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姑婆 第7章
咚!咚!咚!
一個月過去。
叩!叩!叩!
兩個月過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各式吵雜敲擊聲交錯雜響的三個月過去,桐城已經換季,而尚姍依舊在。
這並不在她的預期之內,可是命運使然,她不但在,還肩負重責大任……
按著手中的圖,她在敲擊修繕聲中繞著莊園走上了一圈,執行監工的工作,但如同過去的每一次那樣,基本上也沒什麼大問題,是以手一圈,放在唇邊吹了個極響亮的哨音,通知東寶集合。
與其在這兒看師傅造屋,她覺得去市集繞繞還比較有趣。
哨音過後,不多時,在莊園中四處跑來跑去的東寶急急忙忙地循聲而來。
「姍……哥,要走啦?」東寶很突兀地改了口,因為想起尹水滸的交代——不希望尚姍因另裝打扮引人側目及議論,若她不換女裝,人前還是幫忙掩護,盡量別透露她是女兒身的事實比較好。
「待著也不見得會修繕得比較快啊,有那些師傅在,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尚姍朝工頭揚聲喊道︰「陳師傅,這兒就交給你了,我明天再來。」
東寶沒意見,在她打完招呼後,跟著她離開這座年久失修的莊園。
桐城四大家族合資買下這座位于近郊的廢棄莊園,交由尚姍來管理,計劃改建做為收容棄兒的場所。
按尹水滸的說法,這事其實計劃了很久,地點也評估了許久,最後是在半個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買下莊園,但之後又擱置了下來,只因分不出人手去處理這事。
在他凝神細思之後,發現了最適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來監工的尚姍。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離開,他也不會就這麼放她走。
為了留下她,尹水滸聰明地打出「為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們努力」,以及「幫成為水底冤魂的亭蘭廣積福德」兩支大旗直直壓向她,要她無法拒絕。
就這麼著,尚姍的計劃亂了套,她那雲游四海的念頭就這麼中斷了……
「姍姐,說好了喔,等這邊修繕好,開始收容那些無父無母的棄兒後,學堂那兒沒課,我也要過來這邊幫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東寶怕先前的協議被忘記,忍不住重申他的請求,說道︰
「因為我也想要幫亭蘭哥哥積德。」
「東寶,有意圖的行善,是沒有任何功德的。」尚姍忍不住想糾正他的觀念。
「我知道。」東寶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師父講過,不能為了積德而行善,要無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應該的。為了回報亭蘭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開心。」
尚姍微笑,動手柔了柔他的頭,表示贊許之意。
「姍姐,我長大了,別這樣柔我的頭。」東寶抗議。
他不說便罷,這一說,尚姍仔細瞧了瞧才發現,還真的咧,不過就幾個月之差而已,這小子的身子怞長了些,就連樣子也少了幾分孩子氣,好像成熟了些。
尚姍故意又往他頭上亂柔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東寶嚷嚷著,但又拿她沒轍。
「走吧,我請你吃寶來軒的煲仔飯,就在這附近,雖然店面有些破舊,但口味掌控得極好,那個鍋巴之香的啊,你肯定會喜歡。」尚姍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鍋底、微焦酥香的鍋巴滋味,口水就開始流了。
「其實是你自己想吃吧?」東寶一眼看穿她的意圖。尚姍哈哈一笑,領著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
正如尚姍所言,是家有些年代歷史的小店,佔地不大,雖然有兩層樓,但總的來說還是沒幾個位子。
兩人抵達時,一樓已無座位,店小一一領他們走上前些年才孽壟的二樓,在滿室濃郁的煲仔飯香氣中,兩人選了個靠窗的位子落坐,很快點好餐食,就等著店家上菜。
煲仔飯的制作需要一些時間,等待的時間閑著也是閑著,尚姍索性拿出安置所的莊園設計圖,邊看邊想著日後該如何著手進行收容棄兒之事……
東寶看著她凝神細思的模樣,內心萬分慶幸,尹水滸丟了這麼個差事給她,成功打斷她遠行的念頭,讓她老實安分地待了下來。
要不,他還真煩惱,姍姐這麼一走,五湖四海任逍遙,他就算學有所成,屆時又是要去哪兒找人來報恩?
