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奴 第八章
邱琇兒肩頭的傷加上跌入寒徹骨的湖水中,讓她即使已服下天河山莊特制的靈藥,仍是因寒氣侵入心脾五髒而發燒數日。
等到她退了燒、意識完全清醒,她原已丟失的記憶全部找了回來,過去的事她全都記起來了。
原來她真的是陸其烈口口聲聲認定的那個蘇詠茵,一個妓院鴨母的女兒,也是一個在六年前被他棄之如敝屣的女人。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想起來?為什麼……」
寢房里,蜷坐在靠窗置放的長榻上,邱琇兒小臉埋在曲起的膝頭,絕望痛苦的低喃,一幕幕過往不斷涌現腦海。
六年前,住在興安城的蘇詠茵無意中認識了隨師父前來興安城辦事的陸其烈。
兩人相處了一段日子,就在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性狂傲、氣宇軒昂的男人的同時,她也得知他很快便要離開的消息!震驚的她在情急之下提出要他帶她一起走的要求,卻被他一口拒絕了。
她不死心日日前去糾纏哀求,仍是無法說動他改變決定。
然後,她意外發現了一件事,讓她無論如何也得讓他點頭,答應帶她走。
她在無意中發現娘親已準備拍賣她的初夜,之後便要她正式接客。而從小娘親為她安排學習各種技藝,皆是為了日後送往迎來的生活做準備。
她一方面驚慌失措,可也更加堅定要離開的決心,只是娘親的行為讓她實在羞于啟齒,她不敢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只能動之以情,一再一再哀求他帶她走。
然後有一天,他的態度改變了。他吻了她,並開始以不同的目光看她,還對她百般呵護、輕憐蜜愛,也讓她更加深愛他,理所當然認為他一定會在離開時帶著她一起走。
怎知她太過于一相情願,陸其烈不僅沒有帶她一起走,甚至還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就這樣棄她而去!
心碎神傷的她懷著希冀天天到湖邊等他,等待他再出現,卻始終沒有等到他返回的身影。
最後她等到了娘親派來的人,他們將她由湖邊「請」回家,再將她軟禁起來,然後她被告知拍賣她初夜的日子已經提前了。
她苦苦哀求,希望娘親放過自己,換來的卻是另一個更重大的打擊——原來她是娘親由人口販子手中買下的「女兒」,只是賺取利潤的一樣工具罷了!
傷心絕望的她自知再無逃走機會,只能揪著心靜候那如同宣判死刑的日子到來。
然後,就在那夜,她被推上高台讓眾人競相叫價之際,留春樓遭人縱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眾人驚慌逃竄再顧不得她,而處在混亂之中的她被人拉了一把,意外逃出生天。
可誰會想到,救她一命的就是縱火的人,也是覬覦她很久、對她有著狼子野心的惡人。
在惡人打算逼她就範的過程中,她趁隙月兌逃,最後被追得走投無路。
萬念俱灰的她帶著「寧可死也不屈服」的決心,憤而跳河!
可惜上蒼沒讓她那麼輕易死去,她被人由水里救了起來,還讓她失去了記憶!
于是她成了救命恩人的女兒,並被帶回了遠安城。而失去記憶的她並不知道對方之所以救了她,還將她帶回家偽裝成他們的女兒,其實只不過是想要一個逆來順受且心甘情願的免費僕佣罷了!
失了記憶的她將邱家夫婦當成自己的雙親,努力服侍他們,還心甘情願被當成抵押品在天河山莊為奴,結果上蒼再次插手,讓她又一次踫上了陸其烈,還因他出了意外,進而找回了過往記憶。
六年前,她愛上一個男人卻遭到遺棄,六年後,她竟然再次愛上同一個男人……難道真是命中注定,她始終得不到他的真心回報?!
她不該想起來的!她也不要想起來……
就算救了她的邱家夫婦只是想利用她,但對于只想過平靜日子、有個安身之處的她而言,這就夠了!偏偏上天就是不讓她有喘息的機會……
「你不在床上躺著休息,就這麼坐在窗邊吹風,是想再次受寒嗎?」
熟悉的男性嗓音驀地在寢房里響起,邱琇兒全身重重一顫,心中猛地涌上一陣驚慌,埋在膝頭的小臉更是不想抬起。
陸其烈踏進寢房,見長榻上的人兒對他說的話沒啥反應,慢步踱到她身前,突然喚道,「茵茵。」
邱琇兒嬌小的身軀微微一動,復又回歸平靜,還是沒有抬起頭,抗拒的氣息由她的身上隱隱散發出來。
陸其烈抿了抿唇,不悅之色掠過眼底,「我在喚你,怎不回答?」他邊說邊在長榻坐了下來。
「喚我?」邱琇兒終于抬頭,小臉十分蒼白,沒有什麼表情。
她那冷淡帶點兒防備的表情刺進他的眼里,引發他心中強烈不快,陸其烈冷撇了下嘴角,一字一句吐出話。
「你是蘇詠茵,我一直喚你『茵茵』的,你忘了嗎?」而且方才他喚她時,明明已看見她的回應,現下這般裝算什麼?!
