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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上,雲上 第八章

天色陰沉,飄著細細的雨絲,是屬于春天特有的、令人懶洋洋提不起勁兒的雨絲。中午時分,四輛空軍的中型吉普車從成都把放春假的飛行員帶到灌縣,預定的節目是參觀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然而在細雨紛飛中,大家都提出抗議,何必冒雨參觀呢?

反正他們在灌縣有三天的停留,也不急于一時。隊長考慮過之後,決定大家解散,自由活動,宣布了明天中午集合的時間、地點之後,三十幾個年輕人就自行結伴,尋找娛樂節目了。

只有康柏,仍然坐在車尾,無精打采,神情落寞;之翔和他同車,已經注意他好久了,康柏有什麼心事嗎,是不是和小曼鬧情緒?

「康柏,一起走吧!」之翔招呼著。除了是隊友,他們將是連襟,親戚呢!「坐在車上發什麼呆?」誰發呆了?「康柏強打哈哈,夸張得很不真實。」走,走,這種天氣,最好是找個地方打牌去,打它三十六圈,天昏地黑,精疲力竭再說!「

之翔暗暗皺眉,他看得出康柏有些不正常。

「你有心事?」他問。

「什麼話?」康柏看之翔一眼,擠出的笑容十分勉強。「你在疑神疑鬼,我好得很,喂——誰參加我們打牌?二缺二!」

「我!」邢樹人第一個響應。

「我也參加吧!」略見清瘦憔悴的韋震也說。他並非真想打牌,卻是沒有玩樂的心情,康楓還在成都住醫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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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角兒夠了,」康柏大聲說,「去‘凌雲飯店’好嗎?我知道那兒是此地最大、最好的一家!」

「帶路吧!」之翔笑。

康柏並非識途老馬,四個人、四部黃包車直奔「凌雲飯店」。康柏說得對,的確是最大、最氣派的一間飯店,只是——似乎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不少。

「要間干淨、最好的房間,」康柏一進門就吆喝。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也許和小曼感情的結束,使他心理不能平衡吧!「我們要打牌!」

掌櫃的看他一眼,知道是惹不起的飛行員,連忙賠下笑臉,一面吩咐伙計帶路。

「請!請!二樓有最好房間!」掌櫃說。

「替我們預備午飯,」康柏又吩咐,他是故意做給之翔看的,他怕被之翔看穿心事。「弄你們最出名、最拿手的菜,要快!」

他的態度是囂張一些,他的氣焰也的確太盛了一些,除了之翔發覺他有心事之外,連韋震、邢樹人都驚訝,康柏怎麼換了一個人似的?不是孩子,總不至于為放假而興奮過度吧?這時,旁邊已經有人在注意他們,尤其是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神情更是表現出不屑的樣子。

「是!是!」掌櫃一味的點頭。

康柏身隨伙計上樓,轉身之際,他看見了那個面露不屑之色的穿長衫年輕人,他心中本來已不平衡,再看見那人一臉不屑之色,無名火就冒了上來。

「看著我做什麼?‘康柏沒好氣地停步。」我多一只眼楮?「

長衫年輕人冷冷地一笑,昂然不懼地迎著康柏的視線。

「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年輕人說,「天上飛的就真比別人高一等嗎?」

康柏受到諷刺,整張臉都漲紅了。他倒並不真想和那年輕人過不去,只是——他實在控制不住那波動得好厲害的情緒。

「你小子有種,」康柏朝那人走過去。「天上飛的就算不高人一等也能教訓你!」長衫年輕人一撩長袍,擺出一副迎戰的模樣。

「喂!喂!康柏,你做什麼?」之翔一把拖住康柏。「我們來打牌的,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那小子瞪人!」康柏激動地。

「算了,算了,」韋震也在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出來玩的,又不是結冤家,上樓吧!」

邢樹人也過來拉康柏上樓,康柏吸一口氣,狠狠地再瞪那年輕人一眼。

「便宜了你,小子,」他似乎得理不饒人呢!「下次把照子放亮些,嘴里別不干不淨的!

年輕人癟癟嘴,卻是冷笑不語。他那沉穩的眼神,那氣度,都和普通人不同,之翔心中一動,停下腳步,看見康柏他們已上了樓,進了門,才回頭說︰「兄弟,剛才的事真抱歉,我們那同學心情不好,冒犯了!」

年輕人把撩起的長袍腳放下,凝視之翔好一陣子。

「沖著你,這梁子揭過了,」他抱一抱拳,一派江湖口吻。

「請吧!」

之翔微微一笑,大步上樓。他真是不想在灌縣惹麻煩,此地人生路不熟,萬一發生了什麼事,連個接應都沒有,他實在不明白康柏今天怎麼如此沉不住氣!

