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見 第六章
先生貴姓?
「高朗秋。」他曬得黝黑的臉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羅洲,我們再次相遇,這回我問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
我四月分的時候抵達澳大利亞,看了袋鼠和毛利人的部落。
很遺憾他說對了,他們喜歡哺侞能力較強的女人,幸好這並不影響我與他們之間友誼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昆士蘭適應、學習牧場的生活。蘭多是牧場主人的長子,也是我的馬術教練,五月中旬我離開牧場時,已經學會了駕馭馬匹和幫牛只擠女乃。
我原本五月初就準備離開,但我委托當地旅社替我辦的紐西蘭簽證遲了幾天才下來,所以離開的時間比預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這幾天來寫稿,寫完了就用e-mail寄給公司。有一度我幾乎忘記我來到這里的目的,幸好我終究想了起來。
在紐西蘭我只待了十來天,其中有一半的時間花在拜訪它周圍的小島。
我在澳洲的時候天天曬太陽,卻沒有曬傷,來到紐西蘭時,天氣轉陰,我一時大意忘了防曬,結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臉就紅得快月兌皮了。
我是帶著曬傷到印尼的。
這里的赤道型氣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樣,它沒有季節變化,只有早晚溫差。
一個多島的國家,著名的觀光勝地峇里島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佔。
當地的婦女原本是果著上身的,沒有穿衣服的她們在自己的島上絕對不會招來異色的眼光,這是個絕對自由的人間天堂。
然而隨著觀光產業興起,大批的游客卻無法用單純的眼光來看待她們赤果的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絕外地游客的異色眼光。
文明社會向來習慣把單純的東西變得復雜。
許多年前,一個歐洲畫家來到這個島上,驚訝於這片土地的淳樸之美,他替一位照顧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麗的少女繪像,在畫畫的過程里,畫家愛上了她——
我在市集里听到這個故事,講故事的人沒把故事講完就離開了,我試圖揣想畫家與少女後來的遭遇,但發現想得到的都是悲劇性的結尾,便放棄不再想了。
不管畫家和少女後來如何,起碼我對他們的印象是停留在一個男人墜入愛河的純粹喜悅,而不是死亡與分離。
我在島上的休閑飯店住了四天,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潔白的沙灘上發呆和看來來去去的人,猜想著他們來自什麼地方,又為什麼原因而來。
第五天,我將大多數行李和手提電腦寄放在飯店保險櫃里,只收拾了幾件輕便的衣物和必備藥品,便跳上一艘開往婆羅洲的船。
婆羅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熱帶雨林,是不適合在文明社會里生活太久的人們進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紐西蘭的醫院里注射了瘧疾的疫苗,希望這能幫助我從雨林里平安出來。
我打算展開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於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這艘船是普通的漁船,不是游艇或郵輪之類的,駕駛員是當地的漁民,我給了佣金,要求跟他們同行。
船並沒有馬上開,問了一個略懂英文的船員,他告訴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會開。這艘船本來是那群還沒上船的人包下來的。
我走到遮陽蓬下等待,猜想待會兒是誰會來。
有人打開了船上的收音機,音箱里飄出一個南洋女子的慵懶歌聲,懶洋洋的天氣與懶洋洋的情調,令人不禁想閉上眼楮,在隨著海浪擺蕩的小船上飄。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張摺疊椅上,閉著眼,嘗試用觸覺感受溫度和風,用嗅覺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陽光下蒸騰的汗水,用听覺感覺身邊人們雜沓的腳步聲和他們聲音里的情緒——這些是我張開眼楮時所無法感覺到的,我訝異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搖晃,或許是因為有一波浪打了過來,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來客的來臨。
在一聲聲搬運物品的吆喝聲中,我知道我們等的最後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數不少,我听見幾句英文飄蕩在悶熱的空氣中。
我好奇地睜開眼楮,戴上一頂我剛買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頭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陸續登上船,詢問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國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隊,他們制作的影片性質有點像是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常播的那種。
他們也是要去婆羅洲嗎?他們去那里拍攝什麼?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張望,大膽地打量著這群年齡大約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間的外國人。說來好笑,在印尼這個地方,我也是外國人,然而我自己卻沒有身為「外國人」的自覺,看到膚色、發色不同的人種,直覺就將他們劃分歸類。
似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目光,一個穿著短袖卡其襯衫和長褲的金發男人朝我投來一個友善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過來。
「嗨,你好,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人搭這艘船。」
我用英文說︰「我也不知道,船長大概是認為多載一個乘客就可以多賺一點燃料費。」
「該死,我早知道他們嫌我們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衛•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衛。」
我說︰「我是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聲,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紳士地吻了一下。
「很榮幸認識你,女士。」他頓了頓,眼中跳出一抹頑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說︰「不過我懂中文,所以我會叫你『亞樹』,希望你不會介意。你來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許久沒听見的中文說︰「我不會拒絕一個將中文說得如此字正腔圓的金發師哥。嗨,大衛,很榮幸認識你,我來自台灣。」
就這樣,我交到了一個朋友。
旅行有時候會讓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許不見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溫暖的那一種。
大衛很快地將他們其他成員一一介紹給我。這群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不等的男人竟然沒有一個來自相同的國家!
