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挑君心 第六章
晚飯後,玉徽與織雲這對表姊妹回到彩繡樓,各自進房沐浴。
她們是在傍晚時分安國公府的茶宴結束後,隨同趙氏返回家中。趙氏本來有滿月復的疑惑想找她們問清楚,但一進門媳婦便帶著管事迎過來請示,忙得暫將疑問拋開。
晚飯過後的得空時間,趙氏趁大媽與兒子在帳房商量事情,往女兒與外甥女共住的彩繡樓走來。
表姊妹得到下人稟報,走出房間與趙氏圍著桌子坐下。
玉徽冰雪聰明,立刻知道姨母的來意,只有織雲還一副天真無知的沖著趙氏笑。熱切的道︰「娘,我正在繡一幅麻姑獻壽圖,想在伯父生日那天做為壽禮。我已經繡好一半了,您等會兒要不要看?」
「等一下再看,娘有事問你們呢。」
「什麼事呀?娘。」
沐浴過後的織雲散發著一股清新嬌慵的嫵媚,烏黑濃密的青絲披泄垂肩,圈住脂粉未施的素淨臉蛋,越發顯得粉雕玉琢,令趙氏越看越是歡喜,怪不得連安國公世子楊亨泰都對女兒著迷,心中頓時興起「有女如此,夫復何求」的虛榮。
「你們兩姊妹在安國公府里與安國公夫人和世子的談話,娘听得迷迷糊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織雲沒料到母親會問這事,黑白分明的眼眸頓時睜大。玉徽則被勾起自與亨泰有了進一步接觸後,如三月春汛氾濫的少女思春情潮。
那一日在禪寺見面,只覺得他器宇軒昂,文質彬彬。今日與他琴蕭合奏,從樂理、茶道,談到詩書,才知這人文采斐然,早就為之悸動的芳心陷得更深。
他簡直是她深閨夢里人,少女芳心暗自向神明許願、祈求的如意郎君。然而,玉徽並不因此而開心,因為亨泰的心並不在她身上。
盡管兩人談得來,可不能否認的,一開始吸引他目光的人並不是自己呀。
理智上明白不該為此事生織雲的氣,一股啃噬肝腸的嫉妒情緒不定肆虐開來,讓她無法坦然面對表妹。
如果,如果她不在那時候叫她離開,如果楊亨泰打一開始看到的撫琴人是她,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他也會對她一見鐘情嗎?
玉徽對這問題想了又想,想到後來仍是無解。因為生命沒有如果,也沒有辦法重活一遍。即使她的心為這問題痛苦一百遍都沒用,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再怎麼想都已惘然。
而且,就算楊亨泰起初看到的彈琴人就是她,他也未必會愛上她。畢竟她並沒有織雲那般絕色可以吸引他,而身為安國公世子的他,看過的美女又豈在少數,怎麼會被她這般平凡的容貌所吸引?
算了,能跟他共度一下午的時光,對她的痴心已足夠,她還奢求什麼?知道他欣賞自己的琴聲,知道他就是她的鐘子期,她這個伯牙也可以從此摔琴不再演奏了。只是,自己又怎麼甘心?
趙氏見她們竟無人回答她,一個只顧著和她大眼瞪小眼,另一個則是垂著頭神情幽怨,心情也是反覆不定。
「你們倒是說話呀。這樣悶不吭聲的,教我怎麼為你們拿主意?」
說得好像姨母有辦法解決她萬千愁思似的。玉徽不禁苦笑。
「這件事織雲最清楚,讓她跟您說吧。」她避開她垂詢的眼光,幽幽的道。
趙氏將眼光對準女兒,織雲看了表姊一眼,秀眉有些不知所措的蹙在一塊。
她雖然天真卻不愚蠢,先前因為與晏南的私會,一顆心既甜蜜又慌張,沒瞧出表姊心情不好。可現在細細想了一下,才發現玉徽從安國公府返家,一句話也沒對她說過。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玉徽被趙氏接進藍家撫育後,便與織雲住在一起,姊妹倆無話不談,晚飯過後也總要談些知心話才會回房歇息。可是今晚玉徽卻態度冷淡,難怪織雲會感到奇怪。
「織雲,你說呀!」趙氏等不及的催促。
「娘,其實這事不過是個誤會。」她按捺下心中的困惑,決定先應付母親。「事情是這樣的……」
她將在如來禪寺發生的事娓娓道出,趙氏這才恍然大悟,何以楊家母子會以為織雲琴技超群。她若有所思的看向咬唇不語的外甥女,心思翻了好幾轉。
楊亨泰顯然看上了織雲,照此發展,他會不會遣媒提親?如果織雲能嫁進安國公府,未來就是安國公夫人「,藍家上下都有面子,她成了安國公的丈母娘,她妯間訛比她威風!
