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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婦 四 英雄

而後過了一個冬天。

鐘商市從來沒有下過雪,這年冬天下了一場異乎尋常的大雪。

木法雨和桑國雪合體的怪物自從逃出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異味咖啡館已經關門一個冬天,對于這家名聲遠揚卻生意冷清的咖啡店,關不關門,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來來往往鐘商大學的學生,經過十來天的議論,也很快淡忘了這家出售古董的咖啡店。李鳳-仍然住在里面,店里一切和唐草薇在的時候一樣,有時候李鳳-也會戴上白手套,和唐草薇一樣去什麼地方做做義工,修剪修剪花木,每天也還從那扇大門進出。

顧綠章身上的異變經過桑菟之的治療,屬于木法雨身體的部分已經大多被「-」食用了,但是已經異變的部分無法改變,誰也不知道那幾天之內,她的身體被那唾液改變了多少。沈方忙忙碌碌于學校學生會的各種事務,努力讀書、努力打球。努力做一切他能努力做好的事,仿佛只要他拼命努力,有些什麼事就能變好一些似的。

桑菟之在特訓,他又被李鳳-關在異味咖啡館背後的院子里,李鳳-不讓他出來,每天教他幾下攻擊人的方法,沒有練好不許吃飯。不許睡覺。

如此過了整整一個冬天。

日記平淡卻不溫馨,有一種慘白無神的顏色,像這個冬天下過的所有的雪。

小薇……真的死掉了。

在這個冬天最後過去的時候,顧綠章才真的相信,那個會弄死自己的人,真的,已經死掉了。

他本是個不死人。

而國雪……她一想到國雪,心里浮起的仍然是那個身板挺直,戴著眼鏡光芒四射的國雪,一直一直看著國雪的光芒,被那種光芒照耀,而後再也沒看到其他——一直到他變成了那天那樣。

把心賣給魔鬼,然後復活,然後再變成魔鬼。

復活的代價,何其重……他如果知道復活會有比死更慘烈可怖的下場,國雪啊國雪,他還會選擇在木法雨的軀體里復活嗎?他會嗎?

敢嗎?

木法雨此刻一定在那具軀體中笑吧?我們戰勝的不多,卻失去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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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如期來臨,鐘商市的春天和往常一樣,水氣氤氳,青草和鮮花生長得潤澤茂盛,生機勃勃。人們漸漸從各種怪獸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大街小巷都有情侶的影子,深夜的時候也有人在唐川邊漫步,不知是在體味浪漫,或是體味恐懼。

四月二十八日。

天氣晴朗,陽光溫暖和煦,李鳳-推著買菜的推車從菜市場回來。這幾個月,在他的指點和嚴格要求下,桑菟之的搏斗之術大有進步,雖然在李鳳-手下走不到一招,卻已經和幾個月前完全不同了。

「咳咳……」

這一天,桑菟之正在練習「如何在走路間將人摔倒」的技法,突然听到大門開了,李鳳-買菜回來的聲音,其中伴隨著幾聲咳嗽。他問了一聲︰「鳳-?」

李鳳-打開院子的門進來,典雅溫和的臉上微略帶著一絲病態的紅暈,「沒事,咳咳……」他又咳嗽起來,微微皺眉,似乎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

桑菟之模了模他的額頭,「你發燒了,奇怪,昨天晚上著涼了?」心里卻覺得不祥︰鳳-絕不是「著涼」就會發燒的人,他在冬天也只穿一件衣服,現在已經到春天了啊。

李鳳-搖了搖頭,拍了拍桑菟之的肩,示意他不要說話,側耳靜听。桑菟之笑了起來,認真一听,只听咳嗽聲隱隱約約,像許多地方都有人在咳嗽,並不只李鳳-一個人,「怎麼啦?大家都感冒了?」

「剛才街上遇到一個人。」李鳳-徐徐地說,「紅色頭發,個子很高。」

桑菟之微微一揚頭,眼楮笑得很有風情,「哦?帥哥?」

李鳳-含笑搖頭,「咳咳……他頭發的顏色很少見,丹紅色,留得像刺蝟一樣。」

「留得像刺蝟一樣的發型很多啊,」桑菟之的眼楮微微一動,「但是他走了你就開始咳嗽了?」

李鳳-頷首,「我自信不容易生病,讓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過這風寒來得奇怪,並不正常。」他一邊說話一邊調息,臉頰上的紅暈很快退了下去,不再咳嗽,「這該是空氣中有過濃的病毒,你可要算一卦?」

桑菟之的眼角上挑,「不用算啦,那是戾,散播疾病的獸。」

李鳳-微微一笑,「戾原來也可以變成人。」

桑菟之看著院子角落里懶洋洋曬太陽睡覺的黑貓,「什麼都可以變成人,不過人真的是很復雜的……」他轉過頭來,「這麼多個月,那些東西終于又出現了,是不是國雪已經回來了?」

