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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 第二章

「好了,排好隊,每個人一百兩。」他揚了揚手上的銀票,無奈的用沙啞的聲音向那群興奮的酒友宣布。

「貪財、貪財。」男人們接過銀票,臉上露出喜孜孜的笑容。

讓他看了就嘆氣,他君子詡的招牌就這樣砸了稀爛。

現在城里沸沸揚揚的傳著,「惟善當鋪的老板君子詡被鬼嚇昏了。」

「還被鬼搬到了城門口前放著,要不是守城的士兵早起床,他早就被寒露凍死了。」

「不只,他脖子還被鬼勒得瘀青一圈,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自此,他「大膽」的威名迅速縮小為「膽小」,靈因寺有鬼的「厲名」卻反而壯大,現在連九個月的女圭女圭都會叫「鬼,鬼,有鬼……」

不要靠近靈因寺成了這城里每個人見面必說的口頭禪。

這就是她的目的嗎?

猶記得她嚴厲的警告——你該怕我的,你不該接近這里,這里是我的地方,擅入則死,尤其是男人。

尤其是男人……她很討厭男人羅?

忍不住模模還系著布條的脖子,那緊勒的感覺還直徘徊不去,他因此而怕她了嗎?

老實講,他不覺得怕,她要真想殺他盡可動手,何必把昏厥的他送到城門口,分明是警告的意味居多,反而讓他覺得掛心的,是她緊勒住他時眼里顯現的恨意。

她為什麼恨?過去的她遭遇了什麼?

莫名的想要知道、想要幫她,不忍見那美麗的臉龐顯現哀愁、展露恨意,那些表情真的跟她一點都不配。

唉!又是一聲嘆息,要怎麼才能跟她做朋友呢?

「喂!你干嘛哀聲嘆氣的?一點都不適合你。」

他不看向酒友,反而看向客棧二樓雅座下來來往往的人潮,「她孤孤單單的在那兒一定很寂寞。」

「你說誰?」

「那鬼。」君子詡很誠實的說。

「啥?」一干男人瞬間後退三步,像見到怪物般的看著他,「你被鬼迷了心竅呀?」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不然哪一個正常人會對一個鬼牽腸掛肚的?

「或許吧!」他不怪他們的反應,因為他也知道自己很奇怪,明明差點被她掐死,還對她念念不忘,極度懷念。

幾個人面面相覷,立刻圍成一團,討論哪里的道士收魂厲害,才能克得住女鬼的勾魂術,尤其是傳聞中非常丑陋的女鬼。

「女鬼,你到底姓啥名啥?為何這麼恨?」君子詡不禁輕輕嘆息,感受到無力幫她的悲哀。

這輕語讓身後的男人異常驚悚,「為了以後我們的食途,我們一定要把他從女鬼手中搶回來。」男人們商量著。

而他只是失神的望著人群,無暇听他們說的話……驀然間,眼下的人潮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一身白衣、垂散的黑發、臉上輕覆薄紗……那身影就像她一樣。

他震驚的站起身,臉孔為她驚懼的睜大,人家不是說鬼見光就會死嗎?怎麼光天化日之下,她竟敢如此大搖大擺的逛街?

危險。

還沒想到答案,他馬上就轉身下樓沖出客棧,臨出門檻前,還出手拿了掌櫃擱在門邊的雨傘,「記帳。」然後沖進人潮,往剛剛看見她的方向沖去。

心兒狂跳、氣息紊亂,他想見她想得不得了,但為了什麼原因?

腦袋里出現了問號。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想去思索,只曉得他想見她,想得不得了。

急急的穿梭在人群里,他終於看到她似雪般的身影,飄飄然的走得極快,不是尋常人走路的速度,但周遭的人群像是沒發覺到她的異常,不,該說好像沒看到她一樣。

果然詭異。

他該怕的,但他卻不怕,滿心只想跟她談話、跟她見面。

「嘿!」他叫,拚命的往前鑽去。

似乎察覺到他在背後,她的身影更是愈走愈快。

眼看迅速的與她拉長距離,心慌的他再也顧不了場合的放聲大叫,「女鬼,你等等我呀!」

路上行人的動作在剎那間凍結,眼光奇異的全放在他身上。

他毫無所覺,仍繼續放腳狂追那迅即離去的雪白身影,「女鬼,我們談談吧?」

可那些目睹他「發瘋」的百姓可不欣賞。

「君二少被鬼迷了心竅。」

「光天化日之下怎會有鬼出現?他怕是瘋了,可憐。」

最新一版的謠言又再度傳揚,迅速的傳開……

但他一向不是在乎謠言的人,無論流傳的內容是什麼,他一向只說自己認定的話,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所以當他想幫這女鬼,他就奮力往前,不管她是人還是鬼。

可是,他跑得喘吁吁、汗涔涔,卻依然追尋不到她,抬頭四望,眼前已是三面環牆的死巷,她能到哪里?

