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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影時情 第四章

若說二十世紀是以信息文明來串連整個社稷的運作,那麼中古世紀也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則,知識在此成為特權,唯有神職教會人員才有機會接觸文字,貴族目不識丁是常有的事。大多數的貴族不是忙著打仗就是忙著相互勾結,借著戰事擴大自己的領地範圍,至于堡中的一切瑣事則統統交給堡內總管負責,只有在需要仲裁的時刻才輪到堡主出場。換句話說,城堡總管的地位高尚,且可撈到不少油水,是個人人巴望的好差事。

就和法國境內的所有城堡一樣,雷芳堡也是如此。更甚者,擔任此職的人還能比其它城堡的總管撈到更多好處,因為雷芳堡是一座巨型復合式城堡,又擁有廣大的幅地,單單是佃農繳的稅金就足夠亞蒙領軍出征好幾回,更別提城堡本身的價值和寬闊的土地,加上善于征戰的城堡主人一天到晚不在家,更是提供了堡內總管最好的貪污機會。

很想出聲反駁的琉音默默地佇立于一旁,燃燒于眸問的怒焰足以燒遍整間大廳。就她耳際傳來的高分貝告訴她,雷芳堡的總管是個無恥的騙子,不但騙了他主人的錢還更進一步想博取他的感激,簡直無恥到家。

「主人,今年的稅收短缺了不少,要不是去年我事先察覺,咱們今年的冬天鐵定撐不過。」站在一旁極盡諂媚之能事的堡內總管手里拿著沉重的帳簿,雙手飛快的翻閱著。琉音十分懷疑憑他媲美噴射機的翻頁速度,等著查帳的人能看得懂什麼。

「哦?」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亞蒙的語氣淡到幾近靜默。「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你。」沉穩的表情未曾牽動過神經,甚至連眉頭也不抬,給人一種易于蒙騙的感覺。

「這我不敢居功,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笨蛋!總管罵得可愉快了。雖然不敢明目張膽的大笑,只能暗暗的得意,但他仍然覺得愉快。聲名大噪的「銀狼」也不過如此而已,隨便幾句謊話便可瞎蒙過去,這就是不識字的可悲。

「若不是主人護城得當,我們這些下人哪能安居樂業呢?所以說一切都是主人的功勞。」暗諷完了,他不忘順勢拍拍馬屁,深知進退的道理。

「是嗎?」亞蒙仍是一副沉穩的表情,唯一的不同是眼中突然升起的光亮。「我很高興听見你沒有忘記誰才是城堡的主人,也相信你必能誠實無欺的管理好這一座城堡。」若有若無的恫喝輕輕的揚起,听得總管頭皮發麻。

「小的一向是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怠慢。」即使緊張,身經百戰的總管仍是一張無辜誠實的臉,看得琉音想吐。

「我相信。」淡銀色的眼斜睨向總管手中的帳冊,神情中充滿了興味。

被睨視得快得心髒病的總管再也忍不住懸掛于額際上的汗珠,連忙低下頭回避亞蒙輕蔑的視線。

「如果主人沒有其它吩咐的話……」

「等等。」亞蒙伸手淡淡的一揮,適時阻止想腳底抹油的總管。

「你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小貂?」忽然而至的詢問嚇了琉音一大跳,她還以為他忘了她的存在。

「沒有。」雖然很想當場發飆,她還是選擇忍住不說。

聞言,亞蒙笑了笑,眼中淨是贊賞。

「退下吧。」微微頷首,亞蒙示意總管可先行退下,饒了他一命。

待總管退下後,琉音忍不住發揮她的正義感叫了起來。

「他根本是個騙子,帳上的數字及明細和他對你報告的內容一點也不相符!」要不是多年跟監磨練出來的眼力,那超快的翻頁速度任誰也難以招架。

「我知道。」淡透的眼楮瞬地多加了些色彩,有趣的啾著她看。

「你知道?」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彷佛他是傻子。

「我識字。」

短短的三個字惹來她臉上強烈的紅潮。她還以為他是文盲,沒想到他居然識字。

「既然如此,為何你還放縱他的強盜行為?」她不解,這人的行事風格真怪。

「正因為他是強盜,所以我才要用他。」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淡淡地飄浮在半空中,引來一陣錯愕。