李鳳-又微微一笑,「這個難說得很,只是‘戾’散播疫病,倒是要早早把他抓住,才不會有更多人受害。」

《山海經-中山經第五》有曰︰「又東南二十里曰樂馬之山。有獸焉,其狀如-,赤如丹火,其名曰‘戾’見則其國大疫。」

「戾」,是一種傳播各種疾病的野獸,能變人形。

戾為什麼出現在鐘商市?木法雨或者是桑國雪回來了嗎?桑菟之微微搖頭,微褐的頭發中間緩緩露出一支晶瑩如玉的角,散起一陣淡淡的白霧,待到白霧散去,他的角也已消失,就如那是一瞬間的錯覺,「他沒有回來,‘戾’的氣味,在中心廣場。」

「那里是鬧市、居民區和商業區。」李鳳-長眉溫雅,「他若走到那里去了,倒是麻煩得很。」他手里仍然推著蔬菜車,「變身會讓人看見的。」

「哎呀,你要我自己一個人去?」桑菟之眉眼俱飛地笑了起來,他听懂了李鳳-的意思。

李鳳-長身玉立,徐徐負手在後,微笑道︰「你決定當個英雄,所以吃了草薇,不是嗎?」

「暖……」桑菟之側頭笑,眼楮宛若明珠,很是漂亮。

「你想救人,想救綠章、想救國雪、想救草薇……」

李鳳-緩緩地說,「除了犧牲,還要堅強。」

「像你一樣強?」桑菟之仍然在笑。

李鳳-臉色一點不變,溫和從容,「不,像草薇一樣堅強。」

桑菟之看了他一眼,自己還以為只有自己知道呢,原來鳳-也知道,我們之中,最堅強的人……是小薇。

想要救人,除了犧牲,還要堅強。

強,就是沒有弱點。

堅強,就是心里沒有弱點。

小薇……並不是力量很強大的人,但是很堅強,堅強到可以叫明紫自殺、堅強到可以冷冷安排自己去死、堅強到可以不必表達不要感激不要理解,誰的話也不听。

換句話說……很任性的……但……不脆弱。

最堅強的人,是對自己最冷漠,沒有溫暖的余地。

桑菟之很懂,原來李鳳-也懂的。

「那我走了。」桑菟之戴上圍巾,穿上他米色的外套,雙手插在口袋里,「回來我請你吃豆花活魚。」

李鳳-微微一笑,將蔬菜車推回廚房,從里面拿出白菜、蘿卜、土豆等等出來清洗,過會兒泡了壺熱茶,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打開今天的報紙,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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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廣場。

一個頭發顏色怪異的人站在中心廣場車站,路人紛紛回頭看他,染發盛行的現在,染紅頭發的人多了,但染成這種顏色真沒見過。那是一種如朱砂一般的紅,像朱紅色的印泥,濃郁而刺眼,並且頭發根根直立,就如刺蝟一般,非常扎眼。

許多人站在他旁邊,竊竊私語指指點點,那人穿著一身黑色球衣,視線看天,誰也不看,各路公交車來來去去,他也不坐車,不知道站在那里做什麼。

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突然倒了下去,車站起了一陣喧嘩,有人撥打了120。120急救車到達以後,又有一個中年婦女暈倒,醫生護士一陣手忙腳亂,突然一個孩子大哭起來,他膝蓋有個小傷口開始流血,車站又是一陣大嘩。

到急救車開走的時候,帶走了四個人,都是原來身上有病,突然發病暈倒。

中心廣場的車站空了許多,路人似乎覺得這里不祥,下意識地紛紛離開。幾輛車的班次過去,中心廣場過了上班的時間,人是越來越少了。

又一輛421路公交車開來,車上只有寥寥幾個人。

一個戴著米白和咖啡色格子圍巾,身穿米色外套的年輕人下了車。

紅色頭發的人也不看他,眼楮看著天,不知在看些什麼。

桑菟之很順利地站在「戾」的身邊,他比「戾」矮了一個頭,那只「戾」化成的人非常高大。身體魁梧,除了丹紅色頭發,滿臉都是胡碴,似乎十分頹廢,又像十分野性。

「嗨?」桑菟之揚起眉,對他揮了揮手。

戾轉過頭來,「什麼事?」

出乎桑菟之的意料,戾的聲音沉著、穩重、簡潔有力,仿佛頭腦十分冷靜,和莫明紫完全不同,「沒有什麼事,只是……」原來以為自己很會說話的,突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挑起眼角笑。