房間里兩張桌子已擺好,一張是麻將台,一張是飯桌,康柏他們三個都圍坐一起。

「小子,你今天吃了火藥?」之翔一進門說,「到處惹是生非,你想做什麼?」

「明明是那王八羔子瞪我!」康柏憤憤不平地,粗話也來了。

「瞪我做什麼?***又不是女娃子!」

「人家看不過你那份囂張!」邢樹人搖頭。「康柏,是不是小曼給你氣受了?」一提康柏臉上立刻變了,他敏感地看之翔一眼,粗聲粗氣地說︰「你少放屁,我的事不要你管!」

「誰管你了?」韋震也看不過去了,康柏不總是吊兒郎當的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真?「小子今天連好歹都不分,你真想挨揍?」

「康柏!」之翔皺著眉,按著他的手。「冷靜點,要發脾氣,要耍橫,回成都再說,這兒是人家的地盤,你不想連命都丟在這兒吧!」

「笑話!」康柏今天是有些不識好歹呢!「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一根汗毛!」

「算了!算了!」之翔打圓場,一邊給韋震他們做眼色。「不論你有什麼心事,什麼委屈,吃完飯,打完牌慢慢說,我們都幫你!」

康柏深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血紅退了,人也平靜些。

「沒有心事,沒有委屈,」他說,「今天好好的醉它一場,癲它一次,荒唐它一夜!」

之翔再皺眉,這是什麼話?難道真是在小曼那兒受了氣、受了委屈?若非這樣,康柏不會失常得這麼厲害,除了小曼,還沒有人能這麼刺激他呢!

菜、飯、酒都送了上來,康柏不由分說的就把酒往嘴里倒,他原本不善于喝酒,一杯下肚,臉就紅了。

「康柏,這是大曲,不是白開水!」之翔搶過了酒瓶。「我們要打牌,不能三缺一!」

「笑話,酒能醉倒我?我能連盡十大杯!」康柏要搶酒瓶,韋震阻止了他。

「這小子今天癲了、瘋了,」邢樹人笑,「快吃飯,我們的目的是打牌,快!」康柏知道搶不過他們三個,只好悻悻地吃飯,看得出來他吃得毫無胃口,吃得好勉強,之翔把一切放在眼里,他想,打完牌再問吧!

吃完飯,換一張桌子開始打牌,伙計也把飯桌收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杯急酒,或是康柏空著肚子喝,雖然只是一杯,他也有些醉意,講起話來就更語無輪次了。

‘邢樹人,有了老婆,你生理平衡了吧?「他不正經地說,」像之翔一樣,永不會出毛病!「

「你今天怎麼了?說話不干不淨的!」樹人笑罵。

「你呢?韋震,你真要跟康楓結婚??他眯著眼笑,」她的身體似乎有缺陷呢?「

韋震臉色一沉,就要發作,他不能忍受任何人說對康楓不尊敬的話;可是,之翔更快地按住了他,對他投去一個暗示的眼光。

「你再胡說八道就不跟你打牌了,」之翔說,「你是不是只有在小曼面前才正經?」

「小曼?」康柏自嘲地笑起來,「雲小曼,成都第一美人,誰有這福氣?」

「康柏——」之翔也變了臉色。康柏的話里分明有些什麼,他——不滿小曼嗎?

「哦,我幾乎忘了你是雲家長女婿,雲小曼的姐夫,」康柏的確是失常了。「失敬,失敬!」

這回不僅之翔皺眉,連樹人、韋震也面面相覷,康柏受了什麼刺激呢?他看來完全不正常!

「你難道不是雲家女婿?」之翔說,「小曼是你的未婚妻,你難道忘了?」

「忘不了,一輩子忘不了,」康柏哈哈大笑起來,「雲小曼是我的未婚妻,成都最美麗的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康柏,你是裝傻還是真瘋?」之翔沉聲問。

「瘋?傻?」康柏的笑容轉成一種-似乎啼笑皆非的古怪神色。「誰都沒有我清醒,像淋了一盆冰水一樣的清醒,雲小曼——誰有福氣?」

「康柏——」之翔停止打牌。「到底小曼怎麼了?」

康柏也停下來,臉上的神色慢慢地轉變成嚴肅和難懂的深沉。

‘她——把訂婚戒指還給了我!「他慢慢說。

之翔、樹人、韋震都吃了一驚,尤其是之翔,他知道小曼是那樣深愛康柏,怎麼會退還戒指?發生了什麼事呢?昨天——還是好好的,不是嗎?

