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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七章

一年後,夏末。

荷蘭隧道,由紐約曼哈頓穿鑽入哈德遜河底,到對岸的紐瓦克,此刻因出口處發生車禍而整個堵塞,逶迤著長長不見尾的車陣,已在河底困半小時了。

身子龐漫水域中央,進不能也退不得,若發生爆炸或崩塌,無處可逃,只有死路一條吧。

前座司機碎碎念著想象的災難,辰陽並非神經質之人,僅嗯哈幾聲,閃出一個念頭來——這趟行程是因旭萱而來的,若真有致命之禍,竟成了他為旭萱而死,對已絕交分手的他們,豈不是諷刺加荒謬,這筆恩怨帳又要如何算?

他生意在紐約,本來不必走這一遭,全因紹遠從台北打來的一通電話。

「辰陽,能不能拜托你到紐瓦克看看旭萱,我這幾天試著找她,她住處電話都不通,我怕發生什麼事了!」

「旭萱在紐瓦克?」辰陽並不知道,只知她去年暑假到美國讀書,非常突然的決定,听說去了馬里蘭州,怎麼會跑到紐瓦克來?

「是呀,她跟教授在那兒做一項研究。」

「我去找她不太適合吧?」

「這件事本不該麻煩你,但你在紐約,是我唯一想到離她最近的人。」

「她不會高興看到我的。」

「這由不得她……實在是,旭萱的母親狀況不太好,我們急著找她,請你務必幫這個忙。」

如果不是紹遠聲音中有隔大洋也掩不住的濃重憂意,辰陽會以為又是一次想湊合他和旭萱的詭計,微微觸及痛處,本能就要拒絕。說到幫忙,他對馮家已經夠寬厚了——

在把旭萱「正式結束」後,他便全心專注于百貨商場的工程,也幾次「眾望所歸」跟柯小姐約會,完全否認有失敗戀情這回事,人前人後絕口不提旭萱,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正所謂不拖泥帶水。

但極私底下還是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那一刻腦袋就會陷入亂想,想玩點小伎倆把馮家踢出百貨商場案,想耍個大陰謀使馮家基業崩墜,到時旭萱將懊悔莫及痛哭流涕——沒錯,他希望她哭哭啼啼來求他,明白她的損失有多大。

當然這些都是想來自爽的,不能真的做,因為顏家家大業大,發展至今自有一套嚴格商規,所謂簽約之前機關算盡各憑本事,簽約之後握手言歡依約行事,做生意永遠信用第一。

再說,為個女人做商場報復行動也太無聊,等于抬舉她,她有那麼偉大重要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亂想」愈來愈少,終至完全平靜,只是每每望著美侖美奐的百貨商場,心中就有一塊缺角老填不滿;本來百貨商場是和旭萱同時存在的,如今得到它,卻沒有她,似乎喜悅也跟著消失了。

總之,今年元旦百貨商場正式開幕時,紹遠仍是坐上賓的大股東,而辰陽只麻木地繼續趕下一個沒完沒了的企畫,他和紹遠仍維持著忘年交情。

這趟紐瓦克之行,純是為了馮老板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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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先生確定是這個地方嗎?」司機狐疑不安問。

辰陽表情淡漠,目光冷冷掃過荒涼破落的街道、涂鴉噴漆的牆壁、水污蚊聚的草叢、種族雜混的居民……都市的罪惡之窟。

沒什麼好意外的,旭萱在台灣就專跑這種地方,他回答說;「如果住址沒抄錯的話,是的。」

車子慢慢開過去,一間間對號碼,最後找到的竟是一棟燒得半焦黑的危樓,外面還圍著幾重黃色警戒線,確定了好幾次,辰陽表情不得不變了。

「這屋子怎麼了?」他隔窗問人。

「兩天前午夜發生一場大火,有人在床上吸煙引起的。」路人說。

「這里有沒有住著一個亞裔女孩呢?」他又問。

「有呀,很甜美的女孩,她每天發維他命和鈣片給孩子們。」

「她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不清楚,火災後就一直沒見到她,你得到醫院或警察局查查看!」

辰陽臉色變蒼白,嘴角微微怞搐,這就是馮家聯絡不上旭萱的原因嗎?她出事了,或躺在醫院無法言語,或有更壞的情況發生……

接下去一小時,他奔波在八月烈陽塵土下,因為旭萱不是當地居民,資料不很清楚,害他從警察局問到醫院,又從醫院問回警察局,弄得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還罵了不少髒話,才終于打听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幾條街外的一所教堂內。