「長成這樣,不要隨便對人搭訕。」戾沉聲說,隨後抬起頭看天,一動不動。

他一直覺得壞人不是絕對壞的,戾的這一句話讓他感動了一下,記住了,「你在等人嗎?」

「我听說這個城里有個人殺死了馬月復。」戾說,「我在找他。」

他說︰「小薇死了。」

戾轉過頭,眼楮睜得很圓,非常吃驚地看著他,「什麼?」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有勇氣,「他被我殺死了。」

戾丹紅色的頭發似乎一瞬間長了一長,「你——」

桑菟之腳下一道皎潔如月光的光線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邊劃了一個圈,光線緩緩自地下漫起,在頭頂愈合,戾目不轉楮地凝視著他好一陣子,怞了怞鼻子,視線轉回看著藍天,「麝月界——你是——獸!」

桑菟之額頭的角慢慢長出,看到麝月界隔離了戾和行人,覺得有點放心,「你沒有聞到-的味道?」

「你身上沒有味道。」戾被圈了起來,但並不驚惶,只是一個字比一個字更沉著有力地說,「你殺死了那個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說,「你是戾獸,走入人群一定會給人帶來疫病,還是回去吧。」

「我不想殺人,只是出來走走。」戾說,「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個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該待的地方,我從來不喜歡吃人。」桑菟之說。

「既然他己經被你吃了,那沒什麼好說的,我走了。」戾的視線突然從天空收了回來,轉頭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說什麼?」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來找他,為了什麼事?」

「什麼事?他已經死了,你能做主嗎?」戾的語氣帶著嘲弄,停下腳步。

如果是從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邊笑,但現在他停頓了一下,說︰「我能。」

「木法雨瘋了,他在獵殺同類。」戾站定,回過頭來,語氣很肯定、平穩、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類。」

桑菟之的眼楮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類在城里和山里到處亂竄,」戾說,「什麼後果,你很清楚,能的話,趕快殺了他,否則到這里來的同類會越來越多。」

桑菟之的眼楮仍然在笑,「這個世界真的沒辦法讓人偷懶啊,謝謝你。」麝月界緩緩浮起,兩個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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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商大學漢語言文學系今天沒有課,教授出差開會去了。顧綠章提著兩個袋子下了出租車,望著城郊的鐘商山。

從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慢慢地走近鶴園,每走近一步,她就覺得國雪仍舊在那里,從未復活、從未咬過她、從未做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舊穩重、嚴肅、平靜地在那里面,可以指導她,往後直至一生該如何生活。

那條很久很久都沒有繡好的圍巾,已經繡好了。她慢慢從袋子里拿出那條繡了《古結愛》的圍巾,漸變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每個字都繡得很認真。無意識地將圍巾打在國雪的墓碑上,那柔軟的觸覺隨著冬天的冷風搖晃,被吹得獵獵飛揚,淒涼至極的感覺涌上心頭,各種各樣的國雪從眼前掠過,她剎那間看見了國雪這二十幾年做過的事,讀書、考試、讀書、考試……他一直那麼優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夠愛他不會愛他。

國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猙獰那一瞬,她終于清晰地回憶起來,望著國雪墓碑上那張表情嚴肅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極、一定在怪她……那時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個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時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會崩潰……她……以為沒事。

捂住臉,眼淚在眼眶里浮動,我錯了,可是不知道怎麼道歉,怎麼補救,怎麼挽回……國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潰……才肯承認你也脆弱你也要幫助嗎?我……我不懂事,我不會愛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可是你……為什麼不開口要求,……也不肯罵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們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極的墓碑上,眼淚順著手肘滑了下來,滑進衣袖里面,比冰還冷,從前不知道什麼叫做「傷心欲狂」,從前真的不知道……呵呵……從前我們生活在夢里……她額頭抵著國雪的墓碑,冰涼徹骨,淚如泉涌,失聲而笑。

「咯啦」一聲,有種聲音從墳墓中傳來,她開始沒有注意,再過了一會兒,有種奇怪的聲音又在墳墓里響了起來,像有個歡樂的聲音在墳里唱歌。她呆呆地看著國雪的墳墓,一瞬間覺得毛骨悚然……隨著那些奇怪的歌聲,有些寶藍色的東西從墳墓的士層中籟籟爬出,豎起了翅膀——蛾……她驟然回頭,模糊的視線里她看見一個人,一個衣著整齊筆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寶藍色的東西在他頭頂高處蹁躚而過,如幽靈般忽隱忽現,她看見的人有半張臉像國雪、半張臉像木法雨……一只眼楮緊閉著,眼角依稀含著晶瑩的部分,有經歷了千折萬磨無比疲憊仍舊無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長,緊抿著不肯輕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楮睜著,眼色很冷漠,一點藍色的瑩光在那眼楮深處閃爍,仿佛是千百只猙獰可怖的怪物在那藍色血湖中掙扎,直至死亡。因為他們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雖然一只眼楮閉著,卻不容易看出那是兩個人……她目不轉楮地看著他,他睜開的眼楮也目不轉楮地看著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這個「人」從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鏡,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說什麼,最終並沒有說什麼,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圍巾,轉身要走。