「你開玩笑!」之翔說。

「任何事都可以開玩笑,但絕不是小曼!」康柏正色說。此刻,才在他漂亮得出奇的臉上看到一絲痛苦的正常。

「到底——怎麼回事?」韋震不能置信地問。

康柏聳聳肩,攤開雙手;叫他怎麼說呢?錯在他,然而——他卻不願說出劉情,為劉情而失去小曼,他怕全世界的人罵他傻瓜。

「我想——她不滿意我!」他說。

「不可能!」之翔斷然否認。「昨天還在等你,但是,你根本沒去見她,準是你——對不起她!」

「或者吧!」康柏也不分辯。「反正已經結束,是是非非又有什麼重要?打牌吧!」

「康柏,」之翔真誠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出原因,讓我出點力,我知道你們的感情!」

康柏一震,卻——更快地用一個絕不正經的笑容掩飾了,他顯然在掩飾心中的真懷念,他的好強、好勝的個性,不容許他在人前示弱。

「算了,你出力我也不感激,」康柏色迷迷地笑,「漂亮女娃兒多得是,我何必一定要爭著做雲家女婿?勉強的事——結了婚也沒有情趣!」

之翔放開康柏的手,不再言語;他知道康柏沒說真話,若非真情,他怎能那般失常?口硬心軟的家伙,受苦的是他自己!

「那麼——打牌吧!」之翔也說。

才一洗牌,對著門坐的康柏發現一件事,他的臉色立刻變了,一股殺氣從眼中冒出來。

「***龜兒子!」他用四川話大聲罵,一邊還用力拍桌子。「來示威嗎?」

之翔、樹人、韋震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哦!剛才樓下那個長衫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在對面的房里也打起麻將來,而且面對面的對正了康柏,即使三歲的孩子也看得出,分明在顯顏色。

「媽的!」韋震也火了,「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他面子還不知足,揍他!」

「何必呢?」邢樹人不想生事。「關上門打不就行了?」

「不,」康柏正是滿肚子的委屈和怒火,認定了那年輕人做發泄對象。「關什麼門?不教訓他不知好歹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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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柏,我們是出來玩的,不是來惹事的,你要冷靜點!」之翔也說。

之翔不出聲還好,一出聲,似乎火上加油——很微妙的心理,康柏認定了之翔是小曼的親戚,想到小曼,他全身都在燃燒,雙手一推桌子,旋風一樣的就卷了出去,快得令人想阻止都來不及,只听見一陣乒乒乓乓,康柏緊握的拳頭已結結實實地落在那年輕人身上、臉上。

那長衫年輕人長得斯斯文文,口頭雖然凶狠強硬,卻怎麼也不像打架的人,康柏幾拳下去,鼻血、牙血都打了出來,倒在地上。其他三個打牌的同伴已跑出房門,又跳又叫地嚷著。

「打人哪!航空生,飛行員打人哪!他打傷了少爺,」一個瘦干的中年人怪叫,「少爺被打傷了,快來人哪!」

打得興起,眼楮都冒火的康柏自然沒听見那人叫嚷,之翔卻听清了每一個字,打傷了少爺,什麼少爺?因為他和雲家的關系,比較了解當地的情形,心念一轉,臉色已變。

「快!我們快走,」他招呼著同伴。「快拖康柏一起走,再不逃連命都沒有了!」

樹人和韋震不明就理,但也知道事態嚴重,樓下人聲沸騰,好像天塌了一樣;他們三個一起沖出房門,樓梯下面已經聚了一大堆人,又是木棍,又是土制長槍,個個面帶殺氣。

「怎麼——回事?」才經歷過康楓槍傷事件的韋震聲音都發顫了。「他們想殺人?」

「康柏闖了大禍,那人是少爺,」之翔迅速地說,「大概是飯店老板的兒子,老板大概是‘袍哥’,下面的人有槍——我們得沖出去,否則會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沖?樓下那麼多人!」樹人的臉都白了。

之翔還算最沉得住氣,他回頭看看康柏,也看見倒在地上的年輕人。

「惟一辦法,帶那小子逃,」之翔當機立斷。「康柏,快,抱那小子出來,再遲了——怕更難逃出去!」

打了人,一陣發泄之後,康柏的激動平復,酒也醒了,發生了——什麼事?打人、傷人?誰?是——自己?他的心在抖,他怎能做出這麼離譜的事?再看見之翔他們三個人的臉色,他也知道闖了大禍。

‘快啊!「邢樹人奔過去幫他一起架起那個年輕少爺,由之翔開路,往樓下走去。

「之翔!」韋震從腰里拔出一枝手槍遞過去;平時休假他們都是帶槍的,這次因為放大假,所有人都把槍留在基地,只有韋震,因康楓事件而特別防範帶槍,想不到真是派上了用場。

之翔緊握著槍走前面,康柏和樹人架著「少爺」走中間,韋震最後,他們一步步往下走。

「讓開,讓我們走,否則斃了你們少爺!‘之翔沉著臉說,」出去之後會放了他!「

樓下的人震驚又畏懼不敢出聲,顯然,少爺是極重要的人物,他們不敢亂來。就趁這短暫的猶豫時間,他們四個帶著那年輕人逃出了「凌雲飯店」。

街上的路人很多,看見他們四個挾持著年輕人,個個都面露驚懼之色避開,越是這樣,之翔他們越是擔心,「少爺」比他們想象中更惹不得。他們胡亂地在街上奔馳著,依稀記得是從這條路來的,他們是想奔回吉普車停放的地方,或者可以逃過大難;慌亂中也不知道走錯路了沒有,「凌雲」飯店的人馬,已經呼喊著追了出來,吉普車仍沒有蹤影,同來的隊友、同事也一個不見,連個接應也沒有!

