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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染 第十章

唐營里並未因夏染的離去而恢復平靜,相反地,整個軍營的人終日輪流出外探听她的下落,無奈伊人芳蹤縹緲,怎麼找也找不著。

而楊廷悠和莫沁濤這兩個相識多年的好友,亦未如旁人想像中翻臉,反倒在夏染沖出軍營的第一時間便言歸于好,攜手同心共尋她的行蹤。

他們都在找,可他們都沒能找著。夏染竟有如蒸發在荒漠的泡沫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未留一點痕跡。

莫沁濤為此幾乎崩潰,這里是荒涼的西州,不比富裕的中原,一旦陷入漫漫的狂沙之中,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跟嚴酷的大自然對抗?

「再派人去找,快去找!」無計可施的莫沁濤在軍營里煩躁地踱步。「沒有找到她不準休息,一定要把她找出來為止!」

他像頭野獅一般大吼,底下的人馬上領命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擱。

她……該不會是死了吧?

雙手蒙住疲憊的眼楮,頹然跌坐在將軍椅上,莫沁濤拒絕去承認這個可能性。在他心中,有太多的悔恨,太多他平日無法表現在外的情緒,全在這一刻乍然涌現。他想起夏染那張噙著淚、絕望的臉,想起她張大著眼,天真說愛他的樣子,瞬間發現自己是全世界最絕情的人——她愛他,什麼都給他。她愛他,包容他所有的情緒,可是他卻反給了她一巴掌,用最冰冷的語調告訴他——她是個一文不值的女人。

真正一文不值的人是他!他不配得到她的愛,更不配得到她的垂憐。她是如此全心全意的愛他,而他竟然遲鈍到直到她走了之後,才發覺自己不能沒有她。

他生命中的夏天消失了。無論他再怎麼找尋都求不回上天的慈悲,究竟有誰能夠幫他?

「啟稟將軍,營外有人求見。」

就在他悔恨交加、手足無措之時,帳外突來傳來通報。

「叫他走,我沒心情接見。」他依然處于無神的狀態中,自從夏染離開之後,他就沒一天睡好覺過。

「可是將軍,來人是一位姑娘,自稱是東方家的人。」

東方家?

這個姓氏讓莫沁濤當場從椅子上跳起來,正想讓人帶此人入帳的時候。一道嬌小的影子便不由分說地沖了進來,劈頭就問︰「我二姐呢?」

莫沁濤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來人的身分,擅自闖入營帳的女子反倒率先開口,狂霸的氣勢,比他這個大將軍還要威風。

「你是?」他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女子,發現她和夏染有幾分神似,可眼里比她多了些精明和聰慧。

「我叫東方冬舞,是東方夏染的小妹。」冬舞也不羅唆,直接報上姓名,教莫沁濤又是一陣驚愕。

她竟是夏染的親妹妹?

「我今兒個來此的目的是為了帶回我二姐。我跟你說,我爹允給你的那只婚狀不算數,我不會讓我姐姐嫁到這種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地方,你缺老婆,自個兒想辦法。總之,你把我二姐交出來就對了,我要帶她回家。」不待他招呼,冬舞又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串,莫沁濤一樣錯愕。

她要帶夏染回家,並且說他們的婚約不算數?

「喂,你別光會站在那兒瞪著我,快把我二姐叫出來,我們還得趕路,沒空講在這里陪你瞎耗。」冬舞見他文風不動,索性開口要人,莫沁濤卻無人可交,只得尷尬的望著她。

「你二姐……不在這里。」他移開視線,再也無法凝視冬舞那雙和夏染相似的眼楮,那使他感到罪惡。

夏染不在這里?怎麼可能!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冬舞的火氣逐漸上升。「她明明是被你的人帶到這里來的,我手上還持有你的人留下的婚狀,你自己看!」

她邊說邊解包袱拿出證據,上頭還留有被刀刺穿的痕跡。

「我知道。」他茫茫然看著那紙婚狀。

「你知道?!」這算什麼回答。「既然知道就趕快把人交出來呀,還傻呼呼的愣在這里做什麼?」她直覺得她二姐一定出事了。

冬舞果然沒猜錯。

「我交不出人來。」莫沁濤痛苦地望著她。「你姐姐確實曾待過軍營,可是現在……」

「可是現在怎麼啦?!」冬舞沖到他跟前尖叫。

「被我氣走了。」他閉上眼痛苦的懺悔。「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把她氣走,不過我已經派人到處探听她的下落——」