「心生畏懼的強盜無法萌生多大的貪婪,頂多像個無恥的小偷一點一滴累積他所能劫獲的利益。這個城堡需要的便是像他這樣的管理者,人性的貪婪有時反倒是一條最有力的繩索,緊圈住自身的靈魂不放。」

不可思議的觀點。

長這麼大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听見這種論調。她迷惑的看著他,銀色的亮光也回照著她,揮灑銀光點點。

「這是個奇怪的說法。」在她的觀念里,沒有任何一件違法的事值得寬容。

「一點都不奇怪。」原本倚著巨椅的身軀忽地站起,踩著無聲無息的步伐踱至她眼前。

「奇怪的人是你,小貂。」寬闊的五指輕巧的抬起她細致的下顎,深進她黑色的眼。「你不是早就決定不加入我的生活,最好象個陌生人閃得遠遠的?」

她的確是打這個主意,但她從未表現出來,為何他能了解她的心思?

「我只是看不過去罷了。」琉音連忙將臉側向一邊,氣惱自己無謂的正義感。

「你最好學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個世界若要細看遲早會把人嘔死。」

淡淡的語調中夾帶著些許的無奈,使琉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們在浴池的那一天。

我們都不像法國人,卻又都是法國人,這真諷刺,不是嗎?

那時他的表情也跟現在一般無奈,只是他臉上的表情變換太快,來不及細究而已。

一想起那天,她便忍不住想起當時的情形。粉紅色的侞尖在他的輕捻柔搓下瞬間成為怒放的花朵,給滿豐累的果實。她以為自己會死在強力的擠壓之下,然而高大的身軀卻出奇的溫柔,僅是摟著她嬌小的身體貼近他讓她好好的休息,未曾再打擾過她。

他……對她失去興趣了嗎?她默默的揣測。如果是的話,為何他仍堅持她必須侍寢卻又不侵犯她?

「習慣了嗎?」低啞的聲音連同溫熱的空氣一道灌入她的耳里,打亂她的迷思,引燃她更熾烈的迷惑。

「習慣什麼?」將頭壓得更低,琉音不自然的逃離他的陰影,這人老愛打啞謎。

「習慣我的存在,習慣我要你的感覺。」強力的手指再一次支起她的下顎,這一次,她無法躲避。「不踫你,不代表我不要你。侵略並非我想要的方式,我希望經過這些天,你已經熟悉我的味道,了解我的體溫。」

原來他這些天來只要她躺在他身邊卻不踫她是為了讓她熟悉他的存在。再一次地,她為他的體貼折服,也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為我展現你的溫柔,小貂。」彎曲的五指像根飄忽的羽毛輕柔地滑行于琉音細女敕的臉龐,悄悄的摧毀她新生的決心。「溫馴並不可恥,戰爭才是罪惡。我說過我們之間沒有戰爭,別將你的利劍指向我的心髒,我無法承受。」

溫柔嘶啞的聲音像是搖鈴般發出清脆的聲音搖掉她最後的反抗,淺淺的輕撫也悄然地進駐她的心底。在凝聚勇氣合眸的瞬間,琉音發現自己竟開始想念他的擁抱,想吸入他的味道。

「對一個戰士而言,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說法。」琉音喃喃自語的回答,對于迎面落下漸漸壓近的嘴唇一點辦法也沒有。

「或許吧。」亞蒙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專注于眼前的櫻唇。「再勇猛的戰士遇見令他傾心的淑女也會投降,更何況是我聰明的小貂呢?」

她不是貂,是人。很想出聲反駁他的琉音在急促中失去呼吸,在舌浪間忘了自我。

正當琉音全身的感覺被喚起的時候,挑起的主控者卻選擇全身而退,緩緩的放開她。

「看來你已經熟悉我的味道了。」再一次輕染紅唇,亞蒙松開混沌的她,伸手拉鈴召喚城堡總管入內。

「主人有何吩咐?」長得小鼻子小眼楮的總管斜眼睨視琉音紅腫的雙唇,眼中淨是不屑。

「從今天起你不必再管帳了,帳務的工作就交給小貂。」亞蒙淡淡的丟下革職的炸彈,架空他的權力。

「可是,帳務一向是由我負責的呀!」眼看著油水就要換人撈,總管驚惶失措的大叫。「何況她只是名女僕,哪配擔當這麼高尚的工作?這個工作可不輕松呀,主人!她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又要如何記帳?」尖嘴猴腮說得理所當然,把琉音短暫迷路的魂給勾了回來。

