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在候 第四章
君仿翊英姿煥發地騎著駿馬來到人煙罕至的湖畔,他從宮中當差返家的路上,正巧遇到要找他的苑府家丁——夏生,夏生說小舞在他們常去的湖畔等他,于是他馬上掉頭趕往湖畔。
無法外出太久的夏生,則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地回到苑府。
君傲翊的心雀躍不已,恨不得能有雙翅膀立刻帶他飛到她身畔,不論她是為了何事找他,他都欣喜若狂。
屬于他們的湖畔四周種植青青垂柳,湖光粼粼,在天氣好的時候,整座湖就像一面明鏡,可以清楚映照出四周景致。
春天時,垂柳青綠,草地上會長出紫色的小花,美得如詩如畫,所以他們三人有事沒事就愛窩在這里,他會認真練著拳腳功夫,熙禎則是調皮的東跑西竄,而小舞則是嘴角噙笑地趴在柔軟的草地上,為他們拍手叫好。
只可惜現不時節不對,沒有青綠的垂柳,也沒有燦爛的花朵。
當他迅速趕到湖畔時,並未見到預期中縴瘦的身影,而是看見兩名灰衣小廝並肩而坐,他愣了下。
達達的馬蹄聲引來兩名小廝注意,其中一人輕盈站起身。
君傲翊望著對方單薄的身影、柔媚且優雅的動作,呼吸猛地一緊,認出她來。
他利落翻身下馬,不若外表展現的那樣自信,緊張地走向她。
苑舞秋回頭看著信步朝她而來的君傲翊,他每一步皆自信滿滿,神情泰然自若,好似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難得倒他。
她內疚地望向他的傷。「你的傷還很疼嗎?」
「本來就不會疼。你怎麼會打扮成小廝?」君傲翊仍舊一臉的不在意,深幽的黑眸不著痕跡貪婪地凝望她,即使是扮成最不起眼的小廝,她仍舊美得清麗絕倫。
「這樣打扮才不會引起他人注意。」為了不被家人發現,春雨跟乎日交情好的家丁夏生借了兩套衣袍,讓她們倆換上,夏生領著兩人偷偷溜出後門,三人分頭走,她和春雨到湖畔,夏生則去通知君傲砠來此與她見面。
春雨見兩人有話要說,悄悄退到遠一點的大石旁。
君傲翊輕頷首,她的容貌太易于辨認,假如以平日裝扮出現在大街上,肯定會有不少人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街道仍舊熱鬧,完全不見半年前的紛紛擾擾……算了,我約你來是想拿藥給你。」她用力甩甩頭,不去想這些傷心事,將裝有藥粉的小瓷瓶遞給他,心中有愧,不管他們上的傷還會不會痛,不管她是否還有埋怨,她都要為他的傷負責。
君仿翊按過藥,語重心長道︰「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重要的是珍惜當下,別陷溺于幽暗不願走出來。」
苑舞秋偏頭問︰「你這是在說我嗎?」
「我很懷念過去那個開朗愛笑的小舞。」他定定看著她,並不否認。
「不僅你懷念,我也很想她,但是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總是無憂無慮、丌朗愛笑,被眾人所喜愛的苑舞秋已經死了……」恍恍惚惚、迷迷蒙蒙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泊,回憶起曾有的歡笑,仿佛置身夢中。
聞言,君傲翊惱怒低斥。「不許你這般咒自己,苑舞秋沒有死,她仍舊在我眼前活得好好的。」
「你確定在你眼前的是活人,而不是一抹幽魂?」她真有從極度的哀痛中活下來嗎?
過于頹喪的口吻教他驚慌,他猛地伸手拉住她,嚴厲地一字字說道︰「我拉得住你,是你還活著最好的證據,你可以將滿腔不滿盡情發泄在我身上,就是不要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苑舞秋怔怔望著他,于黑眸中捕捉到一絲焦急。他這是在為她擔心?為什麼?
他們還算是朋友嗎?她不知所措地甩開他的手。「你別理我。」
「我不能撇下你。」望著不再感受到她溫暖的手掌,心頭一陣空虛,他默然縮回手。
「有什麼不能的?所有我以為不會撇下我的人,全都狠心撇下我掉頭離去,祺哥哥是這樣、我爹娘和哥哥也是這樣。你若聰明,就該和他們一樣,不要管我、不要理我,就當這世間沒有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好委屈、好難過,她大聲對他咆哮,吼出所有不滿。
「你就在我眼前,要我如何當這世間沒有你?」她就活生生住在他心里,他如何割舍得下她?
「只要你願意,便能輕易辦到。」他干脆和其他人一樣,她或許會好過些。「但我並不願意。」要撇下她、當她不存在,除非他死。
「所以你是傻瓜。」她嘲笑他。
君傲翊聳聳肩。「我不介意當傻瓜。」
「我非常介意,我不懂你究竟在堅持什麼。」
君傲翊望著她,唇角噙著無奈的笑意,深邃黑眸深埋著對她的憐惜與珍愛。熾熱如烈火般的注視,教苑舞秋渾身一震,她怎麼都想不到向來冷淡的他會以這般狂熱的眼神看她,會是她會錯意嗎?