「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嗎?」也很累的司機問。

「當然!」辰陽沒好氣說。

知道她人平安,他緊繃的神經頓時松懈,接著怒氣爆起,一年多未見,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個女孩專往危險地方跑,發生什麼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連累他在外國街道像一條累死狗般到處找她就太不應該了——這次意外再度證明,踫到旭萱準沒好事,他得牢牢記住,她已無舉足輕重,她的安危一切都與他無關。

用力抹臉,重新整衣,辰陽又變回原先那個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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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你有訪客,在前面大廳等你。」教堂牧師喊她的英文名說。

剛工作回來的旭萱,疲憊的臉掩不住訝異,實在想不出會是誰。拖著才換過藥的傷腳,來到大廳,石砌的牆陰涼涼的,落地窗前列著十來盆長青植物,幾套舊沙發椅任意散置著,當看見站在鋼琴旁的辰陽時,她一度以為是幻覺。

「你看來很淒慘。」他雙手抱在胸前說。

的確,她曬黑了,變瘦了,頭發剪得短短直勾耳後,洗舊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額頭貼一塊繃帶,小腿纏一圈紗布,簡直是流落異鄉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馬翻的能耐。

旭萱極吃驚,既會說話,那就不是幻覺了!

「你……呃,怎麼會在這里?」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陽久違的臉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紐約出差談生意,偏被你爸爸叫過來。」他聲音不帶感情。「他說好幾天聯絡不到你,怕你發生什麼意外,如果你有打電話回家,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過的。發生什麼事了?」她緊張問。她和爸爸都在周末通電話,平常爸爸不會打來,除非是緊急事……

「你爸爸說你母親情況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媽媽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發病,左肺嚴重感染,為保住好的右肺,這半年來一直住在醫院里。旭萱曾請假回去看媽媽,但媽媽很堅強,說不過是另一次發作,一直催她回美國完成課業。

見媽媽病情穩定,旭萱才又回來用整個暑假補趕研究進度,打算一結束再回台灣一趟。算算還有兩星期就見面,星期天電話里也好好的,難道媽媽病情又有什麼變化?老天保佑,千萬不要呀……

向牧師借電話,走進教堂小辦公室,辰陽搶先撥馮家號碼,和紹遠通上話。

「馮老板,我把旭萱帶到了,她很安全,向你報告一下。」他說。

「爸,是我啦,媽媽還好嗎?」旭萱搶過話筒,心里好害怕。

「媽媽……她還好,還是老樣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電話到你公寓怎麼都不通呢?」紹遠聲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點,他在醫院陪妻子過夜才回家。

「爸,你真嚇壞我了!」旭萱撫撫胸,松了口氣說;「我臨時換了住處,想這周末再告訴爸爸,你就先緊張了。」

「我沒有緊張,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陽說說話,結果電話打不通,你一個人在外地,做父母的總會著急……嗯,辰陽真在旁邊呀?」

「你真不該麻煩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國不比台灣,跑這一趟很費時間,他的時間就是金錢,真沒必要……」她瞄了辰陽一眼。

辰陽听出他們在談他,轉身走出去。

他一從視線內消失,旭萱就小聲抱怨說;「爸,你害我好尷尬,你沒看到辰陽現在的臉色,比刮台風還可怕,我們已經分手,你怎能拜托他!」

「有誰規定分手的人不能見面?」紹遠帶淡淡笑意。「我也只順口說你人在紐瓦克,請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遠麻煩不想去,大可以拒絕,又沒人拿槍頂在他頭上……但他去了對不對,而且動作還比我想的還快。」

「你用媽媽情況不太好,我失去聯絡這種嚴重借口,逼得他不來都不行。」她突然了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陽在紐約,才會連著兩天打電話找她,不禁嘆說;「爸,拜托別再玩那些湊對的老把戲,沒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戲,也沒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兒小名說;「我觀察過的,這一年來盡管顏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陽都沒有動靜,連那個柯小姐上個月都嫁給辰陽的堂弟佳陽,或許你們還有機會……」

