間近同反射的直覺感應,使他的眼楮幾乎成為多余的了。

劍芒分做六道,驟而齊向任霜白身上六處要害刺來。

任霜白的身形騰起,這一剎宛如魂魄離竅,將另一個影像投注于歐陽長風背後,雪亮的刀光噙著一抹血痕掣映,歐陽長風的斗大頭顱頓時月兌腔彈升,撞到屋瓦又翻滾泥地,骨碌碌四周溜轉,仿佛欲尋回它原來的身子,情況好不淒怖!

緬刀回鞘,任霜白足尖斜挑,血淋淋的一顆人頭已提在手上,他來到柳條箱之前,將人頭小心置入,然後,掩落箱蓋,按下扣套,挾柳條箱于腋下,踽踽步出門外。夜晴的天空,無星無月,雲靄低沉,濃得有如一團團層疊的墨暈,真個伸手不見五指。寒瑟的空氣里,任霜白嗅到了某些味道——那是由不安、杌隉、驚懼,激憤等等情緒組合成的味道,隱隱中,透著殺機。

他慢慢放下挾著的柳條箱,默立原地;他在等待,他知道,歐陽長風的故事尚未就此了結。

陰冷的夜色里,三條人影冒了出來,三個人逼近的陣式,約略擺成一個三角,每在他們移動之間,兵刃的光華時見流閃。

任霜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聞到他們身上的氣味,那是成年男子身上的氣味,有汗味,有狐蚤,還有多日不曾沐浴的體臭……

三個人站定,三件兵器舉起,三張面孔充滿了趕鴨子上架的愁苦形色.任霜白眨眨眼,語聲平靜︰「你們可以不死——假如你們不想死的話。」

其中一個滿面愁容的大漢吞了口口水,艱辛的開口︰「姓任的,你不該那麼心狠手辣,殺了我們歐陽大哥!」

任霜白淡然道;「不必再談這些,三位如今的問題是,要不要替歐陽長風報仇?要,你們就來,不要,你們便走——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快走。」

滿面愁容的仁兄望了望他的兩個同伴,這兩位則神色怔怔,頗有進退維谷的模樣,那漢干略一猶豫,咬著牙道︰「我們受歐陽大哥重托,來此替他押陣,如今他慘遭毒手,我們總不能默而以息、臨危苟免,他的這筆血債,我們非討不可!」

另兩個人全一聲不響,只拿眼睜注視著自己靴尖前端,好像就這麼看下去,地面便會裂開一道口子堪供土遁似的。

任霜白輕輕吁了一聲︰「莫怨我役有給你們機會,這可是你們自己的選擇。」那大漢揮動他的大砍刀,暴喝道︰「圈上去!」

「去」字的音韻剛剛漾蕩于他的口唇間,緬刀的冷電已掣閃于夜色中,如一條粼亮的虹彩,漢子的大砍刀才向上迎,虹彩已然進裂,分化成千百溜碎芒殘尾,大砍刀倒拋面起,還拖連著那只握刀的手臂!

怪叫如泣,那大漢調頭狂奔,斷臂落刃皆顧不得了,他的兩個伙伴在一剎的僵窒之後,緊跟著撒腿急趨,都不曾「圈上去」,反倒「逃了去」了。

任霜白搖了搖頭︰「歐陽長風說話不實在,他命是一條,人卻不止來了一個……」-聲呼哨出自他的舌尖,暗影里有匹瘦馬悠然走向近前,這匹馬可真瘦,肋骨磷峋,肚月復凹扁,灰白的毛色剝落無光,有點風燭殘年的意味,和任霜白寒傖落拓的外貌比較,還相當搭配。

石洞中燃著松枝火把,青紅交雜的火苗子 啪閃眺,濃烈的松脂氣味有點燻頭嗆鼻,但屈寂卻似全無感覺,他盤膝坐在這座大而圓的石墩干上,下半身圍蓋著一條狼皮褥子,雙眼傲眯,正慢慢掩亡柳條箱的箱蓋。

任霜白站在一邊,瞳仁空瞪著洞底深處,其實他看不見什麼,洞底的一片漆黑,如同他的情態,早就也是晦迷淒暗得化不開了。

屈寂枯乾如骷髏似的臉孔上浮現著一層異樣的紅光,眼眶深陷的兩眼雖然眯合著,眼縫中進出的光芒卻炙熱灼亮,他斜睇任霜白,帶著悶重的鼻音道︰「很好,這件事你辦得很好,跟了我九年,你總算頭一遭有了回報,也不枉我將你教一場,把我護命保身的壓箱底絕活‘劫形四術’都傳授于你……」