邱琇兒皺起細眉,「我是邱琇兒,莊主為什麼一直將我說成另外一個人?」
「別裝傻了!」陸其烈倏地沉下臉,盯著她明顯閃躲的眼,「就憑你發高燒時大叫大嚷透露出來的事實,你想再否認也太遲了!」
邱琇兒臉色更白,眼底掠過淒楚的幽光。
她記得自己病著的時候一直夢見過往的事,可她並不知道自己竟然還說了出來。
看著她完全失了血色的小臉,陸其烈勾了下嘴角,索性再說清楚點。
「由于之前你否認自己是蘇詠茵的模樣還滿像那麼一回事的,所以那天听到你那一大篇『夢話』之後,我有了個猜測,認為之前你的否認應該是真的,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就是蘇詠茵。」這幾日他思索過,也確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並沒有那麼差,她之前不是演戲的可能性較大。「不過現下……你應該已經恢復記憶了,所以你的眼神才一直不敢與我接觸!」他直接說出自己推論出來的結果。
邱琇兒僵坐榻上沉默不語,握成拳的小手已悄悄泄漏出心底真實的感受。
陸其烈細細觀察她的每一絲反應,眸中透出一抹深思,續道,「所以,如果我沒猜錯,先前你恐怕是失憶了……你額上那道已幾乎看不見的疤,應該是曾受過撞擊,這也是最有可能造成失憶的原因——頭部受到強力撞擊導致內部受傷,因而喪失記憶。」他緊緊盯著她,慢條斯理地做個總結,「我話也說得這麼白了,你應該不會再堅持自己是『邱琇兒』了吧!」
邱琇兒僵著身子,兩手緊握成拳,心口強烈悸顫,低垂的眼里掠過虛弱認命,然後她慢慢抬起眼,與他早已等待著的眸對視。
良久,她低弱的嗓音輕輕揚起,「承認我是蘇詠茵有那麼重要嗎?」
六年前的往事對她來說痛苦多于歡樂,宛如一場噩夢的記憶如果能夠忘記,對她才是好事吧!
陸其烈揚揚眉,「你果真恢復記憶了,看來我猜得沒錯。」
邱琇兒直視著他,平聲道,「是,你猜得幾乎沒有差錯。六年前我跳河逃生時撞傷了頭,當邱家夫婦救起我時,我已忘了過去,也一直以為自己是邱家的女兒。」
「跳河逃生?」陸其烈眉心一皺,因這句話里可能蘊藏的含意感到心驚。
邱琇兒驀地別開臉,眼里掠過淒楚。「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多說無益,也沒必要再討論。反正我已承認自己是蘇詠茵,這還不夠嗎?」
「把話說清楚!」他命令道。
邱琇兒不看他,低聲道,「六年前在你離去之後所發生的事,已與你無關。」
「誰說無關?!」陸其烈突地探手抓住她,強迫她面對他,「我要知道一切!」
看清他眼中突起的暴戾,邱琇兒身子一震,好半晌才虛弱地出聲,慢慢將六年前的事以最簡單的詞句說了出來,語氣平板,宛如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陸其烈听完,慢慢放開她,盯著她慘白的小臉好一會兒,突然嗤笑出來,語調陰騖。
「留春樓這麼一燒,可把你的鴻圖大業給燒掉了。當時你一定很失望吧!」
邱琇兒怔住,凝看他半晌,無力地問,「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現在再來裝傻未免有些笨了!」陸其烈語氣嘲諷,「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你何不坦白承認,那時你對我根本不是真心誠愛,而是為了未來討生活大計才找上我當你的練習對象罷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當年的事這麼耿耿于懷。明明當時對她戲耍一番已算是為自己討回公道了,可為什麼他的心中仍是感到忿忿不平呢?