腦子里盡是自己趾高氣揚的走在藍家大宅,被眾人前呼後擁的得意樣子,只是還沒過足癮,便被一道不怎麼舒服的意念破壞了。
她看向女兒,那張坦率純真的容顏正對她微笑著,她心里打了個突。
問題是,女兒究竟不會彈琴呀!
楊亨泰不是傻瓜,織雲精不精琴藝,嫁進他家後根本隱瞞不得。加上他母親精明過人,來往的親友個個有來頭,無論哪一個都是單純直率的女兒應付不來的。
這一領悟將趙氏的登龍夢頓時打醒。所謂什麼鍋配什麼蓋,織雲不會彈琴是小事,應付不來安國公府這般的豪門世家才是大事。
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為自己險些因一念之差葬送女兒幸福而汗顏。
何況陶家才再三表示要擇日遣媒來說親,這門婚事早在雙方的默契中,悔婚將造成兩家的絕裂,反而得不償失。晏南對織雲情根深重,他的父母也是從小疼惜織雲的,還有比這樣的人家更讓她放心把女兒嫁進門嗎?
只是,萬一安國公府也遣人來說媒可怎麼辦好?到時拒絕得了嗎?
趙氏越想頭越疼。
「琴兒,既然如此,你怎麼不把實情道出,還替織雲隱瞞呢?」
玉徽沒料到會听到姨母的埋怨,苦笑的同道︰「姨母,當時的情況就算我說明世子听到的琴聲是我彈的,他也未必會信。何況我也沒法想那麼多,只是一心想為織雲掩飾。」
「哎呀,這可怎麼辦好?雖說你當場的演奏該讓世子醒悟到你才是彈琴人,但萬一他就是沒想到,還以為織雲多才多藝,遣人來說媒……」
「娘,您別擔心,我已經把事情解釋清楚了。」
「什麼?!」趙氏與玉徽異口同聲驚訝的喊道,卻見織雲面頰飛上一層紅暈,羞怯的低垂下頭。
「織雲,你是怎麼把事情解釋清楚的?」趙氏好奇的問。
「這……」她紅著臉,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忸怩道︰「是討……不,是陶大哥攔住我問,我就說了。」
玉徽和姨母對視一眼,暗暗詫異「討厭男」怎會變成「陶大哥」了。之前織雲還對此人心存成見,才從安國公府回來,態度和語氣都有了全然的改變,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你跟晏南踫過面?」趙氏緊接著追問。
織雲羞人答答的輕輕領首。
「在安國公府時,我的確听陶夫人說晏南在府內,只是並沒有看到他。你是在哪遇上他的?」趙氏納悶著。
織雲羞得直低著頭,芳心跳得如乍響的春雷,看得趙氏柳眉直蹙。
「織雲,你倒是說話呀!」她不悅的催促。
「哎呀,人家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這可讓趙氏往壞里想了。
「織雲!」
她撫著胸口,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的,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這麼凶,好生委屈的嘟唇道︰「人家尿急,一位好心的姊姊就帶我到一座跨院里如廁,怎知……陶大哥會跟著來。他逼著我把話說清楚,我就說了。」
趙氏放心下來,雖然對兩人的獨處頗有微辭,不過陶家既然看好日子就要派人來說親,她索性睜只眼閉只眼。
「織雲,男女授受不親,成婚之前不可以再和晏南獨處了。」她慎重其事的交代,說得織雲臉上的紅暈更熾,忙不迭的低下頭,以避開母親銳利的目光。
「既然有晏南出面,我想這事就不打緊。夜晚了,你們兩個也早點睡。」趙氏交代完話後,便起身離去。、織雲和玉徽送她到門口,前者待母親的身影完全隱沒在黑暗中,連在前方開道的丫鬟所提的燈籠都看不清楚,才呼出一口長氣,吐了吐丁香舌。
「好險,差點讓娘嚇死!」
「織雲……」玉徽拉住表妹,微弱顫動的櫻唇抿了又張,張了又抿,好幾次開不了。
「琴姊姊,你想說什麼?」她偏著頭問,黑玉般的眼眸里堆滿好奇。
「你……」她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咬牙開口問︰「不喜歡安國公世子嗎?」
織雲訝異的睜大眼楮,正待回答時,眼角余光掃到身旁的綠兒和小倩都拉長耳朵。
哼,才不給她們听呢!她朝兩丫鬟扮了個鬼臉,拉著玉徽道︰「我們到你房里說。」
等著听第一手消息的綠兒和小倩,就這樣眼巴巴的看著她們相偕走進玉徽的房間,硬是吃了個閉門羹。
慘呀!兩人不禁忿忿不平的面面相覷。
關上房門後,織雲接過表姊遞來的熱茶,將茶杯捧在兩手間。
氤氯在白瓷茶杯上緣帶著梅花香澤的蒸氣,將那張如花嬌顏襯托得如夢似幻。她嬌臉上踴滿紅潮,微朝上揚的菱唇像極了早春時怯怯開展的蓓蕾,低開非開,煞是嬌羞可人。
真美呀!
