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書 第五章
自古以來藏書就不是一件易事。
子孫易志,家境不濟,都會將祖上的遺書變賣,或遭遇水火兵盜,殃及圖書,也會使得書冊不保,或是失散。尤其是火厄,更是藏書閣的大患,有不少圖書都是毀于祝融,即使有幸保存下來也多為不齊或殘缺,所以絕大多數的藏書家,都以如何防火及滅火做為書閣設計的重點,以最著名的「天一閣」為例,就在閣前挖了一座水池,阻絕火厄。
余恨知的藏書閣,因為地處北方,無法像位于江南的「天一閣」有那麼多水源,只得采用別的方式防火。
平地而起的藏書閣,雖不若天一閣講究「天一生水」、「地六成水」的風水格局,卻也特別墊高了藏書閣的底座,四周並且清空不讓書閣有任何倚靠,將失火的風險減到最低。
余恨知的藏書閣並且取了個很好听的名字叫「說苑閣」,是以西漢末年劉向鉅著「說苑」為名,既風趣又風雅,因為「說苑」本身就是一座妙語的花園,一字一句都引人入勝。
站在書閣的正中央,仰頭環視有如漩渦向上攀升的書冊,上官雲中這回算是大開眼界,僅僅一個人的藏書就可以多達三萬五千多冊,真是令人羨慕。
「你真是凡事都求多、都求大呢!」現在還多了一樣求高,就算是天一閣也只有兩層樓高,他的藏書閣卻足足有三層。
「被嚇著了吧?」余恨知的臉上有藏不住的得意。「這可都是我八年來不眠不休,努力搜集的成果,為了這些書,我可以說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思,才有今日的格局。」
「沒錯,數量真是多得嚇人。」她還是第一次瞧見這麼多書,以前只是听聞,從未親眼目睹,今天倒是見識到了。
「這就是暴發戶的心態,你不知道嗎?」就怕別人不曉得自個兒錢多,怕東西買得不夠多,樓建得不夠高,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凡事都要用最好的。
余恨知又自嘲。
上官雲中打量他的表情,總覺得他一直無法擺月兌心里的陰影。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又何嘗不是,也是一樣無法掙月兌。
「這麼多書,足夠你鑒定到明年了。」想到自己又能和她一直獨處,余恨知就竊喜不已,總覺得自己好聰明。
「或許。」她一面環顧四周,一面走向書架,從中隨便怞取一本翻閱。「我還沒見過這麼大量的圖書——」
上官雲中的手,在視線跟著轉向書上時僵住,愣了半晌不說話。
余恨知好奇看著她怪異的舉動,她干嘛翻書翻到一半就不往下翻了,有什麼不對嗎?
「怎麼了?」他不懂她為何匆匆把書放回架上,又匆匆拿出更多相同類書,飛快地翻著。
「你這些書……都是劣俗本。」算一算足足有一百二十幾本,他虧大了。
「劣俗本?」听起來不太妙的感覺。
「就是指月兌文訛字多,改竄刪易多的本子。」上官雲中解釋。「造成這類劣俗本的原因很多,有些是因為想要仿古本,有些是為了宣揚自己的理念而竄改原文字句,有些是刻工怠惰或是故意刻錯,種種原因一時說不清楚,但你這些書很多都是劣俗本就是了,沒什麼收藏價值。」
上官雲中本來就不是一個懂得說謊的人,尤其有關她的專長,她更不可能刻意隱瞞,有什麼說什麼,听得余恨知十分泄氣。
他走到上官雲中的身邊,跟著拿起書本翻閱,發現她說的話全是真的,有好多疏漏他都沒發現,只是一心得意他買到了一套金刻本,卻忽略了其中的內容。
「是真貨嗎?」現在他就連它們是不是真的金刻本都存疑。
「是仿作。」上官雲中遺憾地搖搖頭,余恨知臉瞬間垮下來,再也沒有力氣。
「原來如此。」他背靠著書架坐下,抬頭仰望竄至天際的書海,神情十分落寞。
上官雲中凝視著他的臉,發現他好像真的很難過,遂輕聲地問余恨知。
「你還好嗎?」好怕他會當場倒下。