「什麼?柯小姐嫁給佳陽?」她沒听錯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紹遠說。

旭萱太過震驚,在電話這頭久久無法平復。

「唔,辰陽還在旁邊嗎?」紹遠又問。

「他在外面大廳。」

「代我謝謝他,這孩子雖然有幾分狂妄自大,對我還算敬重,他辛苦跑這一趟,也該請他吃頓飯,這是基本禮貌。」

「他不會去的。」

「你沒試怎麼知道?就當幫我還人情,一定要請,我這個星期天听報告!.」

那恐怕會是世上最難的邀請,長途電話里不好爭論,她只有胡亂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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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萱隨著隱約的談話聲走回大廳,愈來愈清楚,低沉平穩的是辰陽,昂揚明快的是她的指導教授艾琳。

走到轉角處暫停,前面兩棵綠葉繁茂的萬年青正好擋住她身影,讓她能由葉縫問觀察大廳的一切,想該怎麼以平常心來面對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給佳陽的消息。他怎麼可能連柯小姐都失敗了?

眼前的他一身輕簡便衣,因是名家設計,仍不月兌富家子弟氣,可是又似有些不同,頭發有些零亂、面色略顯蒼白、呈疲態的坐姿……不像記憶中那永遠神采奕奕的辰陽,若非旅行時差關系,就是因為柯小姐,所以才到紐約散心吧?

身後有腳步聲,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萬年青後走出來。

「萱,快過來!」艾琳喊著。她是位身材嬌小的女子,金中帶灰的發梳成一條粗辮,身上慣穿藍布工作服,個性爽朗。「我正對陽介紹我們的研究計畫,說你是我最認真聰慧的學生,又有無比的愛心和耐心。」

陽?旭萱微笑說;「看來你們已經彼此介紹過了。」

「陽很幽默,說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說;「已是前任,還特別從紐約趕來關心你的狀況,很不錯的男人呀!」

這種私事也說出來?旭萱不置一詞,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釋更多。

「我很了解萱的愛心,以前在台灣我們連約會都跑去采訪貧困家庭,她優秀和熱忱兼俱,專業棒得沒話說。」辰陽還真扮起紳士來。

「唔?這麼好的女孩子,你怎麼會放棄?」艾琳半開玩笑問。

「教授,你弄錯了,我求過婚的,是你的愛徒萱小姐拒絕我。」說英文隔了一層,像談別人的故事,難堪話比較容易出口。

「咦?又為什麼?」艾琳轉向旭萱。

「這很明顯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會工作者;他穿波羅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錢放進自己口袋里,我努力把錢分送給別人,我們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陽瞪著她,幾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齒,不禁笑出聲說;「教授你看,你這位認真聰慧的學生是不是很難纏呢?她表面如陽光般開朗,內心卻如黑夜般陰暗,我至今仍無法了解她。你現在相信我們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著面前的兩位年輕人,有好奇神色說;「陽,我剛才提過我們的研究計畫,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你熟悉肺結核嗎?」

「算是熟悉,書上有教過,是一種會吐血致命的傳染病,台灣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陽答。

「呃,我應該問你是不是熟悉肺結核病人才對。」艾琳又說;「像有名的蕭邦、濟慈、雪萊、梭羅……還有小仲馬書里淒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這種病,他們有什麼共同特色?」

「陽是生意人,怕沒听過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沒那麼孤陋寡聞,我妹妹彈過蕭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詩人文豪一類吧!」辰陽頗有興致說;「教授要問共同特色,呃,他們都很有才華、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長沒錯,天分因人而異。基本上,肺結核病人常在安靜中緩慢耗盡生命,他們疲倦易累,精神抑郁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離,又會產生一種孤絕感,個性往往傾向偏執,恨不能孤注一擲要把自己燃到一點都不剩。」艾琳笑笑說;「我講得太嚴肅了,有點像在教室里上課,希望你們听得懂。」

「我懂,因為我媽媽就是這樣,非常脆弱細致,總是輕聲細語,意志力卻強得驚人;一次次瀕臨死亡,又一次次活過來,都是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們姐弟照顧得無微不至,看我們長大成人。」旭萱有點哽咽。

一旁的辰陽有點驚異望著她,在他們交往半年中,她從沒提過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靜後又說;「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確,我可以把這些想法放入論文進一步討論嗎?」

「當然可以,要再多讀一些參考書就是了。」艾琳又說;「我會描述精確,是因我父親也是結核病患者,那種寂靜、充滿藥味、死亡隨時會來的環境,一切講求干淨無菌且安靜無聲,孩子們就這樣小心翼翼長大。因此,你的申請自傳里寫你母親是十幾年結核病患者,我就決定非收你當學生不可,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這麼做的。」

