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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 第七章

一年後,汾陽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輪,沒走幾條街,就發現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戰的結果。唉!軍閥的禍國殃民何時了?老百姓的流離失所何時了?而他自己,也存在著有家歸不得的煩惱,只是他的問題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決心的話。

走到大街,他故意繞過合興木材行。其實也沒什麼觸景傷情的,時間不早了,他不想做沒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過去幾年來,他已經做了很多沒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舉動,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別人的一大笑話。

他一直不願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鴻鈞軟硬兼施,後來一句「命里有時終需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的話,才擊潰他一味的頑強。

「我松你的綁,你發誓不去破壞人家的婚禮?」秦鴻鈞仍不放心地問。

「我發誓,我對她已死絕了心,若再有任何輕舉妄動,願遭天誅地滅!」

宗天面無表情地說。

為了表示決心,他還灑血寫下「蒼鷹從此去,不再戀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種種之死,對過去做一個完全的了斷。

他回家住了幾個月,在芙玉的婚禮過後,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結果卻在那兒行起醫來。

這一年來,芙玉懷孕,慧梅嫁人,宗義也開始說親事,若他不準備學師父獨身一輩子,是應該成家了。

一走進奉恩堂,幾個伙計迎土來,搶著說︰「少爺,你怎麼這會兒才到?

秦師父和宿川來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廳,德坤宏亮的笑聲首先傳來。屋內擠滿了人,連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總算見到人啦!我們由南方水陸都比你快,還擔心你在路上被什麼事耽擱了呢!」久不見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開心地叫嚷。

「我不是說過嗎?六月吳佩孚和張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許多散兵散圍在地方作亂,直線走不了,只好繞彎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銘說。

「路上有危險嗎?」德坤關心地問。

「還好,我坐阿標的卡車回來,兩人身上都帶槍,除了難民,倒沒踫見土匪。」宗天說。

「你那浮山礦區,不是離戰場很近嗎?有沒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問。

「沒有。直奉兩系都有官員投資這個礦區,他們還不至于斷自己的財路,所以我們那兒很安全,還有不少人來避難。」宗天回答。

應付完這些問題,宗天才有機會和每個人招呼問候。向秦鴻鈞請安時,師徒間有些尷尬,搶親之事,除了當事人,加上德坤,就沒有其它人知道了,他們也從來不提這件事,彷佛它不曾發生過。

惠生特別介紹的是他女兒元媛。宗天上回見她時,她才是十五歲的小丫頭,如今都十九歲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齡……該死!他怎麼又想到這個名字?

「元媛說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著要土來見你。」惠生笑嘻嘻地說。

「是爹爹想見,怎麼又扯到我了?」元媛嬌嗔地說。

「哦!是,是,我說錯了!」惠生轉向宗天說︰「見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個病人,年約五十,常頭痛心煩,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給他服用天麻、鉤藤等瀉肝之藥,為何初期有效,後來沒有用?」

「那是因為他體質改變了,由最初的肝陽偏亢,變成後來的陰虛陽亢,最後還可能成為陰陽兩虛,所以我們要不斷的換藥。這在西洋有個詞兒,叫做‘高血壓’。」宗天有條不紊地回答。

「說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興地說。

「我大哥和我親手教出來的徒弟,怎麼會差呢?」秦鴻鈞笑著說。

「而且還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連西洋醫術他都會了。」德坤笑得眼都謎起。「西洋醫術全是雕蟲小技,取一兩樣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醫。畢竟中國人不是洋鬼子,血氣及經絡都不相同,不可混為一談。」秦孝銘不忘教訓說。

