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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到 第一章

先帝酷,遴選官員首重容貌體態,倘非美形者,即便才高八斗亦不錄用,是以先帝在位十一年間,朝中官員無論男女,無一不具美色,唯有一人例外。

──不著人撰《皇朝見聞錄?帝王殊癖卷之三》

帝京大街上,一輛牛車正不疾不徐地駛向皇城的方向。

系在牛頸上的銅鈴當當作響,隨著拉車的牛只緩緩前行,讓人遠遠地就知道牛車的所在。

人們一听那牛鈴聲,便互相奔走知會︰「婁相回京了!」

再接著,呼朋引伴的人群紛紛往牛車行進的大街上聚集,很快地,街道上便擠滿了人群,教牛車無法再前進。

駕車的車夫不得已只好停車,回首喊道︰「大人,沒法再往前走了。」

「唔。」拱形的木造車廂里傳出男子沉著的嗓音。「我下車用走的吧。」

不待車夫幫忙拉開布簾,車里的人已經步下牛車;一身黑色官服雖然素雅,官服的綢緞質料卻彰顯出他地位的不凡。

此人正是皇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年近三十,正值青年,高的身量使他在群眾中顯得鶴立雞群。

對著群眾,他溫雅笑問︰「婁歡在此,請問諸位有何事賜教?」聲音也如同他的牛車一般,不疾不徐,帶著關懷的暖意,教人如沐春風。

他是皇朝新任的宰相,上任執政不過六年,卻已經成為百姓口中最津津樂道的朝中人物。

甫上任,他便在朝廷配給官員的牛車上裝上銅鈴,讓人隨時可以「聞聲」找得到他,實時向他陳情反應。這項與眾不同的作風,起初讓他備受嘲弄,但一年後,他成為民心向背的指標。

在人們眼中,婁相從來不會包容官僚的陋習,而且愛民如子,因此人們直呼他的姓,稱他為「婁相」,彷佛他是他們的兄弟或鄉親一般。

短短六年,婁相之名已遠播四海,教海外四方的鄰國不敢小覷這位青年宰相在皇朝的積極作為與革新。

除了政績卓著之外,更教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臉上那從不摘除的面具。

據聞十一年前,當時才剛及第、旋即被召入東宮擔任太子少傅的婁相,臉上便戴著一副足以遮住他半張臉孔的面具,除了兩只炯炯的眼眸與高挺的鼻梁外,僅僅露出一抹薄厚適中、線條堅毅的嘴唇。

為了這美麗的唇,教皇朝的人們,上自官員,下至百姓,舉國上下,皆樂此不疲地猜測起婁歡終年戴著一副面具的原因。

人們還記得,先帝有個特殊的癖好,就是特別,並非是指擴充後宮,或者男女通吃那方面的,純粹就只是酷愛美色。

那使得有一段時間,朝廷在遴選官員時,以色貌作為選才的第一標準,其次才是個人的才干;因此,皇朝曾經擁有一批相貌外型皆超乎水平的年輕官員,而那批官員,現在都已經取代了老臣,成為國家的棟梁了。

誰都沒有料到,這位的先帝竟會在一次畋獵中墜馬崩殂;突然間,政權移轉給年僅六歲的太子。

皇朝邁入開國以來的第四代,當時四方鄰國虎視眈眈,國家卻在風雨飄搖中走向誰也沒能想象得到的穩定局面。時至今日,也已經過了十年啦。

當時即位的幼主,如今已是十六歲的少年帝王。

而當年輔佐太子登基的三師──少傅、少師、少保,如今則分掌國家大權,深受帝王信任。

有婁歡在朝的一天,皇朝的百姓們深深相信,這還只是皇朝走向盛世的開始,未來的日子只會更好,不會更壞。畢竟,有婁相在啊。

話說回來,既然婁歡當年登科時,還是那的先帝在位期間,那麼,那副面具底下的容貌,到底是丑還是美?

若是美,何必戴著面具掩蓋麗容?若是丑,可坦露出來的那張嘴唇,卻又美得引人遐思,難以想象如此完美的唇,會搭上一張丑陋的臉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丑,婁相的心腸是為著百姓著想的。也許,這也就夠了。

只是,這鐵面宰相渾身是謎,可不止民間的百姓們對他充滿臆測,就連朝中群臣也滿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婁歡的牛車才剛剛進皇城,下了車,尚未走進宮中,就听見在內閣值勤的官員們急切地喊道︰「相爺來了!」

婁歡心里一嘆,往眾臣平日議事所在的政務廳走去。

「諸位大人日安。」他主動打著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飛快掃視過大臣們頭上那簪了一朵朵艷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嘆息一聲。

不過才離京三天,與冬官長一起視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進度,宮里頭的那位貴人,就把握住機會玩樂了嗎?

