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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錢大師兄 第二章

他真是不僅這兩位老人在想什麼。

自他進屋把門關上後,二師父先是像只耗子似地將耳朵貼在門上,在確定外頭無人後,不由分說地將他用力壓坐下,月兌去他左腳的鞋,一看之後便皺緊眉頭。

「不行!還是不行!就怕他腳底下這些痣騙不了人。」

「會不會那娃兒腳下也有?」仁義猜測道。

「沒有!」仁慈斬釘截鐵回答。「那娃兒腳底下干干淨淨,連顆蒼蠅屎也沒有,當初我就是看上了游兒腳下這些痣,認定他將來非富即貴,所以雖然同樣是喂女乃,就是偏要給他多喂些,寧可餓了那娃兒,沒想到那娃兒竟會是……唉,失算!失算!真真失算!」

悔不當初的仁慈先是頹然地放開徒兒的腳,突地念頭轉過,眼神大亮,跳起身來重新捉住天驤游的腳。

「要不這樣吧……」心念一橫,面現猙獰的仁慈,一手從懷里掏出匕首,一手將徒兒腳板舉高,「我來把這些痣給挖掉吧!」

邊說邊動刀,銀光一線快閃。

在發現二師父並不是在開玩笑,那柄亮晃晃的匕首當真要刺進自己腳板的時候,又怒又惑的天驤游毫不猶豫地一腳送去,頓時將那圓滾得像坨肉球似的仁慈,騰空踹翻了幾圈後撲通落地,發出聲吟。

開玩笑!想剮就剮?想動刀就動刀?

今時已非彼日,此時的他早已不是小時候那乖巧听話,視兩人如親父,逆來順受、任其宰割的小男童了。

他今年二十四,很清楚在坊間最被重視的「尊師重道」,在這所道觀里,壓根是個神話。

師不慈來徒不順,想讓對方听你的?就要各憑本事。

從他十歲起,師父們發現他在理財上的「過人天賦」後,像扔燙手山芋似地將觀里雜務全權交由他處理,好方便他們能夠時而閉關鬼混,時而外出雲游。

但交給他打理是一回事情,他卻無法管束兩位老人從年輕時就養成的偷香油錢改鑄成金條、金塊,中飽私囊的手癢老毛病。

這些年來若非有他在精打細算維撐著,這間道觀怕早已讓眼前這兩個年歲加起來超過一百四,卻是愈老愈孩子氣、愈老愈貪錢,任性又難管束的老人給搞垮了。

外人總愛說他貪財小氣,卻不知道要打理一座空有華麗外殼,里頭養了三、四十條米蟲,且還有兩條特大號偷金米蟲的師尊在內的道觀,有多麼的不容易。

師父愛財,取之無道,這是烏龍觀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也不能怪他們這些徒兒偶爾的忤逆犯上了。

他們也都知道若想學功夫,就得先想辦法多攬點私房錢,再以銀子為束修去向師父們做交換。

這也是他掙了這麼多年錢卻依舊沒啥積蓄的原因,因為都拿去向兩位師父「買」功夫了。

這樣也好,一技在身遠勝過腰纏萬貫。

天驤游面無表情地轉了轉將二師父給踹飛得老遠的腳,慶幸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幾乎將兩位師父的功夫或秘籍給買全了,此時才不必再像小時候那樣,無計可施地任其擺布。

「胡鬧也要有個分寸,年紀都不小了,還這麼不懂事。」天驤游邊冷冷放話邊低頭套鞋,活像他才是兩個老人的師父。

見徒兒不肯乖乖就範,聲吟中的仁慈翻身坐起,兩腿一蹬地改成撒野了。

「師兄!你瞧!你瞧瞧!這就是咱們養出來的好徒弟!不肯幫忙也就算了,還這麼用力的踹師父,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仁義還沒吭聲,天驤游已雙手環胸,怡然自得地走到仁慈眼前蹲下。