若在以前,定會又有一番激辯,但宗天已二十五歲,歷經人事,個性沉潛了許多,知道一時快意不會有任何好處,因此對父親的話,只有唯唯稱是。

「看來宗天仍足堪當我的乘龍快婿喲!」惠生乘機接過話題說。

「爹!」元媛緋紅著一張臉,充滿少女嬌羞的姿態。

在場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沒有拍手贊成了。

宗天卻很不喜歡這種氣氛,他很突兀地就問秦鴻鈞,「這次的陳炯明叛變,據說情況很糟?」

「是很糟,雖然亂事平定,但軍政府元氣大傷,到現在還處于重整階段。」

秦鴻鈞說。

「我就說軍閥不可靠。這回孫大元帥該成立一支革命軍隊了吧?」宗天說。

「對!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們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黃埔建一所軍校。」秦鴻鈞說。

「我打算去報名,以行動來救國救民!」一直沉默的宗義開口說。

「我不準!你大哥長年不在家,你也不在,這個家怎麼辦呢?」瑞鳳立刻反對說。

「大哥,爹娘說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們就讓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義滿臉懇求地說︰「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婦,安定下來,也輪到我去外頭闖蕩了。」

哦?這次全家總動員,連宗義也派上用場,看來這個中秋節不好過了。宗天像往常一樣,鼓勵一下弟弟,再虛應大家,但他知道,長輩們不曾善罷甘休的,因為他們把新娘子都擺在他面前了。

接下去幾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湊在一塊兒,彼此也逐漸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後一天,秦孝銘夫婦很鄭重地和他談這件婚事。

「其實你惠生叔早有這心意,但礙于元媛年紀還不,所以不曾認真過。」

瑞鳳開口說︰「沒想到你到了二十五歲尚未成親,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時,或許這就是你們的緣份。」

「對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見,因為你總說男兒志在四方。」秦孝銘說︰

「但你爺爺年歲大了,不得不有個交代。這些年來,你天下也看夠了吧?」

其實不用父母的說服,他自己也覺得沒有理由再拖延。不過是個妻子,不過是傳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後點頭同意,但附加一個條件說︰

「我必須把浮山的醫院事務做個結束,去了這一趟,我就會長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兒,親事暫且不提,一切等我回來再進行,好嗎?」

「能不好嗎?總算盼到你一個‘肯’字了。」瑞鳳笑著說︰「不過,你可要快喲!元媛條件好,擔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訂走啦!」

當晚,他在母親的屋內閑聊天,芙玉和元媛走進來,宗天本想離開,卻硬被母親留下來。

他坐在一旁,玩著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場,元媛顯得有幾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種女孩家的嫵媚。四年前,他就覺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來,身高體態仍差不多,臉型五官也都一樣清麗,只是元媛更開朗活潑,更具現代女子的特質,絕沒有湘文的膽小、儒弱、優柔寡斷、故步自封、出爾反爾、意志不堅、愛慕虛榮……

宗天愈想臉愈陰沉,差點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個女人都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仍專心地討論芙玉肚子里的嬰孩。

「我想在帽上繡花,但太小了呀!連針腳都難穿。」瑞鳳指著她為外孫做的衣物說︰「如果範家的湘文還在就好了,就她有那個能耐做這細工。」

「娘,你有機會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說,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經心地說。

「哦?嫁那麼遠,怎麼這時候回娘家呢?」瑞鳳問。

「是長住。她那兒的丈夫過世了,對方看她沒兒沒女,所以就送她回來。」

芙玉突然想到,轉向元媛說︰「對了!這個湘文是嫁到你們宿州,她的丈夫夏訓之,你應該知道吧?」

「夏家是我們宿州的首富,怎會沒听過呢?」元媛說︰「那個夏訓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還去診過他的痛,是騎馬摔斷脖子的。」

「怎麼會呢?湘文那女孩看起來挺聰明有福氣的,嫁過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鳳感嘆她說。

「我沒見過夏訓之的妻子,但卻听過很多有關她的傳聞。」元媛有些猶豫地說︰「有人說她不守婦道,早就被夏家休離了。」

「不守婦道?怎麼可能呢?湘文溫柔乖巧,絕不是這種人,謠言總是不可信的……」芙玉連忙說。

這時,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幾塊。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嘴里囁嚅幾句,徑自去撿碎片,但動作卻顯得生澀笨拙,彷佛一個盲人,沒幾下手就割出一條血痕。