任霜白低聲道︰「屈前輩,對你授藝之恩,我一直銘記在心,不敢稍忘,你無須次次提起,這點記性,我還不缺;九年來,才第一回替你辦事,你也明白不是我不早辦,一來四術火候尚未修臻完善,二來實戰運用的搏殺經驗仍欠豐足,是你叫我盡早歷練,多做融匯貫通,自認較有把握之後再行應命.否則,我豈敢怠忽?」

屈寂嘿嘿一笑︰「從你輕易手刃萬致遠、歐陽長風這兩個王八羔子的情形看來,‘劫形四術’的刀法,約模付你已經心領神會,盡得精髓了?」

任霜白遭︰「已可意動,屈前輩。」

嘆了口氣,屈寂道︰「這是四術的最高境界,交互變化,融合運用,則威力更大,任霜白,四術刀技,天下無雙,你現在可領會了吧?」

任霜白道︰「是。」

屈寂緊跟一句;「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造化。」

任霜白的唇角不易察覺的怞動了一下,沉沉的道︰「當然是你,前輩。」撫模著左邊干褐皺癟的耳垂,屈寂道︰「記得九年之前,你主動找上門來,求我傳你四術的時候,咳,你原來的那身功夫,簡直不能提,要不是你資質好、稟賦強、悟性高,我還真不打算收你,如今的你,可謂平步青雲,不同當年吳下阿蒙啦……」

任霜白靜靜的道;「此外,前輩亦發覺我有迸氣貫脈的特長,這種特長,百萬人中難尋其一,並且能夠完全接受你的條件——替你處理五件心事,遂了你的五樁人世心願,我同時付出的代價還有,我這一生的光明,修習‘劫形四術’,氣迸經脈、力反袕絡,修習之人,注定是要失明的……」

屈寂微慍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天下哪有不勞而獲的事?

我是沒有你所獨具的稟異,空知四術習練之道,卻無法去身體力行,傳了你,也算後繼有人,得些安慰,找你順便做點事,不過幫我老殘廢一個忙,你還有什麼好埋怨的?」任霜白道︰「我沒有埋怨,前輩,我只是實話實說。」

哼了哼,屈寂道;「任霜白,你最好搞清楚,不辦完我這五件事,決不準去替你那老庸才的師父報仇!」

任霜白咬咬嘴唇,道︰「我報清楚,前輩,如今不是五件事,只剩四件了!」屈寂尖刻的道︰「在辦完這四樁事情之前,你的一切行動都要依照我的吩咐行事,不可隨意僭越,你要知道,若不是我的夾磨,現在你還不曉得攪合在哪一群雞鳴狗盜之徒里鬼混哩!」

任霜白毫無表情的道︰「你是怕我先死了,你的願望就難以得償,前輩,我了解你的心態,同時我也一定遵守我的承諾,在你的事辦完以前,不沾先師的那筆血債。」屈寂注視著任霜白好一陣,才面色稍微緩和的道︰「人要飲水思源,不可過河拆橋,嗯?」

任霜白道︰「當然。」

屈寂忽然一聲怪笑︰「何況,你若真敢過河拆橋,不思回報,我亦有治你的法子,你千萬記住了!」

任霜白緩緩的道︰「前輩,如果你預留鉗制之策,暗埋束縛之道,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因為,你原本就是那樣的人,一直都是。」

屈寂坦承不諱的道︰「你知道就好,‘九心絕屠’干什麼勾當不預留一手?刀把子總要留在自己手上!」

任霜白默然無語,他在想——這算一種什麼樣的人際關系、矛盾淵源?又是一種什麼樣師不師、親不親的糾纏啊。

屈寂望了任霜白一眼,警惕的問︰「你在想什麼?」

任霜白直截了當的道︰「我在想,前輩,我們之間的搭配,是如何現實與怪異?九年以來,彼此居然不曾建立絲毫情感基礎,沒有一了點相互關懷的心意,更明確的說,我們經常感到陌生,經常格格不入,但是,你卻對我有授藝之實,我尚肩負著你大半生的恩怨牽連……」

屈寂冷笑道︰「人活一世,短短數個寒暑,求的不過是個自我滿足,快意隨心,要什麼情感關懷?只須為自己打算周全就好,其他俱可不論;任霜白,我們兩人,的確格格不入,然而我們都很了解對方,這就夠了;我這一輩子,從來不知道除了本身利害之外,還有別的什麼道理存在!」