無法相信,真有人能成功制得住姍姐的天馬行空跟那無與輪比的行動力,東寶越想越感慶幸……
「姍姐。」東寶開了口,誠心說道︰「尹少他真是一個大好人呢」
尚姍的視線從設計圖移向東寶。
雖然有些意外他會提起尹水滸,但她沒多想,笑著同意道︰「是啊,雖然看起來是個不濟事的文弱書生,但他從小就急公好義,是個心腸很軟的人。」
俊秀清逸的面容不自覺地浮現懷念之色,因為隨著話題,腦海中所浮現的淨是兒時歡笑的畫面,那個小小尹水滸那時明明鈹她氣得牙癢癢的,卻也怪不了她,最後只好什麼都包容,回過頭還設法努力讓同伴接納她……
「尹少哪有看起來不濟事?」東寶不能認同這句,更正道︰「人家是有名的美男子耶,我們學堂里好多人都在偷偷學尹少穿衣打扮跟說話的樣子,更何況……不濟事的文弱書生,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比較像。」
尚姍笑笑,沒讓這記回馬槍給刺中,因為瞄到了店小二從樓梯那頭出現,正要為他們送來滋滋作響、冒著熱煙的煲仔飯,她連忙收了圖,待小二一放好餐食,也不怕燙嘴,迫不及待地先嘗一口……對她而言,比起說這些有的沒的,吃東西還比較實在些。
「你吃啊!」小口小口哈著熱氣,尚姍納悶這小鬼何時變得這般斯文客氣又規矩了?
東寶攪拌著那滋滋作響的鍋飯,樣子顯得猶豫。「姍姐。」
他喚,尚姍卻是沒接腔,只是狐疑地看著他,知道他有話想說。
讓她這樣面對面的直視著,東寶有些不自在,但依舊忍不住要說︰「尹少人很好。」
「你方才說過了。」一邊拌著小鍋子里的飯,尚姍提醒他。
「他對你很好。」東寶補充。
「這倒是。」尚姍不否認。
「而且他很勇。」
「勇?」攪拌的動作頓了頓,尚姍無法理解這個勇字是從何而來。
「不只勇,還很寬容又大氣。」東寶補充得十分認真。
「怎麼說?」沒想到東寶對尹水滸評價是這般的高,尚姍真納悶了。
「像你這樣離經叛道、瘋瘋癲癲的人,他沒被你嚇到,還放任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沒開口說教、要你換回女裝,這不是很勇?不是很寬容又大氣嗎?」東寶是打心底佩服著尹水滸這號人物。
尚 的嘴角怞了怞,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所以呢?」
「所以……那個……」東寶開了口,看似艱難,因為他脹紅了臉,吞吞吐吐後才勉強擠出後續一句話︰「如果……如果是尹少,可以喔。」
尚姍一臉痴呆。
可以?
是可以什麼?
不能怪尚姍無法理解,東寶這話太沒頭沒腦,她正在懷疑,到底是東寶的表達能力有問題?還是她的理解力有問題?
要不,怎麼她一點也不明白這話在說什麼?
東寶有些惱火她的不知不覺,咬牙道︰「你要知道,你都老大不小了,對一般人來說是個老姑婆了。」
尚姍皺眉,不確定現在是要謝謝他關注她的年紀還是怎麼地?
「拜托你搞清楚狀況。」見她猶一臉狀況外,東寶更惱,月兌口道︰「你以為,憑你這種條件,以後要遇上像尹少這樣的知心人的機會還很多嗎?」
這話,對一個十歲孩子而言,未免也成熟得不像話,但東寶本就早熟,加上自發生事故後,他的人生目標就是以尚姍的幸福為己任,只要事關她幸福,他小子可是機伶得很,可說是眼觀四面、耳听八方了。
原有的信念,後又歷經學習……面對夫子的授課,特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部分,他對于女人青春有限的事開始有了些概念,在莫待無花空折枝的道理上,更是比尚姍本人還要有想法。
殊不知,他的見解卻是嚇壞了尚姍。
知、知、知心人?