「我來!我來!」瑞鳳心疼地說。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藥。」元媛急著說。

「我沒事。」宗天硬硬地說一句,往前頭的藥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傷口上,只在湘文。她回來了,成了寡婦,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關他什麼事?他們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從四德,她會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貞潔牌坊,再抱著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個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會再受影響,跌入她那病態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麼說?不守婦道、休離?湘文婚後並不幸福嗎?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只手壓到傷口,一股穿心的銳痛襲來。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遠離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壘了。

在隴村學堂最僻靜的一角,湘文教著幾個女孩做鞋繡花,她們大都十來歲,最長的還與她年紀相當。

吳校長開這門課後,有更多女生同意來上課,順便也就學些國語算術。

平日她們都是邊學邊聊天,今天最長的金花訂了婚期,大伙便繞著婚禮的事打轉。

「範老師,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該嫁人了吧?」有人問。

「我和吳校長一樣,是不打算結婚的。」湘文說。

教室內馬上嘰嘰呱呱起來,一部分說不結婚的好處,一部分說壞處,然而這種想法,在她們心中仍是不可思議的。

湘文只是靜靜地微笑,她已經度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本來很淡的人生,現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顏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時道路的選擇並不難,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決定不嫁夏訓之;接到帕子以後,她更是義無反顧,因為這段感情已從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將它由心上抹殺,在人生中磨蝕。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牽連不到任何人,完全沒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慘烈。

在確定宗天已離開的那一日,她反復思量過後告訴範兆青說︰「大哥,我不能嫁給夏訓之。」「為什麼?」範兆青如她所預期地問。

「因為……因為我在被擄的時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氣說︰「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沒有資格當夏家媳婦了。」

她還記得當時範兆青的神情,先是驚愕的說不出話,再是詢問,然後暴跳咒罵,接著長吁短嘆。最初她還跟著手足無措,後來大家的反應都相同,她也就如帶上一個面具,平靜的忍受投來的異樣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親,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鎖一夕解除,範家是退得無奈,因宿州遙遠,故而除了親爹娘和大哥外,其余親朋好友都不知情,只當她仍舊嫁進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記,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親密的表姊妹和她疏遠,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惡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會傳染的疾病。

後來,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齋念佛中,她一直想著璇芝所說的獨立自主,她想著宗天的高牆之論。如今高牆倒塌,她還要為自己豎立另一座藩籬嗎?

于是,今年初她聯絡了吳校長,來到隴村學堂,開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時她捎信給汾陽的父母,範兆青立刻來訪,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說︰「夏訓之死了。」

湘文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一個她差點托付終身的人竟死于非命,心里或許有一點悲憫吧!

「爹說你可以用寡婦的身份回家,這樣就不必流落在外了。」範兆青說。

「難道就不能實話實說嗎?到現在還背著夏家的名,總不太好吧?」湘文遲疑地問。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們的社會,當寡婦還有些地位,像你那種……情況,反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範兆青說。

的確,她回汾陽時,每個人都抱著憐惜的態度;若是按了她對夏家的說法,恐怕又是進尼姑庵一條路了。命運也真怪,一個宗天,就把她單純的人生岔出好幾種情節來,像一套套的戲,但,她從來不後悔。

中秋節時,湘秀無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還是習慣四海遨游。

「不過,他這回真要定下來了。芙玉說那女孩是他們世交之女,很可愛,她大哥也點頭同意了。」湘秀文說。

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過的執著及後來的憤恨,她多想告訴他,她並沒有辜負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條帕子時,都太晚了。

下課鈴響,學生們像鳥兒般飛出去。湘文正收拾絲線碎布,吳校長走進來,手里還揚著一封信。

「璇芝來信了嗎?」湘文直覺問。

「不,是-美,她剛得了一個胖女娃。」蘊明說。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興地說︰「我縫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親自去一趟呢?」蘊明接著解釋說︰「-美說,她正在坐月子,學校缺老師,緊急向我調借一個。我想,你和-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學校和家里兩頭都可以幫忙。」

「可是……我教學的經驗並不夠……」湘文說。

「你教得夠好了!女紅不用說,還有唱游課、國語課,你都可以帶。我推薦的人選,一定沒問題。」蘊明說。

「可是,-美一直以為我嫁到宿州,見到我豈不覺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猶疑。

「就告訴她實話吧!-美也是見過世面的女子,她不會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蘊明保證的說。

什麼是真正的實話呢?為了不扯到宗天,她對吳校長所說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美那真誠如陽光般的笑容,她說得出口嗎?

