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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第9章

月黑風高時,即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出走好時機。

一般而言,不告而別好像有點低級,少了些光明磊落,不是正派做法,但經由一番思前想後,這是尚姍覺得最好的方式。

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適合拿出來討論到最詳盡,如同作畫,該留白時,就不用畫得太滿,成品反而圓滿。

更何況,重要的是結果!

既然最終目的是為了尹水滸好,是要成全他的幸福,為此,她得破了爹親布下的局,那麼,只要能斷去兩人之間交纏的命運之線,哪管方法是什麼?只要達成目的就好。

綜合所有考量,尚姍選擇了不告而別,這是避免雙方面對問題的尷尬場面,又最直接有效的一個辦法。

所以趁著月黑風高,她拎著一袋裝著糕點與兩壺灑的小行囊,踏上了雲游之路,展開那一度被迫中止的計劃。

尚姍確實是有計劃的,至少她想好了最初的路線。

按照汁劃,她打算從城東出城,那兒守城的駐哨最松,憑她只有輕功還可以的三腳貓身手,要躲過那些執行宵禁的城門衛兵並不難。

只是她還沒機會到城門,才在半路上,就讓不速之客給攔了下來。

暗夜,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幾顆……

尚姍瞪著擺下她的人。

左施施?

什麼鬼?這末免也太離奇了。

尚姍如此的震驚,左施施卻是完全能理解。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料到,老天爺竟然願意幫她,讓她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從家中偷跑出來。

這很不容易,因為她那巴望靠著妹妹翻身,享一生榮華富貴的姐姐向來很關切她的一舉一動,但她竟然做到了!

最不可思議的幸運是,還真一如她所推測的那般,讓她順利在往城東的路上等到了尚姍的出現。

這一定是命中注定!

左施施認定了,這是老天爺對她勇敢跨出這一步的最大獎賞!

所以她要一鼓作氣地發揮出她的勇氣——

「帶我一起走吧,尚……姑娘。」她說著,柔柔軟軟的聲音在稱呼尚姍時遲疑了下。

雖然左施施神情懇切、語氣認真,甚至為了展現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同尚姍一樣穿起了男裝,但看在尚姍眼里……

不行!不行!不行!

這已經不是破綻可以形容,左施施的裝備在尚姍的眼中看來,完全就是一個不輪不類的畫面。

過去,尚姍因為覺得舒適與方便。不想上哪兒溜達都得忍受別人的異樣目光,所以理所當然地做男裝打扮,從此走在路上,行動自如、快活得很。

是直到這當下,有個活生生的實例到了眼前,尚姍才知道,原來並不是穿上男裝就會像男人!

這左施施,明明也不是妖嬈嬌媚型的女子,可不知怎地,就算同樣穿著男人的衣服,那眉、那眼、那弱不禁風的神韻一看也知是個女人,再加上那嬌嬌軟軟的說話語調,更是十足十的女人。

一個穿著男裝的女人?

還是穿著男裝的娘娘腔?

這問題很容易混淆,因為穿男裝的左施施,怎麼看就怎麼奇怪。

不過這好像不是重點!

過度吃驚而稍稍恍神的尚姍很快地拉回思緒,知道這可不是納悶這問題的時候。

「左姑娘,你怎麼會在這里?」尚姍忙問。

這問題,左施施能老實回答「因為買通尹府的某個僕役,專門給她們通風報信」,或是像「私下交代了那人,要密切注意你的所有動向」這種話嗎?

左施施頭腦甚為清楚,不消說,這問題自然是避而不答。

稍一冷靜,她大抵也能想像出,在這大門大戶里,什麼事不會發生?

不過現在更大的問題是出在,就算這左施施有門路探知尹家內的大致動向,又怎麼會關注她的動靜?

更不合理的是……自她作了離開的決定,其實耐著性子等了好幾日,是下午時看天色不好,知曉今夜月色肯定昏暗不明,才臨時決定行動。

這左施施又是怎麼料定她的行蹤?