金發的大衛是美國人,舊金山出生,年紀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樣壯碩的山卓來自愛爾蘭,今年已經四十六歲,是成員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皮膚較白、頭發偏褐色的法蘭克年紀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歲,他在瑞士出生,卻在法國成長。
還有一個成員在岸上還沒登船,大衛說這個人跟我一樣是黑發、黑眼的東方人,也來自台灣,不過目前並不住在那里。
所以這個team簡直就是一個聯合國,而且他們都未婚。
大衛告訴我,他們正在為全球各地的熱帶雨林拍攝記錄片,上個月他們才剛剛結束在亞馬遜雨林里的探險,略事休息後便飛來印尼。
他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個最後登船、與我有著相同發色和眼楮的人。
「是史帝夫,他來了。」大衛在我身邊說。
我往大衛指示的方向看去時,史帝夫已經登船了。
他戴著一頂寬邊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質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褲,腳上則踩著一雙有多處磨損的短統靴,的兩條強健胳臂被太陽曬得黝黑。
他背對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說話,距離太遠,陽光太熾熱,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讓視線清楚一些。
大衛突然喊了一聲︰「史帝夫,來一下,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長開船,船開始移動以後,他邁步朝大衛和我走了過來。
他邁步的姿態放逸不羈,寬大的帽恰在他臉上造成一道陰影,在陽光下,我只看得見他那張似乎慣於譏誚的薄唇和下巴。
這個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讓我不舒服。
我絞著手指,等著迎戰可能到來的攻擊。是的,攻擊。我的直覺警告我,這男人攻擊性太強。
他終於來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帶給我某種壓迫感,我不服輸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見他伸手摘掉他那頂礙眼的帽子。
我隨即瞪大了眼,他卻笑了,他一笑,那懸在他嘴角的譏誚就統統不見了。
烏雲散去,但他的嘴巴還是很壞。
「看看是誰,我幾乎認不出你了,你曬得好黑。」
我還沒反應過來,大衛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啊!」
他的反應是挑起一邊眉毛。
「不,我們不認識。」我看著他,笑問︰「先生貴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笑著要開口,不料大衛竟搶著替我答話︰「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時我啼笑皆非。「齊亞樹——齊家的齊,亞洲的亞,樹木的樹。」我補充。
他伸出手。「很榮幸認識你,『齊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榮幸認識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禮的中國人。
不過,我們「總算」是認識了。
命運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說這次分別之後,我們不會再相見。
§§§
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對付,為了不讓自已成為蚊子的大餐,我們決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陸,今晚則在船上過夜。不過這艘船只有一間簡陋的艙房,我懷疑晚上我們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決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時,船在岸邊漂流,在甲板上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陽光的威力已經稍減,迎面吹來的海風帶來些許涼意。
我穿著在觀光區買來的涼鞋,坐在船尾吹風。
海面很平靜,遠處有幾艘船已經亮了船燈,偶爾船身會隨著海浪晃動,但幅度很小,感覺上就像被輕輕推著的搖籃。
臉頰突然一冰,我嚇了一跳,轉身去看,發現大衛站在那里,手里拿著兩罐冰啤酒。
他丟給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
「謝謝。」我打開拉環,喝了口啤酒。
「一個人躲在這里,在想什麼?」
「什麼都不想,」我說︰「我在等日落。」
我把視線投向海平面的盡頭,一個失去火焰的太陽正懸在上方,仿佛隨時都會沉下海去。
大衛沉默了會兒,才說︰「我真好奇,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
「不知道,」我搖搖頭,想了又想,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把地圖攤開,拿飛鏢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視線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補充︰「也是真的。」
大衛滿臉問號。「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來真亦假。」從《紅樓夢》偷來一句。見大衛滿腦子問號,我笑說︰「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來是真的,射飛鏢的事情則是假的。」
「怎麼會?你怎麼會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麼誰會知道?」
我歪著頭將一堆問句消化掉,才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看大衛顯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釋說︰「我沒有歸屬感,我在台北沒有找到,在這里也沒有,我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有跟沒有之間有什麼差別,這讓我必須離開。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動消失不見。」說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衛喃喃地說︰「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覺。我很喜歡旅行,現在這工作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我還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經驗。」
我看著他,沒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臉上找到幾許滄桑,下意識的,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孔。「你享受這種感覺嗎?」
