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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挑君心 第十章

天一亮,亨泰便將崔鳳林帶走,孟富江則陪玉徽留在禪寺主持為父母亡魂祈福的法會。表面上她的生活十分規律、平靜,白天跟隨寺里的師父誦經,夜里則陪伴伯父閑話家常,然而一旦獨自上床,惱人的噩夢總不肯放過她,一再夢見崔鳳林丑惡的嘴臉,夢見他對她的踫觸;那令她作嘔的輕浮舉止,邪惡的眼神……一再在夢里重現,化作夢魘攻擊她脆弱的靈魂,終至使她夜不成眠,膽戰心驚到天明。

隔幾日憔悴的模樣便為孟富江洞悉,連忙要小倩進房陪她睡,自己則睡在外側房間,玉徽內心的不安總算逐漸舒解。

然而,她是不再擔心崔鳳林了。心中卻有更深一層的疑慮。崔鳳林雖然沒有得逞,自己的清白卻如白布染塵,她有什麼臉再見亨泰?即使他表

現得不在意,但那說不定只是為了安慰她,並非出自真心。他堂堂的安國公世子,應天府爭著想嫁他的名門閨秀不知凡幾,何必在意她這個失貞的女子?

玉徽越想越難受,加上伯父一再希望她能隨他返回南洋,遂有拋下這一切的難堪遠走他鄉的打算。誰知從如來禪寺返回藍家,卻從織雲那里听見令她又驚又喜又猶疑的消息。

織雲告訴她亨泰的失蹤,險些把應天府攪得大亂。

那夜他的隨身小廝吉祥下船雇轎回到與主人分手的碼頭,卻找不到鶯鶯的畫舫,頓時將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趕回安國公府里也不見亨泰回來,連忙稟告安國公,並向衙門報了案。

應天府知府哪敢怠慢,失蹤的可是尊貴的安國公,即刻差遣衙役沿著秦淮河兩岸搜尋,及至亨泰安然返府,搜索行動才告結束。

亨泰並沒有把自己遭崔鳳林所害的事全盤托出,他休養了一天,立刻稟明父母希望娶玉徽為妻。織雲便是從未婚夫晏南那里听來這消息的。

「晏南說,楊亨泰告訴安國公夫婦,你已與伯父相認,等你從寺里回來,再與你伯父商量是要向他提親好,還是上咱們藍家提親好呢。照理說,該是向你伯父提親,可藍家也教養你三年,這邊的禮數不能少。但照我說啊,他只需要向你提親即可,其他都是小事。」

玉徽听後心情復雜,瞪著表妹天真的笑容不知如何回應。

織雲一點都不明白她的心情,直朝她俏皮的眨眼道︰「我就說一等你從如來禪寺回來,楊亨泰就會上門提親,果然被我說中了吧!」

「那又如何?」她憂悒的微扯嘴角,「我不會嫁他的。」

「什麼?!」織雲驚愕的睜圓眼。

她幽怨的看了表妹一眼,對她的純真無邪微感嫉妒,低聲道︰「我答應伯父隨他返回南洋。」

「琴姊姊,你是在跟我說笑吧!」她慌張的提高聲音。「你明明很喜歡楊亨泰的,為什麼答應你伯父?是不是他逼你?」

「不是的。」

「那究竟為什麼?」

玉徽噤口不語,有生以來頭一次沒辦法對表妹啟齒。那是她的奇恥大辱,連知情的小倩都懂得三緘其口,不敢透露給外人知道。她雖與織雲情同手足,也知道她只會心疼她,不會因此瞧不起她,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痛得沒辦法對人說,即使是最親愛的姊妹也一樣。

一滴露珠似的淚水自眼眶滾落,織雲看她傷心的直落淚,慌得不敢再問。

玉徽以為事情該就這樣結束,誰知在她回到藍家的第三天,鶯鶯前來拜訪,將她不欲人知的傷心給揭露。

那日她原本無意見她,可鶯鶯說她若不肯相見,便在藍家大門長跪不起。玉徽當然不能讓她這麼做。如來禪寺發生的事,除了貼身丫鬟小倩知曉外,隨行伺候的藍家僕人應該不知情,為了不讓姨母起疑,只得不情願的接受她的威脅,請她到房里相見。