盡管心中以為不妥,但在吳校長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為-美代三個月的課。

浮山是以銅礦聞名,在一望無際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條欲飛的龍。

以往它是落後的小村,只排排住著挖礦的工人,後來一些北京的學者進駐,為的是想找出能做電燈的鎢礦。逐漸的,外國人來,傳教士來,浮山就成了一個進步的小鎮-

美辦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學,就在教室及醫院的對面,中間一條石路,可通對面車來車往的大街。

宗天跨過石路,來看產後的-美。

掀開兩道門簾,到了最里間的廂房,傳來濃濃的中藥味-美正抱著嬰兒走來走去。

「嫂子,你該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見了便說。

「麥神父說,產婦應該多下床走動,才恢復得快。」-美回他說。

「你還真听麥神父的話,一下就打破你母親婆婆幾千年傳下的禁忌。」宗天笑著說。

「我呀!從不拘泥什麼,是哪個好,就用哪個。」-美說︰「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藥補身嗎?」

「你呀!是喜歡什麼就什麼,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說︰「唐師兄說,你不是中西並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美說︰「你明明中醫出身,又以西醫看病;明明在洋醫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滿矛盾的人。」宗天笑笑,專心替嬰兒檢查,並不回答。

「你真的一個月後就回汾陽,不再來了嗎?」-美又問。

「還會再來,我這兒的實驗是不能帶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嬰兒的衣裳,換個話題問︰「她取了名字沒?」

「季襄說,為了慶祝他們發現另一處鎢礦,就叫她‘鎢兒’。」

「天呀!一個漂亮的女娃,怎麼可以取這麼剛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說。

「對呀!季襄可倔啦!協調了半天,最後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嫵兒’。」

「這還差不多。」他點點頭說。

正談著,外頭傳來敲門聲-

美說︰「可能是代課老師來了,你先幫我出去看看。」

宗天來到外間,在半開的門邊,看到一個穿米色夾襖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臉上,除了長辮子換成髻外,正是他試圖要忘懷的湘文!

他瞪視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湘文的驚詫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的?」他的聲音中充滿怒氣,彷佛還延續著一年前對她的恨意。

「我……我並不曉得你在這里……」湘文慌張地回答。

「那你來做什麼?」他走近一步,像被觸怒的刺蝟。

「我是來當代課老師的……」她退後一步,結巴的說。

「代課老師?你要騙誰?你哪會教書?你只會嫁給有錢人,當少女乃女乃享清福而已!」他更生氣地說。

湘文強迫自己冷靜,她已不是昔日那個未經大風大浪的小女孩。正要解釋時,她看見-美掀開簾子向外看。

「-美姊!」湘文如逢救星般的跑過去。

「怎麼會是你?!真是意外的驚喜。」-美張大眼說。

「是吳校長派我來的。」湘文說。

「你……你不是嫁人了嗎?」-美的眸子睜得更大。

「你在做月子,別淨站著。」湘文扶她進房坐著,看到床上紅咚咚的嬰孩,立刻說︰「好美的女圭女圭,和你長得好象呀!」-

美新做母親,不免要提起女兒幾句。宗天跟了進來,靠著牆,冷吟他看著一切-

美聊著聊著,突然想起正事,忙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到浮山來的?你丈夫呢?」

湘文抱著孩子,感覺到宗天如針刺般的注視。她原本想說土匪那一段,但這一來必然穿幫,所以換了另一個版本說︰「他半年前騎馬出意外死了。」

「什麼?」-美看著她,眼眶泛出淚水說︰「哦!可憐的湘文,你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命運對你太不公平了,你還算新娘子呢!」