他一口氣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許吧,但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必須時常跟情人說再見,還有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她們面前的感覺。最要命的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們面前,她們很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大衛說得咬牙切齒,我卻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瞪大眼。「這麼悲慘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笑得這麼大聲,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提著我的後領將我拉了起來。「嘿,小姐,有點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聲。「對……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嘲笑的意思。」
大衛依然抿著嘴。「你以為這樣就能補償我受傷的心靈嗎?」
「補償?」我挑了挑眉。
他咧開嘴,將臉頰傾向我,意圖非常明顯。「一個吻,我就原諒你。」
我笑意濃濃地看著他,說︰「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更不確定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忘了你,所以這個吻,最好還是保留起來,你覺得呢?」
大衛無奈地攤開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聰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頭去看夕陽。
太陽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墜入深沉的海洋中,讓海水減去殘存的溫度,海面上吹來的風更涼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檢查明天要用的裝備了,別在這里待太久,小心腳下,可別掉進海里了。」
我開玩笑說︰「是的,母親大人,我會小心。」
大衛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會兒。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時間天色才完全暗下來,船尾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出聲問︰「是你嗎,大衛?」
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時便停了下來,突然之間,船尾這狹窄的空間只剩下來自兩具不同軀體的呼吸聲。
是誰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見走道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無法忽略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聲音就來自他的吐息。
「別捉弄我。」我警告,同時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氣。
他挪動了腳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里。」
「是你!」他一出聲我就認出他了。
「是我。」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氣。
盡管船上有許多乘客,船員們看起來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感覺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說︰「你來晚了,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得趁著還有自然光線的時候檢查我的鏡頭。」
「喔。」想了想,我問︰「你們會在這里待多久?」
「如果進度順利的話,半個月。」
「然後呢?」
「把錄影帶送回公司剪輯。」
「再後呢?」
「找張床,睡個大頭覺。」
「接下來呢?」
他頓了頓,說︰「到酒吧釣個金發妞一整夜。」
他大膽的言詞讓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會是那種放縱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臉用他如星石般的眼楮找到我的。「終於不再問『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對於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來說,我問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見,我還是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嗯,我來這里吹風,你怎麼也來了?」
他哼笑兩聲。「聰明的女孩,真懂得問問題。」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見他悶哼一聲,心情才轉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前面有光害,視野沒這里好。」
「什麼視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無防備,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聲抗議,他便跟著躺了下來。
船尾空間不大,我感覺到我們的肩膀正親密地靠在一起。
我掙扎著想起來,不習慣這樣的接觸。
他按住我,安撫道︰「噓,放輕松點,我不會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蝟似地豎起你的毛發。」
「我才沒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來,別擋到我的視野。」
我猶豫片刻,才放松身體躺回原來的地方。
他指示我說︰「張開你的眼楮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為是在海上,星空毫無遮蔽地呈現在眼前,無法一一細數的星斗瓖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該是遙遠的星體在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樣,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踫觸。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間握住了我,我從天堂墜回人間。
小船在波浪中搖擺,我擺月兌了迷咒,靜靜地享受這一時片刻的美麗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來像首詩。「好好享受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這樣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沒有說話,只陶醉地沉浸在這樣一個短暫又美麗的夜。
§§§
高朗秋說的沒錯,那一夜過後,我就再也沒看見那麼美麗的星空。
盡管景物依舊,心境卻已改變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暫。
雖然進入雨林之後又有許多不同的驚奇,但畢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當船靠近岸邊時,看見一位當地的向導領著三個挑夫在碼頭等我們,我這才猛然發覺︰我這趟行旅太過魯莽,我沒有做充足的準備就想一頭鑽進一大片熱帶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我!