「那麼,拿刀子削徒兒腳板,能算是正當行為嗎?」

「那人家也是……也是逼不得已的嘛……」

見撒野這招沒用,仁慈決定換別招。

他將那雙像小狗般的漆黑眼眸朝徒兒拼命睜大,里頭充滿搖尾乞憐的憂傷,因為深知徒兒嘴巴硬,心腸軟的脾氣。

這大徒兒雖會在忍無可忍之際以拳腳伺候兩位師父,但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及心存孝念,讓他無法放下這間道觀以及他們兩個老混蛋。

如果當初夢中神人所示,行善會得好報指的是養大這些家伙,那游兒這孩子肯定是來報恩,不像他那些師弟妹們,那根本就是來報仇的。

小狗水眼勾出了徒兒的不自在,見徒兒似有軟化跡象,仁慈趕緊加強功力,頓時只見那雙汪汪老眼里不但是水氣氤氳,甚至還星光點點了。

幸好這招絕技「水眸神功」他只傳給了飄飄那鬼丫頭,沒「賣」給游兒,否則此時可難保能對他有效。

「游兒,這回事情很大條,你一定要幫我們,要不然,師父們就死定了……」水眸閃動還外加小媳婦般的泣訴。

噢!他受不了了!天嚷游連忙伸出一掌,先捂住了二師父那雙超級惡心的水眸後,再轉頭問向仁義。

「大師父,你們想要我幫忙?成!先把話講清楚,別這樣夾纏蠻打的。」

听見這話,仁慈那雙水眸快樂地探出他掌外,「把話說清楚你就幫忙?」

天驤游俊臉拉下,寒氣逼人的開口,「你若敢再出聲,我就打死了也不幫!」

見好就收的仁慈趕緊舉掌在嘴前打叉叉,不敢再出聲了。

終于輪到他說話的仁義,先拂了拂長長白髯,才緩緩開口。

「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

話說到這里,仁義收到了來自于徒兒的冷瞪,干笑兩聲,乖乖地長話短說。

「話說咱們觀里今兒個來了個貴客。」

「我見過了,一個姓月的小姐。」說話時,天驤游不知不覺地將目光放柔,因為想起那難得能令他心動的佳人。

仁義圈掌輕咳,「你知道了她的姓,但可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不知道。」廢話!讓你們兩老一直纏在這里,我能有時間去打听嗎?

「她父親月出崗是吳越國王座前的大丞相,二十多年前曾遭奸臣誣陷,舉家避往嶺南,是在幾年前才獲得了平反,再度出仕為相。」

時值唐末亂世,中原之土混戰不休,大家輪流當皇帝,長江以南則是各處節度使據地為王。

天下分崩離析,眾人各事其主,是個標準的強凌弱、眾暴寡的動蕩時代。

烏龍觀正是位于吳越國領地。

在長江以南諸國中,吳越國算是個較為安定的地區,但無論君王優劣,官就是官,沒有不愛多找機會向人民揩點油水錢的。

烏龍觀開觀三十數載,其間就曾經歷過不少次與官府打交道,而被強征重稅的經驗,不給錢?那就請你關門大吉,全然沒情分可講的。

是以觀中人向來對于「官」這玩意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就連地方官他們都避之唯恐不及了,更何況是來自于君王腳下的丞相家眷?

听到這里,天驤游被引出了好奇,「她今日找上咱們這兒,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找回她在二十多年前,讓人給擄走的大哥。」仁義溫吞吞道。

天驤游滿臉震驚,「二十多年前?何以遲至今日才想到要找?」

「那是因為月丞相始終當他那個孩兒已死,是當年負責照顧孩子的女乃娘子辭世前,受不住良心煎熬,這才托出了一切。

「那女乃娘當年為了貪錢而與月家的仇人勾結,偷走孩子只是要擾亂人心,方便趁亂將仇家用來誣陷月出崗的證據放進書房里。孩子被偷走後,仇家原是要她將孩子給殺了的,她卻下不了手,轉托其兄將孩子帶走,她大哥沒娶妻,帶了個孩子在身邊不方便,最後決定將孩子扔在道觀前,那人還算有點良心,臨走前還掛了個羊脂白玉觀音在孩子的脖子上,算是補貼些許孩子的養育費。」

天驤游神色轉為驚駭,伸手自衣襟里掏出打小便掛在胸前的白玉。

「大師父,您所說的白玉觀音該不會……該不會就是我這塊吧?」

不會吧?!