「桑國雪!」她突然大叫一聲。

那個「人」站住,高空中點點蹁躚的-蛾漸漸隱去,全都消失不見。

她追上兩步,迎著陽光看他,因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嗎?」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哪里說起……從來沒有對國雪說過赤果的話,沒有說過心里所想的事,以至于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可能是我們從開始愛就愛錯就愛得不對,所以愛到最後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樣對彼此訴苦、怎樣索取彼此的關注和照顧、怎樣要求憐惜和寵愛……我們——以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國雪,不是的,我真的寧願听見你哭,不想要一個除了造橋什麼都不需要的桑國雪!你對我說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里有好多話想說,涌到唇角,只剩下酸澀,說出口來,竟然仍是帶著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嗎?」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覺得雙手一陣劇痛,那駭人的十根骨爪頓時長出,雙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會輕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爪並沒有掐進她脖子里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樹叢之間漸漸遠去,然後消失。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在他消失不見的時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緩緩放了下來——他……不是很想殺死她嗎?為什麼沒有殺死她?

那個人,究竟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

又或者,兩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國雪,那怎麼辦?

要怎麼辦?

她慢慢抬起手,撫模自己的嘴唇,為什麼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為什麼我想說的沒有說出來,你想說的也……沒有說出口?

無論是想殺我也好,是你覺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听你說啊……

那是你做的決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臉,為什麼總是在他走了以後哭,為什麼都不能哭給他看?為什麼反應總是很遲鈍?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找……很在乎你,很後悔沒有陪你,真的很後悔……

「呵……嗚嗚……」她雙手捂臉,獨自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國雪墓前細細地啜泣,初春的冷風吹過眼淚,眼淚很熱,臉頰很冷,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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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商山。

鶴園的另一角。

「他已經吃下去兩只九尾狐,一頭蠱雕和十九只大蛇,」戾說,「他的腦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說︰「是嗎?」

「他的能力本就是極限,再吃下去這些東西,很快會自爆成九萬-蛾,消散在時空之間。」戾說,「他也有可能在自殺,也有可能瘋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獵殺同類,很快那些不願入城的同類就會涌入城里,那時它們就會發現……人是很容易獵殺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問。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說,「我的習慣很好,喜歡清湯面。」

桑菟之「啊」了一聲︰「你是個好人。」

戾對他笑了一下,這個滿臉胡碴、面目帶著野性的男人,笑得卻很有英俊的感覺,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燦爛,只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這樣明朗的笑臉。桑菟之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殺不了這只「戾」,自己原來仍然是很軟弱的人,只要別人稍微有一點點好,自己就一點也討厭不起來,就會祝福別人過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態,救世主是不能隨便同情敵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現在在哪里?」

「不會太遠。」戾說,「他沒有進入城里,也沒有離得太遠,就在城郊。」

「鐘商山上?」

「一個男人的墳墓里。」戾說,「他住在一個男人的墳墓里,一開始把那墳墓里的尸骨碎尸,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蛾。」

桑菟之的眼楮一直在笑,現在視線微微往上飄了飄,「哦?他恨桑國雪?」

「我不知道。」戾說,「他瘋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國雪這樣的男人,要說瘋了,真的是很難讓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說,「你不要再進城了,再進去我會吃了你。」

戾說︰「嗯……我想找的人已經找到,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桑菟之額頭晶瑩的角緩緩長出,他周身彌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霧,漸漸變濃,將他身形隱去的時候突然被風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蹤。

「-……白。」戾挺立身體看著漸漸散去的白霧,這個相貌秀氣縴細的男生是一只「白-」,千年黑-萬年白-,是很少見的品種,而且白-銀蹄,更加少見。正當他鑒別這只「-」的品種時,背後突然一涼,他一轉頭,五只尖銳的骨爪己經陷入他頸側血肉,剎那之間他散去人形變成了一只丹紅色荊刺的刺蝟樣小獸,但那五鉤骨爪還是牢牢透過他頸側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頸骨。

木法雨!