不過既然我都已經來了,臨陣逃月兌未免太沒志氣了點。他們拍攝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反正我不趕時間,便一路厚著臉皮與他們同行。
雨林的氣候非常多變,下雨時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暫。
有幾回大衛讓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雨後的熱帶雨林,高倍率的鏡頭讓我看見了平時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呼吸——我看見雨林在呼吸,多麼令人驚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綠林突然從嘈雜變得寂靜無聲,風停止吹動,鳥類也不再鳴叫,寂靜的氣氛凝聚到最高點,在即將負荷不住的時候,傾盆大雨嘩啦落下。雖然早在下雨之前,我們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樹洞,然而還是有幾滴雨水打在皮膚上,像被蜂叮到一樣,感覺非常痛。
驟雨在短短一個小時以內就結束了,先前凝滯不動的空氣又開始對流起來。大衛趁這時架起了腳架,調好焦距後,招手要我過去。
有了前幾次在攝影機里看見奇景的經驗,我興匆匆地把眼楮湊向前。被攝入鏡頭的高大闊葉林仿佛活了起來——我的意思不是說它們原來是死的,只是它們的生命形態不像動物一樣,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活——鏡頭里的它們則不一樣,它們是動態的,向天空伸展出它們的枝葉,仿佛因上帝贈與的禮物而歡欣地手舞足蹈起來。我听見了,我听見了那規律的、具生命力的脈動,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當大衛遞給我一條手帕的時候,我才驚覺我流淚了。
山卓這個愛說故事的愛爾蘭佬見狀,便開玩笑說︰「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稱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剛剛那場讓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說掉就掉的眼淚?」
在場的人都笑了出來,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趕緊將莫名的淚水擦乾,企圖湮滅證據。
察覺到一道往視的目光,我回頭望去,看見高朗秋一張猜不出情緒的臉。從我加入他們開始,他就一直沒表示過什麼。
我與他相遇在先,但幾天相處下來,在他們這群人里頭,他卻成了與我最疏遠的人。
夜里扎營時,山卓大叔會用感性的聲音說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故事,興致來時,法蘭克會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場演奏一段法國香頌,而這個時候大衛會拉起我的手,把我從溫暖的營火旁拖起來,要我陪他跳支舞,並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腳背時,孩子氣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總是神情淡漠,姿態放逸。工作時雖然聚精會神,大膽地擷取每一個令人驚奇的鏡頭,但他從不參與我們的歡樂,只在其他人叫喚他時,把杯子遞向前,添滿一杯啤酒後,又回復他原來的姿勢。
他是個幽靈。
當他專注於拍攝時,我好奇他究竟在鏡頭里看見了什麼。
他的感覺十分敏銳,當他察覺到我在觀察他時,他的視線一向能夠捉到我,而我也總是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刻,無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來。
不是為了沒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麼的,而是為了他那雙冰似的眼眸——那雙冷冽澄徹、近乎墨藍的眼眸,時常透露出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憂傷。
他就像是一匹受傷的狼,在荒野孤獨地恬舐心中永不愈合的傷口。
每每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問︰「你有什麼情傷?」
但我終究無法問出口。
這樣的問題太私人,也太過唐突。
為著一種莫名的惆悵,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忘了我與他先前的眼神對峙。當我重新抬起頭時,他已經又轉過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問︰「齊亞樹,你是不是太過注意這個男人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
§§§
離開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們回到峇里島的飯店休息。
明天大衛他們就要離開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許明天走,也許後天。大衛邀我到美國去,說要招待我,我拒絕了。
他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麼老是拒絕我?」
好熱的一句話,讓我想起有另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笑了出來。
我笑著老調重彈︰「你只是不記得我答應過你的那些時候。」
「有嗎?」
我看著他說︰「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應了啊。」
「這也算啊?」
「當然嘍。」
大衛覺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腦勺說︰「你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這麼認為。「我倒覺得你已經很懂了。」
「是嗎?」
「是。」我很肯定地說。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問。
「真的。」
他不死心又問︰「你確定不去美國?」
我想了想,說︰「那倒不一定。」
大衛皺起眉。「你到底是會去還是不會?」
我笑了,說︰「不一定會,但也不一定不會,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你確定當我去的時候,你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國外的人會剛好在家嗎?」
大衛無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沒有比現在更有想要安定下來的念頭了。你等等……」他回頭從皮夾里找出一張矩形的紙片,將之塞進我手里。「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處的電話,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如果你想聯絡我們其他人,也可以透過公司聯絡,大多時候,公司會知道我們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簡單的紙片,突然有一種不確定感。「我沒有常常跟朋友聯絡的習慣。」我老實地說。
大衛不理會我這個「壞習慣」,他說︰「把它收好就是了,千萬別弄丟了。」他的口氣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丟了名片,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似的。
結果,我在大衛的「威脅」和「監視」下,將那張不起眼的紙片塞進行李箱的夾縫里。
大衛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離開以後,我試著閉上眼楮等待睡意襲來。
這幾個月來,旅行的勞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個鐘頭卻還是沒有睡著之後,我終於放棄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閑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閑晃到飯店外的沙灘上。
今夜的月光頗為明亮,海岸邊的椰子樹影以及打上岸來的浪花清晰可見。
沙灘上坐著一個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褲,一只手在身後撐住身體,一只手斜斜擱在膝上。夜風吹亂他不修邊幅的頭發,一點紅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閃爍——他在怞煙。
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個。
在遠處觀望了一會兒,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離的沙灘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說︰「你想,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嗎?」
他吐出一口雲霧,把菸嘴夾在指間,彈了彈。
「誰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說︰「如果下回再見面,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要問幾個問題,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愛問什麼當然就可以問什麼,問題是,問出來的疑問如果沒有人回答,那麼就算問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考慮了許久,我說︰「家豪死了。」
他的身體在瞬間僵了下。「人難免一死,節哀。」說完,他站起來往飯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灘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個男人悲傷的極限究竟能到達什麼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這一片海一樣,那般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