她還來不及發飆抗議這麼嚴重的侮辱,城堡的主人倒是先說話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危險的開口。

「需要我提醒你誰才是城堡的主人嗎,總管大人?」微微挑高的濃眉之下是涼透的眸子,發射出冰冷的銀光。「我可以向你保證她認得的字絕對比你多好幾倍,也懂得清查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帳目。」不容反駁的語氣傳遍整個大廳,彷佛是喪鐘敲打著總管脆弱的心髒。

「現在,你有兩條路可選。一是閉上嘴巴繼續你的工作,二是收拾行李滾蛋。反正這些年來你也撈夠了,所累積的財富也該足夠你舒舒服服的度過余生!」

簡短的幾句命令倏然戳被他繼續撈錢的美夢,正式宣告他今後的命運。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總管恨恨的想,一點也料想不到是亞蒙本身識字的關系。

「屬下自當竭盡所能繼續效勞。」深懂得生存之道的總管裝出一張偽善的臉,識時務的卑躬屈膝。在他邪惡的想法里,報仇只是時間的事,他發誓非弄得城堡雞犬不寧為止,首先報仇的對象便是被喚為「小貂」的女僕。

「退下吧。」連手都懶得揮,亞蒙的口氣是不屑的,好似他早就知道他沒膽走人。

「是。」總管微微欠身告退,臨走前朝琉音的方向投予一個怨恨的眼光。

不過琉音沒空答理他陰冷的恨意,她腦中的思緒也是亂成一團,聚集黑眸中所有思索的亮光,不解的望著謎樣的男人——銀狼。

這個男人總是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身在郊外的琉音偷偷的打量亞蒙的側臉,如刀鑿的線條意外的剛硬,雖欠缺法國人慣有的優雅,卻多了幾分異國的味道。

她猜,他應該有其它國家的血統,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國罷了。英國、德國或是意大利?幾乎被沉默打敗的琉音無聊的玩起猜謎游戲,暗自推敲他的血源。他是她見過最沉默的男人,大部分的時間都懶得開口,一旦開口卻又全是些充滿哲理的話,教人免不了懷疑他的出身。

「想問什麼就說吧,我盡可能回答你。」牽著馬匹佇立一旁的身影忽地開口,直接命中她的心思。

「你會讀心術嗎?」琉音沒好氣的回答,不明白為什麼他老能屢屢擊中她的腦波。

「只懂你的。」勾勒出一個毫不在意的弧度,亞蒙的嘴角淨是愜意的輕松。

「為什麼?」琉音不由自主的臉紅。該死的男人,為何連如此親密的話也能輕易說出口。

「同類總是最容易分辨彼此的影子,你有我見過最哀傷的眼神。」淡透的眼楮不見哀傷,或者該說是哀傷過後的清明。

緊盯住他特殊的眼,琉音竟不由得哀傷起來。他的眼楮宛若一部無法清洗的錄像機,牢牢的扣住過往的影像,雖模糊,但的確存在。

「你的眼神也一樣哀傷。」難以解釋的沖動下,她的手撫上他的下巴。新生的青碴微微地扎入她細女敕的手心,酥麻的感覺逐漸擴散,就和她的心情一樣。

「我們都是。」悄悄地覆上她的小手,亞蒙的微笑是溫暖的,融化了臉上慣有的寒冰。

「你應該多笑。」沒想到他認真笑起來是這麼迷人,以往大都看見他嘲諷似的笑容,像這麼真誠的笑容倒是第一次看見。

「我不能,我怕我多笑便會惹來天災,惡魔的孩子是沒有權利大笑的。」冷冷的諷刺飄然出口,原本神色自若的俊臉倏地轉沉,一如灰色的天際。

「快下雨了,我們最好找個地方躲雨。」悶悶的結束掉這個話題,亞蒙輕松地將琉音抱起放在閃電的背上,她差點尖叫。

「你怕馬。」這是一個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教琉音再次氣憤不已。

「你憑什麼如此肯定?」從頭到尾她都一直很冷靜,任誰也看不出來她有懼馬癥。

「因為你在發抖。」揚起一邊的眉毛,亞蒙俐落的上馬,用寬大的披風將琉音緊緊地包圍住。

「冷嗎,小貂?」垂至耳際的低喃隨著刺人的呼吸有一下沒一下的逗弄著琉音的耳根子,搔弄她的情緒。

「不冷。」她嘴硬的回答,不想承認她的心跳是因他的靠近而起的。

「那麼就是怕了。」就如同以往,他又私自為她下定論,擅自透視她的心。

「我一點也不怕。」這人是鬼啊,為什麼連她稍微抖動一下他也能察覺?