「你們逃不了的!」那年輕人突然說話,聲音很冷,很穩,很定,很胸有成竹似的。

「逃不了你也沒命!」康柏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心里又是懊悔,又是緊張,又是害怕,怎麼闖出這麼大的禍呢?

「殺了我,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勸你們跟我回去,或者還有條生路!」年輕人冷笑。

「朋友,你到底是誰?」之翔問。

「我姓刁,刁學文,」年輕人對之翔似有好感。「刁凌雲就是家父!」

一听刁凌雲的名字,之翔整個人都呆住了,真是像在大冬天被冰水從頭淋下來;他听見小怡提過這名字,依稀記得是位退休的川軍師長,又是灌縣的「舵把子」,在灌縣的勢力驚人,就連中央政府也不願得罪他,為的想借重他的勢力來安定地方,想不到康柏居然打了刁凌雲的獨生子,這一回——怕誰也救不了他口巴!

「原來是刁大少,剛才真是得罪了!」之翔說。眉心上冷汗直冒,可有辦法月兌身?

刁學文冷冷一笑,不再言語。之翔轉頭,看見「凌雲」飯店的人追得更近了。哎!「凌雲」飯店,他們怎麼一開始沒想到是刁凌雲開的呢?康柏——之翔咬咬牙,他想到惟一的救康柏月兌臉的方法。

「康柏,」之翔慎重、嚴肅地突然把槍交到康柏手里,並接過手上的刁學文。「你听著,你們三個立刻找到吉普車,趕回成都,找小怡和我岳父,請他出面來講情,我——跟刁少爺留在這兒!」

「之翔——」康柏漂亮的臉上一片青白,一片失神,還有種復雜得沒有人能懂的神色。「你回去,我留下,禍是我闖的,他們只要我,不會為難你們!」

刁學文明明听見他們說的話,卻是冷笑。

「爭什麼?」之翔狠狠地推開康柏。「還不快走?你想大家都死在這兒?」

「我就不信他們敢殺死我們,不怕我們來炸平灌縣?」康柏激動起來就口不擇言了。

「航空生,你們的炸彈是對付鬼子的,炸自己人嗎?」刁學文不屑地笑,「不怕死的,你就留下,殺光你們三十多個航空生,少爺到委員長面前自首去!」

「康柏!」之翔又急又氣,汗水都冒上來了。「你听我的話,別累死全體同學!韋震,你們拖他走!」

「不走!」康柏力大無窮地掙扎著,他似乎根本沒把生死放在心上。「我留在這兒跟這小子拼了!」

「你想讓大家都陪你死?」之翔急得大叫,「你還不知道他是誰?不管你和小曼怎麼樣了,快去找小怡,遲了怕他們對所有同學不利!」

「走!」韋震和樹人不由分說地拖著康柏走。「你想死,同學還不想死得這麼冤,這麼沒出息要死還不簡單,明天駕了飛機去拼了吧!」

康柏似乎清醒了一些,回頭看之翔一眼,很有意義的一眼,隨著韋震他們去了。

之翔陪著刁學文站在那兒,等「凌雲」飯店的那批人馬追上來,他竟是十分鎮定。

「那廣東小子是你什麼人?你願意替他死?」刁學文冷笑著問,「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沒有人活得不耐煩,刁大少,」之翔正色說,「我們空軍最光榮的是死在雲上,死在和敵人拼命中,我們講究的是死得有意義,有價值!」

刁學文目光閃一閃,似稱許卻不說什麼;就這麼一點點時間,十幾二十個荷槍的大漢已追到了,看見刁學文和之翔站在那兒,不禁愣住了!