玉徽得承認鶯鶯給她的印象十分好,一身淡雅妝束的她不見一絲風塵味,五官秀麗,舉止言談頗有大家閨秀風範。

她們禮貌的寒暄,等小倩在她的示意下奉茶退出後,鶯鶯突然跪在她身前,玉徽連忙起身回避。

「柳姑娘快起身,你這樣做是折煞我了!」

「鶯鶯知道鳳林所為不值得原諒,但還是求小姐給他一個自新的機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玉徽一听到那名字仍覺得余悸猶存,心里頓生厭惡。

「孟小姐知道的。」那雙深秀美麗的眼充滿哀懇。

「我與他沒有關系,你求錯人了。」

「怎麼可能?」鶯鶯急了起來。「孟小姐不要誆我了!我在應天府外的小鎮等了數日都沒他消息,遺人進城打听,他也不在家中。後來知曉世子仍在人世,便知鳳林自食惡果。我思而想後,明知自己沒臉見人,仍然厚顏的去求世子。」

玉徽記得亨泰提過,崔鳳林下手加害他時,鶯鶯在現場親眼目睹。既然這樣,她怎麼還願意為個冷血的殺人凶手四處奔走,甚至不顧自己的安危?安國公府里的人有可能拿她當成共犯呀!

「崔鳳林的所作所為人神共憤,你為什麼還要護著他?」她不明白的問。

鶯鶯臉上一陣戚然,泫然飲泣道︰「感情的事實不足與外人道。我知道他壞,清楚他不值得我這麼做,但我就是沒辦法不理他。況且,他向來對我極好,我又怎能在他最危急的關頭不管他呢?」

玉徽沉默不語,鶯鶯眼里的淚光像傳說中的鮫人淚,每一顆都仿佛凝結成珍珠。那是人世間最難得的真情呀,崔鳳林何德何能讓這般重情重義的女子傾心相愛?

「柳姑娘,你既然見過世子,就該知道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不,你行的!」她著急的道。「我去謁見世子時,他雖沒有為那夜發生的事氣我,卻不肯原諒鳳林。他說。他可以不計較鳳林將他推落河里的事,卻不能諒解他在如來禪寺對孟小姐的冒犯。他還說,鳳林此舉已讓孟小姐飽受驚嚇,他正在等小姐心情平復下來後決定該如何處置。」

「他這麼說?」玉徽芳心震動著。他可以不計較崔鳳林下手害他,卻無法不追究崔鳳林對她的冒犯?這表示什麼?他將她視為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嗎?

她無法再往下想,只覺得眼里盈滿水氣,于是將頭轉開。

「孟小姐,我求你,只要你肯原諒鳳林對你的冒犯,世子會放過他的。 玉徽無力的坐倒在椅上,體內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掙扎。她試著集中思緒卻徒勞無功,覺得自己像被困在某處,不管怎麼努力都走不出去。

「孟小姐……」鶯鶯哀哀的叫了一聲,重重的一叩首。「鶯鶯給你叩頭,只要你肯原諒鳳林,鶯鶯願為奴為婢,來世結草餃環報答。」

「你別這樣!」瞥見她額上的血絲,玉徽于心不忍,連忙起身攙住她。不讓她繼續做傻事。她含淚的眸光蘊含著一抹慈悲,那是對世間痴情女子的心疼。「他不值你這麼做。」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管他……」鶯鶯哭倒在她懷里,玉徽跟著心一陣一陣怞緊,淚珠兒再無法壓抑的滾落。

玉徽拍撫著她,完全能感受她的心情。今天要是換成亨泰出了事,她也會像鶯鶯一樣不顧一切的設法營救,不管這份痴心是否值得,那人是不是在乎。想到這里,她無法再硬下心腸。

「念在你的痴心,同為女人的我可以原諒他對我做的事,可是……我卻無法諒解他意圖殺害世子。」

「孟小姐……」鶯鶯抬眸看進與她同樣迷蒙的淚眸,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可以將女人受到的最大屈辱置之不理,但對鳳林傷害她心愛男子的行為卻無法不管。這就跟楊亨泰對她說的話同樣道理,他們原來是這樣深深愛著彼此呀!