湘文低著頭,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嫵兒身上。她不該欺騙好心腸的-美,更糟的是,在宗天的虎視耽耽下,她太緊張,做不出寡婦悲哀的樣子。

「-美姊,事情已經過去,我也不怨天尤人。」湘文的語調極輕,怕露出破綻,「瞧,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回到北方,我一直在吳校長那兒教女紅,還有一些音樂……」

「你不是該在夏家,替死去的丈夫守一輩子的寡嗎?」宗天不懷好意地說。

「現在已經沒有人興那一套啦!湘文才十九歲,守寡多恐怖呀!」-美這才發現宗天一直佇立在那里,說︰「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種迂腐的想法。」

「不是我。」宗天板著臉孔說︰「思想迂腐保守的是範家三小姐,她連包辦的婚姻都嫁了,寡還不能守嗎?」

「哦!我差點忘了你們兩個是認識的!」-美雙手一拍說︰「以後就麻煩你多多照顧這位‘新’老師了。」

「據我所知,範小姐沒進過學堂,又怎能教書呢?」宗天一副找碴的模樣。

「我說過,我教女紅,還有七、八歲的孩子都沒問題。另外,我還會彈風琴,教音樂。」湘文忍不住回辯。

「你會風琴?太好了!我們教堂里放了一架,還沒有人懂得彈奏呢!」-美高興地說。

「哼!光會女紅和風琴,怎麼有資格當老師……」宗天又開始批評。

「宗天,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火藥味兒特別重。」-美狐疑地看著他,「我們湘文是哪兒得罪你了,你干嘛老唱反調?」

「你不覺得湘文太年輕,經驗不足,應該換另一位老師來嗎?」宗天仍毫不收斂地說-

美柳眉一豎,頭一回對宗天發脾氣說︰「秦大夫,學校我在辦,醫院你在開,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嗎?!」

宗天頓時無言,一看到湘文,他又差點失了控。也顧不得有禮或無禮,他不做解釋地便沖了出去,背後猶傳來-美的聲音說︰「奇怪,認識宗天那麼多年,還沒見過他這斗牛似的德行,到底怎麼一回事呢?」

斗牛?他竟成了愚蠢可笑的斗牛?

都是湘文!天地如此廣,她為何偏偏出現在他面前?他曾經痛心疾首地寫下「蒼鷹從此飛」,她為何也揚起翼到浮山來?他心中千百個不平與不服,重重踏上石路,橫掃起一堆落葉。

回到醫院,看了幾個病人,情緒仍非常激動。他又踏過石路,往學校宿舍的廂房走去。

才下石階,就恰巧看見湘文進入一間空房。很好,她落了單,正好有機會讓他把話說清楚。

湘文開了右扇門,打量著桌床齊全的室內。突然左扇門「砰」地一聲,嚇得她轉過身,看見宗天,她手上的包袱又落地一次。

他橫眉豎眼地劈頭就說︰「我不相信你對我在浮山的事,一點都不知情!

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湘文說。

「怎麼可能?你二姊和芙玉走得很近,難道她都沒有提嗎?」他仍一副指控的樣子。

「沒人問就自然沒有人提。」她回答說。

這話不但消減不了他的怒氣,反而讓他更毛躁,「無論如何,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堅持跟我師父走時,我們就恩斷情絕了!你明白嗎?我對你再也沒有一點感覺,不是朋友,甚至連兆青的妹妹都不是!你只是一個我想遺忘,發誓永遠不要再見到的人。」

他的憤恨除去了湘文僅有的防備心,她眼眶發熱,想說抱歉,想給他安慰,想平息他所有的痛苦。但他不給她機會的繼續說下去︰

「可是你偏不放過我!金山銀海的夏家你不待,為何要回到汾陽?而汾陽你不安份守己地守著,為何要到浮山?這是我的地盤,你若知趣,就不該踏進一步!」

他的指責,聲聲嚴厲,只差沒說出羞辱的言詞了。此刻,湘文也不得不反駁說︰「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浮山。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一定躲得遠遠的,不會讓你看到!」

