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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為情痴(上) 第六章

玉階細雨,綠樹陰翳。

用白銅三腳香鼎點著燻香的房間內,繡著蔓陀花的薄緞被衾隨著人體的呼吸,擺動出美妙的波紋,發出兩聲細細的聲吟,睫扇抖了兩下,躺佯在柔軟被海中的縴弱人兒,緩緩睜開眸子,迷迷蒙蒙地看著雲紋織錦床幃上的淺紅珊瑚珠子。

看見他醒過來,透雕長春花罩的架子床外,立時響起幾名女子高興的呼聲。「醒了!終于醒了!副樓主醒了!快去通知樓主。」

籠罩在床前的薄紗被揭起,兩名穿著粉綠綢背心的丫環湊上前,放好靠背,扶起他倚在床頭。

正要揮退她們,揚手,即覺手足無力,只得讓她們侍候著靠在床頭。倚坐床上,看著一張張臉上的欣喜之色,君明月的神志亦漸漸回復清晰。

那天真的暈過去了……

漸見波光流轉的眸子,不經意掠過放在床邊的檀木嵌雲石靠背椅,一彎眉如籠煙鎖,問。「剛才有誰在這兒嗎?」

額頭的肌膚上還留有熟悉的暖意余溫,夢里似乎有誰,一直陪在他身邊,將手放在他的額上。

丫環毫不猶疑便答。「啊!是樓主,自兩天前,副樓主昏倒後,樓主一直在你旁邊照顧,一個時辰前,見副樓主的熱退了,才回房去沐浴更衣呢!」

君明月點點頭,閉上眼楮,夢中的一切猶在眼前,遙遠的童年點滴至今難忘,與東方紅日的相遇改變了兩人的一生。

本來他只會靜靜地在那座別園中練武,長大後繼承外祖父的家業,成為君家的少主人,等武功大成之後,為娘親報仇,或者第一次,第二次他會失敗,不過,到最後他都會成功手刃娘親的仇人。

他的生命就好像天上的月亮,永遠夕起日落──直至那天。

本來以為會一直循序漸進的事,被完全改變過來,耀目的光芒,放任的豪邁,迫人的霸氣,在他枯燥的生命中所欠缺的一切,突然間呈現在他眼前!

沒有任何詞語可以形容在那一刻東方紅日帶給他的震撼,就好像是陽光照入了只有四壁空牆的家中,又好像在一貧如洗的人的口袋里塞入兩綻金元寶。

就如東方紅日當日所發的豪言,他願意永遠追隨在他身後……

在病中,臉蛋蒼白得沒有一點色彩,卻在想起當日的情景時勾起了動人的笑容。

「大夫說,等副樓主醒了,就要先吃一服藥。」侍候的丫環捧來湯藥,彎身送到君明月面前。

從沉思中醒過來,看著粉彩瓷碗中黑漆漆的湯藥,彎月似的眉頭不可覺地緊了一緊。

「我不……」還未說完,外面就響起了低沉帶著沙啞的聲音。「不什麼?」

抬頭,昂首闊步地走進來的正是東方紅日,紫衫麂履,束發金冠,一貫華麗氣派的穿戴,只是難掩臉上的憔悴之色,鷹目下掛著的兩個淡淡的眼圈,看來確如丫環所言,在病榻前陪了君明月不少時間。

看著他大步走近,在靠背椅上坐下來,君明月方醒悟該起來迎接,身子稍動,東方紅日的手掌已按在他的肩上。「別起來,就這樣好了。」

手掌透過薄絹而成的單衣傳來人體的熱力,至此,君明月才有從夢中真正醒過來的實在感。

「拿來!」坐在椅上,接過丫環手上的湯藥,揮退她們,東方紅日-起一匙,輕輕吹涼,細心的舉止,與他英挺的五官恰恰成為一個有趣的對比。

待湯藥放涼,他小心地將湯匙提起,君明月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送前的湯匙,咬著唇,身子悄悄向床角退去。

東方紅日彷佛沒有留意到他退縮的動作,邊將湯匙舉高,邊說。「大夫說你是勞累過度,一時焦慮攻心,以致病倒……熬不住就要說出來,看!現在熬病了。」語末聲調放長,責怪之下藏著的疼愛,叫君明月的心倏忽暖和起來。