玉徽忍不住為眼前的美景喟嘆一聲。連自己都覺得表妹美艷不可方物,對她像被春風徹底憐愛過的嬌顏感動得心醉,何況是身為男子的楊亨泰?
說不出來的酸楚涌上喉腔,她沉默不語的看著杯里茶水,梅花茶的蒸氣把她的眼楮薰得有些嘲熱。正當她以為織雲不會說了,卻听見她嬌柔的嗓音微帶沙啞的道︰「我不否認對安國公世子印象很好,但我喜歡的人不是他。」
玉徽猛地抬起頭,迎上織雲清澈坦白眼眸里的一抹嬌羞,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她才想到要問︰「你喜歡的人是?」
「你知道的嘛!」她放下空茶杯,愛嬌的拉著玉徽到床邊坐下,將頭埋進她彌慢著清香體味的軟綿綿懷抱。「琴姊姊好香喔。」
「別頑皮了。」她將她拉起,織雲卻不依的硬是撒賴。
「琴姊姊的懷抱又香又軟,人家不要起來啦。」
「你想賴皮不告訴我是不是?我要呵你癢喔。」
「哎呀,不要啦,人家說就是了。」織雲最是怕癢了,等不及玉徽的縴縴玉指搔觸她便投降了。其實她本來就想找個人傾吐滿腔的少女秘密,只是害羞得不曉得該從何說起罷了。
她將一個枕頭塞在背後,歪在床上,一雙小手掩在臉上,嘴唇囁嚅著。
「什麼?」玉徽沒听清楚她的低語,忙將耳朵湊過去。
織雲嬌羞不勝的再次開口,「就是陶……晏南……」
盡管早料到了七八分,玉徽還是吃了一驚。
「你之前不是很討厭他嗎?怎麼轉變得這麼快?」
「琴姊姊最討厭了,這樣糗人家!」 被她似嗔非嗔的嬌眸一瞪,玉徽頓感啼笑皆非。記得不久之前織雲心中最討厭的人是陶晏南,怎麼現在變成她了?
她搖搖頭,怪不得有人說女人善變,依她看戀愛中的少女芳心更是瞬息萬變哩。
「你要是不說,我也不勉強,免得被你認為討厭。」她索性手一攤,表現得不感興趣。
「哎呀,討厭啦,哪有人問一半就不問的!」織雲孩子氣的懊惱模樣惹笑了她,玉徽再度搖頭,拿表妹沒轍。
「原來問不問都被人討厭,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再問一下好了。」
織雲這才知道表姊是在逗她,羞得她整張臉像紅臉關公似的。
「怎麼又不說了?好妹妹。」
「真當人家是好妹妹,就不該這樣臊人家。還有,之前對我不理也不睬,不曉得在生人家什麼氣。」她惱羞成怒的跟她算起前帳來,玉徽自覺理虧,也不辯解,只是嘴角上揚的弧度往下彎。
「琴姊姊,你生氣了呀?」織雲見她臉色黯淡下來,著急的拽著她袖子撒嬌。
「我沒生氣。」玉徽趕緊露出微笑,眼神復雜的望著她。「是我自己小心眼,跟你沒關系。你還是快把你為何會對陶公子印象改觀告訴我吧。」
提到晏南,織雲的芳心脹滿甜郁,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緒。她忍不住眉開眼笑了起來,幾度囁嚅著唇,又羞得不曉得如何啟齒。玉徽也不逼她,靜靜的等待她整理好思緒。
「我不是跟娘說我尿急……」
「結果你就被帶到一座小院里。」
「我如廁完出來時,就見到他在那里……」接著她羞人答答的把與晏南見面的情形簡單敘述了一遍,說到晏南坦白示愛,又拉她進懷親她時,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的率真個性也沒辦法讓她再往下說了。
玉徽也听得臉紅心跳,自是沒勇氣往下細問。只覺得陶晏南未免太過大膽,竟對織雲做出唯有夫婿才有資格做的事。她想到詩經中一些熱情的詩篇,還有古詩中纏綿的話句,今人禮教趨于保守,不若古人男女之防的開放,他這麼做是有些不適當,要是給人撞見了,不是害了織雲嗎?