她忍不住一陣鼻酸。

「你和世子都是好心腸的人,鶯鶯祝福你們姻緣美滿!」她誠摯的獻上真誠的心意,玉徽忍住心頭的酸楚,勉強點頭。

她多麼希望鶯鶯的話能成真,但有可能嗎?捧著一顆破碎傷殘的心,如何再敢奢望他的眷顧?即使他不在乎,她能心無芥蒂的接受他的深情,而不因此自慚形穢嗎?

「鶯鶯謝謝小姐。可是,鶯鶯要怎麼讓世子相信小姐已經答應我的懇求?」

玉徽拭去臉上的淚痕,怔忡的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道︰「你等一下。」

她走到琴幾,小心翼翼的捧起琴放進琴匣中交給鶯鶯。

「此物可做憑證,他見到便明白了。」

「鶯鶯再次叩謝小姐。」

送走她後,玉徽心情茫然。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嗎?視他為知音人的她,不管此身何處去,在將家傳古琴贈他後,她將不再為人撫琴,就像她曾為他動過的心弦不再為另一男子彈奏是一樣的。這份痴心他可懂,可了解?

珠淚兒不听話的紛紛滾落,正傷心得無人能安慰時,房門口忽地傳來一聲啜泣,她止住淚,走到那里一瞧,見織雲哭得梨花帶雨,含著兩泡淚直揪住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織雲哭叫著,在她弄明白她的意思前,那具嬌小溫軟的身軀便如侞燕投林撲進她懷中,哭得更加淒慘。

玉徽完全怔住,隱約猜到織雲偷听到她與鶯鶯的談話。可兩人也沒有泄漏什麼,織雲是怎麼知道的?

「你……別胡亂猜。」她無力的道。

「你不要再瞞我了!」她小臉上滿是悲憤。「以為什麼都不講,就能瞞住所有人嗎?我五叔雖然只含蓄告訴娘當夜有盜賊潛入禪寺中,幸好楊亨泰及時領著孟伯父帶人前來搭救,才將一場災難化于無形,可娘早就懷疑其中還有什麼隱情,只是問了隨行伺候的僕人卻查不出端倪來。後來你透過孟伯父拒絕楊家的親事,這下連我也要懷疑起來,和綠兒一起問小倩,終于將實情逼問了出來。琴姊姊,你怎麼這樣傻?受到這樣天大的委屈也不說出來?」

「你要我說什麼?」玉徽有種被人揭露隱私的狼狽,她推開織雲,只想一個人獨處恬舐傷口。

「都是我害你的!」織雲不甘心被推開,再次抱住她不放,哭得更加傷心。「如果我也一起去,你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玉徽對她的自責感到既好笑又覺心疼。「就算你在那里,結果還是一樣的,他的目標是我。」

「可是如果我去,晏南說不定會跟去保護,姓崔的壞人就沒機會下手了。嗚……反正都是我的錯啦!」

「織雲,你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此事跟你完全無關。」

「怎會無關呢?那家伙是大嫂的堂弟,你一定會怪我們的。」

「我沒有。」

「既然沒有,你為何寧可自己偷偷傷心,也不說出來要我幫你分擔呢?」

「織雲,你叫我怎麼說呢?」她避開那雙盈滿濃濃心疼情緒的控訴眸子,幽幽的道︰「這事關系到我的閨譽,我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外,難道能敲鑼打鼓到處宣揚這等丑事嗎?」

「這又不是你的錯。」

「可是名譽受損的人是我呀!」她悲慘的抖落一朵比哭還教人心疼的笑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管我有沒有錯,遇到這種事被怪罪的總是女人。若是傳出去有夜賊闖入我閨房,我這生就算毀了。我們從小都讀過女誡,都明白是怎麼回事。若不是大伯父明理開通,我不是被逼自殺,便是被逼嫁給對我用強的崔鳳林,還能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坐在這里跟你說話嗎?」