被知道已經很離奇,要再加上沒頭沒腦冒出來後的第一句活竟然是想跟她一塊兒走,這到底是在演哪出?

尚姍納悶呀!

「喚我施施吧!」左施施顧左右而言他,回避問題後,以很不尋常的親切,主動道︰「那我可以直接喚你的名嗎?」

對著那閃著晶晶亮的水眸,尚姍雖然覺得古怪,卻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得掛著略嫌尷尬的笑容,對她點點頭表示同意。

左施施有些害羞地回避掉四目交接,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受禮教束縛,是個真真正正有著凌雲之志的人,像你這樣的人,離開桐城是遲早的事。」

啊?凌雲之志?

尚姍讓這字眼給驚到,懷疑這到底是她听錯了,還是左施施的口誤?

「姍,你帶著我吧!」左施施並不是請求,她很理智地分析道︰「就算換了一個全新的、無人認識的地方,讓你以純然的男性之姿生活下去,最終你還是擺月兌不了世俗禮教的包袱。」

頓了頓,左施施柔聲道︰「新環境的人們一樣會期望你活在同樣的禮教規範下,就算你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還是一樣要面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疲勞轟炸。」

尚姍盡了全力才勉強不讓自己流露出太過痴呆的表情,但說真格的,她還真不明白這左施施到底想說什麼?

還有,這左施施喚她的方式……是錯覺嗎?就算是說了要喚彼此的名,姍?這種叫法會不會太親熱了那麼一點點?

左施施渾然不覺尚姍的狀況外,一直以來總是悶聲在思量這一切的她,想到夢想即將實現,讓她對人生充滿了希望。

因為將尚姍視為同船人,左施施不吝于分享她的見解,說道︰「如果你帶著我,佯裝成一對小夫妻的模樣,那麼事情就再也不一樣了,因為人們總是習慣關注那些過了年紀還未訂親的孤男寡女,特別是姑娘家,好像過了十八還沒結親是罪大惡極之事……」

尚姍其實沒听懂左施施到底想說什麼,但這部分卻不由得點點頭,表示認同,因為她還記得,東寶指著她、說她是老姑婆時那一派痛心疾首的模樣。

真是的,當老姑婆又如何?

她都不在意了,到底又干誰屁事?

左施施不同于尚姍,她不但是注意到這現象,還想了辦法來解決,只見她道︰「只消我們假扮成夫妻,那麼不管到了哪兒,不但彼此有個照應,更重要的是,誰也不能拿婚姻大事來煩我們。」

嗯,呃,這個嘛……

尚姍經由一番努力,很勉強地抓到一個重點。

「左……施施。」在那秀眉微蹙起之前,尚姍機伶地改了口,問道︰「施施,你很排斥婚姻大事?」

左施施沒正面回答,但清冷微帶倔強的神情已是默認。

「那我佷兒怎麼辦?」尚姍頭大地沖口就問。

這問題讓那略帶清冷的麗顏出現些許為難,思索片刻後,說道︰「我知尹公子對我情深意重,但……」

末聞下文,可一個但字,已叫尚姍的心涼了半截。

「姍,你懂的,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左施施最終說道。

「但我佷兒不是別人,他是那般的好……」尚姍素來的辯才無礙好似失了靈,這當下完全起不了作用,她已經吃驚到只能口吃,混亂到不知該從何說起。

左施施倒是一臉的理解,誠懇說道︰「我也知他乃人中龍風、極其優秀,難得的是為人正派又樂于幫助他人,對我而言,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很樂意跟他結交。」

「朋、朋友?」尚姍不敢相信,就這樣?