「真的嗎?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旭萱動容說。

「因為你也是我研究的對象呀——呵,開玩笑的。我主要想說的是,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艾琳微笑說;「陽,你听完這些,有比較了解萱嗎?要愛她,就只能全盤接受她,不是只有陽光那一面,還包括黑夜的陰暗面。」

「艾琳!」話題竟會引到這邊來,旭萱窘迫極了,連忙說;「我和陽之間什麼都沒有,他不需要听這些,也不會對結核病或陰暗面有興趣。」

「誰說我沒興趣?這很可以解釋萱許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為。」辰陽說。

「我也不是愛插手別人事,只因萱和我有類似的童年經驗,結核病菌不分人種,疾病感受也是跨國界的。」艾琳說;「生意人和社會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愛德華吧,他是政治圈人,復雜度就不必說了,和愛單純生活的我竟也維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還堪稱絕配呢!」

「你和愛德華是世間少有的恩愛,無人能比。」旭萱說。這討論的私密度也太過了些,剛才她和爸爸打電話時,辰陽和艾琳到底談了什麼?

幸好此時牧師有事過來找艾琳商量,才結束這段不尋常的談話。

艾琳離去後,旭萱暗松一口氣,但抬頭見到對面的辰陽,兩人單獨相處又是一道難題,真要遵從爸爸的意思,開口請他吃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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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這番話,在辰陽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以他的環境,從小在自我中心和眾人專寵下長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象別的家庭,不懂得設身處地,也就無從培養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歡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條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適任顏家長孫媳的角色,其余她內心的想法意見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他至今一古腦責怪她,認為錯在她。

他也終于明白她的古怪處從哪里來了,出自堪稱病態的家庭,完全不同于他家族那些活潑開朗等著嫁好人家的姐妹們,所以有一堆詭異想法,弄得他們交往三波四折不斷,也害他以為自己哪里有問題。

旭萱是對的,他們真的不適合——她敏感、偏執、孤絕的氣質,像身上永遠的傷疤,很難去除掉;而他天生生意人,血液中流著金錢和利益,也是身上永遠的印記,也除不掉的,兩種性格如同油和水,永遠無法調合在一起。

他內心長久的一塊大石砰然落下,也仿佛由某個執念中醒來,既是天生不適合,又何必為這一切煩惱自亂呢?

奇怪的是,當把旭萱由正常的名媛淑女隊伍怞離出來後,再度看她,那縴瘦的身形甚是薄弱,但望進那眸子,又深濃得不見底,如黑晶玉經千年霜萬年雪堅硬而不摧。

這是辰陽第一次略過皮相外表,真正去貼近一個人的靈魂,但他未察覺,只是心情忽如浩蕩之水無邊化開,溫柔且平靜,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身上的傷還好嗎?」

「哦,都是些小傷,過幾天就好了。」被他突來的關懷嚇一跳,她說;「這要拜托一下,火災和受傷的事,千萬別告訴我爸爸。」

「報喜不報憂?」他抬眉。

「他煩心事已經夠多,我不要他再為我擔憂。」她又說;「這有,別介意艾琳剛才的話,我們研究這些心理行為,難免見什麼都套上去,沒什麼意義。」

「我覺得很有意義,且受益良多,也因此更了解你。」

「不是我,是這一類型的人。」她心念一轉到柯小姐,自然不敢提,又有點想安慰他說;「爸爸說百貨商場蓋得富麗堂皇,人氣財氣都旺,非常成功,是媽媽住院後少數令他心情好的事。很謝謝你,沒有把馮家一腳——」

「一腳踢開?你應該去研究商人心理學,才能更了解我,我不是會為個人私事破壞商譽的人。」他曾經非常想,但咬牙忍耐過去了。「雖然我不如你博愛大眾,你嫌我銅臭味重,但我們顏家信用第一,法律契約白紙黑字定下的就絕對遵守。當你說我會欺騙背信時,是很傷人的,也許你看不慣我的某些作為,但我一旦承諾的事,就不會毀諾。」

沒想到一句感謝,卻惹來那麼多不平和牢蚤!他為什麼還記得如此清楚?他要她怎麼回應,說對不起嗎?她以為他早不在乎了!