「誠實是一種美德,害怕某一樣事物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人都有弱點,唯有勇敢面對讓自己害怕的事物,才能戰勝潛在的敵人。」坐在她身後的亞蒙邊說邊輕扯韁繩,閃電立即小跑步起來。

「我能將這些話送還給你媽?」琉音也學他挑起一邊的眉毛,面色蒼白的捉緊他的衣袖,試著不輸給恐懼。

「我不怕馬。」他技巧性的閃過這個話題,伸手輕扯韁繩發出一聲輕喝,他們身下的黑馬瞬間幻變為黑色的閃電,風馳電掣于樹林之間,和緊跟隨在後的烏雲玩起捉迷藏。

不得已只好緊緊捉住亞蒙的琉音簡直嘔到快吐血,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卻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她敢說他的內心深處必定也和她一樣藏有陰暗的影子,否則不會輕而易舉的識破她的偽裝。

他心中的陰影有可能是什麼呢?她不安的猜想。他曾說過他們是同類,那是否意味著,他也曾被拋棄,也曾被深深的傷害?

身下的黑馬仍舊奮力奔馳著,飄浮于天際的烏雲卻以比他們更快的速度緊追不舍,渲染整個天際。此情此景讓琉音不由得回想起空難的那一天,那時也是像這般陰暗可怖,偌大的雲層迅速染黑,像片來自地獄的黑色帆布,將飛駛放天際的孤舟拖往黑暗的角落,囚禁于另一個時空。

「抓緊。」亞蒙蹙緊眉頭輕聲命令,要琉音抓好他以免墜馬。

不用他說,怕馬的琉音早就緊緊掐住他的身子不放,充分顯現出她的害怕。

彷佛她受的驚嚇還不夠似的,灰沉黯淡的天空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猛烈而狹長,無情的敲擊著地面,燃起空氣中的熱氣。倏地,干燥的草地起火燃燒,好似惡魔降臨前的征兆。

琉音的身體也跟著這道猛烈的襲擊動了一下,劃破天際的強光中似乎有個影子在呼喚她,透過時空的窺孔朝她發射出強烈的暗示。那暗示是思念,是戀慕,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魔咒,借著閃電傳達拉回她的決心。

「小貂?」亞蒙憂心的發問。即使看不見她的臉,他仍能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雖很模糊,甚至听不見內容,但她能明顯地感受到那一聲聲熱切的呼喚。

「你嚇呆了。」帶有穩定力量的大手安慰性的撫上她的背,將她心中的疑慮揮開。

「嗯。」她更加用力環住他的腰,不想去理會漸行遠去的呼喚。也許真如他所言,她是太害怕了,以至于產生幻覺。

她的害怕不是沒有道理的。漸趨擴大的烏雲一路追著他們跑,愈壓愈低的雲層傳達出下雨的前兆。亞蒙知道他必須立刻找到避雨的地方,否則他們必將感染風寒。一場小雨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對于嬌弱的動物卻極可能帶來致命的病癥,他不要他的小貂受到任何傷害。

韁繩一握,他技巧的改變了行進的方向,身下的駿馬很有默契的听從它主人的指示轉彎,將馬上的兩人帶往另一個方向。

琉音不知道亞蒙究竟要將她帶往何方,只知道他們正往一個罕無人煙的地方奔去。沿路上只有幾間百瓦堆積成的房子,而且彼此距離遙遠。

閃電繼續飛馳著,直到一棟外表莊嚴但稍嫌小了點的建築物面前停止。琉音不置可否的望著眼前的建築瞧,還……是一座教堂,他帶她來教堂做什麼?