「好!我就等你這句話!」他臉上有某種殘忍的表情,「現在你曉得我在浮山了,可否請你打道回府,別打擾我的清靜呢?」

「我……這怎麼可能呢?-美姊好不容易盼到我來,學校需要代課老師,她也需要幫手,我不能棄之不顧!還有,我若回去,又如何向吳校長交代呢?」

她搖著頭說。

「所以,你存心要在這兒搗亂?」他咬著才說。

他那毫不掩飾的強烈厭惡,讓湘文痛苦。她幾乎無法應付,只能避其鋒,用帶著哀求的語氣說︰「我怎麼會搗亂呢?我來是真心想幫-美姊,沒有其它目的。而且我只待三個月,明年初我就走了,我保證只留在學校的範圍之內,不靠近醫院或浮山的任何地方,這樣你就看不見我了,不是嗎?」

又是那雙眸子,露出了楚楚可憐的神態;又是那小小的唇,柔柔地吐出軟化人意志的話。他忘了下一句要說什麼,她已經開始混淆他的心思了。他反正只剩一個月,難道他連這三十天都忍不了嗎?既是男子漢大丈夫,又何必在這里和她糾纏不清呢?

宗天的眼中有著不自覺的挫敗,轉身就走。臨到走廊,他又回過頭說︰

「記住,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他走後,湘文好象打了一場仗,好累好累。由去年秋天開始,她經歷了許多事,一次次的遷徙,一重重的波折,但都不像和宗天面對面時,那麼叫人筋疲力竭。

她掩住干澀的淚眼,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宗天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幾位幫忙的村民說︰「今天是撫兒的滿月酒,你不來嗎?」

「我等一會兒,你們先去。」他說。

沒幾分鐘,麥神父也來催,宗天用同樣的話回答他。既是-美請客,湘文必然會在場。他由醫院的窗子望出去,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感受那熱鬧的氣氛。湘文一定會露出美麗的微笑,輕聲地與人寒暄問候;

大人喜歡她,小孩喜歡她,短短的時日,她就抓住村里每個人的心。

可她愈快樂平靜,他就愈痛苦暴躁。

說是不要見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開他,但浮山就那麼小,看不見也會听得到,听不到也可以感覺得到。何況她就在對街,隨時隨地都會蹦出他的腦海,讓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強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學校,而是往教堂後面的實驗室走去。那兒有麥神父送他的顯微鏡和化學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藥草。比如他現在醉心探索的是長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蟲夏草,那是一種極珍貴神秘的藥材,人們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動物,還是植物。

這一年來,還真虧這些研究讓他廢寢忘食,也同時忘掉一切的煩惱。

一開啟顯微鏡,他就不去注意時間的飛逝。季襄找了好幾處,才在實驗室發現他。

「你竟然在這里!」季襄揚揚眉說︰「我記得你是從來不曾錯過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懶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說︰「我沒想到會弄得那麼晚。」

「快來吧!你別想賴掉給嫵兒的大紅包。」季襄幫他關上燈說。

深秋的夜,寒意極濃,天上的星顯得淡而遙遠。他們穿過石路時,已有散席的人和他們打招呼。

或許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並不給他好過,湘文一直在那里,而且還抱著嫵兒,像一個小母親。他只有坐到最外頭的一桌,混在人堆里吃喝,盡量對她視若無睹。

酒足飯飽,人都走光後,季襄還硬留他下來大談女兒經。這時-美走進來,後面跟著抱女圭女圭的湘文。她竟還沒走?今晚她招搖得還不夠嗎?宗天累積了多時的挹郁,一下子達到頂點。他站起來,想他不想的便用極嘲諷的語氣對湘文說︰「你就那麼愛抱嫵兒嗎?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她母親呢!」-