「無所謂好壞,我早有心理準備。」他和前幾回一樣自嘲,但這回的自嘲多了更多不一樣的東西,神情亦更加傷痛。
「有心理準備,不代表不會難過。」而她看得出來他很難過,這種難過和知道自己買了一堆假字畫是不一樣的,要再更深刻、更傷痛些。
余恨知笑而不答,但失意的模樣教人看了于心不忍,忍不住想安慰。
「你想聊聊嗎?」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又是同情?」余恨知嘲諷地看著上官雲中,她突然覺得深受打擊,板起臉回道。
「不想聊就算了。」她轉身就要走。
「我想聊。」他拉住她的袖子,拜托她不要丟下他,他現在很脆弱。
上官雲中在他身邊坐下來,等著他開口。余恨知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味仰望藏書閣的天花板,看著看著,噗哧笑出聲。
「我真是大傻瓜。」花錢建書閣又買了一堆瑕疵品,驕傲了半天只得到一堆廢紙。
「你不要一直說自己是傻瓜。」這個世界的傻瓜何其多,他還不是最傻的,她哥哥就比他還傻。
「怎麼,還有人比我更傻?」他轉頭驚訝地看著上官雲中,只見她點頭。
「多到數不完。」比如她哥哥。
「希望天底下的傻瓜,真有你說的那麼多。」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傻瓜,余恨知釋懷了一點兒,也漸漸能看開。
「當然有。」她笑容燦爛地回答余恨知,很高興他有把她的話听進耳里,沒讓她白費口舌。
「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好美。」他看的重點和她不一樣。「雖然你平時不笑的模樣也很美,但總給人家一種冰山美人的感覺。」難以親近。
「我才不美,你不要一直說我漂亮。」她極不習慣被人稱贊。
「你自己心里有數。」他相信已經有許多人如此贊美過她,也許她早已經習慣。
兩人短暫沉默,共同仰望層層向上攀升的書海。余恨知的藏書閣空間設計與其他藏書閣不同,或許整個大明國也只找得到這一座,只靠四邊的樓梯進出,中間做為天井完全挑高,仿佛直達天際,看起來格外氣派。
「你怎麼會買這麼多的書?」她其實不是很能了解藏書家的心態。「珍貴的書收藏幾套也就夠了,便足以傳世。」有些藏書閣小而美,小而精,或許只有幾百幾千冊的藏書,卻聞名天下,其奧秘就在藏書的內容,數量反倒是其次。
「沒辦法,誰教我有補償心態。」他苦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曝露弱點。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堅強,不過這回他已經沒有力氣再佯裝下去,也不想再佯裝下去。
「此話怎講?」他的表情看起來好無奈,應該有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他的確有。
在上官雲中的要求下,余恨知將他小時候偷偷跑到私塾外頭听課,卻被學童一路追趕回家的事托出。
「那個時候,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夫子都教了些什麼,沒想要偷他們的書本,可他們卻誣賴我,還拿石頭丟我。」說起往事,余恨知不免欷歔,仿佛又回到悲慘的童年。
「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好羨慕他們念得起書。」他干澀地一笑,現在才敢承認,自己有多自卑。「我家太窮了,不要說書本,連飯都吃不起,有一餐沒一餐,也經常交不起租。」
說到這件事,他又想起田地主人兒子的嘴臉,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還是那麼囂張跋扈嗎?