邱琇兒聞言茫然以對,「我找你當什麼練習對象?」
陸其烈哼笑一聲,「你這女人真是不干脆,敢做不敢當!當年你為了日後在留春樓的『生意』,特地找上我來練習如何使手段躁控一個男人!我只是你的練習對象而已!」
邱琇兒倒怞一口氣,「你誣賴人,我才不會做這種事!」下一刻,她震驚的眼神轉為領悟,「這該不是你為了平撫當年棄我而去的罪惡感的藉口吧?」
陸其烈眉一挑,「笑話!當年我還保留著你的處子之身已是慈悲,就算不告而別又如何?是你算計我在先,我不過小小配合你一段時日才離開,哪稱得上『棄你而去』這個詞兒呢!」
「真是欲加之罪!」邱琇兒擰起眉心,「你憑什麼說我算計你?」真可悲,當年她的真心奉獻竟然被當成一種虛偽手段。
陸其烈瞪著她,「當年你苦苦哀求我帶你走的那段時日里,你的娘親派人找上我幾次,警告我遠離你,並且告知你找上我只是想練習躁控男人的技巧!我本來不信,後來為證明你的無辜,我特地潛入留春樓數回,有一夜恰好讓我听見你娘對你提起正式賣笑的事,還記得你當時的回答嗎?」他森冷的眼凝住她,「你說『隨娘親安排』!直到那一刻,我才確定你對我果真是虛情假意、全無真心!」
邱琇兒腦中一片空白,震驚充斥全身,她怔怔看著他,口中喃喃,「所以你的態度才會突然改變。你對我好,還吻了我,全只是因為听了那句話……」原來他並不是對她動心,而是心存報復……
陸其烈嗤哼一聲,「對你拿我當成練習對象的可惡行徑,我已經手下留情了!」
「你……」邱琇兒怔怔看著他,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戾,她輕嘆,「那夜我是以敷衍之心說那句話的。我只是想先應付過去,不要惹惱她,反正只要說服你帶我走就不會有事了……」
「現在你當然這麼說了,可惜我不相信!」陸其烈撇撇嘴,「那夜我可是親耳听見,所以現下你找再多藉口也是無濟于事!事實上我還懷疑你剛才說被人追到走投無路跳河的事,只是博取我同情心的手段!」
他傷人的話語讓她抖顫起來,臉色愈發灰暗,「既然認定我虛偽,在山莊見到我又為何要我?」
陸其烈盯著她,唇角突地勾出詭邪的笑容,「六年前你猶稚女敕,難以下咽,再見面,我想試試過了這幾年,你都學到了哪些勾撩男人的手段!」
尊嚴被徹底踐踏,他毫不留情的羞辱,讓她心頭一陣絞痛。
唇角邪笑勾深,陸其烈再道,「這些日子我發現你果真高明,讓我對你的身子留戀難舍,至今仍無法放手呢!」
其實當他心中隱隱感覺到自己對她有了不該有的眷戀時,他曾打算將她驅離,可邱重平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想法,讓他有了另一番思量!只是沒想到這麼一來,倒是意外讓她回復記憶,揭穿了她真正的身分。
看著他眼中露出估量獵物的神色,邱琇兒眸底鐫刻上深深傷痕,她傷心低語,「讓我走吧!」原來他真的只是玩弄她的身子……就如同她心中所猜測的,他只當她是個隨手可得的玩物。
「走?走去哪?我還沒膩了你,你怎能走?!等你為奴三年期滿再說走也不遲!」陸其烈惡意的譏諷直接丟向她,毫不在意他的話是如何重重傷了她。
是她先惹火了他!膽敢說要走,就別怪他回話難听!
「為什麼這麼對我……」邱琇兒紅了眼,似問自己又似問他,病痛未愈的身子不住顫抖著。
兩次奉上真心卻同樣遭人踐踏,難道她命中注定要受這種磨難,怎麼也得不到幸福?