肯定是看錯了,他們相識十四年,始終玩在一塊兒,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會對她產生情愫,這絕對不可能。
發現滿腔難以掩飾的情感嚇著她,他立即收回火熱的目光,轉頭望向不遠處起伏的山巒,以再平靜不過的口吻道︰「我們是朋友,我不能對朋友的脆弱無助視而不見。」
果然是看錯了,瞧他一如往常的冷漠平靜,她放心的松了口氣。
「即使朋友的傷痛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你仍要固執己見?」她忍不住出言譏諷。
「對。」他回答得簡單明了,不管她怎麼說,他都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苑舞秋氣惱地瞪他,雙拳緊握在身側,腳尖忿怒的踢著枯黃的雜草,事實上她正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控打他。
他在她身邊,她完全沒辦法冷靜下來,紛亂的腦袋更加紛亂,一股莫名激昂的情緒宛如猛獸,就要破柙而出,狠狠撲向他。
「你真是固執得無可救藥。」
「是啊,我的確是無可救藥。」他白嘲一笑,對她的愛,宛如劇毒,已經沁人體膚,深入骨血,早就無力回天。
她抿著唇瞪他,再次發現他的意志之強大,並非她所能左右動搖。
「總之我今天找你出來,只是想拿藥給你,既然藥已經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你要去哪兒?」她身邊只有春雨陪著,他實在無法放心。
苑舞秋遲疑了,猶豫著是否要說實話,一會兒後才坦然告知︰「我要去‘金織坊’。」
「你怎麼會突然想去‘金織坊’?」他不認為她是想裁制新衣袍,她到「金織坊是另有目的。
苑舞秋陷入好長的沉默,就在君傲翊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以低如蚊蚋的聲音說︰「……我的嫁衣……」
君傲翊渾身一震,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及她的嫁衣,心頭一陣酸。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且開始哽咽。「出事前,禎哥哥讓‘金織坊’裁制我們在大喜之日所要穿的衣袍,可意外來得太突然,我們來不及取回衣袍。」
先前她的思緒太過混亂,也太過悲傷,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才能見到秧哥哥,如何才能讓他安然度過難關,壓根兒無暇顧及嫁衣的事,直到現不比較平靜,也接受了事實,才想起祺哥哥留下的愛還在「金織坊」未取。
君仿翊想起了小舞與熙禎要成親前的那一段日子,表面上他如往常進宮當差,一派輕松自在,事實上他的心痛苦難言。
他只能鞭策自己不斷練武,借由身體的疲累,讓他的心不再疼痛欲裂,但結果不如預期,他的心依舊痛得厲害,望著她甜蜜的對熙祺綻放嬌靨,他更是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他極力維持語氣平和。「我陪你一塊兒去。」
她用力咽下心頭的酸楚,低頭瞪著腳上沾了上與碎草屑的鞋子,清了清喉嚨,找借口拒絕。「春雨會陪我去。」
「你們才兩個人,我不放心。」實話是,不管她要不要,他都想多陪伴在她身邊。
「我們既不打架也不鬧事,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她萬股倜悵的想著,那個喜歡打架鬧得天翻地覆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不曉得他在龍恩寺過得好不好,肯定不會好到哪兒去,畢竟他向來狂放不羈,厭惡遭受拘束。
「你們安分守己,並不表示別人不會找你們麻煩,京城龍蛇雜處,多的是地痞流氓,依你們現下的裝扮,正投地痞流氓所好。」他說得理所當然,不使人起疑。
苑舞秋疑惑地看著自己的裝扮,不明白為何她扮成小廝會被找麻煩,她依然是她不是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有許多人喜歡恃強凌弱。」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人的身份一變,很多事也就跟著改變。」她自己就曾經歷過,嘗盡人情冷暖。
「況且你也不想引入注目,由我陪著,旁人當你和春雨是我的小廝,壓根兒就不會猜到你的真實身份。」
苑舞秋不得不同意他說得很有道理,有他陪伴,放眼全京城,絕對沒人敢找她麻煩。
她嘆了口氣,無奈道︰「你說得不錯,看來我確實得麻煩你了。」
苑舞秋內心的感受十分復雜,想將他推離,偏生推不開,她退,他便進,且是步步進逼,她已經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團糾結了。
「不麻煩。」他搖了搖頭,巴不得她能一直麻煩他。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天外飛來一筆。
「什麼事?」
「假如有一天,聖上下旨要你押著我到某一座深山古寺出家為尼,你應該也會為聖上辦得妥妥當當的吧?」
「你沒做錯事,聖上不會那樣待你。」他結實被她的話嚇著,月兌口說出違心之論。
所謂伴君如伴虎,誰也料不準聖上會不會又突然惱怒,擬下命她出家的聖旨。
他為此驚惶不安,深恐惡夢成真,倘若真是如此,那不僅是折磨熙禎,對他也是種殘忍折磨,他絕對沒辦法眼睜睜看她出家為尼,就算會違逆聖旨犯下殺頭大罪,他都會拼死護她。
「假若真是如此,我爹娘和哥哥也不會怕到不敢接近我了。」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們是一時沒想清楚才會如此。」對于她家人的反應,君傲翊感到不齒,也慍怒不已。
「你說錯了,他們就是想得太通透才會如此,這是我必須面對的事實,我不會再為此傷心難過,只要爹娘和哥哥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吧。」她無所謂的聳了聳肩,仿佛心志已鍛鏈得剛硬,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小舞……」
「我們到‘金織坊’去吧。」她轉移話題。
「走吧。」君傲翊惱自己無力改變她家人的態度,她受的傷害夠多了,在這個時候,家人該緊緊守在她身邊保護她、照顧她才對,結果他們卻選擇對她視而不見,難道他們一點都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苑舞秋喚春雨過來,一副沒事樣。
君傲翊暗暗長嘆了口氣,綁縛她的枷鎖如此沉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解開這道快將她壓垮的枷鎖,見她重拾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