「當時我就發誓,等我長大以後賺了大錢,一定要買盡全天下的書。」所以他才會瘋狂搜書,只要一听見什麼地方有奇書立刻趕過去,速度之快活像是見鬼。
「但是我沒想到總管會利用這個弱點坑我的錢。」只能說他太傻了,也太心急。「你說得對,珍貴的書收藏幾套就夠,不需要像不要命似地拚命的買書,以後我會——咦,你哭了?」
余恨知唱了半天的獨角戲,才發現上官雲中在旁邊偷偷掉淚,哭紅了眼楮。
「我才沒有。」她急忙偏過頭否認。「只是眼楮飛進了一粒沙子,很難過而已。」才不是為他掉淚。
「沙子?」余恨知左看看,右瞧瞧,偌大的藏書閣門窗皆封得死死的,哪來的沙粒?她分明在說謊。
「從來沒有人為我哭,你是第一個。」他很想取笑她,但他太感動了,什麼玩笑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想跟她說聲謝謝。
「我才不是為你哭,我是為了那個可憐的孩子傷心。」她能想象,一個已經沒書可念,卻還要遭人欺侮的孩子,內心有多痛苦。
她本身就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雖不至于嗜書成狂,卻也每天都要翻上個幾頁才能入睡,所以特別能夠體諒他的心情,難怪他會說這是一種補償心理,換作她大概也相同吧!也一樣控制不了自己。
上官雲中其實已經間接承認,她是在為他掉淚,因為那個孩子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孩子。
余恨知打從和上官雲中初見面起就喜歡她,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愛上上官雲中,誰能不愛一個美麗優雅,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呢?
他很想就這麼將她摟入懷里,又怕嚇著她,只得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同她開玩笑。
「反正那個孩子也已經長大,成為人人口中的暴發戶,你就別為他擔心了。」他真希望自己能夠一輩子跟她肩並肩坐著聊天,那不知該有多好。
「我才不會為你擔心。」她死鴨子嘴硬。「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發跡的?」他左一聲暴發戶,右一句暴發戶,總該有過程吧!
「你想听?」他萬萬沒想上官雲中會對自己的過去感興趣,希望越來越濃嘍!
「嗯。」她點頭,真的很渴望了解。
余恨知露齒一笑,總覺得好事離他們越來越近,說不定不用等到幾個月,他們就能入洞房。
「咳咳。」這當然有賴自己的努力,他會盡力的。
「過程還挺刺激的,你真的要听?」再逗她一下。
上官雲中拚命地點頭,余恨知這才發現到,其實她也挺好奇的,而且十分大膽。
「那我就說了。」余恨知開始說書。「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家很窮,窮到吃不起飯,交不起租,只能住在破房子。」風來就搖,雨來就漏,說起過去那段歲月可真心酸,害他差點又不想說了。
「由于我實在窮怕了,又遇到家鄉鬧饑荒,干脆就趁著還沒餓死之前,離開家鄉到外頭當打手,我這塊頭,就是在那個時候練出來的。」他本來就長得高,只是缺乏訓練,打手生涯剛好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沒幾年,他便練出一身肌肉,出拳也重,很快便闖出一片天。
「當了幾年打手,我身上確實也攢了點兒錢。但是打手是要賣命的,光靠力氣也撐不了多久,于是決定冒險跟人家走險道、運私鹽,短短一年就賺到比當打手還多好幾倍的錢,也算小有成就。」
只是這成就的過程依然極具風險,鹽乃受朝廷控管,在開中法之下,設鹽運司及提舉司專門管理鹽務,以納糧的方式與朝廷交換鹽引,方許賣鹽。