上蒼當真這麼愛捉弄人?讓他居然對不該動心的人動了心?

仁義點頭,沒理會徒兒驟然蒼白的臉色,繼續說下去。

「那塊白玉雖是打小掛在你身上的,但其實並不屬于你,而這,也是你二師父今日如此著急的原因了。」

「弟子不懂。」

「這還有啥不懂的……」听到這里,再也憋不住的仁慈跳起身來,把故事接了下去。「你應該也听過有關于我和你大師父所作的‘神人警示’的夢吧,你雖是第一個出現在烏龍觀外的棄嬰,卻……」他說得吞吞吐吐,「卻並非單獨出現。」

天驤游蹙眉,想起了方才二師父莫名其妙的檢查腳板舉動。

「所以在撿到我的同時,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嬰兒?」那天還真是個好日子。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樣子!你可終于開竅了。」仁慈拼命點頭。「咱們一看傻眼了,但想了想既然是神人的指示,那就只好兩個都養。只是呢,那時咱們道觀不像現在這麼寬裕,加上住在觀里的全是男人,同時來了兩個骨頭都還沒長好的娃兒,自然會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了——」

天驤游沒好氣地打斷他的碎碎念,「到底那孩子,此時人在哪里?」拜托說重點!

仁慈不吭聲改以汪汪水眸看著仁義,逼得仁義只好不自在地又開了口。

「那孩子只在咱們觀里活了一個月,他死後,你二師父想著反正那塊白玉他也用不上了,就索性將那條白玉觀音掛到你脖子上了。」由你代他一起活。

听完了往事,天驤游突然覺得胸前白玉再也不復往昔溫暖,甚至變得又冰又重,沒想到這塊玉不但不是自己的,還是代表著一條早夭的魂魄?

「既然她大哥都死了,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實情?」

「虧你平日聰明過人!」仁慈又忍不住開口,甚至還激動得伸長老指,跳腳罵人。「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了胡涂?杭州那一頭的丞相府,正在歡天喜地準備迎接失散多年的少爺回家,此時咱們若是實話實說,說那孩子逃過了仇人的算計、逃過了貪財的女乃娘、逃過了讓人一再轉手的噩運,最後卻是死在咱們的手上時,對方會怎麼想?又會怎麼做?」

「這是實話,為什麼不敢說?除非……除非那孩子是讓你們給害死的。」

「誰?是誰?」仁慈伸出的老指不穩地打顫了,「是誰說……說……說是……是我們害死他的?」

「不必別人說,光瞧二師父你這樣說話犯結巴,就知道那孩子的死肯定與你月兌不了干系。」

「我我我……我哪……哪里有……有……」仁慈滿臉心虛,「我只不過是……是偶爾忘了喂他喝女乃……幾次冬夜里睡得沉,沒管他哭得死去活來……沒起來幫他蓋……蓋被……就這樣著了涼,又讓他由傷風轉成了肺病,最後嗚呼哀哉了,說來還要怪他自己太嬌貴,哪能全怪我?你們這幾個孩子我還不都是這樣帶大的?偏偏就他最不爭氣地死掉!」

「喂,二師父,」雖說壓根不記得早夭的同伴,但听到這話,天驤游不得不幫死人說話,「明明是你沒把人照顧好,現在還怪人不爭氣?當心他作鬼來找你。」

「不必等他作鬼,我們現在這樣就已經夠慘了好不好?」

仁慈一雙愁眉垂得都快踫地了,嘴里低低嘟囔。

「誰會知道那個短命鬼的爹居然是個大官,還會在多年後尋來,就怕月丞相惱咱們沒幫他帶好兒子。一氣之下不但要封了咱們道觀,甚至還會要了我和你大師父的兩條命。」

天驤游面無表情,「我懂了,你們要我幫的忙,就是想讓我去頂替他?」

愁眉上揚,仁慈面容轉憂為喜。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其實那孩子在咱們觀里根本沒待久,還記得他的人沒幾個,你們兩個人既是同時到來,又恰好年歲相當,那塊羊脂白玉又是人人都知道你是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不如索性去認了這個當丞相的爹……」