「少爺——」為首的叫,不敢貿然上前。

「我的人來了,」刁學文微笑地看之翔。「怕你沒有機會去死得有意義和價值了!」

「等一等,」之翔的害怕放在心中,那的確是一群殺人當切菜的人,面對著那殺氣騰騰的槍,誰不心怯?只是——他不能也不願露出來。「我想見刁凌雲老太爺!‘刁學文一怔,見父親?剛才發生的事和父親有什麼關系?若是康柏,怕就沒有機會了,但之翔不同,他沒有動手打人,還道過歉,刁學文對他還有好印象——」為什麼要見爸爸?「刁學文問。」他已歸隱!「

之翔勉強露出一個微笑,雖然笑得不好,卻是笑了出來。

「來灌縣之前,有人托我拜望他老人家!」之翔硬著頭皮說。除了他自己,他還擔心其他不知情、散布在灌縣每一個角落的同學隊友,「袍哥」們的報復是不問青紅皂白的。

「誰?誰托你拜望爸爸?」刁學文神情認真起來,那二十個大漢也安靜下來。「你若說謊,你的同學都不好過,明白嗎?」

「雲宗炎,雲老太爺叫我拜望的!」之翔說。他心中並無把握,他沒听小怡提過,雲老太爺和刁凌雲可有交情?但——這是他惟一可以說的人。

「雲半天?」刁學文眨眨眼,不能置信地,「你是他老人家的什麼人?為什麼叫你來?」

听刁學文稱雲宗炎「老人家」,之翔已放了一半心,至少,他眼前已沒有危險了。

「我是雲宗炎的女婿,雲小怡是我太太!」他說。

刁學文呆了半晌,這可是他所沒想到的,這個航空生竟是雲半天的女婿?無論如何,他不能再魯莽行事了!

「原來是雲家的姑老少,」刁學文一揮手,展開一個並不十分友善的笑容,畢竟,他挨了打。「弟兄們,帶路,成都雲半天的姑爺要見阿媽!」

康柏、韋震和邢樹人也不知怎麼跳上吉普車,怎麼開回成都的,迷迷糊糊,又慌又亂地在天黑的時候,他們已趕到益德里雲公館的大門口了。

韋震和邢樹人等在車上,康柏獨自一人進去找小怡,他一心想著快些找著小怡,救回在灌縣做人質的之翔,完全沒有想及其他,這個時候,他心中只懊悔胡亂的打人闖禍,對闖禍的起源小曼——反而淡忘了。

奔進第二進花園,他呆了一下。雲公館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哪一個人住在哪一間廂房,他也知道樓下廣闊的正廳很少這麼燈火輝煌的,莫非雲公館在宴客?呆怔只是一剎那,他又力口快了腳步,救人要緊,他要盡快找到小怡,萬一之翔有什麼意外,他這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了!

奔進正廳,他意外地看到那麼多人,不是客人,全是雲家的人。和小曼交往這麼久,他從來沒看見雲家的家人這麼齊全的聚在一起,不但小怡姐妹、兄弟全在,雲老太爺,雲夫人,連那位絕少露面的白牡丹,以及培元唱戲的太太也都在,各房的丫頭全站在四周。怎麼,雲公館也發生了什麼事嗎?各人的神色都那般凝重!

康柏的突然闖進來,驚動了正廳中的每一個人,他的視線掠過漠然不動的小曼臉上,喘息地望著小怡,他的蒼白驚慌和氣急敗壞的神情,嚇得小怡變了顏色!

「康柏,什麼事?之翔呢?」小怡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廳中的沉悶。「之翔——有意外,是不是?你們不是在旅行嗎,之翔呢?」

康柏只是喘息,好半天都說不出話。

「康柏!小怡沉不住氣地,奔過來。」是不是之翔——「

「不,不是意外,」康柏終于說,「我們在灌縣——打架——打傷了一個叫刁學文的少爺,好像是‘袍哥’什麼的,之翔自願留在那兒,叫我們回來請——請——雲老太爺出面,否則留在那邊的同學都有危險!」

遠遠的小曼眼光一閃,康柏看見了,卻是不明白。他只為剛才不叫岳父而叫雲老太爺而發窘,雲家的人知道他和小曼的事嗎?

「爸爸——」小怡轉身望著父親。

「刁學文?」雲老爺沉思一陣。「莫非是刁凌雲和刁大娘的獨生子?‘」是,我們就在’凌雲飯店‘打架的!「康柏說。

雲老太爺神色嚴肅而凝重,好半天,才搖搖頭。

「你們好大的膽子,惹了刁大娘的獨生子,」他又搖搖頭。

「在灌縣,就算他們把你們幾十個同學全殺了,也沒有人奈何得了他!」

康柏听得一身冷汗,臉色更蒼白,頭也垂得更低,如果小曼不在場他也許會好些,偏偏小曼站在那兒,那漠然——他的心在刺痛著,在難堪著,小曼——會知道這禍事是他闖的嗎?會知道他是為了——她?