這什麼跟什麼?
「姍姐,我是認真的。」東寶強調。
顧不得吃,尚姍放下了調羹,改拿起店里的奉茶杯,輕啜了一口粗糙的濃茶,好掩飾她的錯愕與慌亂。
「你到底是哪里來的荒謬想法?」心情稍稍平定,卻不得不問。
「哪里荒謬?」東寶不服氣地問︰「你敢說尹少對你不好?」
尚姍噎了噎,但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辯解道︰「他對每個人都好,只要是他的朋友,自然能得到他的真誠以待,要不你說說,他對誰不好了?」
「那不一樣。」小小的臉皺成了一團,無法反駁,但又覺得不太對勁。
「是哪里不一樣?」尚姍要他想清楚,好理解他的錯誤所在。
東寶瞪著她。
這讓他怎麼說呢?
有些事純粹是感覺問題,無法言喻的。
況且,即便他感覺尚姍跟尹水滸的互動比起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很確定那樣的有恃無恐、隨心所欲的放肆感,並不會相同的出現在其他人身上,以他的年紀,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見他苦惱,尚姍卻是安心地吃起她的飯。
她合理的認定,他應該是知道他的問題有多離譜了……
「小心!小心啊!」
驚惶失措的吼叫聲突然出現,引起街道上一陣混亂,很自然地打斷尚姍與東寶的大眼瞪小眼。
兩人有志一同地挪挪身子往窗邊去,想看看底下是發生了什麼事。
但命運並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只听得轟然一聲巨響,尚姍與東寶感覺到腳下一陣震動,兩人心中都感不妙,相視一眼,一個「走」字還沒能來得及出聲,又是一陣轟然巨響。
樓塌了。
「姍兒,你乖,爹一定會想法子讓你活下去,沒事的,別怕。」
小時候,每當她病重之際,總是听得爹親這麼說。
大人們以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他們說她是爹親逆天強求來的孩子,總有一天要讓上天收回去的。
這表示,她就要死了嗎?
「姍兒,解套了,沒事了,爹幫你找著活路了。」
某一天依然的半死不活中,爹親是那麼歡喜地對她宣布,令她不解。
「爹爹,我不懂。」
「記得爹常跟你說的嗎?人的一生,就像紡織機上的線,只消你的線能跟其他人的線交纏在一起,牽扯越大,你跟這塵世間的糾纏也就越深,到時牽一發動全身,影響甚大,為了顧全大局,能做的,也只有修正你一個人的命運而已,誰敢帶走你呢?呵呵,呵呵呵。」
她的頭好痛,重得像灌了鉛那般,壓根兒听不明白,但她看見爹那般的開心,就跟著覺得很開心,所以努力扯出一抹笑……
呵呵,呵呵呵。
天曉得是在笑什麼,但這時跟著呵呵,呵呵呵就對了。
「姍兒,你全記清楚了沒?接下來的日子里,你要盡可能地跟著你的表佷兒還有他的朋友們,最好是像鱉咬著人一樣緊,知道嗎?」
鱉咬著人一樣嗎?
這她知道,她見過一次,那時爹說過,鱉只要咬著人,就算是死也不會松口的,要她學那樣,是為了什麼……
「這四人福澤深厚,多親近他們,可補你陽氣不足的問題,也加深你跟這塵世的緣分,日久,待因緣足夠,哪個鬼使神差也沒辦法帶走你。」
已經很習慣爹親對于留下她一條小命的執著,所以那說到後來的狠厲之氣,她已經看到麻木,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倒是忍不住要好奇,她的佷兒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怎麼可能跟著這些人鬼混,就能保得住她的一條小命呢?