「今天不是安息日,里頭沒有彌撒可望。」琉音不自在的說。自從她外婆死後她就未曾進過教堂,因為根本上她不認為有神存在。

「我們不是要來望彌撒,而是躲雨。」他先行下馬然後將琉音抱下閃電,再將閃電的眼楮用布套蒙上,拴在最近的一棵樹干上。

「瞧,雨不是下來了嗎?」

說時遲那時快,豆大的雨滴就這麼悶聲不響的轟然落下,要不是亞蒙的身手夠矯捷,她早就變成落湯雞。

亞蒙伸出巨掌,輕而易舉的推開沉重的木門,嘎嘎作響的開門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教堂里,形成一種詭異的寂寞。

過于空曠的空間架構于挑高的屋頂,成排的木椅上似乎還留著信徒虔誠的身影。她不安地看著稀疏的燭影,明白這是一間很小的教堂,或許連駐守的教士也沒有。

然而,她錯了。這座教堂不只有教士駐守,而且這個教士還帶著驚愕的神情,眼楮暴凸的看著他們兩人,右手不斷在胸前劃十字,口中念念有辭。

從頭到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琉音不可思議的看著教士的動作。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著他們劃十字,只有惡魔才會受此待遇。更甚者,他口中念的話听起來好似驅魔用的拉丁文,而且還拚命看著她的胸口,似乎對她頸子上的蛋白石項鏈頗有意見。

「出去,教士。」半天不開口的亞蒙再也隱忍不住心中的怒氣,以最危險的語氣要求駐守的教士滾蛋。

「我不能離開。」自認為有教廷撐著的教士不將亞蒙的命令放在眼里,忽略他是領主的事實。「抵御惡魔是我的責任,我不能任惡魔之子污染聖地。」高傲的口氣下是睥睨的眼神,徹底惹毛亞蒙。

「好高貴的情躁。」歷盡磨練的右手像拎小雞般將立誓守護教堂的教士高高撐起,幾乎勒斷他的頸子。

「你以為我會怕教廷嗎?」亞蒙冷笑,決心好好教訓他一頓。「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這座教堂,然後再將你押入地牢,關你個永無天日?」猛然加強的腕力顯示出他的決心,燃燒的銀眸射出強光,強烈得像要把人穿透。

琉音從未見過如此的他,至少在對待她的時候他是溫柔的,而今他就像一只被惹毛的狼,亟欲撕碎自以為勇敢的獵物;一個不知死活的教士。

「你……你不敢。」教士仍勇敢的說,抖得可比落葉的身軀卻透露出相反的訊息。

「我不敢嗎?」冷笑乍然停止,接著是更有力的拋丟。頗有幾斤肉的教士立刻飛了出去,被迫離開教堂。

「上帝會懲罰你的!」門外的叫囂依舊,挑起亞蒙隱忍已久的青筋。

「滾!」雙手緊握垂于大腿邊緣的亞蒙不曾回頭追趕遠去的侮辱,臉上有的只剩無奈的困窘,將自己鎖入沉默的深淵中。

難怪他會猶豫了一下才轉移方向朝這兒適進,因為他知道這里將有何種狀況等待著他。

「你不會真的燒了教堂,對不對?」琉音率先打破沉默,第一次主動挑起話題。

「你憑什麼這麼認為?」原先還垂著的雙手倏地轉成殘忍的利爪,朝她的手腕攫來。「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小貂?」一個更殘忍的笑意自他嘴角漾開,壓迫著她無辜的臉。「別忘了你現在面對的是個被稱為‘惡魔’的人,是戰場上人人想砍殺的‘銀狼’,是該遭天譴的人!」

殘酷的低吼夾帶著深深的嘆息。她知道,那是受傷的聲音,是來自心靈深處的不平。他們都是不受祝福出生的孩子,不同的是,他的肩膀必須背負更多人的生命,忍受更深的誤解。

她雖不明白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她知道,她必須伸出援手。

「我不知道我面對的是什麼,因為你總是以智者的形象出現于我眼前。」令亞蒙感到十分意外的,她非但不掙月兌他的箝制反而主動握住他,像是要為他打氣一樣。「如果惡魔是你的名諱,那麼全世界都該浸瀅于罪惡中。一個有智能的惡魔至少好過假仁假義的教士,即使你給我的是違反世人眼中的真理,我仍然願意跟隨,總有一天歷史會為你的思想正名,為你不容于世人眼中的仁慈留下腳注。」甜美宛如來自天際的聲音載滿了認真的種子,撒播于他的心上,松動他原本緊繃的土壤。

「我仁慈?我還是第一次听見這種說法。」淡透的眼不再跳動著無法壓抑的怒焰,銀色的絲光漸趨和緩,一如他逐漸放松的身軀。

「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你的威嚴只是假象,真實的你溫和得就跟只貓一樣。」在他謎樣的注視下,她不由得臉紅,因而未曾察覺到自己話中的語病。