「混帳!」

啪一聲,莫沁濤話還沒能說完,臉頰就挨了一記巴掌,打他的人自然是冬舞。「你……」他驚訝地看著冬舞,半天說不出話,從沒人敢當著他的面打他。

「不必你呀我的,你本來就該打。」冬舞一副打之有理的模樣。「我不知道你跟我二姐說了什麼,但我了解我二姐,你一定真正傷了她的心,她才會離去。」否則憑夏染倔強的個性,她一定會堅持到底。

「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把我二姐找回來,我東方冬舞這一輩子跟你沒完沒了,你听見沒有?」她像只小母老虎一般嘶吼,莫沁濤只得苦笑連連。

他剛剛說的話她都沒听見嗎,他已經派人找了,只是找不到。

「我已經派人找了。」他只得重復一次。「從她失蹤開始我們就一直在找,直到你踏入軍營前我們還在找,可就是……找不著。」之後的猜測他沒勇氣往下說,不敢承認夏染可能已經被黃沙吞噬。

「找不著也得找,你別想告訴我夏染已經死了,我不相信!」

冬舞捉住他的領口猛搖,比他更難以接受她二姐極可能不在人間的事實。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吃了多少苦才追到這兒來嗎?現在你只告訴我︰」你的二姐不見了。‘就想打發我回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把我二姐還給我,把我二姐還來!「她越扯越激動,腦子里塞滿了她沿路所受的苦,和那一堆亮晶晶的通寶錢,越想越覺得不甘心。

「冬舞——」他要能還的話他早還了,何必杵在這兒和她浪費時間。

「我不管你要上哪兒找人,總之你把我二姐找出來就是,我要帶她回家。」她仍堅持他一定得找到夏染,雙手拼命搖。

「冬舞!」他終于推開她,強迫她冷靜。

「我也想趕快找到她,可我真的找不到,請你諒解。」他痛苦的要求冬舞,冬舞卻不買帳。

「諒解個頭!」她可沒那麼好打發。「你要是有個姐姐莫名其妙的失蹤,我看你會不會也要求我諒解!我告訴你——」

你姐姐在西南方的古洞。

正當冬舞開始破口大罵的時候,她的耳朵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男音,教她當場愣在原地左顧右盼,以為是幻覺。

你姐姐在西南方的古洞。

這聲音又重復了一次,這次她的眼楮是盯著莫沁濤看,見他沒開口,十分肯定是幻覺。

她的耳朵產生了幻覺,很荒謬,可她決定相信它。

「我姐姐在西南方的古洞。」她照著她耳邊的話講一次,表情執著而認真。

「你說什麼?」莫沁濤難以置信的臉也不遑多讓。

「我說,我二姐現在人在西南方的古洞里,你快去找。」她知道這事兒听起來是有點玄,可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先找了再說。

「你怎麼能肯定夏染一定在那兒?」離此不遠的西南方確實是有個古洞口,可從沒去過那兒,他是怎麼知道的?

「你別多問,去找就是。」冬舞才懶得解釋,那聲音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教她如何說明。

「你去找我二姐的期間,我會一直待在軍營等你們回來。」

冬舞在他即將離去之時撂話。

換句話說,唐營里又多了一個東方姓氏的女人,且等他們回來,她就會連原來的夏染一起帶走,一圓莫沁濤先前的夢。

他僵硬的點點頭,明白他沒有任何立場反對,他唯一能做的事是找,往西南古洞找。

*********蒼鷹飛過峰後,停留在青翠的樹梢,淙淙的流水流經整個山谷,遇見大石激起浪花,拍打著岩石的底層,顯得蒼勁而有力。

這是一座建于水上的宮殿,本身的建築構造就和停在樹梢間的蒼鷹一般雄偉,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間。

兩手扶在紅欄桿上,仰頭遠眺天際,夏染不禁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幾乎忘了時間。

這是個不可思議的魔幻之地,長滿了奇珍異草,有誰想得到,僅僅離外面的世界不過幾里之遙,差別卻有如天和地?