「那些趕著處理的事,我昨夜都批閱了,別的也叫了下面的人去做,你就專心休養幾天,什麼也別想。」

听著他放柔的嗓子,久違的親近關切,感動驀地涌泉而起,君明月只覺眼眶發熱,連忙垂下眼簾,輕聲說。「我突然倒下來,給樓主添麻煩了。」

疏遠有禮的語氣換來東方紅日淡淡的一句。「傻瓜!」

接著,又抬一抬拿著湯匙的右手,說。「該服藥了吧?我的手都舉得發軟了,而且你已經縮到床角去了。」

一直悄悄退縮的身子,被揭穿而尷尬地僵硬下來,因病而蒼白的臉立時浮起紅雲片片,東方紅日勾起厚唇,朗然而笑,笑聲滿是寵愛。

橫隔在兩人間的冰塊,隨著笑聲,稍稍融化,在東方紅日的眼神鼓勵下,君明月終于不再退後,松開被貝齒咬得嫣紅的唇,讓湯匙湊近。

潔白的喉頭上下滑動,看著他將清麗皎潔的臉蛋兒皺成一團地咽下湯藥,東方紅日心疼地搖搖頭,又-起一匙。

看著他溫柔地吹涼湯藥,君明月用修長的十指緊緊抓著被衾,斂下眉頭,帶點猶疑地說。「剛才……我夢見小時候,第一次見面,你對我說話時,就是罵我。」這麼遙遠的事,日哥還記得嗎?

東方紅日頭也不抬,立即便應道。「誰叫你當日像個傻子似的跪在地上,擋著我的路。」

得知他並未遺忘,君明月繃緊的身子立刻放松下來。「我還夢見你在後巷教訓那幾個欺負我們的男人。」

「哦?」東方紅日反而愣住了,湯匙在碗中轉動幾圈後,才想起來。「這個我倒忘得差不多了,不過……當日我殺他們可不只是因為他們欺負了「我們」,記得那個帶頭的男人用手扯起你的衣領嗎?當日,我第一招就是砍他的手。」

邊說,邊放下湯匙,右手在半空中虛砍一下,看著他神氣活的樣子,君明月禁峻不及地笑起來。「多年來,樓主一點也沒有變。」

「……我的明月倒是變了,以前,我還以為你是個什麼也不會,要人照顧的小孩子。」東方紅日嘆氣,銳利的眼里驀然閃耀復雜的光芒,一瞬間,君明月如月的眸子之中亦有光芒飛閃,不過,兩人都很快地將這些異樣消隱而去。

默然多時,首先打破悶局的是東方紅日故意充得嚴肅的聲音。「好了!別以為引我說話就不用服藥,快把嘴巴張開。」

指頭抓著披散在雙肩的柔軟發尖,不情不願地順從他的意思再次張開唇瓣服藥,偌大的房間靜悄悄的,只有碗匙相踫的聲音。

直到粉彩瓷碗中再倒不出一滴苦藥,東方紅日才放過他,停下手來,看見君明月擰著眉心吐舌頭的樣子既感好笑,又感憐惜。

大手解開掛在腰間的小羊皮袋,拿出一個掌心大小的青花纏枝圓罐,掏出顆糖梅,一手就丟入他口中。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把滿口的苦藥味沖淡,君明月睜圓眸子看著他,甜蜜得什麼都說不出口來,或者,就是他這份粗中帶細的溫柔,令他沉淪十多年,自今依然無法自拔。

「拿著。」東方紅日把圓罐往他手中一塞,站起身。「大哥先回房了,你也好好休息吧,還有,糖梅別吃太多,對身子不……」

言猶未盡,他又好像想起了什麼,頓住聲音。「罷了!你不是孩子了,不阻你,睡吧!」

一拂衣-,擺擺手,轉身便走。模著圓罐,看著他決然的背影,君明月抑郁的眸子始終追隨,密睫下流露著不舍難過……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可以永遠裝成是那個什麼都不懂得的孩子。