「可是……這太不公平了!」織雲忿忿不平的道。

「是呀,誰教我們生為女兒身,只得承受這些不公平的待遇。」玉徽自嘲的彎起嘴角。

「你不必受這些的,琴姊姊。楊亨泰根本不在乎,他派人來說媒,你卻讓孟伯父拒絕了他,還說要離開這里的話。」

「我感謝他的好意,可是……我已是白布染塵,沒資格接受了。」

「白布染塵拍一拍就干淨了,再不然漂洗一下也成。」

「織雲,我是說正經的,你別亂開玩笑好不好?」她啼笑皆非的瞪她。

織雲吐了吐香舌,不服氣的微嘟嚶唇,「我看是你想太多了。你一直在怪世界,怪女誡,怪一切的不公平,卻把那些不公平當成寶貝般倍奉!知道嗎?其實足你自己放不下這些不合情理的臭規矩,而不是別人要讓你受不公平的待遇。你都曉得那是不對的,為什麼還要相信?既然不認同,就沒必要當成一回事,哪還有什麼白布染塵,沒資格接受的廢話?重要的是你中意楊亨泰,人家也有誠意娶你,其他的事根本不重要!」

這番長篇大論轟得玉徽腦中的思緒如波濤洶涌,一時間怔忡了起來。她看著表妹嬌美的小臉,無法把這些話和她臉上的稚氣兜在一塊,憑他的單純能想出這些大道理嗎?

「誰教你說的?」

「你……這樣是侮辱我喔!」織雲氣憤的將紅潤的小嘴嘟得更高,明眸卻心虛的轉開。「反正是……結果……那個……」

「陶公子教的?」玉徽無法置信的猜測道。雖說陶晏南是她生平所見最為精明干練的人,但這番道理絕非身為男子的他所能說出的,何況又得臆測到她的反應,好在重要關鍵時如當頭棒喝般的道出,陶晏南並沒有未上先知的能力,如何辦到?

「這個……」在表姊追根究柢的目光迫視下,織雲囁嚅了半晌才道︰「不是他啦。」

「那是誰?」玉徽實在猜不出來表妹周圍有這等冰雪聰慧的人。

只見織雲眼楮一亮,難掩興奮的道︰「這幾日你悶在房中,都不曉得咱們家來了貴客。蘇州的疏影表姊偕同她的夫婿來應天府探望女乃女乃。我昨日從小倩那里探知你在如來禪寺發生的事後,愁得不曉得該怎麼辦好,結果讓疏影表姊看出來。在她好心的詢問下,我忍不住把煩惱告訴她,她細細問了我你的個性,便教了我一些話,要我隨機應變勸你。

不過有些話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不是疏影表姊教的呢!」

她越說越顯得意,甚至有種表功的味道,令玉徽感到哭笑不得。雖然對小倩的封不住口,織雲隨便拿她的隱私就教于別人感到生氣,卻不得不承認幸好兩人背著她這麼做,不然自己還陷在自憐的情緒里難以自拔。

那番話對她猶如醍醐灌頂,她明明曉得自幼被教導的女誡,純大部分是對女人不公平且沒道理的教條,卻死死的信守著,甚至拿來困住自己,只會怨天尤人的傷心難受,卻不知拋開吃人的禮教追尋幸福。

了解到這點後,她為愁雲慘霧籠罩的心境稍稍能撥開雲霧見到明朗的陽光。可是,受困已久的心情仍無法立刻適應,難免要陷進反反覆覆的思緒里。

織雲沒有打擾她,識趣的先行離開,還她一個安靜思考的空間。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色皎潔明亮,連風兒也顯得特別溫柔。處在這樣的美麗夜色里,情緒特別容易被勾動。

玉徽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一琴一瑟上。這是傍晚時分由安國公府送來的,是亨泰對她的回禮。

回禮?

昨日將家傳的古琴交由鶯鶯帶給他時,原有藉此傳達自己感謝他的盛情,以琴還情之意。今日他送來一琴一瑟說是回禮,又代表什麼意思?