戾轉過頭,眼前從指尖生出骨爪將他掐在瓜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將他整個提了起來,戾的血從傷口涌出,順著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間發霉變色,長出綠色的長毛,可見「戾」的危險。那霉變的綠色血液也順著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長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將他提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

「我有毒……」戾說,「難道你已經瘋得連我也吃?不吃戾獸,那是千萬年來大家默認的規則……」他還沒說完,突然听到「咯啦」一聲,只感到眼前一黑,頭顱一陣劇痛,原來在剎那之間,他已經頭骨破碎,被木法雨單手掐死了——

戾獸有毒,不食戾獸——

但沒有人說不可以殺。

木法雨右于一甩,將死去的「戾」「啪」的一聲甩到不遠處的草叢里,然後滿不在乎地帶著滿手綠色長毛,往鐘商山的另一邊走去——他剛從另一邊來,一路之上,誰也沒有看見他。

黑色的墨鏡下,木法雨的肌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眼角顫動了一下。右手骨爪緩緩收回,將綠色長毛帶入了血肉之中。

殺戾獸,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最重要的是要殺死桑菟之和李鳳-,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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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味咖啡館。

李鳳-看完了《鐘商日報》和《鐘商時報》,泡完了一壺清茶,只听後院有霧氣散放、風吹過草葉的聲音,知道桑菟之回來了。

「木法雨據說就在鐘商山,國雪的墓里。」桑菟之走進來的時候手上搭著那件米色外套,「走,去吃豆花活魚。」

「啊?現在是中午。」李鳳-的聲音溫厚如春風,「晚上再去。你沒有殺死‘戾’?」

「哎呀,你怎麼知道?」桑菟之艷艷地笑,「失敗了,我沒有殺死他。」

「願聞其詳。」李鳳-將報紙疊好,徐徐站了起來,那一站一立,氣度卓然,典雅溫和,讓桑菟之頗有些羨慕。

「沒為什麼,覺得他不壞。」桑菟之說,「作為人來說,是思維很清楚的人,不給人添麻煩也不迷亂,感覺是個好人。」

「他告訴你木法雨在鐘商山?」李鳳-微笑道,「你們也去了鐘商山?」言下目光微微一掠他的鞋子。

桑菟之低頭一看,鞋子上沾了一些草屑和草籽,往下一指,「就憑這些你就知道我去了鐘商山?」

李鳳-微微一笑,「馬唐、牛筋草、早熟禾、狗尾草、雀種、車前草。二葉草、醉漿草、馬齒克、野塘篙、鐵龍菜、地錦、水蜈蚣、異型莎草、香附子。鐘商市草地雖多,能在鞋上沾上十五種雜草草籽的地方,也只有鐘南山了。」

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揚,「這麼多草籽你全部認得?」

李鳳-溫和地說︰「你鞋子和褲腳上共有十八種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只認出十五種,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識得,我所知不過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聲︰「我們去了鐘商山,但沒有去國雪的墓地,我先回來了。」

「你考慮不周,」李鳳-音凋徐和,甚至有些風吹水動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鎮定,「木法雨或者桑國雪如果在鐘商山,听到戾和你的對話,一定會找上門來,先殺了你。」

「啊?」桑菟之還沒有想明白,眼楮睜圓,「為什麼?」

「為什麼?」李鳳-微笑,「難道‘戾’找你不是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為強,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著李鳳-笑,自己真不會分析,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受到攻擊的理由。沒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國雪會攻擊自己,因為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要吃了國雪啊,從來沒有想過……

一只深黑色的烏鴉站在窗口歪著頭靜听桑菟之和李鳳-的對話,它的頭頂長著雞冠,腳爪是鮮紅色的。另一邊的窗口玻璃上隱約有一團白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麼,桑菟之卻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只隱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對著玻璃窗呼吸,那呼吸間的熱氣噴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團白氣。

沒過一會兒,異味咖啡館許多扇陳舊的玻璃窗上都出現了聚了又散的白氣,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聲。

「鳳-你的手好一點沒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鳳-的右手腕,「能動嗎?」

李鳳-伸動了一下左手腕,溫和地微笑道︰「當然。」

正在兩人都在笑的時候,一個橘紅色皮毛、黑色鼻尖、黃色眼楮的頭緩緩從玻璃窗外悄無聲息地探了進來,冰冷堅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桑菟之額頭的角長出,麝月界剎那間包圍了他自己——其實他本想連李鳳-一起護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間,李鳳-衣快飄飄,已月兌出了麝月界外,竹簫在手,他彈身後躍的時候揮簫而出,「撲」的一聲如破水囊,一蓬鮮血爆出,一只形狀如牛的四耳怪獸頭顱洞開,剎那斃命。而李鳳-臉帶微笑,眉目溫雅,仿若什麼事也未發生過。

麝月界中白霧彌漫,隨著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為「-」走了出來,雪膚銀蹄,神俊美麗。就在李鳳-揮簫濺血,桑菟之化為「-」的瞬間,異味咖啡館四面八方陡然響起一聲轟然巨吼,如牛鳴地「哦——」隨著巨吼聲波震蕩,異味咖啡館內陳列的許多瓷器細碎搖晃,如遇地震般顫抖,發出「咯咯」聲響;陳列櫥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紋理,如剎那之間開了一蓬白菊花。便在巨吼回蕩之間,無數猛獸的頭顱自牆外而入,數百張血盆大口呵出腥臭的氣味噴濺著唾液往廳中兩人咬去。