他也察覺自己失態,生硬轉個話題說;「你為什麼突然出國念書呢?」

「也不算突然,是前年申請到的學校,只是媽媽舍不得,我才留在台北念研究所。去年艾琳又再度問我意願,媽媽就同意我來了。」

「如果前年你出國念書,我們就不會認識了——」辰陽隨即自己搖頭否定掉說;「不,以你爸爸的堅持,無論如何都會制造機會,我們注定會認識,怎麼都逃不掉!」

逃不掉幾個宇,像挑起的琴弦,咚地一聲敲在兩人的心上。

「連這次紐瓦克之行也是你爸爸的老詭計吧?」他繼續說。

「爸爸的確擔心我啦!」還是要護一下。旭萱說;「以後我爸爸再有這種要求,你听過就算了,拜托別理他,就不會覺得又中計了。」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那句‘腳長在我身上’,沒人逼得了我。」他沒生氣。

「有嗎?我什麼時候說的?」

「我去桃園廟里接你那一次。」他笑出來。

他們真能這樣友好地聊天嗎?旭萱覺得好奇妙,也許因身在異國遠離台灣的種種人事包袱,不再有嫁娶爭土的反復爭執,教堂內又如此寧靜,他回到了人我本性,幾乎像在以緣姐家的那個他。

請他吃飯應該是會很愉快的事,她正要開口邀約時,有人打開大廳的門。

「顏先生,我來提醒你的,你還有一場晚宴,必須趕回曼哈頓。」

噢!司機,幾乎忘了還有這個人。辰陽忽然生出不舍之情,從紐約出發時的冷漠不甘,到此刻的不想離開,心情竟三百六十度大轉變,真不知該說什麼。是艾琳教授的心理學太神奇?他差不多要感謝馮老板逼他來這一趟了。

「是有一場晚宴,得趕回去。」他最後只吶吶說。

兩個身影前後消失,大廳門晃動了幾下,接著是大片的寂靜,所有蚤動瞬間停止,仿佛只是一場迷離的夢。她問自己,辰陽剛剛在這里嗎?

是的,他在,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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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和爸爸通電話,旭萱努力把話題集中在剛考上理想高中,讓大家很放心的旭東,但躲不掉的最後還是談到辰陽。

「爸就那麼喜歡辰陽呀,到現在還不死心?」她萬般無奈說。

「以男人看男人的眼光,辰陽的魄力和強悍都令人激賞。雖然你小女孩的眼光和我不同,但以辰陽年紀輕輕即扛重任,一點張狂跋扈又何妨?如果太溫吞軟弱,我還不要他做馮家女婿呢!」紹遠又叨叨接著說;「我已經告訴辰陽你回台北的時間,他比你早幾天回來,還說要親自帶你去參觀百貨商場,看來你們復合的希望很大!」

「爸,辰陽只是客氣話!」她好為難,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不相信一年後她和辰陽會更適合,或她有足夠條件當顏家長孫媳,怕爸爸又空期待一場。

「萱萱,爸爸老了,也累了……」那頭紹遠忽然長嘆一聲說;「媽媽苦了一輩子,我連她都快保護不了,更不用說你們姐弟三人,還有叔叔、舅舅們……我知道給你太多壓力,但我實在心里著急,真對不起……」

「爸別這樣說,你這樣子我好難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沒幫到你……」她眼眶發熱,爸爸怎麼突然感性脆弱起來?他向來堅強不倒,幾乎沒有失措慌亂的時候。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我們的小太陽,因為你,媽媽才回到我的身邊,才有旭晶和旭東,我們才有完整的家,擁有那麼多年美好的歲月。」紹遠一改沮喪聲音,溫柔說;「媽媽看到你,病就會好大半。」

「我很快就回家了,再過十天。」她說。

「對媽媽來說還是很久,還要再念你十天,十天很久呀……」

後來旭萱才知道,媽媽左肺已全部壞死外,上個月右肺也接著感染壞了三分之一,做了氣切手術,由喉嚨處開洞插管需全天候靠機器呼吸,還得定時人工怞痰,身體狀況在擋不住的惡化中。

紹遠是為此失措慌亂的,但他決定先不告訴女兒,怕影響她的心情,想反正她快回家了,回家就會知道,還是讓她專心把研究做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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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和五個小組成員借用教堂會議室長桌,把所有資料攤開來逐一討論,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再過六天,紐瓦克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十一點整的時候,牧師走進來,說有旭萱電話,台北打來的。