「貓很溫和嗎,小貂?」悄悄爬上她婰部的大手一點都不溫和,反倒像一頭勇猛的野獸欺近她的身軀。「我想你是錯過它發威的樣子了,我倒不介意表演給你看。」他的大手果真如他的威脅分散至她細女敕的翹婰,有一下沒一下地挑弄她的神經。

琉音連忙伸手抵御他的侵略,她可沒忘記他們身在何處。

「等一下!」她的口氣緊張,眼楮不斷地掃射簡陋的教堂內部陳設。「這里是教堂!」即使她再不信神,也不至于褻瀆。

「是教堂又如何?」寬大的手指掌握得更緊,證明地點與他的無關。「根據教士的說法,當我走進這間教堂的瞬間即是褻瀆。既然如此,何不讓我該受譴責的靈魂墮落得更徹底呢?反正上帝自然會閉上它的眼,它一向是這樣對待它看不順眼的子民。」自嘲式的字句間听不見揚挫的音調,只有黯淡的眼神透露出其中的悲哀。

突然間,琉音變得更為了解,更能接觸他心中那塊熔石。陷在地獄中的人渴望救牘,被無情推入地獄的人也同樣渴望。他也渴望救贖,遺憾的是天堂之門早已關閉,拒絕他的進入。

「其實你一直很在意,對不對?」她終于懂了,沒有人能夠被指稱為惡魔還無動于衷,特別在這個封閉迷信的時代。「你毋需理會那教士的話,他說的不是事實。」只有她才知道他有多仁慈,殘暴的人是不可能有耐心等待的。

「那麼你了解事實嗎,小貂?」被一股說不出口的酸澀卡住喉嚨的情況下,亞蒙竟不由自主的殘忍起來。「幾個夜晚的忍耐就能換得你盲目的忠誠,你對我的信心真是堅強得令我感動。」

看著她一眨也不眨的眼,他繼續推進,把他無法發泄的郁悶加諸給跟他有類似遭遇的琉音。

「你知道此刻摟著你的男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她緩緩的搖頭,眼楮泄漏出哀傷。

「是一個惡魔,是一個不該出生的人!」殘忍的笑容底下覆蓋著過多的往事,在情境的翻飛下激起昔日的塵埃。「六月六日下午六點出生的我本不該誕生,卻又偏偏降落在這個塵世。你能了解這種感覺嗎,小貂?天堂之門在你眼前甩上,地獄的入口也容不下你,人們又視你為罪惡。」原本有力的怒吼愈到最後愈是低啞,閃爍的眼神也漸漸緩和下來,原本快將她折成兩半的十指亦跟著放松。

「我真不知道我干嘛跟你說這些……」嘶啞的聲音幾乎消失在淺淺的苦笑之間。他是怎麼了,一個無知的教士竟也能如此挑動他的情緒?

難怪他會被稱為惡魔,六月六日下午六點的出生時刻在西方人的眼中即是惡魔的時刻。666是惡魔的標記,生于黑暗與光明的交接時刻往往教人哀傷,因為這個時刻出生的孩子同時被兩方拒絕,只能游走于傷痛的邊緣。

她看著他高大的身影,昂揚的眼角上似乎還留著孩提時代的淚水,越過年輪的漩渦轉入他成熟但依然潮濕的眼眶。

「你早該說的。」第一次主動浸入的體溫倏然印上他冰冷的身軀,將溫暖傳達到他的身體各處。「生命本身原來就該慶賀,無論你是以哪一種方式出生,有沒有被祝稿。」想起他可能受過的遭遇,她就為他心疼。曾經她以為遺棄已經是世間最大的傷痛,何況是背負著不名譽的出生?

在無可抑制的情緒之下,決堤的淚水像串斷了線的珍珠掉入他攤開的掌心中。直到這一刻,亞蒙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失態,為何無法控制一向穩定的情緒。因為他太在乎,在乎她對他的看法,在乎他難以啟齒的出生會影響她對他的感覺。為此他感到尷尬,連帶著激起難掩的怒氣。