「表你娘親!」
初次見面的場景並不太讓人愉快,且讓她知道她弄錯了。
原來,佷兒只有一個,他的朋友們就只是他的朋友們,並不列在她的佷兒名單當中。
但不礙事,這並不影響她在桐城住下的計劃。
能動的時候,就要像鱉咬著人一樣,死死緊跟著這四個人就是了。她十分認真地執行這個任務,卻不光光只是因為爹親的交代,而是這實在是太好玩了。
撇開她一如往昔只能躺在床上休養的日子不說,當她能跑能動、能跟著他們四個一塊兒玩的時候,那些所有男孩能想得到的活動與冒險游戲,所帶給她的快樂絕對是前所未有的。
即使讓雞、鴨、鵝追著跑,也是。
雖然嚇得她半死還跌個半死,但那樣的驚嚇對她而言,是一種切切實實活著的證據,更遑論,那樣的驚嚇之余其實也有一番說不出來的趣味。
當然,她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欺負那個年紀比她大的「佷兒」。
她得承認,動不動就是佷兒、佷兒地喚他,是她故意的。
因為那感覺甚是奇妙,明明年紀比她大呢,但就因為算過之後,輩分上小她一葷,每每見到他那隱忍不滿、但又不得不屈服禮俗、只得理會她的不甘表情,總讓她忍不住感到得意,孩子氣的優越感讓她更加熱衷于喚他佷兒。
雖然欺負,但這並不表示她不喜歡他。
她很喜歡這個佷子,可那不單單只是因為他與他的朋友豐富了她的生命,讓她真真切切體會到活著的樂趣。
雖然說這確實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畢竟在結識他們四人之前,她多半時間都纏綿病榻,從沒有過任何玩伴——但讓她感到可靠進而倚賴的,是他那好到不行的個性。
她不像爹親,沒繼承到那份縱觀陰陽或是時空未來韻異能,可就算她什麼能力也沒有,也能看出表佷子在他的同伴中,是心腸最軟、最易感情用事的一個。
這事顯而易見。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顧忌著大人的交代,得好好照顧她這個「小表叔」,但要不是心軟、重感情,一般孩子早丟下她這個累贅了,有得玩的時候,誰還理會大人的交代?
但這佷兒從沒拋不過她,一次也沒有。
就算她常常招禍、就算她常常拖累他們,可嘟嘍歸嘟嘍、抱怨歸抱怨,這佷兒卻還是每回都帶上了她……在她抱頭鼠竄的時候,挺身而出為她驅趕那些瘋狂的鴆、鴨、鵝群。
在她爬樹不慎落下時,奮不顧身撲過來當她的肉墊,承受那大部分的沖擊力。
當然,她也很清楚,其他人是看在佷兒的面子上才勉強接受她,讓她跟著一塊兒玩,他為她做了很多,卻從來不夸耀、說嘴。
對他的信任,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問建立起來的,要不是他,她不會知道活著的樂趣所在,更無法明白什麼叫真真正正地活著……
「放心,有我在。」小小的尹水滸是對她這樣說的。
那時的她,因為撞傷了頭,整個人昏昏沉沉,突來的莫名寒意凍得她面無血色直發抖,他陪她躲在被窩里,用他的身子當另一層被窩,密密地環著她,試著要為她驅走那陣惡寒。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想表現出害怕,但太多人說她命在旦夕,況且,她真的隱約听見拖地的鐵鏈聲,那是不是傳聞中的牛頭馬面?他們要來帶她走了?
「別胡說八道。」小小的尹水滸啐她︰「好人才不長命,你這種禍害只會長命百歲,老到牙掉光了沒法吃東西都還活得好好的。」
態度很差,但她卻忍不住笑了,因為他嘴上說得難听,動作可是輕柔得很,很仔細地將她的臉埋進他的胸口取暖。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隨著心跳聲,那陣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惡寒逐漸褪去,猶如冬日里的融雪,讓滲入四肢百骸的暖意一丁點、一丁點地給慢慢逼退。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這心跳……是他的?還是她的?
意識有些渙散,在沉穩的心跳聲中,仿佛又听見了拖地的鐵鏈聲響!但這回卻是由近而遠,當然,並不是很真切,她像朵被曬干的棉花,輕飄飄的,完全無法確定這一切是否出于她的想像或幻覺。
如果她曾把這事放在心上,那她會發現,她病弱的身子逐漸好轉,以及那些不斷發生在她身上邪門的大災小禍慢慢減少,終至不再發生,這些……好像都是從那一日之後開始有的轉變。
可是她沒有,所以她一直不知不覺。
等到她開始有知有覺的時候……
娘親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