任霜白道︰「那是偏激,前輩。」

屈寂眼珠子一翻︰「就算偏激吧,任霜白,等你經歷過人生,遭到我這麼多煎熬、迫害,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偏激了,年輕人,你受的教訓還太少。」

任霜白道︰「我已不年輕了,前輩,三十七歲的人,心境早進中年。」

揮揮手,屈寂大聲道︰「比起我五十五歲的老頭子,你還幼女敕得很,我見到的,經受的,你如何能相提並論,又如何體驗得到那一種刻苦銘心的辛酸?任霜白,再過十年,只要再過十年,你便明白這是一個什麼他娘狗屁倒灶的人間世!」

任霜白扯了扯胸前的袍檬,岔開話題︰「這兩顆人頭,可要我處置掉?」屈寂邪邪的一笑︰「不用,我自有計較,他們兩個把我弄成半身癱瘓,搞到終生殘廢,光想拿兩條性命就算賠補?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任霜白不解的問︰「兩顆死人頭,前輩,你還能用來計較什麼?」

屈寂的形態微顯獰厲,獰厲中更帶著一抹獸性的恣狂︰「你不必管,過一陣子就會知道……人說臭皮囊沒有用,嘿嘿,皮囊的用處可大著呢,不敢說留傳千古,至少可頂一件好家俱!」

吸-口氣,任霜白心里已有所感,但他沒有點明,雖然看不清屈寂的神色,那樣暴戾凶殘的變態怨毒,卻已足夠讓人深深意會。

屈寂又道;「下一步,你要去干什麼?」

任霜白道;「大隆鏢局要走鏢了,前輩。」

眼神倏亮,屈寂忙問︰「消息可靠麼?」

任霜白頷首︰「絕對可靠,我假扮算命先生,從他們鏢局一個老趟子手口里套出來的。」屈寂惡狠狠的道;「鏢銀的數目夠不夠大?」

任霜白道︰「一箱琢磨精美的極品翡翠,一斛大小皆如鴿蛋的無瑕珍珠,一盒南旬特產的紅寶石,另加十兩一條的金條上百,整個價值,約在紋銀二十萬兩以上。」額頭有汗,屈寂呼吸稍見急促;「好,好極了,大隆鏢局如果失掉這趟鏢,以鏢局本身的財力抵帳而言,包管賠得他家破人亡、掃地出門都不夠還,任霜白,你下手的辰光,切切不可留情,要給他連根刨起,里外搜盡,一枚崩子也不給他剩!」

任霜白道︰「當然。」

屈寂又是興奮、又是激動的道︰「林翔,你的報應來了,下流無恥、卑鄙齷齪的東西,十五年前,你陪我去相親,卻鳩佔鵲巢,把原該嫁我的那個女人搶了去,哼哼,我叫你們夫妻恩愛。事業發達,風水會輪轉的哦,只在眼下,我就要棒打鴛鴦,要搞得你們傾家蕩產、縹紲纏身,讓你們永世不得安寧……。」

任霜白不聲不響,因為這段公案的來龍去脈,他早就了然于心,這原是當初屈寂傳藝的條件之一。

抹了把汗,屈寂忽生疑慮︰「任霜白,依你看,搶了大隆的這趟鏢,夠不夠整垮林翔?」任霜白道︰「前輩不是認為夠了麼?」

屈寂嘴巴半張,想了一會,才喃喃自浯︰「大隆鏢局是林翔在十年以前創立的,我知道他本錢不多,當時還找了不少親友幫襯,經過屢次東挪西湊,才勉強豎立起骨架來,就算這十年間他賺了錢,要還帳,要開銷,也剩不下多少,一家伙弄掉他二十萬兩銀子,應該可以將他扯垮……」

任霜白接口道︰「這並不是一個富裕的大戶,前輩,沒有幾個人擁有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家。」

搓著手,屈寂骷髏似的面孔上泛起紅光︰「不錯,說得不錯,這可是二十萬兩銀子啊,林翔出身貧苦,祖產不豐,任他翻了天,也翻不出二十萬兩銀子來,且看我的手段!」任霜白道︰「前輩若無其他指示,我就告辭了。」

屈寂迫切的幾近嘶喊的道︰「這件事、給我好生去辦,千萬不可出差錯,我要親眼看著林翔敗家蕩業,親眼看他們夫婦哭天搶地,我要他們走投無路,呼號無門,我要這對狗男女生不如死啊……」

任霜白點頭,默默退出石洞之外,他認為屈寂過于亢奮,也過于強調其了,一個半大不小的大隆鏢局,在失掉價值如此的鏢錢之後,接踵而至的種種災難當可想見,那等淒怖,還用得著去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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