只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販鹽是一門暴利生意,有鹽引的靠朝廷撐腰,沒鹽引的只好自己想辦法,反正最終目的都是獲利。就這方面來說,余恨知的運氣很好。他不但從蜀地運來井鹽販賣至各地,還順道從滇藏的邊疆地帶轉運煙草,再銷往沿海各地,大賺其錢。
「最後我拿著這筆銀兩來到京城。」余恨知回憶道。「剛開始的時候,毫無頭緒,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最後干脆拿來買房子買地。」
這是他真正發跡的開始,炒地皮致富。
「幸運的是,同年好幾個縣城剛好都一起鬧饑荒,一些有錢大爺怕自個兒的財產會被饑民劫光,紛紛攜家帶眷來京城定居,我就趁此機會將我手上的房產月兌手,跟著又大賺一筆。」只能說運氣一來擋都擋不住,做什麼賺什麼,點石都能成金。
「之後我又開了幾家賭場也一樣賺錢,做什麼事樣樣順利。」所以他才能在短短八年間平地起高樓,甚至蓋了全京城最大的藏書閣,用以夸耀財富。
「你這些錢,都是用命換來的。」上官雲中听完所有故事,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要錢不要命。
「這年頭命不值錢。」他心甘情願。「我要是怕喪命的話,這一輩子都只能任人踩在腳下隨意踐踏,我寧願沒命也不要失去自尊。」他的前半輩子就是在毫無自尊的情況下度過,那段日子說多慘,就有多慘,他絕對不要再回頭過那樣的生活。
「結果你獲得了自己的尊嚴,卻剝奪了別人的尊嚴,你不會覺得很諷刺嗎?」她佩服他不服輸的精神,卻無法苟同他的做法。
「什麼?」余恨知壓根兒不曉得她的意思,他什麼時候剝奪別人的尊嚴了?
「你開賭場,就是在剝奪別人的尊嚴。」上官雲中義正辭嚴地指責余恨知。「染上賭癮的人根本沒有尊嚴可言,你這不是在害人家嗎?」
她這話或許過重,卻不無道理。賭博本身就是一件壞事,什麼小賭怡情,大賭興家,根本就是屁話。他見過太多為了「賭」字身敗名裂,甚至去偷去搶,最後流落街頭的可憐蟲,那些人根本毫無尊嚴可言。
沒想到自己為了翻身,竟剝奪了這麼多人的自尊,他真是該死。
「你說得對,我不該剝奪別人的尊嚴,明兒個我就吩咐底下的人,把所有賭場都關了。」再也不要害人。
「咦?」他突如其來的宣示讓上官雲中愣住,以為他在說笑。
「你不信?」這也難怪,賭場是一門獲利甚鉅的生意,沒有多少人會輕易放棄。
「我是不信。」她不諱言她不相信余恨知有這種勇氣,一刀砍死自己的金雞母。
「要不要來打賭?」都說放棄賭了,余恨知還動不動就想同她打賭,難怪她搖頭。
隔日,余恨知一聲令下,京城內大小賭場總共六家,如數關閉。
當上官雲中得知這個消息,除了小嘴微張,驚訝不已之外,心頭並涌上一股甜蜜的暖流。
他真的關閉賭場——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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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兒,麻煩你看一下店,我兩個時辰以後就回來。」
日頭炎炎的午後,日影縮到最短,上官雲中的腳步卻相反地急促,唯恐慢一步,余恨知就不等她。
「等一下,小姐。」蓮兒聞言擋在上官雲中的面前,不讓她踏出店門。「你是不是又要去余公子家?」
這其實不用多問,都已經成為慣例的事問了也是傷感,答案昭然若揭。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奇怪,到底誰才是小姐,這麼凶。
「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余公子了?」蓮兒才不管誰是主子,老是叫她看店,就是不對。