群臣們以掌理國家禮制的春官長為首,紛紛圍繞著婁歡,抱怨道︰

「婁相,你才出城三天,我們就接到了三道聖旨。其中一道聖旨命令群臣帽上開花,否則不準入宮,所以我們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我皇朝群臣朝服素來莊重肅穆,插上了這一朵花,斯文盡失啊。」

掌軍政的夏官長也說︰「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將全國服役人口從丁口改以戶口計算。這樣做恐怕將會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國家的安定。有道是君無戲言,下官著實不知該如何執行這樣的命令,卻又不能違背陛下旨意。」

「還有……」管理國家刑殺的秋官長也加入陳情的行列。「陛下還下旨要往後早上的朝議每隔五日就休會一次,說是體恤群臣辛勞,而他身先士卒,今天就沒來參加早朝。歷來不早朝的君王最終都成了昏庸的國君,只怕殷鑒不遠啊……」

身為國之首輔,接收著群長的抱怨,婁歡無奈笑問︰「各位大人辛苦了,請問--太師呢?」

春官長回答了這個問題。「太師說他管不動陛下這愛下聖旨的小小癖好,叫我們別拿這些小事煩他。我們也只好忍著,就等相爺回來,勸勸陛下。畢竟相爺身兼太傅之職,是帝師,陛下多少會听進您的勸告。」

「我知道了。」可看著大臣帽上開的大紅花時,婁歡忍不住笑道︰「朝議和兵役的事,我會再問清楚;不過--春官長,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紅花,其實不難看--御花園應該開了不少春日的花兒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大臣們聞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婁歡的看法。「確實是還滿有朝氣的,可……不能老讓陛下這樣隨心所欲啊。」

「是我的錯,婁歡向諸位道歉了。」

「啊,不,怎麼會是婁相的錯呢。」群臣紛紛搖頭。

婁歡溫溫一哂,再度搖頭。「不,這真的是我的錯。」

婁歡才走到御花園,另一名紅袍男子便迎面而來。

「你听說了吧,那三道聖旨的事?」

「听說了。」婁歡看著來人,點頭道。

「這是你的錯喔。」

「我不敢推卸責任,邵太師。」

「既然你知錯了,我也就不多說。可是你自己造成的問題,你自己要處理。」

婁歡沒有絲毫不悅,只說︰「當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師。我教他怎麼做事,你教他怎麼讀書,倘若他今天沒把書讀好,是你的責任,可是他今天居然拿聖旨來開玩笑,則是我的疏失--他在哪里?」

「听見你提早回來,老早躲起來了。」

「太保呢?」

太師聞言,一雙鳳目微動。「也躲起來了吧。說不定正一起在擬另一道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點找到他。」婁歡說著,便轉往御花園深處走去,回頭望著太師,他挑眉問︰「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貴為太師的男子冷淡地拒絕。

「也好,我們各自忙吧。」婁歡拱手道,隨即轉身離開,各自忙去。

那確實是婁歡的錯。他身為帝師,當今帝王可說是由他一手提攜長大的,他的許多觀念,來自于他的教導。

只是當年幼主即位,為了保住這年幼的國君,便已經費了太多的氣力,以致于,沒有注意到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與帝王太傅之職,讓他得以在皇宮中自由來去。在他人眼中看來,他權傾一時,唯有婁歡自知這權力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與代價。

憑借著對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過御苑,來到他年幼時居住的東宮。

國君尚未大婚,目前東宮無主,只有宮人在此整理環境,見到婁歡,紛紛屈膝行禮,正要問候,婁歡搖頭示意宮人們噤聲,隨即自行走進書房里。

書房靜悄無人,窗扉朝外推開,吹進略帶涼意的春風。

婁歡走到窗邊,倚窗望著外頭的景致道︰「日子過得真快呢,轉眼間,殘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著糖漬蜜棗的金袍少年驀地仰頭一看,怔住。

「慢慢吃,別噎到了。」婁歡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棗,雙手黏乎乎,一時間找不到擦手的東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婁歡從衣帶里翻出一方潔淨的汗巾遞給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淨手上的糖漬,原本有些心虛的表情在下一瞬間已轉為鎮定。「太傅,你提早回來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還順利吧?」

許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盡管婁歡已是一國宰相,卻仍身兼太傅之職。他當帝王的老師比當宰相更有資歷。

「有冬官長親自監督工程,自然是順利的。」他瞅著少年,很清楚他之所以命他出城監督工程,不過是想圖個清閑。沒人在他耳邊進言督促,日子當然快活。

「嘿。」少年模模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為,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過是順著他的意,偶爾縱容他罷了。「你沿路走來,見到太保沒有?」

早先他們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見太保過來找他。明明,他沒躲藏得很隱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說,太傅,都知道該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個正著?

捕捉到婁歡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許笑意,少年已經懊惱地想到︰「啊,該不會……又騙我!」說要陪他玩,自己卻反而躲起來睡覺偷懶,好個太保!