緋色再次涌向她雙頰。

這琴她是不陌生的。隨姨母到安國公府作客那天,他曾命人捧出供自己演奏,故而對琴身上的刻紋和琴弦上的觸感,她都記憶如新。至于那瑟,顯然與琴是一對的。所謂琴瑟和鳴,她的心跳陡地加快,不禁大膽猜測他是否是那個意思。

他是想與她琴瑟和嗚,還是祝她琴瑟和嗚?兩者雖然意思相近,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照理說,她並無與他人結親的打算,所以暗示的該是前者?

蜜般的甜涌向她的心口。

亨泰之前雖然沒有對她明白表示情意,第一眼喜歡的人也不是她,可是後來的作為都顯示出他對她抱持的堅定心意。伯父說亨泰一從溺水中清醒,便迫不及待的撐起孱弱的身軀前來救她。一路上焦慮之情滿溢,見她昏迷,更是心急如焚,及至確定她平安無事,才松了口氣。

她依稀記得他當時憔悴慘白的容顏,原來他也才剛掙月兌死神的威脅,卻不顧自身的體弱,堅強如磐石般安撫她飽受驚嚇和屈辱的身心。而自己呢?卻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只顧著躲起來恬舐傷口,沉浸在自身受到的傷痛中,全沒體諒到他的心情。

她太自私了!

她沒讓崔鳳林得逞,卻讓吃人的禮教險些毀了她的幸福。以為身體已遭人踫觸過,沒辦法再以受辱的身軀侍奉他,全沒想過亨泰又是個什麼想法,這麼做會不會傷了他?

自己或許可以隨伯父遠離傷心地,用一輩子的時間忘記這段丑陋,但亨泰呢?

她以為就算他對她有情,時日一久,終究可以忘了她。世間女子何其多呀,以他的身分地位才貌,想再找個淑媛匹配並非難事呀。但她忘了世間男子也何其多呀,她為何一心只牽掛著他,不去喜歡別人?

只因為那少女矜持的思慕,比無人跡的高山上冰雪還要貞潔。難得遇上知音人的她,在最初的一眼便為他眼中的賞識所傾心,成為她此生最初也是唯一的愛戀。一旦失去這位知音人,她的琴音將無人能惜能懂,她的多才善感將如破瓦般不值。

如果他對她的用心有她對他的一半,他又怎能輕易忘了她,再去喜歡別人?

更何況,在深愛他的同時,她豈甘心他另娶他人?至少不是因為她的自慚形穢,而是亨泰根本不喜歡她的緣故。

她太蠢了!

玉徽珠淚婆婆的輕撫琴弦,悅耳的音韻在她指尖流泄而出。她遺忘了她的琴音太久了,這麼美的聲音合該在人間流傳,而不是隨著她的自怨自艾封鎖心底,這對琴而言,太不公平。

她心情豁然開朗,將琴置于琴幾上,為自己的琴藝唱出不平之鳴。

「音音音音音,你負心,你真負心,孤負我到如今。記得?午時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牆陰,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何處尋。淒淒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

是呀,她怎忍心辜負送琴人的真心?如今他的琴在她這里,她的琴在他那里;她撫他的琴,他彈她的琴……此刻的他,是與她分兩地同時彈琴嗎?

想到這里,她不禁痴了,指下的旋律更形纏綿,及至曲調終了,仍舍不得停下,仍要撥弄琴弦。

被遺忘一旁的錦瑟無端響起,她嚇了一跳,匆忙回頭,發現亨泰坐在地板上,將錦瑟放在膝上演奏起來。那撫瑟的姿態在她起霧的眼光下,顯得俊雅出塵,而那雙眼眸,更如深不見底的兩口井,深情款款的凝視向她。

「你——」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的瞧著他。

亨泰放下錦瑟走向她,溫柔的拉起她,將她摟到溫熱的胸口處緊緊擁抱。

「我幾乎要以為你討厭我了,昨日鶯鶯送來你的琴,我甚至認為你寧可原諒崔鳳林對你的冒犯,也不肯相信我的真心誠意。可是鶯鶯說,你對崔鳳林企圖害我的事耿耿于心。看得比他對你的侵犯還要嚴重,我不禁又冒出了希望,卻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明白,幸好晏南和織雲小姐幫忙,要不然我……」