「凡事看似淺顯,實則深遠,念天地悠悠,世事皆如夢幻,難懂、難測呀。」

夏染才感嘆此地和洞外的黃沙滾滾截然不同之時,她的身後突然走來一位著白衣的男子,對著她如是說。

「公子說得是,世事的確難懂、難測。」夏染微微一笑,已經習慣這男子的神出鬼沒,從她醒來看見他的第一眼,便隱約感到他和尋常人不同,所以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感到驚訝。

「看來夏染姑娘又成熟了許多,可喜可賀啊!」男子也同她一起笑,一起仰望天際,過了一會兒才又悠悠說道。

「我曾見過春織姑娘,她和你一樣都是可人兒。」脾性不同,但一樣單純。

「你見過大姐?」夏染不免驚訝,他是她的救命恩人,當日從黃沙中撈起她並把她帶來這片夢幻之地的人就是他,沒想到他竟認識春織。

「嗯。」男子點頭。「我不但見過她,還收留了她一陣子。」

他也收留過大姐?

夏染不可思議地看著男子,男子卻笑吟吟地搖搖手指,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了。

「這地方很奇妙,對不對?」男子忽然伸出手指著風景轉變話題。「誰也沒想到西南古洞里竟別有洞天,和外面的酷熱世界完全不同。」

的確是。

夏染隨著他手指所指的方向遠望飛禽走獸,叢林蒼翠,和充沛的水量,實在很難相信不久前她還在滾滾黃沙中生活。

這座世外桃源就築在龜茲城外不遠處的古洞內,而且其中還建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王朝,男子和統治者很熟,他們就借宿于宮殿之中。

她不禁想起當日在市集賣給她染料的男子所說的預言,說她日後會到一個長滿奇花異草的神秘地方,莫非就是指這兒?

「王妃殿下交代你染的佛衣,你都染好了嗎?」男子忽地提出問題,打斷她的思維。

「還在染。」夏染收回視線答道,越想越覺得可能。

「呵呵,這些佛衣很難染吧?必須花費不少時間。」

這倒是,先別提這地方的大佛和後上的佛像雕塑方式不同,就說神們斜披的袈裟,那泛著黃色光點卻又閃爍著藍斑的特殊光澤生平僅見,就連她這個京城第一染布好手,都模仿不來。

「越是珍貴的東西,就越難模仿,這道理,就跟愛情一樣,充滿了未知的變數。」就在她剛將思緒轉向佛衣之時,男子忽然喟道,夏染當場僵住。

幾乎是在她睜眼的第一瞬間,夏染即將她心中的委屈和所遭遇的事對男子訴盡,所以男子不但知道莫沁濤的事,也知道她是如何愛著他。

「公子,請您別再說了……」提到「愛情‘這兩個字,讓她的心糾結了一下,露出求饒的眼神,男子卻搖頭。

「逃避是沒有用的,夏染姑娘,你必須面對現實。」

她是該面對現實,現實是莫沁濤不要她,把她當成一文不值的女人。

「沒有愛情我也能活。」在沒遇見莫沁濤之前,她不也活得好好的?

「你當然能活,每個人都能活,只有活得快不快樂的區別,沒有活不下去的理由。」男子很快地接口,了然的態度,教夏染啞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公子……」

「夏染姑娘,愛情不是一件壞事,它的道理跟染布也很相像,難產你會因為染壞一次布,便放棄繼續染布?」男子問。

「當然不會。」夏染理所當然地回答。

「這就是了。」男子微笑點頭。「愛情和染布的原理沒有什麼不同,它原先是一塊純白的布,在彼此的回眸,乃至于笑語間慢慢加入顏色,直至斑瀾。可是,你不能要求這塊布一定得照著你的期望上色,它會因情緒、因環境的不同而走偏,或許留下不完整的斑點,或許呈現出殘缺的映象,可它還是你染的布,你如何能說丟就丟?」

男子問夏染,夏染又一次說不出話,只得愣愣地望著他。

她就如他所言,親手染了愛情這一塊布。當她初為它上色時,是憑借一股熱情、一股沖動、一股源自于她體內不切實際的夢想,硬是抹去它原先的底色,自以為是的套上她理想中的遠景。可是,她忘了現實是會反撲的,再美麗的顏料終將覆蓋不了布料底層那坑坑洞洞的結痴,那是莫沁濤強烈的自尊心。

他在她心中留下斑點,她又何嘗不是呢?當他抱著她,喃喃指責她為什麼不早些離開的時候,其實她也同樣傷了他啊!