「織雲,有沒有人看見你們……」
「應該沒有吧。」她嬌憨的回應,明珠似的眼眸眨呀眨的,惹人愛憐極了。
玉徽望著表妹,思緒快速轉了轉,心里的憂慮終于放下。雖然只與陶晏南見過一面,但從旁听過他不少事跡,她相信以他的精悍絕不至于讓心愛的女子受到傷害。
「他還說……還說……」織雲再次垂下頭,聲音低如蚊鳴。
「說什麼?」玉徽很配合的問。
「說要盡快找人來提親啦!」她一口氣說完話,羞得鑽進表姊懷里。
玉徽輕拍著她安撫,心里很為她高興。「那你就等著做新娘了。想到你很快就要出閣,表姊真舍不得。」
「琴姊姊,我也舍不得你呀。要不然我跟陶晏南說,要他再等一下,等你……」
「織雲,你說的什麼傻話!」玉徽對她的盛情又是感動又覺心酸。「我連個對象都沒有。」
「咦?我以為你喜歡安國公世子呢!」
沒料到她會看出自己的心意,玉徽頓覺表妹的眼光太銳利刺眼,難堪的轉開臉。
「琴姊姊,你是喜歡他的,對不對?」織雲小心翼翼的問。「你不要不好意思,這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說出來,我也好替你拿主意。」
真是變了。玉徽哭笑不得的自嘲。才一轉眼,原本害羞的少女,語氣一轉成要為她拿主意的老氣橫秋。
她以眼尾掃了一眼表妹,酸溜溜的道︰「就算我對他有意,他中意的人也不是我呀!」
「怎會呢?」織雲立刻接口。「陶晏南分明告訴我,世子早在如來禪寺便為你的琴音著迷。他只是將我誤認為你,一旦他知道真相,就會喜歡你了呀。」
「織雲,你想得太天真。」玉徽可不如表妹一般樂觀。
「是琴姊姊想得太復雜了。」她不服氣的道,秋水似的明眸晶燦耀眼,仿佛暗藏明珠。「在安國公府邸里時,在場的人都能看出世子對你有好感。他一下午都在你身邊。
你知道陶晏南的妹妹薏明跟我說什麼嗎?她說她從未見他跟任何女人談過這麼多話,還說在場的女眷都嫉妒、羨慕死你了。」
是嗎?玉徽陷進又驚又喜的情緒。楊亨泰的確陪了她許久,那雙明亮如星子,露出智慧光芒的眼楮始終欣喜的對著她,他溫文的俊臉洋溢著迷人的笑容,聲音溫煦悅耳,與她談文論樂。
她的眼光漸漸迷惘,她當然明白楊亨泰欣賞她,有幾次甚至可以捕捉到他注視著她的著迷眼光。可是這份欣賞並不是基于男女間的情愛,而是惜才、愛才呀。想到這里,一顆心又像被迫離枝的花蕊傷懷的往下飄零。
「他是欣賞我,並不表示……」
「喜歡一個人,也可以從欣賞開始呀。雖然我之前好像是討厭陶晏南的,可是在我小時候還沒生他氣前,我其實也挺欣賞他的。」
「我跟他的情況不同。他這等身分的男子,見過的美女不知有多少——」
「卻沒一個能像琴姊姊這樣多才多藝,又跟他談得來!」織雲打斷她的自憐,斬釘截鐵道。
玉徽心一動,看進表妹充滿友愛光芒的湛黑眼眸,听見她繼續道︰「琴姊姊是我生平所見最有才藝的人,不管是和男人還是女人比都一樣喔。何況琴姊姊也很美呀。」
「比起你,我……」
「琴姊姊為什麼這樣說?」織雲眼中出現困惑。「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有人愛蓮花出淤泥不染的清雅,有人愛菊花如君子的節躁,有人獨獨傾慕梅花傲霜雪的品格,有人就愛牡丹的富貴,有人愛幽蘭的遺世獨立……各花有各花的美麗,就像每個人都各有長處是一樣的,不能說蓮花就比幽蘭美,菊花和梅花就不及牡丹艷呀。像我既不擅琴技,寫字又不漂亮,也不像你一樣博古通今,可是我有自己的長處呀。如果我只看自己不如人的地方,卻對自己的長處毫不在意,每天和你比,和其他姊妹比,那我可能連自己的長處也失去了。」