雪白的-口中噴出白氣,四蹄踏動,開始退了一步,而後猛然被獸頭擠在中間,只听李鳳-一聲笑,-陡然激動起來,一低頭向前沖去,隨著它的沖撞,幾只獸頭在被-的獨角攻擊之後消失不見,-揚蹄披鬢,張開牙齒,在它周圍面目猙獰的獸頭全數消失,化為淡淡的青氣沒入它口中。

李鳳-也被一眾獸頭擠在中間,有些牙齒己赫然咬在他臂上,只是他運氣如鐵,獸齒傷他不得。眼看桑菟之開始反擊,他一笑聲畢,振袖一揮,咬住他衣袖的猛獸紛紛後退,李鳳-左手五指揮出,「啪」的一聲拍在當面一只魚頭怪物臉上,那只怪物的臉部頓時塌陷,卻不像先前那只怪牛那般消失,猛然從塌陷的頭顱內生長出長長的觸角,沾黏在李鳳-手臂上。李鳳-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軟的觸角,手中烈勁到處,那怪魚的觸角寸寸斷裂,焦黑炭化,如被火焚。同時他右手竹簫點、戳、劈、掃、刺、敲、砍一連串動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鳳-內力強勁至極,普通一支竹簫在他手下更勝鐵石,身周的各類猛獸鮮血四濺,哀號聲震耳欲聾,不過片刻,已經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異味咖啡館內人獸奮戰之時,大門緩緩而開,一個人出現在大門口。

他來到的時候,那些猛獸突然停止了撲咬,各類獸頭緩緩自牆面又縮了回去,氣氛森嚴肅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見了莊嚴的主……惶恐而自慚形穢,畏懼而崇拜……

李鳳-的竹簫洞穿了最後一只大蛇的七寸之後,氣度溫文地收了回來,仿佛他方才並非用它來殺戮,而是擺了一個氣定神閑的姿勢-溫柔的眼眸望向門口,那門口進來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說是桑國雪。

「果然是你。」李鳳-的竹蕭收回到胸月復前三寸三分處,停得很穩,他在對木法雨說話,和從前不同,他並不徐徐閉目,眼色溫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臉上仍舊戴著墨鏡,「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說,「你居然沒有死,我很佩服。」

李鳳-報以微笑,「這世上總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得從所願,已是福氣。」

桑菟之緩步走到李鳳-身邊,它睜著一雙大而溫柔的眼楮看著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點波濤洶涌的冷藍對它並無影響。它沒有絲毫惡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籃球場上發揮穩定的朋友,是學校里教授喜歡同學羨慕的優等生,即使剛才有了百只猛獸對它暴露出流著涎水的牙齒和充滿惡臭的口腔,它仍然沒有想出來要怎麼樣攻擊一個好朋友。

「它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說,「吃了唐草藏的-,能殺數百猛獸的人,很有趣。」

李鳳-溫言道︰「過獎了。」

白色的「-」突然說︰「國雪,我們曾經交情很好,曾經一起吃過火鍋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戀的那幾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風情酒吧出事的時候,你也知道的,你找過我……雖然我沒有听你的話但是我都記得……」它漸漸化回人形,桑菟之從白霧中走了出來,「國雪,你以前說過讓我放心,因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發生怎麼樣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給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對我的關心我都記著。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們,我和鳳-一定會想出怎麼救你的辦法……」

半面桑國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詭異地勾起嘴唇,極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得救……」他手指點向李鳳-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歡你的心。這個男人天真、有道德潔癖,還有自殺的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放肆狂妄、如野獸般的大笑聲,身邊空氣突然涌動起伏,空氣裂縫之中依稀可見各種獸爪潦牙,紅舌長尾晃過,仿佛木法雨一個控制不當,比剛才多上百倍的猛獸便會如洪水般決堤。

李鳳-連眼楮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無奈地叫了一聲︰「國雪!」

木法雨緊閉的那只眼楮顫抖了一下,突然睜開。桑菟之「啊」了一聲,「木法雨」的另一只眼楮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國雪的眼楮,只不過正因為清澈正直毫無掩飾,也不肯掩飾,那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痛苦的情緒,仿佛在眼楮中間那種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結成了實質,正令那只眼楮失明……另一只眼楮同樣清澈,寒冷蒼莽,只有一點森森的藍在眼底閃爍。這樣一雙眼楮看著你的時候,剎那之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就是兩片貼在一起的半個靈魂,完全不能融為一個人,卻在不停地融合成一個人!無論各自原有的靈魂是什麼模樣,融合是不會停止的!國雪的眼楮充滿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驁在漸漸淪為歇斯底里……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為一,那是誰?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並不如何凶惡,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剎那之間欺到李鳳-面前,右手五指骨爪長出,猛然去挖李鳳-的心。李鳳-竹簫一擋,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聲扣住他的竹簫,李鳳-微微一笑,放開竹簫在簫尾一拍,那支長簫「呼」的一聲打了個二百六十度的旋轉,李鳳-「啪」的一聲仍將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簫的五爪己悉數碎裂,骨骼被絞落在地,「咯啦」滾動。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嗎?」木法雨變了聲調,突地換了個沉穩的聲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听出那是國雪的聲音,他卻听得笑了出來,「哈哈……」他一笑起來,眉毛和眼楮特別靈活,整個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雖然和國雪在一起,卻一點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國雪死也不會向人求救,國雪是最強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鳳-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頭,「嗯?」