「我……終于了解你說的道理,可是為時已晚,我離開了他,他也不會要我。」夏染積壓了許久的淚水,終于在這一刻完全傾瀉。

「這倒不一定,凡事還是不宜太早下定論為妙。」男子反倒笑呵呵地遞了一條手帕給她,夏染猛然抬頭。

「公子這話什麼意思?」夏染接下手帕一頭露水,面對他有如神仙似的身影,除了迷惘還是迷惘。

「呵呵。」男子但笑不語,只是移開視線探往宮殿中庭的方向,那兒正熱鬧。

「看來似乎有人闖入。」男子指著被士兵團團圍住的闖入者,夏染跟著定神、看,來者竟是莫沁濤!

被成千上百名士兵夾殺的莫沁濤,也跟夏染一般惜愕,並且比她更過。當初他听從冬舞的話探訪西南古洞的時候,原本以為不會有任何結果,未料西南古洞。並未如他想像中封閉,只要斬斷比人高兩倍的雜草,再穿越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便能繼續往前。

于是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砍倒了多少雜草,終于在即將放棄之際走到盡頭,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一進入這個流水淙淙、鷹鳥盤旋的綺麗世界後他就呆了,面對眼前迥然不同于洞外的奇幻景象,他當場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反應。最後才想起他此行的目的,連忙四處模索,一路來到這巨大的宮殿。

怎知,他才踏入這幽靜、看似無人的中庭,即立刻遭士兵團團圍住,他只得拔出長刀應對。更令他驚訝的是,他遍尋不著的夏染,果真如冬舞所言在這里頭,並且倚在宮殿上層的欄桿看著他。

霎時間,他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正身陷險境,心里眼底都是她。

「夏染。」他喃喃地呼喊她的名字,顯然她也跟他一樣驚訝,瞪大的眼珠,不下于他。

「夏染!」他沖過土兵,急于帶回他心愛的女子,可卻沖不出千百人群,一直被鎖在原地,動彈不得。

親眼目睹他心慌意亂的樣子,夏染的心都碎了,她好想趕快沖到他身邊,可是她身旁的男子卻突然伸出手,阻止她離去。

「這就是闖入者嗎?」男子對著底下的士兵詢問,立刻有人站出來回話。

「是的,公子,這就是闖入者。」

男子點點頭,再問︰「來人可是大唐守將莫沁濤?」

這回男子是針對著莫沁濤發問,但見莫沁濤昂著頭回答。

「在下確是莫沁濤。」他抬高視線迎視說話的男子,男子也回望他。

「你可知道,你已經闖入了不該間的地方?」男子悠然倚著欄桿,笑著又問。

「我不知道我闖入了什麼不該闖的地方,但為了帶回我的女人,什麼地方我都敢闖。」莫沁濤粗魯卻真情流露地看著夏染回話,極欲將情意傳達給她。

「哦?」男子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只要能帶回夏染,什麼懲罰你都願意承受嘍?」他仍舊笑吟吟地目視莫沁濤,教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只要你肯讓我帶回復染,任何懲罰,我都接受。」莫沁濤堅定地回答,擴大男子臉上的笑容。

「那麼,就休怪我不客氣了。」男子先禮後兵,轉而問及下面的士兵。「闖入者通常有什麼下場?」

「回公子的話,闖入者通常打入天牢候審,或是直接處決。」

「既然如此,就帶下去吧!國家的章法不可亂,我相信莫將軍必能體諒。」男子笑著揮手,土兵領命就要將莫沁濤打入天牢,夏染連忙上前求情。

「請等一等!」夏染懇求男子。「我求你不要把他關起來,一定還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解決。」她猜不透男子的想法,只希望他饒了莫沁濤。