「其實原先我們也考慮過連你也瞞著,卻又怕沒跟你說清楚,害你露出了馬腳,例如你腳底的那些痣,怕害了你,這才把一切全都告訴你,讓你小心防備,但現在想了想呢,嘿!這也算是師父們在關照你,知道你愛錢,所以幫你找了個有錢的老爹,多了個掙錢的機會,說起來你還該感謝我們呢。」

「哼!少說得那麼好听,你們也不過是為了怕自己有事。」

「小子!你這麼說還有良心嗎?」仁慈哇啦哇啦地跳腳鬼叫起來。「虧師父們打小把屎把尿地將你養到這麼大、這麼高、這麼俊,讓你學認字、學功夫,還學會了精打細算,結果你卻這樣說師父?嗚嗚嗚……可悲呀……幫人帶孩子就是這麼的可悲呀……」

不耐煩地伸手捂耳,天驤游轉身覷向窗外,沒打算理會那個又開始胡鬧的二師父,他得想想到底該怎麼做。

他,到底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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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該很開心,很喜樂,很欣慰,因為此行並沒有白來,她完成了任務。

加上她那被尋回的兄長是那樣地絕俊出色,睿智聰明,她應該要很開心,也應該要覺得與有榮焉才對。

但是不知為什麼,一個這麼「開心」的她,卻是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甚至有些一想哭。

就在剛剛,在經過烏龍觀兩位道長的熱心引見,並拿出那塊她帶著圖來驗證的羊脂白玉觀音後,她終于見著了她那苦命的,打小便讓賊人給擄走,在道觀里長大的大哥。

這才知道兩人早有一面之緣,他就是讓翠兒給說成了是登徒子,害她生平頭一遭心跳加速,芳心大亂的男子。

她看過「西廂記」,看過「霍小玉」,看過詩人筆下那些為了吟誦愛情而寫出的香艷詩詞,但在以往她總覺文人的形容過于夸張,沒想到當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能領會個中滋味。

她被這個男人給吸引住了。

她真的真的被這個男人給深深吸引住了。

可能是因為他的長相,可能是因為他的談吐,可能是因為他對她很明顯的興趣盎然,可能是因為不過是初次相見,卻有種彷若前世曾經見過的心悸,但在此時她知道了,所有的可能,都將化為不可能了。

「大哥。」

在經過長長的努力後,月皎兮終于凝聚全身的力量開口,喊了天驤游。

「妹子。」

他也喊了她,只是雙眸里已不復見兩人初相識時的熱切及驚喜。

那雙俊眸里仿佛築起了牆,與人隔著距離,拒絕讓人窺見牆內的世界。

「大少爺!」

在認親的過程里,唯一表現得激動的只有月皎兮的丫鬟翠兒,只見她急惶惶地朝天驤游跪倒,用力磕頭,既慌且懼。

「請原諒奴婢方才的失禮,那是因為奴婢不知道您就是大少爺,如果知道了,奴婢就不會……就不會……」

天驤游哼了聲接口,「就不會笑我是‘添香油’?就不會罵我是個登徒浪子?」

「對不住!對不住!大少爺。」猛磕頭的翠兒甚至磕出了懼怕的淚水,「請原諒奴婢有眼無珠,有嘴巴沒大腦,您可千萬別回去告訴老爺,要他辭退奴婢,奴婢家有年長老母及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

「夠了,起來吧。」天驤游不耐地揮手,「你大少爺我還沒死呢,別這麼哭哭跪跪的,我也沒怪你,懂得護主總是件好事,尤其你家小姐……」抑不住的嘆息悶聲飄出,「是個柔弱女子,只要你日後仍懂得這樣維護她,我就不會怪罪你這次的無禮了。」

「多謝大少爺!多謝大少爺!」

不住磕著頭的翠兒聞百總算肯直起腰,收起了淚水。

趨前攙起翠兒的月皎兮,邊為婢女拭淚,邊忍不住夸贊起她的兄長,「大哥,你修養一流,果真是個好人。」

是嗎?

他是個好人嗎?

天驤游無聲地接受來自于月皎兮的贊美,只覺得這個新妹子,恐怕是太不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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