東方紅日才走了兩步,守在外面的丫環就叩門,進來稟報。「樓主,那個人又來了,要讓他進來嗎?」

提起半空的麂履頓下來,東方紅日轉身,沒有表情地說。「差點忘記,你的兩位「朋友」,我亦請他們留住樓中了……要見他嗎?」

他不說「他們」,而用「他」,君明月第一個反應是搖頭,不過,仔細想了片刻後,他改變主意,頷首,對那丫環說。「請他進來吧。」

東方紅日定楮看著他半晌,一聲不吭地走到床邊,在那張靠背椅上再次坐下,竟不走了。

看著他的臉色,再想想壽辰那天,他在花園中拂袖而去的情景,君明月在心中細細琢磨,思潮起伏不定,七分不安,三分竊喜。

在丫環的引領下,流芳走進來,剛穿過剔彩百鳥座屏,看見大床的影子,便急不及待地上前。「君兄,你沒事吧?」

樸實的真情,令君明月泛起春花笑意,搖搖頭。「沒大礙了,只是小病而已。」

看著他軟綿綿地倚在床頭,蒼白得有如博粉的臉色,流芳那里放得下心,立刻便伸出手,說。「我幫你看看。」

他的手還未模上君明月身上半片衣角,下方已響起深沉的聲音。「我義弟的病早有大夫看過了,不勞躁心。」

流芳這才留意到東方紅日的存在,看著他凝重如石的背影,不由得退了兩步。

「這也不妨,就多看一次。」君明月微笑著打圓場,卷起衣袖,露出手腕,潔白的肌膚像被月華映照似的反射著潤澤的光暈。

東方紅日利落地翻起被衾,覆在他的手腕上,瞪起一雙鷹眼。「一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何足置信?明月如果擔心病情,就叫大夫再進來一遍。」

說罷,更抬頭向流芳投以冷眼。隔著垂黑紗的簑笠,也可以感到的銳利神光,令人一凜。

眼神來回于東方紅日冷峻的臉色與君明月帶著鼓勵的微笑之間,流芳猶疑片刻,揚手,扯下頭上簑笠。

房內的兩人看了他的舉動都是一怔,君明月便想,好個磊落漢子!

隨著手舉起,落下,及肩的黑發散開,參差不齊的發尾貼著方正的臉頰,飽滿的天庭下,是一雙飛揚的劍眉,筆直的鼻梁左右各有朗朗明目,唇角勾起靦腆的笑容,配上修長挺拔的身軀,樸素的衣著,端是一個俊朗無華的青年人。

見他因一己刁難之言,而扯下簑笠,東方紅日雖然不喜歡他,亦不由暗暗敬佩,當下便抿著嘴,不再多言。

見他收回了銳利的目光,流芳舒出一口氣,再次伸手為君明月把脈,想不到一直對他帶著善意的君明月竟然閃縮起來。

眸子之中帶著的是懷疑,驚訝,或者是其它的東西,流芳並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深邃。

「君兄?」流芳不安地叫一聲,君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被衾拉高,輕聲說。「君某累了,請樓主和少俠出去吧。」

靈敏地察覺到其中不尋常之處的東方紅日,挑起濃眉向流芳平伸右手,作一個先請的姿勢。

流芳還想再對君明月說話,口剛張開,他已經閉上眼楮,只得在東方紅日的監視下依依不舍地離開。

回頭,只見精致的家具全都籠罩在燻香之中,蒙蒙——,什麼都看不清楚。

朱紅游廊,青衣布履,大步前行,接連幾天的烏雲細雨消歇,晨曦金光閃閃,落在來者眼中反而更添困惑。

再拐兩個彎,就是君明月所居寢室,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尋常人應該很高興,不過,對連續三天吃了閉門羹的流芳來說,實在是笑不出來。走走停停,到了雕著花格的門前。

「君兄,我是流芳,可以進來嗎?」抬手,叩門,呆立,與前幾天相比,這次連一句「累了,不想見客。」也沒有傳出來,寢室內別說是聲音,就連呼氣之聲亦不可聞,佇立越久,越感難堪,流芳垂下眼角頹然轉身。

卻聞一聲清脆的落子聲從屋後傳來,從聲推斷,正有人于後園中對奕,反正無所事事,流芳循聲走去,心中暗暗期望,在後園對奕的會是他心中所思的那人。

搖搖頭,暗嘆自己的妄念,舉步繞過回廊,後方依然是大片花圃,只是在花圃中安了鼓形石桌,白石坐墩。

幾天霎雨,令園中的牡丹更嬌艷欲滴,花叢之中,有三人身影,兩者站立,一者安坐。

憑欄細看,牡丹開遍,嬌嬈濃香,卻不及花叢中,石桌旁,坐墩上,那人的一個背影,藍衣細腰,黑瀑披肩乍看如絲。

驀地相見,驚喜之情盈滿心頭,流芳掖起衣,匆匆走出回廊,走近,又恐驚動,只得將腳步放輕。

站在石桌左右的司馬俊,司馬逸兄弟抬頭投以一睨,便漠不關心地垂首,再次看向石桌上的棗木棋盤,又或者是看向坐在棋盤旁邊的人。

一身女乃白瓖藍邊文士服的君明月正低首專注于棋盤上,潔白的雙指執著黑子,貼在頰旁,用玉笄松垮垮地挽著的長發如瀑直瀉肩頭,密睫微斂,眼瞳黑白分明。

痴痴地看著他,流芳只覺得自己快要被吸入他憂郁如潭的深黑之中,就在此時,沉思多時的君明月終于將手上的黑子落下,頭微微一晃,瀲-的波光恰好落在他身上。

「你來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听不出是心里想的是什麼,流芳不由得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君明月對他到底歡迎與否……