「莫非夏染姑娘寧願他就地處決?」男子假裝驚訝地問,急壞了夏染。

「不,不是!」她拼命搖頭。「我的意思是……」夏染急得話都說不清,看著莫沁濤的眼,流露出不舍。

「夏染姑娘不必再解釋,我了解你的意思,不殺他便是。」目睹她擔心的模樣,男子笑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就鞭他幾鞭吧!誰要他傷了你,這是他應得的懲罰。」他邊說邊吩咐底下的士兵賞莫沁濤二十鞭,一樣急出夏染的眼淚。

「我求你別打他——」

「夏染姑娘,一味付出愛情不求回報是沒有用的,愛情是天秤,有時也該讓它平衡一下。你付出得越多,能得到的尊重越少,人總是要等到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現在莫將軍好不容易才懂得珍惜,你不該因一時的于心不忍而破壞他剛建立起的謙卑,這對你和他都沒有好處。」男子僅以這席話截斷她的請求,迫使她思考。

如同他所言,她幾乎是傾全力付出她的愛情,可她得到的回報卻是少之又少,除了自私的熱情之外,她什麼也得不到。

只是話雖如此,當她看見莫沁濤默默咬牙,承受一鞭又一始的責罰時,她還是免不了心痛,免不了感同身受。

終于,鞭子在打完二十鞭之後落定,此時她的小臉已經爬滿淚痕,然而她身邊的男子還不願放過莫沁濤,當著千百個人的面前追問︰「告訴我,莫將軍,你愛夏染嗎?」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可夏染知道這對莫沁濤來說有多難回答,而她也不奢求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必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回答你這個問題嗎?」莫沁濤困窘地反問男子,就算再怎麼大方的人,都難以在千百個人的面前吐露愛意,更何況是他呢。

「恐怕是的。」男子可不管他有多困窘,這是他欠她的。「你若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能讓你帶走夏染。」

他看著莫沁濤,莫沁濤回望他,兩個男子默默在空中進行一場角力,最後還是男子贏。

「我愛她。」莫沁濤認輸,誰要他有把柄在人手上。

「再說一次,太遠了我沒听清楚。」男子拉長身子笑吟吟的要求,差點沒氣壞莫沁濤。

「我愛她。」莫沁濤大聲再說一次。「我愛夏染,我愛她!」

這回。他終于大聲說了,說了以後才知道自己有多輕松。他早愛上夏染,並且愛得很深,只是這份突來的愛嚇壞了他,讓他沒有勇氣承認而已。

「夏染姑娘,莫將軍說他愛你,你听見了嗎?」得到滿意的答覆,男子轉身詢問身旁顫抖的小人兒,夏染早已泣不成聲。

她點點頭,噙著淚,無言的對男子表示感謝。她從沒想過會有親耳听見莫沁濤說愛她的一天,她還以為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听見。

「皆大歡喜,看來這回我真的幫了大忙。」柔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男子長嘆了一番,才轉身掉頭離去。

「放開莫將軍,讓他上來。」男子下最後一道命令,之後千百個士兵隨同離去,偌大的宮殿,只剩他們兩人。

「你剛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夏染隔著一小段距離詢問一臉疲憊的莫沁濤,不敢肯定他是出自真心,還是受于脅迫才說出愛的宣言。

「你總是喜歡懷疑我說的話,我就給你這麼不牢靠的感覺?」莫沁濤反問她,笑容中都是苦。

「不是不牢靠,只是不敢相信,我以為這輩子你不打算再愛人。」她的笑容亦充滿悲哀,在她還沒得知他曾有愛人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希望的。可等到她知道他其實曾深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就什麼把握也沒了。

「你說的沒錯,原本我是沒打算再愛人。」他承認。「可是你象一道颶風悄悄卷進我心底,把我原先的主意打散,讓我不由自主的愛上你,我連閃躲都來不及。」

「沁濤……」夏染捂住嘴,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將她擁入懷里,小心呵護。

「我愛你,夏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順著她的秀發輕嘆,「當我最初體認到這事實的時候,我掙扎著不肯承認,可現在我才知道,說愛並不可恥,愛要及早說出來,才不會成為遺憾。」是那男子教會他把愛說出口,沒有那二十鞭將他打醒,他恐怕一輩子都將陷在自大的茫然中無法掙月兌。