「胡說什麼!誰喜歡上他了?」蓮兒不假修飾的問話,害上官雲中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差點忘了反駁。
「本來就是。」她才沒胡說。「以前小姐根本懶得出門,現在卻一天到晚往外跑,尤其特別愛往余公子的府上跑!」跟以前完全判若兩人。
「那是因為我已經答應他要幫忙鑒畫,當然要履行承諾。」絕不是因為喜歡余恨知。
「借口!借口!通通是借口!」蓮兒很不給上官雲中面子地反駁。「你分明就喜歡余公子,我看你干脆給他看‘雲中書’算了,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嫁了——唔唔——」
「小聲點兒。」上官雲中眼明手快地捂住蓮兒的嘴,就怕泄漏秘密。「這件事可以隨便說出來嗎,你還大聲嚷嚷?」就不怕害死她。
蓮兒听了大驚,忙用雙手捂住嘴,緊張不已地左右張望。
「但是我真的顧店顧得好煩。」蓮兒委屈不已地抗議。「客人問我的問題,我根本不會回答。」什麼綾子要怎麼裁才適合,接瓖又該用哪個花色哪塊料子,她根本對此一竅不通。
「呃,這個……」
「再說,這原本就不是我應該干的活兒。」蓮兒整個抱怨。「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你還要我看店,分明是想累死我嘛!」整個內院都歸她整理打掃,還得煮飯洗衣,根本忙不過來。
「我……」經蓮兒這麼一嘮叨,上官雲中倒有些心虛,她說的沒錯,自己確實太不盡責。
可是,她又想盡快趕到余恨知那里……
「那……」怎麼辦,怎麼處理?「那你就把店門關起來好了,我走了!」
結果她處理的方式是隨便交代蓮兒,不管蓮兒怎麼想便沖出門坐上余家的轎子。
「小姐!」蓮兒跟在後頭拚命呼喚上官雲中,可轎子偏越走越遠,她拿上官雲中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過分,叫我怎麼處理嘛!」蓮兒氣得拼命跺腳,不曉得該听從上官雲中的話把店門板起來,運是繼續營業?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我恨死小姐了啦!」最後她還是決定不關店門,省得有客人上門來又要開門,多麻煩而已。
坐在轎內的上官雲中則是覺得相當不安,腦中不停重復蓮兒的疑問——你是不是喜歡上余公子了?
真是開玩笑,蓮兒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她怎麼會喜歡他……
以前小姐根本懶得出門,現在卻一天到晚往外跑,尤其特別愛往余公子的府上跑!
呃,她最近是比較常出門,但那也是因為承諾,總不能答應了人家又不管,那有違她做人的原則……
借口!借口!通通是借口!
不是借口,真的不是……
你分明就喜歡余公子,我看你干脆給他看‘雲中書’算了,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嫁了。
最後雖然因為她及時掩住蓮兒的嘴巴,才沒讓蓮兒吐出更多秘密,但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妥,她好像真的太常往余府跑了,很容易惹來閑話。
上官雲中不知道的是,謠言早已滿天飛,只是都背著她講,事實上已經在市井流竄,連古芸媚都有所耳聞。
轎子晃呀晃地,一路晃到余府。而轎內的上官雲中也認真考慮,盡快結束鑒定書籍的工作,讓一切都恢復到正常。
只是,她這份決心,在看見余恨知的時候又劇烈晃動了一下,整顆心怦怦亂跳。
他一如往常事先在書閣內等她,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打扮穿著。一向把自己梳理得整整齊齊的余恨知,今兒個竟沒戴方巾,讓頭發任意披下。不僅如此,他身上白袍的開襟沒有拉緊便罷,里頭好像也沒有再多穿內衫,只有腰間的束帶有系緊,整件白袍因此顯得松松垮垮的,整體裝扮不合時宜,卻有另一股味道。