美完全不曉得他們之間有心結,所以一時未听出弦外之音,還附和說︰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嫵兒最喜歡湘文了,連爸爸都不給抱呢!」

「這女娃太現實了!」季襄笑著說︰「只我沒有女乃,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給她穿,就不給我好臉色看。」

宗天的視線落到撫兒身上的粉紅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藍花兒沿邊而繡,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說︰「為什麼老要繡琉璃草?它既不尊貴又不可愛,那陰沉沉的藍,會讓人的心冷酷無情,變成一片‘冰’心,你為何還要一繡再繡呢?」湘文又驚又急,忙對他搖頭。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當眾鬧開,不是讓大家難堪嗎?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美皺著眉頭說︰「繡琉璃草有什麼不好?

我就喜歡它的花色,藍得靈巧飄逸,一點也不‘冰’,而且它還有個名兒,叫勿忘我--」「對!就是這個‘勿忘我’!它是一個魔咒,會附在人的身上,會讓人受它控制,壞的時候,就像是永遠爬不出來的地獄。」宗天的話直指著湘文說,她手上的嬰兒不安地蠕動著。

「宗天,你會嚇壞嫵兒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說。

「你們根本不該讓她抱嫵兒!她只會給嫵兒壞的影響,給嫵兒不幸的未來。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婦嗎?」宗天口不擇言地說。

現場驀地安靜下來,其余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我……我還是走好了。」湘文用顫抖的聲音說。

「不!該走的是他!」-美走到宗天面前,極憤怒地說︰「我沒想到你竟是那麼殘忍的人!今天是嫵兒的滿月,她出世後的第一次慶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這些話,我這兒永遠不歡迎你!」

此時嫵兒嗚嗚地哭了起來。

「還不快走!」季襄拖著宗天說。

宗天並不依順,師兄弟動了一些拳腳,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後,季襄才使了真力氣,把他「拎」到外頭去。

「他真是瘋狂!」-美心疼地抱過嫵兒,邊哄邊說︰「他對你的反應也太奇怪了,難道就因為你會繡琉璃草嗎?」

湘文靜靜地收拾茶杯水漬,有一-那,她真想說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糾葛,但在這種情況下,有用嗎?

「你別太在意宗天。」-美安慰她說︰「他曾喜歡過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對這花兒就特別敏感。我也沒想到一向爽朗的他,會是那麼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點兒被嚇住了,她以為怒會隨時間減少,恨會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卻更強烈,把他的人由里到外都改變了。

他將「一片冰心」說成冷酷無情,是否當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圖,也毀于他的憤怒之下呢?

季襄回來後,說宗天沒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廂房。冷白的霜夜,朦朦朧朧,她內心也彷佛有東西在沸騰著。

才踏上回廊,角落突然有個黑影竄出,彷佛蟄伏已久的夢魘。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她恐怕會失聲尖叫。

「是你!」她月兌口而出。

「沒錯,是我!」宗天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極其陰沉地說︰「這下你可稱心如意了吧?我被-美驅逐出門,又險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親眼看見你如何破壞我的生活了吧?」「我沒有破壞什麼……」湘文反對他的指控說︰「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鬧,今天是嫵兒的滿月,你明知道不該說那些話的。」

「我說那些話,都是因為你,我受不了看見你!」他更凶狠地說︰「你答應我的,結果又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切都要怪你!」

「這怎麼能怪我?嫵兒過滿月,我能不到嗎?」湘文辯駁地說。

「這就對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和你絕對不能待在同樣的地方。」他冷笑地說。

「我到浮山是為了-美,難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嗎?」她強抑心中的激動說︰「反正不過再兩個月,我就回汾陽了。」

「回汾陽?不!汾陽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該留之地。」宗天的語氣多加了殘忍,「你該回去的是宿州。那兒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墳,才是你這輩子真正的棲身之所!」

這話傷人之至,令湘文幾乎無法呼吸。宿州于她,是異鄉,沒有丈夫,也沒有墳,他到底要逼她到什麼絕境?