怎麼會?今天才星期四,不是爸爸打電話的時間,不會又是有關辰陽吧?她快步走到小辦公室。

「哈-,我是旭萱。」

「旭萱嗎?」那一頭重復問,聲音吵雜且模糊。

「我是。爸爸嗎?怎麼听不清楚?」

又一陣尖嘎雜波,線路終于通了,那一頭說;「我是偉聖舅舅。」

「舅舅?怎麼是你,我爸爸呢?」她極驚訝,一時還沒想到別的念頭。

「你爸爸……」電話又受干擾。

「爸爸還在醫院嗎?是不是媽媽出事了?媽媽怎麼了?」她開始緊張。

「旭萱你听好……」偉聖停頓一下,低低說了一段話,又停頓一下。「听明白了嗎?你一定要堅強,能夠的話,立刻搭飛機回來。」

電話筒從旭萱的手中滑落下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黑卷的長線蕩呀蕩的。

沒听明白,真的不明白……是誰走了?怎麼可能?二舅說錯了吧?不相信,不相信,一定是場噩夢,非要醒過來不可……偏偏她的心像掉到一個無底深淵撈不著,眼前黑茫茫的沒天也沒地,忽然身體一軟,有人伸手扶住她。

昏過去前,她看見牧師和艾琳哀肅的臉孔,他們都跟過來了,表示一切是真的了?在那長黑不醒的意識里,她听到由自己心上傳來的嚎啕大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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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套房四處散著文件,侍者送來填肚的三餐,又送來醒神的咖啡,辰陽和律師、會計師、經理、弟弟瑞陽共五個人,從昨天早上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將所有細節討論齊全,為明天銀行的簽約做最後準備。

近午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除了累趴在沙發上不能動彈的瑞陽外,其余人各自回去休息,房內又恢復安靜。

辰陽也倦得眼泛紅絲,但還得完成對父親的報告。「協商過程比想象中的順利,國外銀行很樂意和我們合作。近年來台灣經濟起飛,令國際印象深刻,大大提增了信心。」

「有你在,我很放心。」電話那頭的漢波說;「瑞陽這次表現如何?有沒有浪費我付給紐約大學的學費呀?」

「他剛從學校畢業,理論和實際還分不清,有待磨練。」

「想你二十歲就獨當一面,麼子畢竟嬌女敕些。」漢波又加一句說;「麼子嬌女敕無大害,長子就不行,所以我們才對你嚴厲些。」

「我無所謂,反正扛得動。」辰陽淡淡回答。

「事業扛得動,婚姻呢?阿嬤又在念了,念你樣樣都杰出,怎麼婚姻就特別難,本來有個柯小姐,卻被二房佳陽搶走了!」漢波又說;「同樣是孫她最偏心你,現在每天求神拜佛,說要找個比佳陽太太更好的給你。」

「叫阿嬤別躁心,我要結婚一點都不難,等我想清楚,馬上找一個給她老人家看,只怕到時嫌我太快哩!」辰陽不想談這些,接著說;「對了,爸不是有縣長的飯局嗎?那塊蓋銀行的土地談得怎麼樣?」

「說到飯局,才要告訴你一件事。」漢波變得異常嚴肅說;「‘遠成’的馮老板出事了,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人卻一直沒出現,打電話去問,說是心髒病突發,心髒衰竭,發現時已經沒氣了。本來健康的一個人說走就走,又還這麼年輕,大家都嚇一大跳,飯也吃不下……」

「走?爸是說……過世了?死了?」

「是呀,你看世事多無常,大家心里都很難過,也很感慨……」

「不可能,我幾天前才和馮老板通過電話,他人好好的,听不出有任何病痛的樣子,要走也比較可能是馮太太,生病住院的是她……」辰陽無法接受。

「他就是照顧家庭太勞累,疏忽掉自己的健康,才會走得這麼突然。太太病了十幾年,那擔子有多沉重,我們外人很難體會。」漢波嘆氣。

辰陽以前也不懂,听了艾琳教授一席話後,已能了解馮家長年在死亡陰影下的恐懼不安,更能體會旭萱那顆脆弱孤懸的心!她一直準備的是久病不愈的母親,結果命運一個大翻轉,卻先走了健康完好的父親,這種惡意且殘忍的方式,她怎麼受得了?