「我怎麼待你?待你不夠溫柔?」陸其烈故意曲解她的話,突然露出掠奪的笑容,采手直接將她拉到他腿上,令她背對他坐著。
他撩開她披散在腦後的烏亮發絲,熱唇湊上她白皙柔女敕的頸肩處啃咬恬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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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將六年前的往事徹底說開之後,邱琇兒又休養了近十日,內傷才恢復大半。不過在這段日子里,她也再沒有見過陸其烈。
陸其烈讓她留在東蒔院休養身子,卻不再回到自己的寢房就寢。
邱琇兒不想承認自己其實天天都在等他回來,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身影一直不曾出現在她面前,她心中的期盼也就漸漸消失了。
夜復一夜,當她獨自躺在寬敞寒冷的大床上,心中備感孤單絕望,傷心的淚水總是克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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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邱琇兒匆匆走向山莊後門,微蹙黛眉下的雙眼里漾著一絲疑惑。
何大嬸派人來告訴她,說由遠安城送米到山莊的伙計順道為她帶來了一封家書,要她自個兒到後門找那伙計拿。
她不明白,為何不直接將書信交給她,一定要她親自跑一趟?這未免有些奇怪……
「啊——」
腦中疑惑尚未想透,小徑旁一只手驀地打橫伸來,揪住她的手臂,並迅速將她拖到一旁濃密的樹叢里。
嚇了一大跳的邱琇兒抬起眼,隨即訝叫出聲。「爹!」
即使邱重平做了些偽裝,她仍是立刻便認出他來。
原來這就是要她親自來取家書的原因——她爹要見她,又不願讓山莊的人知道,所以才做這種安排。
不過一向防守嚴密的天河山莊竟讓邱重平潛了進來,令人難以置信他竟如此神通廣大……
「發什麼呆!沒听見我正在跟你說話嗎?」
嚴厲的低斥讓邱琇兒回過神,她連忙收拾起腦中雜亂思緒,沉聲道,「爹怎麼來了?」
邱重平眼神獰惡,在確定樹叢四周除了他們沒有第三人後,積怨很久的情緒隨即爆發出來。
「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久不和我派過來接頭的人聯系,更不要說你連個只字片語也沒傳回來給我!」
「這陣子我受了傷,躺在床上,沒法子送信。」邱琇兒以平穩的嗓音說道。
「就算這陣子不能送信,可前幾回呢?你是故意的吧!送回來的『家書』里什麼也沒寫,難道你忘了我先前吩咐的事?」邱重平憤怒斥罵,原本壓低的嗓音失控地逐漸揚高,「我警告你,別拿自己受傷這種小事當藉口敷衍我!我要的消息你到底探到了沒有?!」
邱琇兒瞪著面前這個將她由河邊撿回,欺騙她是他女兒的男人,清楚地看見他眼底藏得不夠仔細,也或許根本不屑藏起的狠毒卑劣。
即使這人騙了她,可他救她一命是事實,她很感激也願意竭盡能力來回報這份恩情。但將她當成奴僕使喚也就算了,他還對她心懷不軌,甚至把她抵押給別人為奴,現下又逼迫她做出違背良心的事……
這個人只會想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曾考慮過別人的安危!
邱琇兒抿了抿唇,直言問道,「爹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泄漏貨物運送的時間及路徑圖,一旦你得手,人還在山莊里的我不會有危險嗎?」
邱重平微窒,隨即硬聲辯道,「我當然想過!我早打算好,你一探知消息後便溜出天河山莊,回到合生堂,我會將你藏匿起來,確保安全無虞。」
看著他閃爍的眼神,邱琇兒知道他在說謊。「你真的事先考慮過我的安危,不是因為我問你,你才臨時編造的?」
眼底掠過疑似心虛之色,邱重平沉下臉,怒斥回去,「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是你爹,難道會害你?當然是早已盤算清楚,才會要你去探消息!」
他的話讓邱琇兒只覺得一陣心寒。她輕聲再問,「真的?」
「你問夠了沒?!」不耐煩解釋的邱重平霎時翻臉,「你最好給我搞清楚,你是我的女兒,我要你做什麼,你給我乖乖去做就是!再多問一句,我就讓你嘗嘗被管教的滋味!」
邱琇兒注視著他,心底的寒意傳遍了四肢百駭。
「記住,時問已經接近了,我要你盡快將出貨時間及路線打采清楚,知道嗎?」
看著他已經連假裝也不願的狠戾表情,邱琇兒徹底冷了心,眼底慢慢浮現出憤怒決絕之光。
須臾,她冷靜地開口,「其實前幾日我已經打探到消息了。」
「真的?!」邱重平立刻變臉,露出驚喜眼神,「那先前你還跟我蘑菇什麼?還不快說!」
邱琇兒從容不迫踏前一步,嘴巴湊向他的耳邊,壓低聲音對他說了幾句話。
「做得好!」邱重平難掩興奮之色。「即使知道確實路線,還是需要時間詳細計畫……我這就回去!」他邊說邊轉身,很快便遠離邱琇兒的視線。
他急著回去計畫,那泄密的她呢?他怎麼忘了「安排」一下?
眼底泛起一絲冷諷,邱琇兒表情冷靜地盯著邱重平離去的方向,胸中卻糾結著一股受傷的疼痛……
久久,邱琇兒終于收回目光,轉身尋路離開樹叢。
誰知待她轉出樹叢,一抬眼便迎上了一雙布滿狂怒的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