愛是如何輕易在他心上燃起火花啊!他不禁搖頭嘆息。

輕輕的支起她的下巴,亞蒙的吻是溫柔的,彷佛匯聚了全世界的呵護,儲存她涓滴的淚水。「不要哭,我的小貂。」溫熱的舌尖一點一滴抹去她眼中的憂傷,為彼此注入新生的力量。「別讓淚水浸濕你的眼楮,濡溺你的心寮。如同你所言,生命原本就該慶賀,真愛是超越一切的,若不能愛,生命便不具意義。我們該做的事是迷失自己,而不是沉浸于哀傷中。」緊接著落下的是兩片豐厚的唇,和她的嬌艷緊緊相依。

相愛的人有必要知道該如何迷失自己。在他的壓力下,琉音松開封閉的嘴唇,迎接他無聲的侵入。

愛?這個字眼既熟悉也陌生。在他充滿耐心的等待之下,她似乎漸漸能體會隱藏在這個字眼底下的魔力。如果說第一眼的感覺也能框入它的範圍內的話,那麼,毫無疑問就是了。在落入網中的瞬間,在被卷進銀眸的剎那,她就已經掉入他的陷阱。

現在,這個陷阱正緊緊將她包圍,阻止她的逃月兌。伸出一雙縴細的手臂,琉音成了自願的獵物,陷入他編織出來的情網無法自拔,全力攀附著他不讓自己掉落。

窗外的雨聲依舊,落陷的獵物停止了掙扎。他曾說過這是她的宿命,從她掉入白色網中的那一刻起,她便屬于他。如果這是上天對她的安排的話,那麼請讓時間靜止吧!將這一切化為永恆,讓時間停格,唯一放動的只剩茂盛的心跳,在這空蕩的狂野里成長,灑落欲念的繽紛。

交纏的舌舞逐漸轉為狂熾,溫熱彼此的軀體。強健的手臂一把抱起嬌弱的身軀,將琉音放置在狹長的木椅上。窄小的空間倏地因她的斜躺變得更加擁擠,使她差點失去平衡。

「小心。」低沉的聲音配合空曠的回音環繞于她的耳際,連帶解開迷惑的魔咒。

「拜托你放開我。」終究她還是相信有神的。「我無法在上帝的注視下褻瀆祂的殿堂,無論他是否真的存在。」說她是膽小鬼也好,她就是無法在這種地方。

「祂存在的。」他當真放了她,拉起她與她並席而坐。「上帝有他女性的一面,能夠了解當心跳與心跳之間不再有距離時,相愛的雙方會發生什麼事。」亞蒙執起她的手印上留戀的一吻,語氣曖昧。

「何以見得?」琉音愛極了這一刻,他看起來好輕松。

「因為我曾服侍過上帝,在修道院待了整整二十年。」

他在修道院待過,這怎麼可能?

不可思議的瞠大眼楮,琉音的臉上淨是疑惑,就跟他剛被送進修道院的時候一模一樣。

「很諷刺吧,一個惡魔竟也能靠近神的殿堂?」微挑的眉毛看不出痛苦,輕松自若的神情彷佛一切傷痛都不算什麼。琉音知道故事的底層必定藏有不為人知的悲哀,才能造就他不凡的性格。

她搖搖頭,握緊他的手鼓勵他說下去。

「我很小就進了修道院,記得我剛踏進修道院的瞬間,臉上也是浮現和你一樣的神情。」那感覺是驚慌,是遺棄。然而真正的苦頭還在後面,關上大門後的修道院與地獄無異,五歲大的他從此生活在噩夢中,一過就是二十年。

「為什麼你會被送去修道院?」她不解,憑他優異的家世,根本沒有進修道院的理由。

「因為我的出生。」

「只為了你恰巧生于六月六日下午六點便送你去修道院?」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那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亞蒙苦笑,淡淡的看著她不平的神情,決定一次告解個夠。「對一個私生子來說,將他丟到三不管地帶似乎是個不錯的方法。」

「你是私生子?」這驚訝非同小可,她還以為……

「注意到我的高大了吧。」她點點頭,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發現到了。「我帶有蘇格蘭人的血統,所以長得特別高,長相也和別人不同。」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再次飄回他眼前,引領他捕捉母親的輪廓。

「我的母親是個戰俘,一個戰俘的下場不是死亡就是失去自由。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她生下了我;一個被稱為惡魔之子的男嬰。盡管如此,她依然盡全力保護我,直到她倒下的那一刻。」