吃了幾天閉門羹,起初他以為是東方紅日故意為難,不過,很快他就知道是他多心了。

就連樓中的小丫環都知道自從君明月病倒後,東方紅日除了每天晚上到君明月寢室轉個圈外,鎮日留在書房內閱卷,查看地方上往來的帳簿,還要為上少林的事參加武林大會的事預備,一個忙得連透口氣的時間都沒有的人,只怕不會有心思為難他。

他不想相信剩下來唯一的可能,不過,理智卻告訴他,什麼才是真相……明亮如星的眼楮難過地看著君明月。

在艷陽明耀下,君明月潔白的臉上依然泛著清冷的光暈,輕輕舉起手指著對座。「要不要坐下來?」

想也不用想地用力點點頭,掖起衣坐下,流芳心中的雀躍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俊顏上,劍眉飛揚動人。

待他安坐之後,君明月探長手臂,拈起白子,問。「要下嗎?」

流芳接過,指頭踫到他青蔥的指尖,傳來的微溫令他渾身一震,唯恐失禮,連忙斂眉垂首,看著棋盤上的殘局。

棋盤上早已下了四十來子,白子正處劣勢,流芳凝神多時,下了一著,正落在精妙之處,君明月點頭,亦應了一只。

黑白棋子往來,落子的清脆聲音回響花間,極是動听,待百余子後,君明月輕輕眨動睫扇,道。「少俠的棋下得很好。」

听到他的稱呼,流芳心中有說不出的別扭,眼眸黯然,謙虛地應對。「君兄夸獎了。」

眼角微抬,看見他臉上的沮喪,君明月心中一動。「這幾天在樓中的生活習慣嗎?有沒有為難之處?」

突如其來的軟言關懷,令流芳受寵若驚,忙不迭點頭。「好!很好!」

勾起唇角微笑,君明月再問。「那位姑娘也好吧?」

「她?都好,還與你們的樓主夫人成了手帕之交,就是老纏著要我教她功夫,煩!」

想起她的那股纏勁,流芳苦笑,看她用劍的手法,長輩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家,單是家傳武學就夠她學上一輩子了,何必偏偏糾纏他?

撥開落在眼前的幾綹發絲,淡淡地開口。「難怪她要纏你,誰叫你的武功是「天下正宗」。」

流芳一怔,正要追問,君明月已不給他有說話的機會,平伸右手,道。「該你了。」

垂頭,看向棋盤,只見白子已被重重圍困,蹙眉,沉思良久,流芳不得不搖頭。「我認輸了。」

「哦?」他忽然認輸,君明月不由詫異,看向棋盤。「還未……」

「我棋力不足,白子再怎走都是死棋。」

流芳笑著指向棋盤,雖然未至終局,但是盤上白子早就陷入尷尬的被圍攻局面,強弩之末難逃敗北的局面,既然如此又何切必苦苦支撐?

「如果是我,我會走這一步。」挑起彎眉,君明月伸出潔白的指頭,在虛空中落下幾著。

「先傷己再傷人,這……」眼看君明月不惜失去大片白子,拼出一條血路,流芳不由凜然,觀棋如觀人,外表清冷月兌俗的君明月對奕時竟有如此手段,足可見他在平靜如月的表相下隱藏的激烈性子。

仿佛看不見掛在他俊臉上震撼,君明月勾起唇角糾正。「這應該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再凝神細思,若依他的方法,確可在棋盤上另僻一番新局面,不過,流芳依然搖頭。「這的確是妙著,可惜……」