玉徽如受當頭棒喝,她居然讓向來清明的理智為自卑所主宰,還險些傷害了與織雲的情誼。千萬種情緒在胸臆間翻來覆去,令她既羞愧又感動。她凝視著向來敬愛她如姊姊的表妹,胸口滾燙的灼熱沖到鼻腔眼眶,氤氳成雲霧落成雨。
「織雲,我……」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嘛,就像你勸我的啊。」
盡管語氣有些老氣橫秋,織雲臉上綻放的笑容仍不掩稚氣,玉徽難抑一股錯雜紛亂的悸動,怔怔的承受她眼中盈滿的疼惜,任那雙小手為她拭去淚珠。
記得初來藍家時,她的表妹也曾用同樣的方式呵護過她,安慰她的喪親之痛。現在她再度用她天真的笑容鼓勵她,如此的友愛教她好生慚愧。
比起織雲來,她真是太丑陋了。這指的不是淺薄的外貌,而是內涵。她只顧著自卑自憐,偷偷的嫉妒、怨恨她,反而將兩人多年的情誼放在一邊了。
即使楊亨泰從頭到尾喜歡的人是織雲又如何?她是會感到遺憾,但如果織雲也喜歡他,她不該真心誠意、毫無怨尤的為兩人祝福,而不是在心里怨著織雲嗎?
想到這里,玉徽羞愧的垂下頭。
「織雲,對不起。」
「琴姊姊,你干嘛對不起我呀?」她一頭霧水。
「我剛才氣你,我……」
「琴姊姊,你別這麼說嘛,其實我知道你不會真正氣我的。不然在安國公府時,你也不會為我不擅琴藝的事掩飾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沒面子,才幫我的。」她眨著晶亮的眼眸笑嘻嘻的說。
「我也沒幫你什麼,你本來就手受傷。」
「對,這麼說我們也不算當眾說謊呀。」織雲咯咯直笑,見玉徽眼眶仍有淚,心疼的道︰「琴姊姊不要再難過了,不然我也會跟著不開心。」
「我沒有難過,我只是太……感動了。」她拭去眼淚,伸手抱住表妹。「我好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織雲。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再生你的氣了。」
「這可是你說的喔,琴姊姊。」織雲倚在她懷里笑得像偷叼了尾魚的小貓般得意。
「以後我做了調皮的事,琴姊姊都不可以氣我。」
「我舍不得︰永遠都舍不得氣你的。」
她們擁緊彼此,濃郁的姊妹之情在彼此之間如潮水般涌來漾去,讓她們頓覺言語的多余。直到許久之後,玉徽才發現表妹居然在她懷抱里呼呼睡去,一時間倒讓她滿心的感動變得有些可笑了。然而她像孩子般嬌憨純真的睡容,卻讓她一點脾氣都沒有。
她溫柔的將她放倒在床,走到房門外召喚綠兒說明她的主人已睡著,然後吹熄燭火,躺在織雲身邊。
睡意很快襲來,沒多久她也進入夢鄉。
朱雀街今天可熱鬧了,藍家大老爺過五十大壽,一早便在街口發米賑濟窮人,還在藍家開設的平民飯館提供流水席招待一天,晌午不到已賀客盈門,其他三房的管事全奉主人之命到大房宅第幫忙。
未時過後不久,晏南和亨泰在正門口下車,兩人挺拔不群的軒昂氣勢吸引了無數賓客的注目。藍家管事認出晏南的身分,熱情的迎上來。
「陶少爺,歡迎歡迎。怎麼沒見到陶老爺和陶夫人一塊呢?」
「家父、家母晚點才來。我先送禮來。」