原來他能來這里,是晏南和織雲安排的。對他們的膽大妄為,玉徽心里既感激又慌張,卻無法拒絕兩人的苦心。

「那對琴瑟是你自己送的嗎?」她將小臉埋進他胸膛,羞澀的低問。屬于他的溫暖男性氣息隨著呼吸深深進入她體內,你不由得一陣燥熱,全身如遭火焚。

「嗯。我想你的琴送了我,沒合手的琴在身邊,會寂寞的。索性將琴瑟一道送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停頓下來,比春日的湖水還要清澄多情的眼眸,著急的搜尋向她。「你明白的,是不是?」

玉徽嬌羞的輕輕點了個頭。

「玉徽,玉徽……」亨泰只覺得一陣心神動搖,忍不住俯下唇親吻她柔女敕的臉頰,感覺到她在他懷中的輕顫,不敢太造次,溫柔的道︰「我定然不負你,永不教你寂寞傷心。」

「你……」玉徽知道他听到她剛才的演唱,困窘得更不敢抬頭了。

「你的歌聲雖不及鶯鶯,卻別有一番動人心弦的韻味,以後要唱給我听喔。」

「你很欣賞那位柳姑娘?」

亨泰低頭看她,見她只是不安的眨動眼睫,臉上沒有絲毫慍色,這才放下心來。「我對鶯鶯的歌聲是純粹的欣賞。不瞞你說,我已依照先前的承諾收她為義妹,並將她與崔鳳林送離應天府,條件是崔鳳林不可以再出現在你面前。」

「啊!」玉徽沒想到亨泰的心胸竟這樣寬闊,不但不責怪鶯鶯,還收她為義妹。

「你既然可以看在鶯鶯的份上而原諒崔鳳林,我更沒什麼好計較的。只是委屈你了。」他微微一笑。

「不。」她輕聲道,清靈水秀的美眸里涌現出諸多復雜情感,其中包括著對他的情意,及一抹夾雜著慈悲的感恩。「我雖受到驚嚇,但上蒼待我何其恩厚,並沒有讓最……親的人因此背棄我。同為女人,柳鶯鶯的命運比我坎坷多了,見她為了救心愛之人,不惜下跪磕頭,我不是鐵石心腸,沒法子不感動。」

「那是你心腸太好了。」她能那麼快從那場夢魘中掙月兌而出,讓亨泰既敬佩又開心。

「換成旁人,可不見得有你這樣的氣度。」

「你這麼說就讓我太羞愧了。」玉徽垂下頭。「之前我一直陷在自己的悲痛中走不出來,若不是你和周遭的親人包容我的任性,還不知要頹喪多久呢。尤其是織雲,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她都是那麼心疼我、照顧我,那份貼心讓我這個做人家表姊的都覺得汗顏。」

「織雲小姐的確是個好女孩。」

「所以你之前喜歡她,不是沒道理的。」

「你還在意這事呀?」他俊臉微紅,抬起她可人的秀容,搜尋她臉上可有任何不悅的情緒,不意間看進一雙帶笑的淘氣眼眸。

「不怪我?」他挑眉問。

玉徽輕搖螓首,神色溫柔的道︰「織雲本來就比我亮麗,你因誤會她是彈琴人而愛慕她,也是理所當然。我不否認最早時心里有吃瘩,但我很清楚織雲並非有意冒認,全是一場誤會罷了。再說,即使你當時沒有認錯人,也未必會對我鐘情,畢竟我並不出色。」

「這場誤會可讓我會錯意,表錯情了。」亨泰苦笑。「萬萬料不到自己不但愛慕錯人,對象還是表兄早就鐘情的人兒,險些壞了人家美好的姻緣。不過,你說我未必會對你鐘情可有待商榷。我承認將織雲小姐錯認是撫琴人時,並沒有注意到你,但第二次見面,親耳聆听你的演奏,卻無法否認我心弦已被你撩動。加上你博學多聞的談話,更令我心生仰慕,情不自禁的為你傾心。到了第三次見面,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了……」

