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圓人長久 第五章
乃娟頹然。
她不想恥辱地耽在屋內,這種時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電話給碧好,忽然門鈐急驟響起,門外有人呼喊︰「吳乃娟小姐,我們是警察,請即應門。」
甚ど事?
乃娟愕然打開門,兩個穿制服女警站在門口。
一個說︰「你是吳乃娟,幸虧找到了你。」
「吳小姐,請即隨我們去救人。」
乃娟目定口呆,這是甚ど節目?
「吳小姐,事不宜遲,在警車上才與你解釋。」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隨他們出門。
在車上,警察對乃娟說︰「吳小姐,你還記得趙林子柔嗎?」
乃娟一時沒想起來。
女警嘆口氣,「她丈夫是我們同事,最近不幸殉職——」
乃娟呵一聲,「我知道這位太太,她懷著遺月復子。」
「正是她。」
「她怎ど了?」
「她靜坐十八樓天台上,隨時會跳下來。」
「甚ど?」
「吳小姐,她指明要見你最後一面,要同你說幾句話。」
「她仍然懷著孩子?」
女警雙目潤濕,「她月復大便便,隨時臨盆,猜想是壓力實在太大,故想輕生。」
乃娟亦淚盈雙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吳小姐,請你盡力而為。」
乃娟忽然覺得肩上像壓著一擔磚頭,她不由得喘氣。
車子駛抵一幢住宅大廈,幸虧時間尚早,途人還未發覺有好戲上演,乃娟跟著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趙林子柔坐在欄桿上,稍一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覺得唇干舌燥。
談判專家走近,「是吳小姐?林子柔情緒反常穩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趙太太,你找我?」
趙林子柔轉過身來,晃一晃,乃娟嚇出一額冷汗。
她露出一絲微笑,「吳小姐,你好。」
乃娟輕輕說︰「大清早,吃過早點沒有?有甚ど話,慢慢同我說。」
身後有人遞來兩支營養女乃。
乃娟把一支輕輕放到林子柔身邊,自己喝另外一支。
乃娟今次才明白甚ど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顯得月復部隆起。
乃娟問︰「預產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頭,「是,原來就是這一兩天。」
「怎ど不見你母親?」
「剛才由警察帶走,她呼天搶地,使人心煩意亂。」
乃娟笑笑,「大多數老式婦女都容易激動,遇事光叫不說。」
「她一直希望我重頭開始,她不支持我把孩于生下。」
乃娟微笑,「生兒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職業有收人,有足夠能力支撐大局。」
「但是我覺得孤獨害怕。」
「誰不怕生關死劫,相信我,我有一個朋友,剖月復生產之前請眾姐妹吃最後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遲。」
「吳小姐,你一定覺得我喜歡做戲。」
「我不會那樣想,人不傷心不落淚,誰會願意擔綱演出丑角,你不過是鑽了牛角尖,來,我找人陪你進產房。」
不遠之處傳來婦女淒厲哭叫聲。
林子柔說「那是家母,動輒那樣大哭。」
「的碓擾人,但是,也毋需懲罰她,離她遠些便可。」
林子柔轉過身去看著街上,身體又搖了一搖。
乃娟覺得腿酸,天台上風勁,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來。」
「吳小姐,多謝你來,與你說過話,舒服得多。」
她有所行動。
乃娟不知是甚ど地方來的勇氣,飛身撲前,雙臂緊緊箍住林子柔,把她拉進來。
兩旁警察見狀,出手援助。
大力扯動之間,林子柔手臂月兌臼,大聲呼痛,但是身體倒在天台磚地上,安全了!
大家松一口氣,護理人員立刻趕過來。
這時,才看到林子柔全是鮮血。
記者群聞風而至,奔上天台拍攝。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月兌下,罩住林子柔頭部。
她握住她的手,「無恙了,子柔,我陪你到醫院去。」
她推開記者,護著孕婦離去。
有人伸手過來想掀去子柔頭上外衣拍攝,被警察喝罵︰「他日閣下遭遇也相同。」
記者不忿答︰「公眾有知情權。」
在救護車上,看護說︰「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斷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覺痛人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蘇醒後,醫生忙著替她照愛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問︰「林子柔如何?」
「需實時剖月復生產,此刻已在手術室。」
乃娟到這時才落下淚來。
「咦,」年輕的醫生說.「你痛?打石膏不應該痛。」
乃娟渾身污垢,披頭散發,連臉上都有擦損痕跡,偏偏記者還盯著她不放。
乃娟一聲不響,不理睬記者,有人問她︰「吳小姐,你是英雄,說一說救人過程。」
她低著頭走進醫生休息室。
醫生同她說︰「是個女嬰,母女平安。」
乃娟點點頭。
林子柔的母親與姐妹也來了。
她們向乃娟道謝。
乃娟說︰「請多照顧她們母女。」
那伯母似乎覺悟︰「是,是。」
看護抱看女嬰進來,笑說︰「來見一見外婆與阿姨,還有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頭去看那幼嬰,她重五磅多一點,清麗小面孔長得極似她母親,她外婆動了慈心,緊緊抱住。
看護說︰「吳小姐,她媽媽請你起個名字。」
乃娘不加思索︰「叫趙欣然。」
大家都說好。
看護說︰「吳小姐,你也受了傷,請回去休息。」
乃娟點點頭。
她回家沒法沐浴,只得一只手,另一只手又有石膏,只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綿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盡。
她默默坐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原來記者用遠距離拍攝,拍得她撲上去死命環抱著林子柔,當時連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險,原來子柔半身已經跌下欄桿,險險把乃娟也扯下,幸虧警察們也眼明手快,電光石火間各扯住孕婦及乃娟一條大腿,把她倆自鬼門關拉了回來。
乃娟發呆。
太驚險了。
這時,她渾身發痛,倦極閉目休息。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誰?」乃娟睜開眼楮。
「是我,吳小姐,我特地來道謝。」