「陶少爺太客氣了。」藍家管事謹慎的打量亨泰華麗的服飾,一眼便看出他身分尊貴。
倒不是他眼力特別好,而是從一早上門來祝賀的賓客中學了個乖。從藍家老夫人是受太後御封的郁家三姊妹的親姑婆的身分傳出之後,應天府的名門貴族無不想和藍家攀關系。以往從未交往過的也全往府里送禮,今日更一早上門拜訪,想看看有沒有運氣踫到名滿天下的郁家三姊妹中的一個,殊不知三人早在幾日前使派人送禮祝賀,表示家有喜事不克前來。
藍家管事偷空看了一眼拜帖。當安國公府精致的燙金字進入他眼皮內,他險些將手中的帖子甩出去,腳步也踉蹌了一下。
「失禮,失禮。陶少爺怎麼不提點一下,讓我們險些怠慢了安國公世子?」由于和晏南很熟,他不免語帶埋怨的說。
「沒關系,亨泰不會在意的。」晏南笑咪咪的回道。
藍家管事可不敢因此失禮于貴客,恭敬的將兩人迎進門,急忙遣了小廝稟報主人。
所以當他們走過張燈結彩的前廊時,藍家的大老爺已在廳口等待。
雙方客套的寒暄應酬,亨泰也依晚輩的禮儀向一直謙讓不肯受禮的藍大爺拜壽,說明由于父親風寒未好,母親在家照料,無法前來祝壽。
藍大爺受禮之後,本來想挽留貴客在大廳招待,卻見兩名年輕人眼光四瞟,顯然心不在焉,心里有了底。
「晏南,我看你在這里待不住。這里你熟得像自個家,花園里的茶花正盛開,不如***
帶世子去賞花,家里的年輕人都圍著他們女乃女乃在春暉園鬧著,你幫我傳個話,要他們別鬧得太凶,擾了老人家的安靜。」
「是。佷兒先告退了。」晏南接受藍大爺的好意,帶領亨泰往春暉園走去。
春暉園里栽種了不少茶花。著名的「九曲」為山茶中的珍品,花形六角,花層有十八層,鮮紅的花色為今日的壽宴增添喜氣。
除此之外,還有「十八學士」,可惜花期已過,空留綠葉。
他們還沒走進園中的主要建築春暉堂,便被夾雜著七零八落琴聲的笑語所吸引。
晏南與亨泰走到門口,示意伺候的僕役不要驚動屋里的人,只見眾人圍著一名彈琴的少女調笑,惹得少女不悅的嬌嗔。
「你們不要吵啦。人家練好久的祝壽曲被你們吵亂了!」
「織雲,不是我們吵亂了,是你彈得亂七八糟。」一名女子掩嘴嬌笑。
「胡說,我在家彈得好好的。不然我再彈一遍。」
眾人听她還要再彈一遍,個個愁眉苦臉,只有玉徽微笑的點頭。
織雲得到她的鼓勵,定下心來,重按琴弦琮琮琤琤的彈奏,這次果然比之前好,將一曲「壽比南山」彈得有模有樣。
亨泰卻听得心中一涼,曲調雖沒彈錯,技巧卻與他在如來禪寺听到的琴聲相比有如雲泥之別。充其量只能說把琴譜彈對,卻沒有彈出「壽比南山」一曲中隆重熱鬧的祝賀之意。
換句話說,織雲果如晏南說的,根本不可能是他思慕的撫琴人。
一曲既罷,晏南忍不住鼓起掌。織雲迎上他溫柔多情的眼光,可愛的曼頰迅速涌上紅潮,含情的眸光羞答答的遞過去。
亨泰心里空空落落的,到了這時候他再也無話可說。就算他不在乎織雲不是彈琴人,目睹她與晏南的兩情相悅,他也沒臉強求呀。他輕嘆一聲,目光不意間與玉徽相對。
像秋日潭水清冷中不失撫媚的鳳眸清澄如水的反映著他眼里的失落,那脈脈無從訴起的情意奇異的安撫了他受傷的心。他怔怔瞧著她,只覺得她比上次見面時出落得更加清麗動人,就像她發上的茉莉,雖然花蕊白白小小,不像艷麗的牡丹那樣顯目,無形間散發的清香卻更今人陶醉。
他的目光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