「爸爸,那怎麼辦?他們扣住了之翔!」小怡著急地。

「我——打個電話給刁大娘!」雲老太爺站起來,走向有電話的偏廳。「刁凌雲的腿癱瘓之後,所有的事全由她主持!」

「你認識她?爸爸!」小怡跟過去。

「當年——曾有一段交情!」雲老太爺淡淡說。

雲老太爺和小怡在里面偏廳打電話,正廳就更沉寂了。康柏雖是低著頭,眼光卻在眼角處偷偷打量;雲公館發生了什麼事呢?雲夫人那麼氣憤,白牡丹和培元的太太卻有些幸災樂禍,培元和小弟培之神色都不好看,誠惶誠恐之外,還顯得擔心和害怕,小真和小曼雖然也氣憤,那神色比雲夫人淡得多,尤其是小曼,她似乎是個旁觀者,她的視線在遙遠的天際,哎——小曼。

康柏咬咬唇,除了心中疼痛外,他還莫名地激動,從第一次見小曼他就激動,她本是一個令人情不自禁的女孩!她還是那麼美,那麼淡漠,那麼恬適,似乎——康柏的事完全不曾傷害她,真是如此?或是——她把一切傷害和痛苦藏在心底了?看她眉宇間淡得幾乎不易察覺的怨,康柏——他覺得自己罪不可恕!

他是那樣愛她,他竟那樣的傷了她,他自己也沒想到,太小心翼翼的愛竟——竟也是傷人的武器。小曼,小曼,他們近在咫尺,卻——卻似乎——離得好遠,好遠了,遠得他再也感覺不到他們曾有心靈相通和聯系。小曼——竟一眼也不看他,小曼——已當他不存在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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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突然涌上了幾乎控制不了的沖動,他真想就這麼沖到小曼面前,跪著求她寬恕,只要她肯原諒他,他寧願——寧願——哎!他實在應該留在灌縣,任刁學文、刁大娘處置的,就算是死,也比現在失去小曼好過些,沒有小曼的生命——他想到劉情,使他失去小曼的劉情,不知道為什麼,一陣厭惡,他幾乎想嘔吐!

雲宗炎從偏廳出來了,看他的神色,知道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康柏的心情也放松了,一顆懸起來的心也回到原位,視線不由自主地又移向小曼!

「康柏,」雲老太爺沉著聲音,微帶責備的口吻。「事情雖然解決了,刁大娘很給面子,但是——你怎能隨便動手打人?年輕人不能這麼浮躁,你更要顧自己的身份地位,記住,以後不能這麼魯莽!」

「是!」康柏連忙收斂心神。

「刁大娘本來要我交出一個叫康柏的人,」雲老太爺又說,「我告訴她,康柏是我的三女婿,她才作罷!康柏,這次的事是個教訓,作為我的女婿,你比之翔浮躁多了!」

康柏的眼光急速地掠過小曼,雲宗炎口口聲聲說女婿,他可知道康柏和小曼已結束了?但——小曼絕無半絲表情,淡漠如恆,似乎根本不是說她——康柏心中嘆息,他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

「是!以後我一定改過!」康柏說。

「刁大娘就會送之翔回來,你就留在這兒等他吧!」雲老太爺揮揮手。「小曼,你陪康柏上樓休息一下!」

小曼有幾秒鐘的猶豫終于還是慢慢走過來,也不出聲,只看康柏一眼,徑自走出長廊。康柏一陣劇烈心跳,又有一陣模糊的希望,下意識隨小曼出去。

小曼並沒有上樓,只是走向黑暗的後園。康柏知道,小曼只是不想在這種場合中為難他,卻也絕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他的希望——破滅了。

「你——可以不必陪我!」康柏站在她背後。

「我不是陪你,」小曼平靜而冷漠地,「我只是借這個機會離開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嗎?「康柏問。

他渴望看到小曼的臉,她卻絕不回頭——雲小曼豈是肯回頭之人?即使下地獄,她也只有一條向前的路!

「培之被學校開除,說他曠課太多,又結交不正當的人,」小曼說,說得像對一個全然無關的人。「最近家里又發現他用了很多錢,是總管來報的!」

「老太爺為培之而下樓?」康柏問。他仍關心雲家的事,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他幾乎也是雲家的親戚了。

「還有大哥,」小曼搖搖頭,還是不肯回轉身。「上一次他已經輸了一個染坊和好多錢,媽媽不許他再動任何契約和錢,但是——他幾乎輸了一半爸爸的產業!」

「什麼?!」康柏不能置信。

輸了一半雲家的產業?雲家擁有半個成都市,那培元豈不是輸了四分之一的成都?這未免太離譜了,太驚人了,難怪他一臉孔的誠惶誠恐。

「媽媽很生氣,」小曼的聲音像平靜無波的溪水。「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事,大哥總有本領偷到契約和錢,她怪爸爸不管,又怕雲家被大哥敗光,就請爸爸下來分家!」

「分家?」康柏一震。一個大家庭的分家,等于就是說——承認了敗壞,而且向敗壞妥協,若真是分了家,雲家還能保持它的顯赫?