幾乎是摔著掛上電話,大力搖醒弟弟,太慌亂了膝蓋撞到茶幾一陣銳疼。

「瑞陽你起來,我有事要到紐瓦克。」

「又是紐瓦克,那個馮小姐嗎?不是已經前任了……」

不理弟弟的質問,辰陽急急交代完幾件工作,便直奔電梯出了旅館大門。站在紐約大街上,市塵喧囂轟然穿耳,熾烈陽光逼面而來,他楞了好幾秒,彷佛才墜入真實世界般,感受死亡消息的震撼——天呀,馮老板真的走了嗎?五十歲不到,英年猝逝,留下愛妻摯兒和未竟的事業,又豈會甘心?

當然不甘心呀!他腦中突然浮現想象,若陰陽兩隔永不再見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讓心莫名緊緊地揪痛起來……而他們竟輕率地分離一年多,只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則和自尊,但這一切有大過無情的生離死別嗎?

眯起被烈日炙著的雙眼,辰陽眼角流下濕濡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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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亞洲最快的班機要六小時後,這麼長的時間里,旭萱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在機場數著一分一秒等。

大廳的另一頭正在擴建中,圍著大片透明塑膠簾,里面塵上飛揚,工人的敲打聲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蠟,身上披著八月下該穿的厚外套,因為好冷,冷到骨髓里。

辰陽由教堂又找到機場來,和一旁的艾琳低聲交談,她也恍若未覺。

「萱就交給我了,我會負責平安送她上飛機。」他說。

「有你在這兒,我就安心了,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轉向旭萱,輕輕抱住她說;「課業和論文的事你別躁心,我們保持聯絡,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誠摯的心意,希望你們早日走出傷痛,上帝祝福你。」

「謝謝。」旭萱喑啞回答。

艾琳離開後,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狀態,楞楞看著那片塑膠簾。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比較好。」辰陽試著說。

「為什麼哭?你大少爺受得了女人哭嗎?」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現在你忍著不哭出來,我才擔心。」雖然言語不著邊,至少還認得他。

「為什麼擔心?」她又重復問,隨即眸子睜亮,倏地站起來急切說;「你怎麼知道我在機場?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詭計,他要你來找我,對不對?」

「我很想說對,可惜並不是。」辰陽從未如此笨拙過,他的口才是用來競標談判的,不曾訓練來安慰人。

「怎麼不是?爸爸為了湊合我們,用了不少心計,基隆那次、桃園那次,還有紐瓦克這次也是……他心里太急,才想到用詐死的方法讓我們再見面,是這樣的吧?」死字終于出口,她眸子淒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會用死開玩笑,他太勞累了心髒病發,這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個人都很難過。」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溫柔的聲音說。

她踉蹌向後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種夢被毀掉的絕望神情說;「不可能的,爸爸是強壯不倒的,永遠不會死,他即使舍得下我們,也舍不下媽媽,他最愛媽媽,一天都不忍分離,怎麼可能拋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會連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淚水終于潰堤而出,她捂住狂涌上來的嗚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對著大廳,在這異國機場捶心痛哭。

回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後一次對話!爸爸說自己很累快保護不了媽媽,又謝謝她這個小太陽,她沒有多加留心和關心,也沒有陪他再多說幾句話,就輕率掛上電話……原來爸爸說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媽媽,而是他自己覺得很久,他有預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為什麼不早幾天回去,這些研究有這麼重要嗎?或者根本就不該出國,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會那麼累,也不會這樣走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太自私不幫忙爸爸,才會害他那麼累……

「旭萱……」辰陽跟過來想擁抱她,給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著說,有些痛只能獨自承擔呀!

他嘆口氣,靜靜站在她身後,原就泛血絲的眼楮現在更赤紅,畢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勞頓和哀傷心情,再健壯的人也有幾分頂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機坪,逐漸西斜的夕陽照著各處熠熠生輝,近處有行李拖車緩緩移動,遠處有飛機依序起降,來來往往,生生死死,時間永不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運轉,你只能把握眼前這一刻,努力不錯失所擁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潰、受創、帶傷的旭萱,她哀痛欲絕的模樣不斷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讓她獨自一人飛行二十幾小時,一下機又要面對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間他決定了,要補劃個機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簽約儀式就交給瑞陽全權負責。

他知道總公司一定會反對兼批罵到臭頭,瑞陽那邊也會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顧不了這許多了。

這輩子,他幾乎只為顏家事業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為優先,也真想不到還有什麼更重要,甘心為家族付出而無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終于有一樣放在家族事業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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