「與你的性格不合,有失大道?」君明月何等睿智,立刻就將他心中的說話說了出來。

流芳默不作聲地頷首,圍棋是王道之棋,走的應該是光明正道,如依君明月的方法,雖可力挽狂瀾,甚至反敗為勝,卻失卻大道,非仁者所為。

「太過敦厚正直的人總有一天會吃虧的。」君明月的表情平靜得如倒映在鏡面上的明月,聲音既像在覆述事實,又像在輕輕慨嘆。

兩人不若而同地沉默下來,君明月模著袖口精致的藍色瓖邊,淡淡的彎眉蹙在眉心,似乎心不在焉地想著甚麼,好一會後,咬一咬唇說。「過兩天,「春風驕馬樓」上下就要起程上少林參加武林大會,要一起去嗎?」

一听到「少林」這兩個字,流芳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搖頭拒絕,但見君明月揚起眼角,墨黑的眼睫像在風中的羽毛,抖抖顫動。「要和我一起去嗎?流芳……」

就是他永遠帶著憂郁色彩的凝眸,就是他悠長的一聲「流芳」,令他無法吐出任何拒絕的說話,著魔似地點下頭。

得到答應,君明月皎潔的臉孔上泛起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的愁緒……

兩人的一舉一動,全落入花圃對面一雙銳利的鷹目之中,當君明月用流盼的眼神看著流芳時,更有一把婉約的女聲贊嘆。「他們的感情真好!」

聞言,東方紅日壓下濃眉,偏頭,與他一起站在花圃中的是他的妻子,身後還跟了名端著炖品的丫環,和那天被揭穿女扮男裝的錦衣少女。

穿著綠深衣,罩青石色背心的蘇玉翠,向遠方的兩條人影打量了好一會,笑道。「依我看,二叔的病已經沒問題了,很快,夫君又可以過以前的逍遙日子了。」

听出話中有話,東方紅日不動聲色地看著遠方,靜待下文。

「反正夫君批過的帳目,決定了的事,下面的人都會去跑向二叔請示過,沒有問題才去做,那夫君辛苦都是多余的,倒不如好象以往一樣,好好地去飲酒作樂,不必煩心!」

東方紅日濃眉下的一雙鷹目,倏地放出如箭利光,蘇玉翠半點也不在意,反而揚起玉手,從後摟著他的腰,用溫柔的聲音緩緩說。

「……只要有二叔一日,夫君即使什麼都不做,他自然會將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人人都听他的,妾身真的很羨慕夫君有一個能干的好義弟,外面人人都說,「春風驕馬樓」少了誰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少了他。」

幾句說話,句句直刺他心中痛處,東方紅日的臉色綠了大半,眉頭如火燒地高高揚起,滿腔怒火似乎隨時將發。

眼神所及,從座位起來的君明月,正好站不穩身子,在烈日之下模著額頭,晃動兩下,在司馬兄弟的搶前扶持下,又坐了下去。

看著那道弱不勝衣的身影,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東方紅日轉身,將那蘇玉翠推撞得向後跌退幾步。

濃眉下雙眼眯成一線,他沉聲對蘇玉翠說。「-累了!回你的房間休息吧!」

「我的房間……?」在唇邊反復念著他的說話,蘇玉翠倏忽嗤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滿頭金釵銀翠隨之晃動,鈴鐺之聲響個不停。「對!是我的房間,一個已為人妻的孤獨女人的房間,一個丈夫從新婚之後,就不再踏入的房間……」

東方紅日本來鐵青的臉色,因著她的說話而微微變色,看著她幽怨的臉孔,眼中憤怒,內疚,交雜閃過,半晌之後,他默不作聲地轉身走開。

冷硬無情的背影,令蘇玉翠傷心欲絕,雙足發軟,看她身形搖晃,一直好奇地旁觀的錦衣少女忙不迭上前扶助。

「小妹子,你看見嗎?」尖尖十指抓著少女嬌女敕的手腕,痛得她皺起眉頭,掙扎起來,蘇玉翠全不察覺,鳳眼只管盯著遠處君明月的身影,喃喃地說。「那個君明月是個妖孽……你亦要小心點,小心他不動聲色地把你的流芳騙去了。」

「我才不……」錦衣少女立時紅了臉,急急反駁,卻因眼角一轉時,看到她臉時啞然。

那是一張寫滿了她年輕的生命中所陌生的怨恨嫉妒的臉孔。

一個女人竟然嫉妒她丈夫的義弟,少女暗暗咋舌。

白雲飛鳥影,青山枝頭艷。

旗海飄揚,一隊精壯的馬隊候駕在崎嶇的山路之上,抬頭,在滿山遍野,綠草如茵之中,君明月佇立山頭,玉笄橫貫發髻,青絲隨風送游,清冷的眉眼凝視著身前尺許的一塊白石,輕輕張開唇。「娘,孩子見到那人當年抱走的……是個好人,見到他就可以想象當年-為什麼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水色紗袖下的手探出,溫柔地模上石碑,冰冷堅硬的觸感,就如娘生前給他的感覺,不過……無論如何,她始終是他的娘親,亦是一個命途坎坷的女人,搖頭嘆氣,君明月彎身,拿起地上他帶來的青銅酒器。