「其實,分家也只任由大哥敗得更快,」小曼在搖頭,在嘆息,那神情一定很幽怨,一定很美,只是,康柏看不見。「也等于任培之壞得更徹底,相信媽媽也明白,只是——她跟爸爸斗氣!」

康柏沉默著,他已是外人,能說什麼呢?除了惋惜,他真是不能表示什麼!

「斗氣並不能解決什麼,反而使那些有企圖的人得益,」小曼另有涵意嗎?「白牡丹已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艷芳也對媽媽懷恨,她們是惟恐雲家敗得不夠快,只是媽媽——她的愛恨都用錯了方法,找錯了對象!」

康柏輕輕搖頭,女人或女孩子,無論年紀多大,愛恨都是強烈的,他知道小曼以前的愛,小曼現在的恨?

「小曼,你知道——我為什麼打架?」他突然問。

「知道!」小曼出其不意地轉過臉來,她還是那麼美——那麼淡,那麼秀外慧中,卻——真是遙遠了,那神情遙遠得令人心痛。「不過——並不重要,是嗎?」

「是——」他只能這樣說,‘你還沒有告訴他們?「

「不需要說,你知道說出來我會難堪,」小曼淺笑如舊,只是,那淺笑再不屬于他。「久而久之,他們自然會明白,尤其——當你結婚時!」

「誰說我要結婚?」他反問。他怎能和一個令他想嘔吐的女孩結婚?但——他說不出口,他是自作孽!

「不結婚做什麼?」小曼似乎真不在意。「並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熱衷于讀書!」

「我說過,我要往上爬,爬到盡可能的高,」他也笑了,笑得無奈。「失去一樣,我總要抓住另外一樣!」

「你可以抓住另外許多樣!」她在諷刺嗎?

他凝視她一陣,這麼美、這麼好的女孩,他真想擁她入懷,他真想握住她的手走向永恆——他已不再有機會,他只能這樣凝望著她。「小曼,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劉情——」他突然說。

她的臉一紅,羞窘使她更為嫵媚,昏暗中,那嫵媚有著神秘的巨大力量,拉著康柏——陷入更深的痛苦。

「不必提了,」她搖搖頭。「無論如何,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原則!」

「之翔已經知道了!」他黯然說。

「那——也好!」小曼掠一掠頭發。「我有一個要求,我相信對大家——都好!」

「你是說——我們不再見面?」他敏感得很。

她眼光閃一閃,似乎很喜歡這種心意相通,只是——遲了,不是嗎?她永不能容忍一個在屬于她的那一段感情上有污點的人!

「你知道,對著你而表現得這麼平靜,是件很困難、很痛苦的事!」她坦白地。她仍愛他,表示得很清楚,付出去的感情怎,麼還收得回來呢?而且那種愛,是用心靈、用思想、用生命、用感情的,當她愛時,已融入了對方的心靈,思想、生命、感情,早已合而為一了,又怎能令這融合再分開?上帝也不能!

「小曼——」他一下激動起來。是愛,又何必大家互相折磨呢?他那漂亮得能吸引任何女孩子的臉,不受控制得痙攣起來。

「不,我是一個走直路的人,」她立刻搖頭。「沒有任何理由能令我回頭、讓我轉身,即使是死!」

他無奈嘆息,小曼,小曼,這若是一時的意氣,怕就是永遠的遺憾了。錯在他,曲在他,但——但——既是愛,又何必——哎!小曼!

「我了解!我該受懲罰!」他說。

「最後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恢復你本來面目,好嗎?那會是——很美的一種回憶!」

「小曼,我們——連朋友都不再是?」他問,很急切。

「回憶中的朋友!」她欲離開。

「小曼——」他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股熱流傳向她也傳向他,只是一剎那,他警覺地放開。「你若不恨我,再見面時,希望能見到你美麗的笑容!」

「只怕——不再有機會!」她大步走了。

不再有機會?她是要——永遠離開他了,是吧?他又感覺到心痛,不只是心痛,他似乎感覺到心在滴血,然而——那椎心的一刀,是他自己刺的——怪誰呢?

他頹然靠在長廊柱上,他說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但往上爬——是那樣無可奈何,他已失去小曼,他已失去了屬于他的整個世界!

若他有機會講出和劉情的原因,小曼——會接受嗎?小曼明知他不愛劉情,只是——只是——那理由又怎能說出口?

就那麼靠在柱上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愛在心中流過,悔在心中流過,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一個空的軀殼,連意識都麻木了。天氣有一點涼,早上那種屬于春天的雨又輕渺渺的在飄、在飄,飄在他手上,身上,臉上,他長長透一口氣,站直了,柔柔眼楮,竟有些潮濕——春雨也飄進了他的眼楮?