上官雲中的臉立刻因此而燙紅,心兒無論她再怎麼抑制,依然怦怦跳個不停,感覺難以呼吸。
「你來了。」正在翻閱典籍的余恨知一瞧見她,倏然合上手中的書本,放回到架子上去。
「嗯……嗯。」上官雲中勉強自己鎮定下來,但她兩頰的紅暈,硬是不听話地繼續擴散,甚至紅到耳後。
「你的臉好紅。」他注意到她喘不過氣的窘樣,很是為她擔心。
「是嗎?」她模模發燙的臉頰,好像有這麼回事兒。
「真的很紅。」紅到像關公。
「大概是因為太悶的關系,我很怕悶。」她隨意找借口,余恨知聞言趕緊把窗戶打開,讓書閣通風。
「這樣有好一點兒嗎?」他體貼地問上官雲中,她的臉紅癥狀非但沒有改善,而且好像更厲害。
「有好一點兒了。」微風吹動余恨知的發絲,讓他原本已經放蕩不羈的長發變得更為狂野,她不該亂找借口的。
「上官姑娘……」余恨知擔心地往前跨一步,她趕緊退後。
「我們快開始吧!」不要再靠近她,她快下能呼吸了。
「你干嘛這麼急?」有問題。「你的店里還有什麼急事,非得要你快點兒趕回去不可嗎?」
「也沒有什麼急事。」她不曉得如何解釋。「反正、反正我們盡快開始,早早結束!」
「結束什麼?」余恨知聞言僵住,她今天真的不對勁,說話特別急,神情特別不自然,眼神特別飄匆。
「結束鑒定工作。」上官雲中咬唇答道。「你的藏書再怎麼多,總也有看完的一天,我希望那天快點來到。」她才可以回復原來的生活、原來的情緒,不再莫名起伏。
「你就這麼不願意和我獨處?」余恨知的臉上倏然覆上陰影,多少被她的話剌傷。
「我本來就只是來幫忙的而已,想盡快完成並沒有什麼不對。」她故意不理會他的問話,並且一再重申時間的重要性,搞得他的脾氣也跟著沖上來。
「既然如此,我們最好趕快開始,免得耽誤到你寶貴的時間。」余恨知也火大了,生眼楮沒看過這麼絕情的女人,連這種鬼話都說得出來,他不生氣就不叫男人。
「正有此意。」她僵硬地點頭,也被余恨知尖銳的語氣傷害到了,也卯起來斗氣。
接下來的時間,對彼此來說,都是難挨。
習慣了談笑風生,習慣了對方的笑容,現在只要一點點沉默,都足以使兩人窒息。尤其是上官雲中,從沒料到余恨知板起臉不同她說話的感覺,會令她這麼難受,也沒料到,他冷漠的神情會使得她想哭,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上官雲中的意料之外,卻如此真實。
不想再面對余恨知令人心痛的冷漠,上官雲中盡快地將今天預定鑒定的一百本鑒定完,就要趕回店里。
「我要走了……」她尷尬地請余恨知喚下人備轎,不料始終陰郁沉默的余恨知,這個時候突然開口。
「你要不要踢毽子?」態度變得十分親切活潑,和方才判若兩人。
「踢毽子?」她像傻子似地重復他的話,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看他的笑臉,多喜歡他不正經的眨眼。
「嗯。」他果然對她眨眨眼,她的心跳又加快。
「可是我不會……」
「隨我來。」余恨知不管她會不會,答不答應,一手握住她的柔荑,硬是把她拖到院子玩耍,害她的心怦怦跳……
同一時間,被余恨知解雇了的蘇總管,心也跳得厲害,一樣忐忑不安。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能雇用你當總管?」
反復思考了多日,蘇總管決定轉而向余恨知的死對頭投誠,藉由對方的手,讓余恨知領略自己的厲害。
「是的,王老爺,小的正是此意。」蘇總管打躬作揖謙卑不已,為的就是在王老爺的府上謀一份差事,報復余恨知。
王老爺可不是省油的燈,對蘇總管的事也略有耳聞。一個欺瞞主人,現在又打算出賣主人的牆頭草,任誰都瞧不起,但若能從他身上獲利,那又另當別論。
「老實說,蘇總管,我對你的提議沒多大興趣。」王老爺子端出有錢人家的架子,硬是給蘇總管踫釘子。
「我明白王老爺沒有更換總管的打算,不過小的可以跟您保證,您若是用了小的,絕對不吃虧,肯定有您的好處。」蘇總管拍胸脯保證。