「我敬重他,若是可能,會當他是最好的朋友,但再多的,我真的沒辦法。」

左施施坦言道。

這並不是她不想嘗試,在姐姐的強力洗腦下,如此一個人人視為乘龍快婿的人才,她也曾想過要接受。

但她做不到。

經過實際的相處之後,她最多就只能把尹水滸歸類為朋友之輩,對他釋出的善意,也僅限于朋友之情與義,再多的情感,她便再也無法做到。

「雖說如此,但我相信,尹少總有一天會找到真正適合他、又與他心意相通的女子。」左施施說。

尚姍仍在消化這整件事。

她不明白呀!

除了先前為了辦詩會的種種討論,再之後的想方設法下,這對外型登對的璧人常有機會在路上偶遇,或是打著以請教什麼事為借口,左圓圓便領著左施施前來登門造訪。

加上尹水滸性子重情重義,認定他對施施一往情深,不會輕易變心,尚姍一直以為他們兩人是有機會的。

但現在?

「不瞞你說,我的心里有人了。」左施施又丟出一句震得尚姍七葷八素的話。

「誰?」沉不住氣,當然是月兌口問了。

但尚姍情願沒問。

在听到答案之後,她真的情願她沒問啊啊啊啊啊!

這是一個很忙、很忙的夜晚。

也顧不得禮數與否,飽受驚嚇的尚姍可以說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左施施這人,她按著回頭路,急急地想回尹府向尹水滸示警,但到了大門口又停了下來。

不對,這一回去不是自投羅網?

她這佷兒雖然有時稍嫌溫吞,但性子其實精得很,若讓他發現她有離去的想法,以他愛躁心又老把她當長不大的孩子來看待的個性,她以後還怎麼走人?那樣又要怎麼破她爹親呃局?

想想不對,趕緊轉身又要走。

走了一小段又想到——

不對!這一路回去,不是又會再遇上左施施?

還有,既然都教她發現了左施施那個驚人的大秘密,她不示警一聲,讓她那阿呆佷兒繼續把感情投注在左施施身上,那豈不是也太不夠意思了?

念頭這一繞,腳步跟著又轉了方向,再次往尹家大宅方向前進……前進……前進……然後過家門不入,尚姍直直地繼續往前走去。

她不行……

她沒辦法……

噢!天!誰來救救她?

左施施這事實在駭人,她給嚇到了,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向來安逸閑散的尚姍極其難得地哭喪著臉,為了不想再遇到左施施,她沒回尹宅,卻是換了個方向前進,但是在一段路後又停了下來。

良心不安。

不跟尹水滸留個話,要他別再放感情在左施施的身上,尚姍真的覺得良心上過意不去。

找其他人,對!找其他人帶話……霍西游好了,這人講話最毒辣,知道真相的話,一定可以用最狠辣的字眼罵醒她那個阿呆佷兒。

靈光一閃之後,尚姍想到就做,足下輕點,飛身上了屋頂,連忙馬不停蹄地往霍府的方向飛躍而去。

但最後……尚姍卻是坐在霍西游的房頂上,開了包袱拿出備了要在路上喝的酒,對著一片漆黑的夜色喝悶酒。

計劃大致沒變。

只是她想先整理一下思緒,平復驚魂未定的驚嚇感,畢竟事關重大,加上霍西游那人耐性總是缺了一些,要是不先想清楚之後再同他說,很可能語無輪次沒幾句就教他掃地出門了。

因為有此顧慮,所以尚姍整理思緒……她整理……

小半壺的酒就這樣讓她小口小口地啜飲掉了,混亂的心情有如污濁的紅海,沉澱過後不但是慢慢平靜了下來,思路脈絡也逐漸化為清明。

折騰大半夜,暗夜中的烏雲竟然散了,露出大大的月盤,放送著柔和皎潔的月光,為萬物灑上一層如夢似幻的銀光……

有腳步聲。

很刻意的腳步聲來到了尚姍的身邊——

「晚了。」那人說。

尚姍整個人已經冷靜了下來,頭腦無比清楚,再加上緊繃的精神讓酒精松懈了大半,看見來人,吃驚的感覺竟不如想像……

事實上,這時,就算有豬在月夜中飛翔,她其實也不會感到太奇怪了。

「回家吧!」看著她忙了大半夜的尹水滸伸手要牽她。

尚姍沒動。

尹水滸好似也沒想勉強,跟著在她身邊坐下。

因為頭腦已經變得清楚,依據那刻意的腳步聲,加上他竟然沒叨念她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只是一派了然于心,甚至是有些高深莫測的沉靜,讓尚姍只能有一個推論——