「他是國雪!」李鳳-說,「他是國雪,他一直是國雪。」

桑國雪?這個面目猙獰、要挖李鳳-的心、驅使千萬猛獸的人,真的是國雪?桑菟之吃驚了,難道眼前的人並不是木法雨和桑國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國雪?怎麼可能?

「做不回桑國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鳳-的語調溫厚,帶著寬容感,似乎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吃驚和心神震動,「國雪,你真的是那麼軟弱的男人嗎?想要舍棄自己的心、想要從木法雨的身體里逃月兌、想要我殺了你——」他微笑以對那個不知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國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腳,似乎是想生氣,又像是對自己沒認出來那是國雪而很懊惱,最後卻仍是「撲解」一聲笑了出來,那風情如滿地薔薇花開,總是蕩漾著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們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則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饒恕自己的事,違背了原則的事的感受。從前——我沒做過錯事的時候,也覺得錯了就錯了,很鄙視那些竟然會做錯事的人,但是……」他晃動了一體,那姿態很嫵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後來也做了錯事,我……」他頓了一下,「我做過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脈自殺,我也割脈了,給別人添了很多麻煩。他沒有怪我,但是從割脈那天起,我從心里開始鄙視自己,做那種事實在是太差勁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當你拿著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時候,沒有什麼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覺得不管做過多少錯事,人總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負責任了,人的一輩子很短暫,就這樣過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間是幸福的,所以雖然很鄙視自己,還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錯的事我永遠都記得,我鄙視自己,我也會逃避,我會打網絡游戲我會假裝變得很麻木我會找新的好男人談戀愛,我也想做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自己,那樣所有的遺憾都可以不再遺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掙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睜開眼楮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瘋狂快樂,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我做了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時候卻比從前更痛苦,因為清醒的時候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回頭,其實卻已經無法回頭了。」他用手捂住臉,指縫間他的眼楮在笑、聲音也在笑,卻已經哽咽了。

「呵呵……國雪,你變不成木法雨,因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裝成他那樣不會讓你解月兌,只會讓你更難過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來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堅強能干,其實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個人無法處理,可是我們都選擇了一個人度過那段時期……我們不肯求救不要幫助,所以錯過了朋友,走錯了方向。但是走錯路也是要有勇氣的……國雪,其實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過去,而是自己以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過去,如果我們能夠再勇敢一次,努力做回從前的自己,也許不會越來越痛苦……」

「小桑,我們再也不回去了。」左臉是桑國雪右臉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說,「想得通很容易,你說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從前的桑菟之嗎?」

桑菟之啞口無言。

不能。

「我……」那個人說,「其實已經死了,卻死不了,比死還……」他的左眼露出極端痛楚的神色,沉穩地說,「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殺你不難,挖你的心也不難。」李鳳-面帶微笑,一直听著,即使桑菟之和桑國雪都說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舊眼神清晰,風標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簫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放了下來,「難的是……活下來,比死……比野狗還不如地活下來。」

那個人的左眼終于向李鳳-看了一眼,「你吃過人肉嗎?」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語調帶著一股奇異的哀傷和不屑,「你不過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做過半點壞事。」

桑菟之再度無言。

「我吃過。」李鳳-含笑,言下溫厚,十分平靜。

那個人的左眼流露出一絲驚訝之色,李鳳-慢慢地說話︰「我吃過我最好的……朋友。」再說下去,聲音依然溫和,卻有些冰涼,「他死了,我吃了他,因為……」因為什麼,他沒有說下去,一雙典雅溫柔的眼楮,靜靜地回視那個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為有些事只有你能做。」

「什麼事?」那個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地看著李鳳-,卻似並沒有什麼神采。

「有些問題,比如說……木法雨的身體在這里,當年他在戰場上被炸而遺失的心髒……在哪里?」李鳳-平靜地說,「他的身體不會死,心髒自然也不會死,他的身體會尋找旁人的心髒,心髒自然也會尋找旁人的身體。」

桑菟之「哎呀」一聲,「你是說食人者不止一個?」

李鳳-莞爾一笑,「我只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髒找到了新的身體,那麼肯定要來找他原來的身體。」桑菟之說,「國雪你要守住啊!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只有你能控制木法雨的身體,」李鳳-溫和地說,「控制這副身體里的力量,不讓它傷害別人,也不交給木法雨的心髒。」頓了一頓,他又徐徐地說,「殺你不難——」剎那間他眉梢微微一揚,「挖你的心亦是不難,你若要死,誰都殺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認了?桑國雪當真如此而已,是甘願一死了之的男人嗎?」他身子微微一挺,極其康酒地雙手負後,面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語調很平淡從容,「我卻不信。」

不信?