「女鬼,你出來呀!我有話想跟你說。」

回應的只有他的回音,或許她走了,也或許她還在,只是因為要躲他,故意藏身不讓他發現吧?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不然你不會只把我勒昏,還把我送到城門口,出來吧!我們好好談談。」他找了半晌,依然沒有發現任何蹤跡,但他不願意死心,「我知道你不想受到打擾,可我相信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喜歡孤獨,你一個人在那里很孤獨吧?我可以當你的朋友,時常去找你,陪你聊天。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在那里嗎?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我會幫你……」

「住口!」嬌斥的聲音出現,「不用你多管閑事。」

他猛地轉身尋找聲音出處,卻只看見一面牆,鬼果然有穿牆的能耐。

他走近牆,以溫柔的聲音說︰「就是因為沒人多管閑事,你才會孤單的待在那里呀!女鬼,你現身出來,我們好好談談吧!對了,現在太陽很大,你不好現身,是不是?」他打開傘,為她制造蔭涼的影子,「現在你可以放心出來了。」

突然,牆面出現一只縴白的手,打掉他手上的傘。「你太羅唆,走開。」

很詭異的景象,但他還是不怕,反而露出微笑,「我是一片好意。」

「我不需要任何好意。」

他充耳不聞,「這麼大的太陽,你真不該出來,要是被太陽曬化了怎麼辦?像你這麼漂亮的女鬼消失了,很可惜的。」他兀自說著,真的相信她沒有惡意,「不過,你既然出來了,我們就不妨到處看看。對了,不知鬼可不可以吃東西?如果可以,我們可以一起去吃吃飯……」

牆里的她不理睬的轉過身去。這男人太過熱心,熱心得令人厭惡,令人懷疑他的居心。

人類是不可靠的。她想起小時候娘諄諄教誨的話,那時候的娘神志清楚,但臉上卻總是充滿悲傷。听族里的人說,娘相信了人類,愛上了男人,生下了她和她的哥哥,沒想到那個男人帶著哥哥走了,還請道士重創了娘,讓娘接下來數年都活在痛苦之中,從此以後,笑容就不曾出現在娘臉上。

背叛,是世間最深的痛,娘這一生就毀在男人手上。

男人,容易好奇,也容易厭倦,更容易移情別戀。這是娘曾經垂淚的輕語,嚴肅的告誡她小心一切來自人類的善意,因為那善意往往起因於自私的好奇。

眼前這男人顯然就是。

她的心,變得更寒冷了。

「你……不過是對鬼好奇。」就是因為這好奇,所以他想靠近,還露出善意,意圖迷惑她,與她交友,得知所有「鬼」的秘密後,或許還可因此聲名大噪,若是能順利「抓鬼」,他或許還可以公開展示斂財。

哼!人類的那點心眼,她一向看得很清楚。

「我不只好奇,我還滿是善意。」他好高興,他們終於可以交談了。

「哼!」她不信的揚高頭,輕蔑的冷笑,「再羅唆,小心我殺了你。」

「你不會的。」

他為什麼如此自信?

懊惱的看著他的笑臉,為他的不懼感到氣怒,她刻意壓低聲調,用陰冷狠毒的聲音警告,「我會把你碎尸萬段,身首異處。」

「你不會的。」

「憑什麼這麼肯定?」她不是不能殺,而是不想殺。

「如果你想殺我,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而且,你若不想與我交談,盡可以離去,何必還待在這里?」

她的臉仿佛被重拳擊中。

是啊!她如果想走,早就可以穿牆從另一邊離去,何必待在這里听他羅唆?

「所以,你是想要跟人講話的,對不?」

不,慌張的搖頭後退,她無法接受他的說詞。

「你還是不喜歡孤單的。」

不對,她習慣獨自一個,就算全天下只剩下她一人,她也不在乎,她照樣可以過得怡然自得。

「所以……我們當朋友吧?」他朝牆伸出手。

她慌張的往後退。長到這麼大,從沒人朝她伸出手過,就連娘也不曾,一向是她孤獨一人,無論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時候,她都毅然決然的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快樂。

但……真的是這樣嗎?

震驚的發現此刻心湖里竟翻起驚濤駭浪,有股沖動沖擊著她的理智,教她握住他「善意」的手,跟他吐露這長年的孤寂。

不!這是不對的,她不需要同伴,不需要任何憐憫,尤其是來自一個男人。

「走開!」她叫喊。

「我不走,除非你答應我。」

她不可能答應,也不可以答應。「走開。」

她再度大叫,恍然不覺這聲音听起來有多麼絕望。

讓他怎麼也提不起腳步,「不!告訴我,是誰傷了你?你的過去到底有什麼傷心事?」

傷心?