是呀,他們差點造成遺憾,不只因為他的自卑自大,也因為她的盲目跟從,使得他們險些在茫茫人海中錯身,徒留下彼此的回憶。

「我也愛你,最愛你了。」這是他們都早已知道的事實,可她還是再說一次,讓莫沁濤安心。

「對了,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深情告白完了以後,夏染的好奇心又起。

「是冬舞告訴我的。」他一臉笑意地告訴她。

「冬舞?!」夏染大喊,不明白她那小器妹妹何以跟此事扯上邊。

「你先別尖叫,回頭讓我慢慢告訴你這件事。」莫沁濤摟住她的腰走下階梯,打算回程的路上再慢慢告訴她。

夏染一面听話跟隨他的腳步,一面听他說著不可思議的故事,兩人就這麼離開宮殿,越走越遠。

雄鷹翱翔在天際,盤旋了一周之後停在一位白衣男子的手臂上,這男子正身倚欄桿,注視著他們兩人遠去的背影微笑。

「去吧!‘據力一拋,男子用力將雄鷹再一次拋入空中,目視它展翅的英姿。

此時,天際飄來一片綠色的羽毛,那是夏的信息。

*******留在軍營里面的冬舞急得團團轉,嬌小的身子像顆陀螺一會兒轉東,一會兒轉西地轉個不停,就是不肯歇下來稍做休息。

她每隔半個時辰就探向帳外一次,結果每一次都教她失望。距離莫沁濤前去西南古洞探查已經超過整整一天的時間,卻都還沒有任何消息回傳。

難道,她的直覺是錯的,她不該相信耳邊的聲音?

冬舞不停地懷疑自己,腳步也越踏越重,表情相對的也更煩躁,眼看就要忍不住大吼。

所幸,此時傳回了馬匹奔馳的聲音,載回了她等待已久的夏染。

她奔出帳外,瞠大眼楮看著緩緩下馬的女子,有點不敢相信那就是她分別不到三個月的親姐姐。

她的二姐夏染,此刻著起來猶如一個飽經風霜的成熟女子,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女性的嬌媚艷麗,和當初那個成天和她吵個不停的女孩完全不同。

不可否認,夏染現在美多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搖擺嫵媚,可是這不是她的姐姐,不是她所熟悉的夏染。

「你……怎麼變成這樣?!」冬舞無法接受夏染的轉變,哇一聲就哭出來,哭得好不傷心。

「我……我變成怎麼了?」夏梁被冬舞突兀的舉動嚇著,也跟著手足無措起來。

「你還說!你變得我都不認識了,好像一個陌生人。」要不是她的臉依然沒變,她一定會以為她是假的東方夏染。

「冬舞,別哭……不要哭了……」夏染抱住冬舞,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猜她是指她氣質的轉變吧。愛情使她月兌去了童稚的外衣轉為成熟,而未經人事的冬舞無法體會,只得以最直接的方式抗議。

「你看吧,你居然會安慰我,這就證明你不正常了。」冬舞猛地抬起頭,反握住夏染的手臂,十分認真地分析。

「冬舞……」夏染不知怎麼跟她解釋,以前她們吵是因為兩個都不懂事,現在她懂了,她反而不放過她。

「你跟我吵,你跟我吵嘛!」冬舞習慣性地拉扯她的手臂,泣不成聲地要求。「我喜歡你跟我吵,我寧願你跟我吵,也好過著你現在這個樣子……」她不習慣。

「不要哭,冬舞,真的不要哭……」夏染雖要冬舞不要哭,自己倒是比誰哭得都厲害。曾經,她是如此的憎恨她這個妹妹,以為自己會討厭她一輩子,沒想到她比誰都關心她,甚至不畏辛苦一路追隨她到偏遠的西北方來,只因為擔心她無法在這片嚴苛的土地上生活。