邁出一步,突然看見另一根廊柱下站了個人,是——去而復返的小曼,或是根本沒有走?他心靈激蕩,卻連呼吸都停止了,小曼——為什麼?

小曼是沉默的,沉默的小曼最美,尤其那黑眸,黑得又深又遠,又似柔波蕩漾。她就那樣目不轉楮地凝視他,那凝視有如一把帶蜜汁的刀,令他又甜又痛;他向前走一步,小曼不動,他再走一步,再一步,直到她面前。

「小——曼!」他呼喚,那不是從喉嚨、從口里發出的聲音,它來自靈魂深處,來自感情盡端。

她不響,不動,臉上沒有一絲改變,那黑眸——卻燃燒著痛苦和矛盾,火焰是紅的,就像鮮紅的傷口。

「小曼!」他再喚,喑啞低沉的呼喚,只掀起更多懊悔的波瀾。

小曼閉一閉眼楮,火焰斂盡,變成一片深藍的霧——水霧,那——也不是春雨?愛恨之間沒有妥協,她既不恨,那麼,仍在愛?怎樣的愛呢?

「我再來——找尋一個問題的答案!」她睜開眼楮,水霧消失,變成一片清澈,理智的清澈!

在感情上,她是超人?她能這樣快的控制了自己,她真是與眾不同,能人所不能,或是,她有更大的忍受痛苦的能耐?

「問題的答案?」他不明白,波瀾——息了,止了。情不自禁也得對自尊低頭。「你指打架?」

「不!」她搖搖頭,仍是凝望他,此刻仍不掩飾感情,豈非更鞭笞他的錯誤?「打架是正常的反應,若不打架,你能平衡嗎?」

「那——你尋求什麼?」他皺著眉問。視線緊緊地交接著,痛苦的是,心靈卻逼著無奈的分離得更遙遠。

「一個對我自己有所交待的答案!」她靜靜地。

他懂了,也沉默了,這是他們結束的關鍵!

「你——得到了嗎?」他問。

「是!」她肯定地。昏暗中,不知她臉上可有紅暈?「對一個男孩子來說,該是——不傷大雅的,對我——在感情要求上極為苛刻的人,我絕不能接受!」

「我——明白!」他點點頭。他知道,小曼的確是尋到了他和劉情事情的答案。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忽然問,「可是那天——邢樹人訂婚那天的下午?」

「是——吧!」他不肯定地,他覺得難堪。就是那天下午,在小曼的廂房里,他的欲念涌上來,他全身都在燃燒,他狂野地捉住小曼,吻了她,她卻——打了他,拒絕他,他羞愧而去——就是那個時候。

「那麼,你們是約好在交通車停車處的,是嗎?」她的心玲瓏剔透,完全明白了。「若不是我替小真買兔肉鍋盔而遇見你——那麼說,該是更早的時候了?」

「不——」他低下了頭。「我和她曾有過——來往,但直到那天下午才——才——」

‘原來你並非在街上走了一下午,「小曼搖著頭。」你在舞會中去而復返,又向我求婚——康柏,你對她沒有一點愧疚嗎?「

他搖搖頭,卻沒說什麼。

她望著低垂著頭的他,心中一片坦然,街上哪有令火種熄滅的東西?劉情——哎!突然之間,她對劉情再無芥蒂,劉情的情況豈不更可憐、更可悲?劉情曾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她示威,當時她恨過,憤怒過,此時此刻,她反而替劉情擔心了,劉情——以後怎麼辦?

「我——真得上樓了,」她突然站直。

「小曼!」他情急地叫住她。

她停步,回頭,他卻默然無語,只有那對在昏暗中看得真切、復雜得出奇的黑眸在閃動。他還有話說嗎?不,所有的話,所有的情,所有的愛,所有的悔,只能留待夢中,他下意識的情急意切,此去,再無相見時了吧?

她了解他的感受,了解他的心意——怎能不了解呢?那是她此生惟一付出感情的男孩子,那是她今世惟一的一份愛,她深心中何嘗不是同樣的疼痛?

然而,她只是看他一眼,輕輕牽扯了嘴角一抹似真似幻、似有似無的淺笑,飄然而逝!

不是永別,卻也到了盡端!

康柏強抑心中所有的情緒,朝小曼相反方向的長廊走去。他們曾從不同的方向來,相遇于某一點上,這某一點竟不是永恆,他們又朝不同的方向遠遠分離,是無緣,或是注定的人生?

小曼並沒有真正離開,她躲在黑暗的樓梯上,悄悄地注視著,直到康柏黯然而去!

她眨一眨眼,忍得太久,水霧已凝成了水珠落下——春雨不傷人,傷人的是分離,是得而復失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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