「你跟了我一晚?」她問。

「看你挺忙的。」尹水滸間接承認。

尚姍皺了下眉,是真的不解,只能出言請教︰「能不能跟我說說,為什麼你們知道我今天要走?」

尹水滸指了指她的小包袱。

尚姍不明所以。

「你愛吃……」

尚姍挑眉。

「又貪杯……」

這麼糟?

「但個性使然,你從來沒把身外物放在心上,就算平日再熱衷這些吃吃喝喝的事也一樣。」在尚姍自我懷疑前,尹水滸逕自道︰「你多半是「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的態度,儲糧這種行為,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所以是她讓人準備這些路上干糧,因此露了餡?

「還有,你一直誤會了。」尹水滸又說。

只見他神色平靜,語氣也平順,就像在談今晚月亮有多大一顆的冷靜態度,不急不躁地溫道︰「雖然我過去確實曾有一度為了施施姑娘陷入不可自拔的情感當中,但是這樣的情感卻像傷風,發作時,病癥來得猛烈又急,可是總有痊愈的時候。」

這是尹水滸費了一番工夫,仔細分析過得到的結論。

他不怕她知道,溫和再道︰「在我奉爹娘之命出發前去找你的時候,癥狀就開始退了,等我從鬼門關前繞一圈回來之後,其實也就痊愈得差不多,之後再見她,已不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感情了。」

不、不是她想像的那般?

「但你們最近……」尚姍有些錯亂,腦中浮現的,是他領著左施施來采病那時的畫面。

這兩人站在一塊兒,男的俊俏、女的柔美,要是有郎才女貌的比賽,這兩人的組合要是認了第二,只怕冠軍一定是要從缺了,怎麼會……

「最近你們明明就還不錯。」低語,尚姍真正感到不解。

「你以為,最近她是為了什麼變得熱絡呢?」尹水滸輕巧避開,不但把問題留給了她,還提醒道︰「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躺了多久她才來訪?但……好像有人剛遭到意外,都還沒真正歇著,她就來探傷了。」

這話,叫尚姍想起方才的場景……

「我喜歡你!」

左施施是這麼對她說的,是的,對著她,那一臉的認真,即便只是回想,都讓尚姍打了個寒顫。

並不光光只是一句喜歡,這位桐城第一才女還絮語細述了事情是怎麼發生,怎麼從一開始覺得這個著男裝的姑娘很奇怪,到如何被那視禮教如無物、自在又暢快的瀟灑態度給迷住,隨著時日漸久,發現她俊俏灑月兌的樣貌比任何男子都要來得迷人,然後就此傾心,再也無法自拔。

不光光只是分享發生的經過,這左施施還說了是怎麼樣的以尹水滸做為掩護,用了心計,讓她姐姐設法安排與尹水滸會面,但其實每一次,她都只是想借由尹水滸來看看她而已。

當然,左施施也說了,這陣子以來,她壓抑得有多辛苦又難熬什麼的,隨著左施施忽地握住她的手,驚得一度放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的尚姍整個彈起,就像只受到驚嚇的貓,一跳先退開三步外。

對著左施施受傷的神色,尚姍知道她是認真的,適才那些像是怪夢中才會出現的話語,竟然都是真的?

顧不了什麼禮節還是道義的,已無思考能力的尚姍拔腿就跑,她驚嚇到只能拔腿就跑。

她無法明白,怎麼偏偏是她?怎麼就是讓她遇上這種事?

這到底是為什麼?

左施施喜歡的人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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