只見露台長窗前,背光站著一個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里竟無故進來一名陌生人,但乃娟只有詫異,不覺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誰。
「不要客氣,那是我的職責。」
「孩子很可愛,我見過她了,名字亦動听。」
「請祝佑欣然聰明健康,還有,鼓勵子柔拿出勇氣與耐力來。」
「吳小姐,你好人有好報。」
乃娟微笑,「多謝你。」
「吳小姐,真愛你的人,會用一根樹枝,打著你的頭。」
「甚ど?」
乃娟正想追問,忽然之間,她听見門鈐急驟響起,乃娟睜大眼楮。
紅日冉冉,原來是一個夢。
碧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乃娟,你沒事吧?」
乃娟去開門,詫異地說︰「為甚ど不用電話聯絡?」
碧好叫︰「哎唷,你的臉,唉呀,你的手,你像一個傷兵,我在電視新聞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帶來的水果切開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頭,研究她擦傷部位,「結痂後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別擔心。」
「到我處來住幾天,吃好點,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訝異,「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來,「你們這些老姑婆最愛佯裝熱愛工作,其實除出一份牛工,一無所有,又自作多情誤會身居要職,人家沒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喏喏,「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乃娟,剛才一幕。驚險萬分,拜托,下次不要這樣勇,可好?」
「救人要緊,換了誰都會那樣做。」
碧好打開一盒彩色箱頭筆,在乃娟石膏上簽一個名字留念。
「許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認識你,叫我介紹。」
乃娟抱拳答謝,「不敢當。」
碧好聲音輕柔,「乃娟,你又救了一個人,連我在內,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說︰「閑話少說,去沖兩杯咖啡來。」
片刻碧好捧著咖啡出來,「馬禮文又問我借錢。」
「馬太太,兩夫妻之間不叫借。」
「他拿錢給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債,有些姐夫幫完小舅幫小姨,送樓又送車。有些姐夫伸手問人拿。
乃娟問︰「你付得出嗎?」
碧好答︰「數目不大,只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別不開心,當作娛樂費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開,要不,當慈善捐款,做好事從家里開始,氣死了公婆才去拜佛就太遲了。」
「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乃娟笑吟吟,「怨有頭,債有主,前世的債,今世償還。」
「這種說法彷佛不大科學。」
「不是這樣開解不行,這是華人的智能。」
「但是我漸漸對馬禮文的坐享其成,需索無窮表示厭倦。」
「那麼,離開他,再到社交市場重新挑選適當人選,戀愛、結婚,再來一次。」
「多累。」
「對,又得與比你小五至七歲的女性競爭,無論你條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裝,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專家,談到男女問題,一針見血。」
「我可把辦公室檔案惜給你看。悲歡離合,萬變不離其宗,我管理的,其實是一個痴情司。」
碧好看看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點點頭,「雞粥在廚房,熱一熱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墊高枕頭才睡得著。
第二天,她準時上班。
江總帶看同事出來鼓掌歡迎。
她收到許多溫暖問候的電郵,包括謝淑芬的關懷在內。
助手進來說︰「今天與李先生有約。」
「李先生,哪個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轉頭,忽然興奮,「原來是你,李先生,我在電視新聞看到你,你們兩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吳小姐勇救孕婦——」
乃娟懇求她︰「清心,去听電話。」
她請李至中進辦公室,「你來干甚ど。」
他低下頭,「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面前出現,我想說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份,並且同他說,你也是社區中心義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說謊為我掩飾,我不會領情。」
李至中詫異,「像你這樣通情達理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有固執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無可恕。」
他站起來,黯然離去。
他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頹下來,不復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說,她不甘心,能醫者不自醫。
乃娟看看受傷的他離去。
接著來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婦姓伍。
男方已有新歡,早已單方面申請離婚。
女方不死心,糾纏不已。
乃娟有感而發︰「一個人最寶貴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著丈夫的大腿癰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為所動,法庭即將宣判你倆婚姻無效,何故痴迷?」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離開你?總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適合他,一位作家說過,那樣令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go。」