「什麼好處?」別只會說大話,要拿出證據。
「不曉得王老爺,您有沒有听過‘雲中書’?」蘇總管聰明拋餌,王老爺果然立刻咬食。
「沒听說過有這套書。」王老爺和余恨知拚藏書拚得厲害,天下的藏書不盡然見過,大部分也听過,就是沒听說過還有雲中書。
「這是一套宋版孤本,珍貴得很。」蘇總管這回可真是送了大禮,帶給王老爺子天大的好消息。
「宋版孤本?」王老爺子听得眼楮都亮起來,極想要雲中書。
「正是。」蘇總管猛點頭,以為魚兒已經上鉤。
對王老爺這般狂熱的藏書家來說,蘇總管帶來的消息無疑是最美味的誘餌,就算因此而上當他也甘願吞下。
「這套書的內容為何?」听起來像是文集,書名忒雅……
「不清楚,王老爺。」蘇總管據實以報。「沒人瞧過那套書,書主將那套書保護得很好,之前余恨知也動過那套書的腦筋,對方說什麼都不肯賣,寶貝得很。」
這是必然,宋版書本來就珍稀,再加上是孤本,普天之下就這麼一套,換作是他也不會賣。
「余恨知已經放棄了嗎?」他是曾听說過蘇總管之所以遭解雇,是因為欺騙余恨知購買假字畫,倒沒想到其中還有別的原故。
「還沒。」蘇總管恨恨地答道。「小的听說,他還在和上官雲中糾纏,還沒買到那套書。」
當初他會鼓勵余恨知買雲中書,完全是因為想從中獲取暴利。過去他雖然在假書畫方面撈了不少油水,但畢竟有限,無法狠狠大撈一票。
好不容易他才打探到雲中書的消息,當然得趁此大好機會大賺一票,他可還有青樓名妓待養。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回余恨知興奮過頭,沒將事情交給他打理便罷,並且想出將所有字畫重裱,以討上官雲中歡心的餿主意,硬是掀了他的底。
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料得到,一個外表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竟然有這麼大本事,能夠一眼望出字畫的真偽?完全是始料未及啊!
蘇總管痛心疾首,恨自己不該透露雲中書的消息給余恨知,招致如此結果。
王老爺子不明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恩怨,不過倒是很想得到雲中書。
「這位上官雲中,應該就是書主吧!」王老爺子猜。
「是的,王老爺,她就是書主。」蘇總管想到就一肚子火,就是這個賤女人害他斷了財源。
「听起來是個很固執的女人。」余恨知銀兩砸得凶,她竟然能不為所動,佩服佩服。
「沒錯,相當不給面子。」他深受其害。「不過,最近小的听聞他們兩人交往頻繁,再過一些時候,余恨知極可能便能將書弄到手,到底余恨知的外表俊秀,上官雲中就算再冷淡,也撐不了多久,您說是吧?」
「余恨知那渾小子確實長得不錯,女人遇見他恐怕都要上當。」糊里糊涂就把書賣給他。
「而且小的還听說,他為了那女人把京里的賭場通通關了,她還能不心動嗎?」
這招厲害,賭場每日進帳,可不是以幾兩計算,而是動輒千兩!余恨知為了討上官雲中歡心,連銀子都不要了,也算是夠魄力。
「那咱們的動作得快了,可千萬別輸人。」只是搶奪書的方法有千百種,犯不著如此費力,耍一點手段即可。
「王老爺的意思是……錄用小的了?」理解王老爺子的話以後,蘇總管陰森森的笑,早料到王老爺一定會答應。
「像蘇總管這麼能干的人才,我不錄用你,難道教你放著嗎?呵呵。」他正愁沒人幫自己躁暗盤,這個姓蘇的就自動找上門,也算是有緣。
「謝謝老爺,小的自當盡全力為老爺效勞!」余恨知你等著瞧吧,我一定會奪走雲中書!
兩只老狐狸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眼看余恨知和上官雲中的愛情就要開始萌芽,可千萬別又教他們的陰謀給拔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