她的心一直都有著傷口。從小時懂事開始,她因為血統不純正而被族人排斥;然後她接著發現娘的心里永遠思念著那個人類男子,以及那個和她血緣相同、卻以人類的身分過得異常順遂的哥哥;在娘的眼里,她永遠不如他們。

而娘也理所當然的忽略她,總是凝視著遠方低喃,「我的兒子呀!娘對不起你。」卻從不察她滴血的心,還有她為博取娘歡心所做的努力。

所以,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注定是孤獨的,孤獨的來,孤獨的去,孤獨的翱翔。

「我不需要任何朋友。」她再度低聲告訴自己。

「什麼?大聲一點,我听不到。」

他的聲音讓她紊亂的心湖變得平靜。夠了,她不需要繼續留在這里跟他羅唆,於是她轉身就走。

「喂!你干嘛不說話?你說話呀!」他敲擊著牆壁。

咚咚的聲響並不能挽回她離去的腳步。

「不管你在不在,我絕不會放棄的,我會去找你,一定會。」

她驀然停下腳步,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放棄?為什麼要來打擾她,攪亂一池春水?

她氣,她惱,舉起手就要施法,再懲罰他一番。

「大家瞧,他在那里,他在對牆壁講話。」

「真是中邪了,大家快把他帶回他家去,請他哥找道士對付。」

巷口出現了戒慎恐懼的一堆人。看來,不需要她動手,他自然就會因為這些人而遠離她。也好,省得她麻煩。

「你們干什麼?放開我,放開我!」他被那群人七手八腳的抓住,強硬的帶離這兒,「女鬼,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去找你,你听到了沒有?」

她臉色大變的看著他努力的掙扎。真是夠了,她為什麼得受他的打擾?為什麼得忍受他那些無聊的羅唆?她再也忍不住的伸手指向他,低喝一聲,「去。」

「轟隆!」一聲,所有人全往後望。

「牆塌了。」有人大叫。

「磚頭飛過來了。」

「大家逃呀!」

就見他們慌張的四處逃竄,獨留他訝然的面對滿天飛磚在他四周砌起方形的高牆,把他關困在里頭,倏忽間,把他整個人給遮了過去。

「好厲害。」他佩服的低語,伸手模模磚牆,還真扎實呢!

「怕了吧?」她得意的在牆外現身。這還不把他嚇得尿流?

「不怕。」他笑嘻嘻的。

「什麼?」她臉色一變,不禁懷疑這個男人的腦袋是否正常,正常人早該嚇死了。

「這只是證明你真的不想傷我,對我沒有惡意。」他依舊很有自信,「否則你剛剛就可以用磚頭把我砸死了。」

她很想,免得面對他的羅唆,徒增麻煩。「很好的建議,不過……我為什麼要听你的?」她也有她的原則。

「不听我的最好,我也不喜歡一個事事附和的朋友。」

「誰要跟你交朋友?」她才不屑。

「我要。」

真是天底下最死皮賴臉的家伙,再跟他羅唆下去也沒用,氣他只是浪費自己的生命而已。

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別跟他計較,他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人類,短短數十年間,生命就會消逝。

想到這里,竟有一絲悵然涌起心間,他很特別,特別到她認為以後會常想起他,無論該與不該。

「男人,你叫什麼名字?」她忍不住問,她該為他的特別加一個名號。

「君子詡,以君子自詡的君子詡。」他高興的說,畢竟互報姓名是種突破呀!

這卻讓她皺起眉頭。沒想到他不但賴皮,且過於有自信,連名字也名副其實。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為什麼我要告訴你?」

「因為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就要告訴我你的,這樣才公平呀!難道你每次都要我女鬼、女鬼的叫你嗎?」

她不是鬼,但她卻不想告訴他真相。

這是為什麼?

「胡美。」清冷的聲音終於出口。

「胡亂美麗的胡美嗎?很貼切喔!不過,我可以叫你美美嗎?听起來比較親切,對不?」

親切?這兩個字讓她的臉龐閃過一絲黯然,她並不需要任何親切。

「你為什麼不講話?」他著急的聲音傳來,「你還在吧?」

「不準再出現在我面前。」該走了,娘還等著她帶回最愛吃的雪花糕呢!「否則,下次就不是關禁閉這麼簡單了。」

這是她最後一次警告,但願他知道「識相」兩個字怎麼寫。

然後,雪白的身影消失。

「美美?美美?」晴空下,只剩他一聲聲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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