婁歡只是一笑,伸出手遞到窗口道︰「進來吧,陛下,我們君臣談一談。」

少年瞪著婁歡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間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這是他的國家,除非越過邊界,否則不論走到哪里,他都是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陽光下,少年的發色偏棕帶金,一對眼眸燦爛如星。

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將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進他躲也躲不開的處境。「說吧,大臣們又跟你說了我什麼事?」

婁歡瞇眼微笑道︰「臣听說陛下日前下了三道聖旨。」

「是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無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喚道。

「臣在。」

「我是帝王嗎?」他詰問。

「陛下當然是帝王。」

「一個帝王沒有權力下旨詔令群臣嗎?」他又詰問。

「當然有。」

「那麼,這三道聖旨,哪里錯了?」少年挑起眉眼,俊麗如春天的桃花。

婁歡微微一哂時,牽動了面具底下那線條分明的唇瓣。他當然認得這個少年想要轉移焦點時的表情。「下旨詔令,確實是帝王的權柄,但是--」

一听到「但是」這兩個字,少年便知道接下來是一連串的訓話。他趕緊打斷婁歡的話,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為,本朝的官服太嚴肅、征兵太嚴苛、朝議太繁瑣,朕有意改革國政,為皇朝建立一番新氣象,有何不可?」特別強調他天子的身分,說得好理直氣壯啊,心底直想給自己鼓掌叫好。

婁歡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視了少年好半晌,隨即凝眸笑道︰「臣畢竟教得還不錯,不是嗎?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應、如此機智的說詞、如此有條理的分析……」短暫的沉吟,有技巧地,讓那沉默發酵。

直至少年兩耳染上薄紅。「如果你是意圖讓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認識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婁歡從來沒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這都是你的錯。」既然他的所作所為不被太傅贊同,干脆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確實知錯。」婁歡坦承自己的錯誤。他知道,是他把這個年幼即位的君王教導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所以,倘若這一國之君有任何的差錯,那麼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會推卸責任;而既然錯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願意承認自己的作為替群臣帶來困擾--更或者,還有一點樂于見到那樣小小的紛亂。收攝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對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目光,他克制著嘴角的隱隱怞動,問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個昏君嗎?」

他必定是縱容他的,否則怎會放任這小小的伎倆在他眼底施展?婁歡以他一貫的溫和微笑回答道︰「不是。還不是。」

「喔。」不覺得後面那三個字有點多余?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點的語氣來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嗎?不甘心,繼續挖陷阱。

少年又問︰「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該是個明君嘍?」

太傅仍然溫溫地笑著。「還不是;但,有可能。」

會不會太過模稜兩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豎起雙眉。

「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朕經營皇朝十年,這國家還不夠繁華富庶?」他已經很努力了,不是嗎?

婁歡只是微笑。「確實,這十年來海內升平,邊境無事,百姓生活安定,可還稱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為明君,也得看往後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論定。」

「你好大膽,婁歡!」竟敢說出這麼不中听的話。想到要被綁在皇位上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長的日子怎可以不培養一點嗜好?還怪他亂下聖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嗎?」

是沒錯,而他也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可仔細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瞇起眼,像是突然發現什麼似地,瞪著婁歡的鬢邊。「你的黑發里有銀絲了。你打算陪朕再躁勞幾年?」

倘若沒有這個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還有命站在這里,耍弄些小小的任性?

這男人,今年尚不過三十吧?他真打算一輩子把自己貢獻給這個國家?

天底下哪來如此令人感動的忠誠?他這皇朝之君,何德何能?

婁歡沒有絲毫的動搖,甚至沒有伸手去撫觸自己摻了些許銀絲的發。

他只道︰「既然陛下也能體恤臣子的辛勞,那麼,可否來討論一下那三道聖旨該怎麼處理?您可知道,有時候大臣們並不喜歡太過突然的決策?」

說到最後,終究還是躲不掉啊。每次都是如此。這男人,是否早已看出,他之所以下那些聖旨,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期待著……什麼呢?或許是期待像現在這樣的時刻?

略帶稚氣地噘了噘嘴,少年道︰「我有我的立場。」一時間忘記繼續端著帝王的架子,自稱起「我」來了。「不知道是誰教導過我,做一個君王,不能老讓臣子猜出心底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練習啊,不想讓自己那麼容易被看穿,可怎麼好像……在太傅面前,他還沒有成功地隱藏過?

婁歡對這些話當然不陌生,他躬身答道︰「以老師的立場來看,陛下學得很好。」

「可不是嗎?」很難不承認,今日他的性格,有一半可說是婁歡教出來的啊。正因為如此,才會想,不想一直這麼下去……

想知道,有什麼事,是可以真正讓這男人驚慌失措的?

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見到他真正的面貌,而不是老對著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徒勞抵抗。

「太傅,你是我父皇在位時登科的吧?」終究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听說民間百姓對你面具底下的面貌有許多有意思的猜測,不知道,哪一種說詞比較接近真相?」好想知道那張面具底下到底藏了些什麼,讓婁歡總是如此神秘。

對于一個帝王問出這人人都想知道的問題,婁歡只是輕輕一笑。

「陛下如此體察民意,是皇朝臣民之福,萬歲萬萬歲。」

好一記回馬槍!少年帝王一時語塞。早該知道,這家伙腦袋里裝的東西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話說回來,當初入他東宮,教他育他長他的三師,如今則是他的太師、太保與太傅,其中一人又身兼了皇朝的宰相。這三個人,似乎沒一個是普通的……

總覺得,他的三位老師,個個渾身是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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