「我要動身上少林了。娘,-放心!孩兒在-生前未能助-達成的願望,在-死後,亦必如-所願。」

酒灑下,隨著堅定的承諾而在臉上泛起的是解不開的愁緒,放下酒器,恭敬地拜三拜,君明月毅然向身後叫道。「起棺!」

騎在白馬上,遠遠看著,錦衣少女努努唇,對身旁的流芳說。「你看他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上少林前順路拜祭他娘都算了,為什麼要把自己娘親的棺材起出來?」

「阿遙,別亂說話。」流芳立刻壓下聲音責斥。

不過,他雖然制止了阿遙的胡言,但心中不禁存疑,借撫弄馬鬃的動作掩飾,將眼神向右前方的東方紅日飄去,但見他的眉亦蹙了起來,似乎也不明白君明月為何起棺。

眼看棺材被挖出,抬進車隊後方的馬車中,一行人無不暗暗納悶,君明月沒有多加解釋,臉無表情地跨上坐騎,在東方紅日耳邊低聲說了兩句,便下令馬隊起程。

一行人以東方紅日,君明月為首,除了作客的流芳和阿遙外,還有司馬俊,逸兩兄弟,「色使」風四娘與四劍婢,其下緊隨八十騎子弟,個個容貌悍,體形健壯。

馬隊後,拖著三輛馬車,除了最後的馬車用來安放棺木外,另外的兩輛都是用來給女眷與病體初愈的君明月休息的,不過,君明月堅持與他們一同騎馬,馬車反而空了下來。

亦因如此,一路上,造就了流芳與君明月不少交談的機會,君明月偶爾問起他的童年經歷,師承,流芳故然有難言之隱,但亦挑了不少小時候的趣事,與恩師相處的經歷說出來。

君明月听了,往往凝眸沉吟,即使人在身旁,心思亦像已經飄去遙遙遠方,起初,流芳還以為是自己言語之間有不得體的地方令他不悅,但是,不到一天,他又會策馬走近,再次探听。

流芳自然躍雀不已,只覺每次與他交談,就將彼此的距離拉近一分,恨不得將所有往事一股腦地傾倒出來,那叫阿遙的少女卻好像對他倆的親近看不過眼,經常噘著唇在旁邊瘋言瘋語,幸好,兩人都是極有涵養的人,全都一笑置之,如是者幾次,阿遙也自感沒趣,一見他倆走近,就重哼一聲,遠遠走開。

倒是東方紅日不知恁地總是臉色深沉,每次夜宿,都摟著身邊美婢走進馬車內飲酒作樂,傳出的嘻笑聲,叫人臉紅耳赤,不過,「春風驕馬樓」的人好像皆見怪不怪,連君明月亦是平常置之。

早上,與君明月的對話也止于「好」,「很好」,「就照你的意思」幾句說話,與君明月病臥時夜夜噓寒問暖的情景差得遠了。

旁觀多日,流芳終于忍不住問君明月原因,當時君明月輕輕垂頭,定定凝視指尖,好半晌後才幽幽地答他一句。「因為我的病好了……」

不算是答案的答案令流芳怔忡,說不出話來。

其時正是子時,天上月亮的銀光灑地,輕薄的衣袖,修潔的肌膚在明月映照下全都透明起來,只有君明月的心思依然朦朧地藏在影子之內,在流芳眼中,他是那麼地飄逸出塵,亦是那麼地深邃難解。

答案反而帶來更深的疑惑,這是流芳事先所料想不到的。眸光流眄,君明月看著流芳鎖眉思索的俊臉,輕輕地-動如扇的密睫,即使流芳想一生也不會明白……

這不是聰明與否的問題,只因他們根本是天差地別的兩種人,日哥與他在權與情之間所產生的矛盾,又怎是流芳的敦厚所能明白的?

抬頭仰天,緩緩閉上眼簾,用細致的肌膚感受明月清冷的光輝,比起陰晴圓缺的無情月亮,他始終酷愛早上烈陽的光輝,只有那火紅得叫人昏眩的熱力,才可以溫暖他總是沈澱在寒潭里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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