她是她的好姐妹,而她居然至今才懂得她的好,實在太不應該。

「我們回去了。」哭了一陣子以後冬舞決定。「你就別管什麼勞什子的婚約了,爹那邊我代替你說去,我相信爹他老人家若看到你的情形,也會贊成。」

冬舞這句話是說給一直默默無語的莫沁濤听的,鋒利的言辭,讓他答不了話,也無話可說。

「冬舞,我不想離開。」夏染婉拒她的好意,冬舞的雙眼倏然瞠大。

「為什麼?」她不解地望著夏染泛著珠光的眼眸,從中瞧見愛情的影子。

「因為我愛莫沁濤,我想留在這里和他一起生活。」夏染將手伸給她的愛人,他握住她,默默給她力量。

「可是他欺侮了你,你知不知道?」冬舞難以理解所謂的愛情,她已經打听清楚夏染在唐營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明白她負氣離去的原因,而她居然還能原諒傷害她的人,簡直不可思議。

「我知道,可我還是愛他。」她沒有辦法硬為莫沁濤的所作所為賦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能謙卑地乞求她的姐妹和她一樣原諒他。

這就是愛情,也是人世間最最無法擺月兌的情緣。

冬舞沒有辦法不原諒莫沁濤,因為她若不原諒他也等于不原諒她姐姐,她千里迢迢趕來這里,可不是為了跟她姐姐吵架的,她希望她幸福,即使結果不如預期。

「我問你,你是真的愛我二姐嗎?」既然勸不動跟她一樣拗的夏染,冬舞干脆轉而確認莫沁濤的心意,免得夏染吃虧。

「我是真的愛她。」莫沁濤保證,再次覺得她有當軍人的天分,那氣勢,恐怕連突厥也要懼怕三分哪。

「好,就當你是真心愛我二姐。那我再問你,你能給她什麼保障?」冬舞的算盤打得精,一下子就想到現實面去。

「我不知道能給她什麼保障……」突然被嬌小的冬舞追擊,莫沁濤顯得有些無力。

「很簡單,把你的財產全部給她,你答不答應?」她一副不答應就帶人走的惡霸神情,逼得莫沁濤只好連聲求饒。

「答應。」不答應也不行。

「我一路上顛簸勞頓,輾轉來此的費用都算你的,你答不答應?」

「答應。」

「我好不容易才找來這兒,卻帶不回我二姐,這些精神損失,你怎麼賠償我?」

「隨你開口……」

「我回去的時候,要吃好的住好的,還要有人隨行,這些錢……」

午後的陽光刺眼,點點灑落在西北的帳幕上,此時,正值夏末轉秋之際。

******

夏日的最後一天,西北營區顯得格外寧靜,就連風沙也失去了它平日的威力,安安靜靜在沙丘上躺著。

這原本是一個寧靜美麗的午後,卻有人殺風景的跑進營房大喊︰「不好了,咱們的文書侍官又戰死啦!」

士兵匆匆忙忙地跑進主營里,向莫沁濤稟報這個不幸的消息,只見莫沁濤抬起眉毛反問︰「又戰死一個了?」

是的,他們又死了一個文書侍官。只不過這回他沒有過去的緊張,反而悠哉地下令。

「再把戰死侍官的尸體丟到西州刺史的家門口,讓他自個兒解決。」然後便低下頭練他的字。

此時帳後走來一位美嬌娘,是他新婚的老婆。

「什麼事這麼吵吵鬧鬧?」夏染在他身旁站定,莫沁濤摟住她的腰讓她坐下,陪他一起練字。

「沒什麼,只是死了一個侍官罷了。」他邊說邊運筆,一點都不擔心文書處理問題,反正這兒有個現成的老師,不怕沒人看軍帖。

「這邊的‘槐’宇少了一劃,記得補上。」她指正她的夫婿,她的丈夫亦認真的點點頭,揮筆將它補上。

「你的字越寫越進步了。」夏染偏頭看他寫出來的文章,看了一會兒後贊美道,隨後又站起來走入帳內,回頭做她自己的事。

莫沁濤默默地看著她—日比一日美的背影,腦中想起她爹爹當日和他訂親時所許下的諾言——「小女日後一定對你有所幫助。」

他的丈人果然沒有騙他!她真的幫助他許多。幫他認清了自己,幫他了解了愛情的真諦,更重要的是,她教他寫字,從此月兌離文盲的行列,她真的對他很有幫助,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

他微笑,繼續練他的字,默默感謝上蒼將夏染賜給了他。

炎熱的夏風被秋意取代,仙女的羽衣飄過天際,在西北軍營稍做停留後,急轉直下飄向別一個神秘的地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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