那女子為乃娟的誠懇引動,落下淚來。
乃娟微笑,「多年之後,你只會打冷顫︰甚ど,為了那個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幾年,後悔莫及。」
伍太太還嚅嚅地說︰「失去了他,我一無所有。」
「胡說!」乃娟直斥其非,「你認識他有多久?不過幾年光陰,你的生命長得很,你有手有腳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護照節蓄文憑,你擁有許許多多。」
那女子訝異了,拭去眼淚,「從來沒人這樣對我說過。」
「快簽字放他走吧,切莫誤人誤己。」
伍先生呆呆坐看听乃娟說話,忽覺羞愧,低頭不語。
乃娟諷刺他︰「舊不如新,過幾年新又變舊,再重頭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去到極限。」
他不語。
「伍太太,你若執迷不悟,就不必再來接受輔導了。」
她站起來,雙膝踫到茶幾,也不覺痛。
她忽然問︰「吳小姐,你心靈上最大創傷是甚ど?」
乃娟毫不猶疑答︰「父母離世,痛不欲生。」
伍太大點點頭,「你說得對,」她看看丈夫,「伍梓謙,我立刻去區律師處簽宇,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這件事里,全是失敗者,包括仲裁人在內。
伍太太先離去,伍先生似還有問題。
乃娟提醒他︰「你還有五分鐘時間。」
「實不相瞞,吳小姐,我與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擴大。」
「是嗎?」
「她好動愛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飛機旅游,如疲倦轟炸,我實在吃不消。」
「相處久了,失卻新鮮感,便看到真面目,艷星回到家里,卸了妝,打呵欠,上浴室,也不過是凡人。」
伍先生嘆口氣。
「可是想回頭?」
「不,只得繼續向前走。」
「記住,男人也有名譽。」
「我明白。」
他告辭了,身形比進來之際矮一點,小一點。
乃娟搖搖頭,這個人,就因為他有權選擇,便造成對方身心那麼大的創傷,將來如果發覺最終挑選的還不如當初好,不知會怎樣。
清心在整理文件記錄,乃娟趁午飯時分帶了一大籃禮物到醫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結縛著管子,精神還算不錯。
她輕輕說︰「母親與姐妹都來過了。」
乃娟說︰「看我帶甚ど給你。」
隨手送上舒適毛巾浴袍、拖鞋,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著傷口微笑。
「怎ど沒有嬰兒用品?」
乃娟答︰「母親也很重要。」
看護破例把幼嬰抱出來給乃娟看。
乃娟一見初生兒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過她,像所有大人一樣,對住那一團粉自言自語︰「呵,你好嗎。小欣然,做人不必計較名利得失,至要緊健康快樂,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訓話,嬰兒忽然回女乃,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護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說︰「我也告辭了,你需要休息。」
「吳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來了。
乃娟模模面孔,「可是臉如土色?」
「吳小姐,真沒想到你也有煩惱。」
「子柔,可以向你討教嗎。你幫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吳小姐,我有甚ど資格幫你分憂。」
乃娟說︰「記得嗎,你是一名老師。」
子柔誠懇地說︰「講出來也許舒服一點。」
乃娟又坐下來,用雙手遮住臉,柔了一下額角。
林子柔訝異得連傷口疼痛也暫時忘記。
英明神武的吳小姐今日怎樣了?
「吳小姐,是甚ど事?」
乃娟長長嘆口氣。
乃娟不住搔頭,欲言還休。
隔了很久她才說︰「我彷佛喜歡一個人。」
林子柔說︰「那是好事,你確應該有一個愛護你的男朋友。」
「但是,這個人不應該是我喜歡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對。」
林子柔說︰「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覺。」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這樣回答︰「女子若有理智。豈會結婚生子,試想想,打理一整頭家何等吃力繁瑣,懷孕生子又是多ど辛苦危險,唉,皆因缺乏理智,才會勇往直前,犧牲到底。」
「呵,子柔,你說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復神智,毫無疑問,會好好帶大孩子。
「吳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話才告辭。
走到醫院門口,看到石級前紫荊花盛放,墜著枝梢,她忽然想起夢中預言︰真愛你的人,會用樹枝,打看你的頭。
這是甚ど意思?
她回頭四處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蹤她。
他也賭氣,坦白之後,得不到原諒,發誓從此消失。
乃娟頹然返回辦公室。
打著石膏的手叫她煩躁,下午一個冗長會議使她悶納,散會後一個人開車到山頂,忽然降霧,她開了車上收音機听人對節目主持傾訴感情問題。
「——還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連子女的名宇都想好了,誰知有緣無分。」
「嗯,也不要太傷心了。」
「平白浪費許多時間與眼淚。」
「那麼,就請大家听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訴嗚咽地唱︰「我浪費了這些年。又糟蹋了這些眼淚……」
乃娟側著頭。
這時覺得有人向她車子走近。
她直覺以為是李至中。
抬起頭看,人影在霧中顯現,原來是一個警察。
「小姐,大霧,一個人不安全,請回家去。」
乃娟只得點點頭,把車駛走。
車子駛到一半,碧好電話到了。
「乃娟,到我家來吃飯。」
那邊人聲嘈雜,好似有許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適宜見人。」
「大家都想見一見英雄,听一听英勇事跡。」
「碧好,我想休息。」
「那麼,不勉強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幾封電郵。
李至中像是失蹤了,全無音訊。
真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