內心隱隱的沸騰沖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與孤獨。

他老把一切過錯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溫柔順從,因覺虧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掙扎中,彷佛在霧里的危崖模索,只能靠著「義理」繩索的支撐,才不致墜入萬丈深淵,而又為了顧及「情」字,她必須生活在謊言中,過著沒有未來的日子。

她難道不淒慘,不委屈嗎?

一個埋藏在她體內的倔強湘文,由隱匿到躍現,如荒原里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憤怒,足夠她踩過殘忍的尖刀,用挑釁的語氣說︰「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陽是你家,我不能落腳。那麼為何不反過來說,我到浮山,你就應該離開;扮陽也是我的家,該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無法由她的話中理出轉折。只是她向來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著他,一個不一樣的湘文,讓他舌頭打了結。

「你師父說你狂傲自我。目中無人,還真是沒有錯!」她繼續反擊說︰

「你以為所有發生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嗎?你說你不想看見我,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呢?」

湘文不希望看到他?聞言,宗天有一種手忙腳亂之感。他向來屬于理直氣壯的一方,但僅僅踫到她兩句的反質問,他就如虛弱的病人,不堪一擊。

「從一開始,就是你不斷地招惹我。你將我當成沒有主見的傀儡女圭女圭,見了喜歡,就千方百計地要,要不到就搶,搶不著就老羞成怒。」湘又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你完全沒想到你任性的作為,會造成什麼後果。身為堂堂七尺男兒,你該想的是振興家業、憂民憂國,但你卻把精神浪費在兒女私情上,又算什麼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宗天終于听出端倪了,他的驚愕勝過氣憤,用帶著半威脅的聲音說︰「你在教訓我?」

「教訓也沒有用。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師父已經給你當頭棒喝,你卻依然執迷不悟,比如此刻在浮山,我處處顧全大局,你卻還是一意孤行……」她不受影響地說。

「我一意孤行還不都是因為你!」他猛地打斷她的話。

「不要再把錯推到我這兒。你是系鈴之人,也是唯一的解鈴之人。你若如你所說,對我恩斷情絕,連朋友都不是,就早該將我去到腦後,瀟灑自在,更不會在乎我住哪里了,不是嗎?」她干脆直言。

「我當然瀟灑自在,當然早就把你丟在腦後。」他帶著極倔的表情說︰

「只是我不喜歡舊日的風景重現,那等于在提醒我曾有的愚蠢及錯誤!」

湘文放棄了!軟求不成,硬施不成,面對他,永遠是厘不清的糾結纏葛。

她太累了,但表面上仍不露出絲毫的軟弱,用不屬于她的冷硬聲音說︰「既是愚蠢和錯誤,為什麼還不走呢?我承諾不到你的範圍之內,但學校是我的範圍,你也不該闖進來!」

她竟敢限制他?宗天再一次驚怒的說︰「你錯了!整個浮山都是我的!我愛到哪里就到哪里,沒有人能對我下命令!」

這是什麼話?這人簡直狂妄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湘文再也受不了的說︰「我這兒就偏不許你來!你走!你走……」

他佇立如一座山,眼神充滿挑釁。湘文氣急攻心,再也不顧閨秀之姿,男女之別,使勁將他推出去。

宗天沒料到她會出手,而且是卯盡全力。當她縴秀的手踫到他練過武功的膀臂,他竟沒有抵抗的能力,踉蹌一下,人被逼到門外,還差點撞到廊柱。

「你走!我不犯你,你也別再來犯我!」她喘著氣說,再將門重重地關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心跳如擂鼓,充斥在整個房間。慢慢的,呼吸平緩了,屋內寂靜,屋外也是寂靜。

她由窗縫向外偷看,長廊下已無人,只有月白映著霜白,冷冷清清的,比往日更顯淒涼。

她腳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只有手還傳來推他堅實肌肉的感覺,隨著心跳而隱隱作痛。對于方才那愈弄愈糟的談話,她也唯有欲哭無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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