隨著他聲音越說越低,一股親密的氛圍將玉徽緊緊環繞,原始的渴慕在兩人之間激蕩。當她抬起眼看進他寫滿情意的睡眸時,嬌軀微微輕顫,細弱的心跳逐漸加快,一抹火色渲染了她粉嫣的頰膚,濕潤的櫻唇如新鮮花瓣似的惹人憐愛,讓亨泰再難壓抑滿心的渴望。

他俯低臉,讓灼熱的呼吸籠罩住她,欣賞了一會兒那張在他的注視下更形嬌艷欲滴,就像為春風撫弄的花兒一般動人的嬌顏,灼熱的視線集中在她誘人的粉唇,低啞的道︰「你或許不及織雲美艷,但你充滿靈性的美麗卻更耐人尋味,吸引我細細品嘗。每次見到你,都為你更深一層的傾心,像我現在……嗯,根本放不開你了……」

四片相思饑渴的肩終于觸踫花一塊,玉徽嚶嚀一聲,軟倒在他結實的臂彎。有別于當日遭崔鳳林輕薄的悲憤和惡心,感覺到一股甜郁的溫柔滑過心田,帶來一陣奇妙的暖流。她不由自主的將修長的手臂纏上他頸項,熱情的回應。

「嫁給我,立刻嫁給我!」他幾乎克制不住體內氾濫的情思,忽忽若狂的要求。

感受到他的急迫,玉徽羞人答答的輕聲回應,令亨泰欣喜若狂。

「太好了。晏南說,只要我們能夠獨處,我就一定能說服你,果然被他料中。」

玉徽一听,慌亂的推開他,似嗔非嗔的瞪他。敢情陶晏南把他對付織雲的那套拿來教亨泰?哎哎哎,兩人在此私會分明是不合禮儀嘛,要是被人知曉,可怎麼辦是好?

「別擔心,晏南早把事情安排妥當。」

瞧他那副天塌下來都有高個子擋著的自在模樣,玉徽也覺得自己瞎躁心了。她噗哧一笑,半推半就的再次被他摟進懷里溫存。是呀,亨泰在此已有一段時間,都沒人探頭進來關心,不就表示此事已得到藍家人的默許嗎?就算不合禮儀又怎樣?她不是早決定把吃人的禮教丟在一邊,還自己清淨、無掛礙的真心?

這麼一想後,她遂大膽的放開胸懷,領略愛人的溫柔。

彩繡樓安靜了也有一刻鐘了,坐在樓下園子里涼亭中的織雲伸長頸子直往樓上張望,她對座的少婦瞧得有趣,嗤的一聲逸出輕笑。

「織雲妹妹別著急,還輪不到你上場。」她慢條斯理的嘗了一口香甜的杏仁豆腐,優雅的道。

「疏影姊,還不是時候嗎?樓上安靜有好一會兒了。」

「總要讓兩人說一會兒話吧?我看等行雲和你的陶晏南說完話來接我,你就可以上去了。」

「那還要多久呀?」她納悶著。

「很快的。」疏影老神在在的道,清澈的美眸里閃過一抹淘氣。她其實想說的是,等她老公來接她,她也沒空陪織雲在這里看月亮了,當然只有打發她去破壞正卿卿我我的心情人,讓各人回各人家。

孟玉徽的琴技其不賴,趕明兒要找機會向她請教一番,惡補後回去彈給行雲听,絕對會讓他越來越愛她。

她越想越開心,優閑的看了一眼明亮的月色,支著頰輕輕哼唱起慶賀婚禮的歌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賁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秦秦。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仿佛听到喜樂正在演奏。歡天喜地的鑼鼓鞭炮聲震天價響,織雲和她的琴姊姊就像鮮女敕桃樹上開著火樣紅的蓓蕾,在多情的春風送嫁下從彩繡樓出閣。

春天,真是多情的季節呀。

看著夫婿英挺的身影自遠處走來,疏影起身相迎,示意織雲可以上樓棒打鴛鴦了,自己則如一只輕盈的蝴蝶翩翩飛進夫婿專屬于她的懷抱。

春天呀,真是多情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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