「然後呢?」她忍不住擒淚,為他也為他不幸的母親,她可以想象他母親為了保護他付出多少勇氣。

「然後我就被送到修道院,開始我的改造生活。」之後一連串非人的折磨實非筆墨所能形容。要不是礙于他的血統,恐怕連受教育的機會也會被那些自以為是的教士一並剝奪。

難怪他識字,只有神職人員才需要識字,這是另一種變相的控制方式。教廷可藉由知識的力量進一步控制人民的思想,以膨脹教會的力量。

雖然他嘴巴說得輕松,表情也沒變多少,但她知道其中的痛苦。

「在你尚待在修道院的期間,你父親……曾去看過你嗎?」最後這一句她幾乎不敢問出口,害怕會刺痛他的心。

「只有一次。」他面無表情的開口,微微怞搐的兩頰是他激動的證明。「我還記得那一次他上修道院的目的是通知我,叫我要有離開修道院的心理準備。倘若不幸他的子嗣都死光了,我便是下一個赴戰場送死的莫荷家子孫。」而他卻還像個傻子一樣,巴望著他父親的回眸。對他父親來說,他的生存意義大不過一顆備用的棋子,這也是為什麼他能了解琉音的原因。

一個渴望親情滋潤的孩子,他的眼神總藏不住傷害。曾經,他付出了一切只求偶爾的關愛,到頭來還是一場夢。然而受傷的眼神不會輕易隨著逝去的夢遠揚,它會駐足在你的眼底,呈現出你的哀傷,就跟他的小貂一樣;或許也和他一樣。

「即便如此,你還是回來了。」她無法了解他的想法,要是她早就逃走了,何必甘心做一顆棋子呢。

「是的,我還是回來了。回來擔負我不得不負的責任,回來保護我的子民。」他明白他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就算他竭盡心力,也沒人會感激他。

「我不懂,為什麼你還要回來?難道你不知道他們都把你當惡魔看嗎?」那些僕人、那些士兵,沒一個例外,就連她自己也曾經這麼認為。

「我知道。」他的眼楮沒瞎,當然知道底下的人把他當怪物看。

「那為什麼你還——」

「前人踏過的足跡毋需我們再重蹈覆轍,即使再踏一次腳步也不會相符,只會陷在相似的形體難以掙月兌罷了。」亞蒙輕輕的打斷她激烈的問話,開導她不同的人生觀。

「我不想成為一個只懂得活在過去而不去展望未來的人。」他的父兄都屬于這種人。「也許我比我想象中更接近上帝吧。」他自嘲,昂首仰望高聳的天花板,臉上淨是無奈。

他絕對比剛才那無知的教士更接近上帝,至少他懂得祂的語言,懂得寬恕。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學習如何對你身邊的生命負責,學習如何不被過去的鬼魅奪走靈魂。

她的心中第二度揚起他曾說過的話,霎時明白那不只是理論,更是他身體力行的結果。

「你也是不自由的人。」琉音想起另一次對話。

聞言,亞蒙只是微笑,眼中流露出贊同的訊息。

「回去吧,雨停了。」亞蒙起身對她伸出手,她也把手伸給他。

就在此時,怪事發生了。原本已雨過天青的天空突然出現陣陣閃電,像是配合某種頻率般規律的閃動,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天際。

「有人在叫我。」白著臉的琉音連忙捂住耳朵。那迫切的呼喊令人難以忍受,像是欲貫穿她耳膜的尖銳。

「小貂!」圈緊她的大手也一樣焦慮,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對抗那些無形的聲音,只能牢牢的環住她,給她安定的力量。

一陣刺目的閃電過後,大地歸于寧靜,又回復成原來的樣子。

「聲音……聲音走了。」她不安的攀住他的手臂,黑玉般的眸子里滿是驚慌的影子。

「不會有事的,一切有我在。」亞蒙溫柔的安慰她,以自信抹去她眼中的陰影。

琉音不發一言,將頭埋入他寬闊的胸膛之中。她明明听到有人在叫她,不是喚她的名,而是牽拉她的靈魂,有如一支搖鈴,堅持她一定得回去。

猛然地,她想起吉普賽女人的預言——你們三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回來。

難道,她就是那個必須回去的人?

「怎麼了,小貂?」亞蒙不解地看著微微發顫的頭頂,忽地抓緊的小手似乎也跟著發抖。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種感覺太陌生。埋藏在心底深處那份依戀是否就叫「愛」,否則她怎麼會不想離開?

「小貂?」他再次詢問,她也再次沉默。不同的是亞蒙心中已經有了月復案,知道該上哪兒找他要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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