那個人左臉泛起了一陣激動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鳳-溫和而有耐心地說,十分安詳。

桑菟之說做了超出自己原則的事很可怕,但逃避只會走上不歸路,應該勇敢一點,帶著錯誤走回來。

李鳳-說他不信他在最後走不回來,不信他願意一死了之。

他的臉頰一陣痙攣,雙眼突然都閉了起來,顫聲問︰「為什麼你們從來不怪我?」

「啊?」桑菟之帶笑,語調很是稀奇地「啊」了一聲。

「為什麼你們從來不怪我?」他的雙手在顫抖,「在我吃人的時候,沒有人怪我……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怪我,你們都相信桑國雪絕對不會錯,可是我錯了……」

他終于承認了他是國雪。桑菟之眉毛上揚,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罵你你還要生氣嗎?國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種壓力,是嗎?」李鳳-微笑,「其實我用九龍鎖鎖你的時候,並沒有期待過它能鎖得住你,也沒有太多的期待過你能永遠克制住吃人的,畢竟你的身體是一只食人獸。我沒有期待你不做錯,所以就沒有意思責怪你,只是當時沒有說……」

「國雪肯定比我們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國雷說話哩。」桑菟之說,「心里當然會想怎麼能吃人什麼的,但想一想換了是自己一樣做不到,所以也就沒有辦法怪你啦。」他眉眼俱飛地笑,一雙眼楮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國雪一陣顫抖,「我咬了……綠章……」

「你恨她沒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情啦,你想說︰我做錯的事你們要說!是不是?那我先說啦,國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殘忍,以後要想別的辦法解決,不可以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個人家里會有多悲傷?被你吃掉的時候他會有多害怕?會有多少人傷心!你要付出代價的,你要補償,還要付出代價。」他笑得艷艷地指著桑國雪的胸,「你以後要救一百個人來補償。」

「蒼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做過的罪,日後定有報應。」李鳳-溫和地說,「記得這幾日的所做所為,在你償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國雪,我敬你。」

桑國雪的雙目緩緩睜開,睜開之後雙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嗎?」他沉聲問李鳳。

李鳳-笑得很有些頑皮,「不錯。」

「我不死了。」桑國雪凝視著李鳳-和桑菟之,「不殺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鳳-舉掌以對,桑國雪心里陡地興起一股豪邁悲壯的情緒,抬手「啪」的一聲和他一拍,只听李鳳-含笑繼續說,「快馬一鞭。」桑國雪點了點頭,右眼緩緩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見了藍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麼了?」桑菟之問,「听說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還變成了-蛾?」

桑國雪皺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還化成-蛾了嗎?」

桑國雪左眼眼色沉穩,「沒有,我剛去看了墓地,綠章在那里。」

「沒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只‘戾’說木法雨把你的骸肯吃了還變成了-蛾——咦?」他突然明白過來,「剛才的猛獸是你召喚來的嗎?」

「不是。」桑國雪說,「我在鐘商山躲了幾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後就來了這里。」

「那就是說——」桑菟之「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那就是說,有另外一個‘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還把它變成了-蛾?他還指使猛獸攻擊異味館?」

李鳳-仍然溫顏微笑,神色一點都沒變,「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簫徐徐負後,左手一伸將桑菟之和桑國雪擋在身後,眼神帶著微笑看著某個窗口,「來者是客,請進。」

在桑菟之和桑國雪啞然的時刻,異味咖啡館西北面的玻璃窗「咯啦」一聲慢慢裂出蜘蛛網般的裂紋,時間似乎只是過去一瞬,又似過去了千年萬年,第一塊古老的淺綠色碎玻璃「當」的一聲跌落下來,接著「丁當」碎響,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干淨的青石板地面上灑了一層帶有銳利鋒角的青綠色光澤,陽光下十分溫柔美麗。

那層美麗光澤,只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隨著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個人。

一個留著精細的胡須,相貌難以辨認,戴著一副墨鏡的男人。他穿著一件藍黑色的大衣,衣服寬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擺很長,褲腳也很長,連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頭發很長,看起來毫無光澤,不知是真發假發。

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陌生人。

沒有氣勢。沒有聲音、沒有容貌、沒有氣味。

一個人站在外面,卻仿佛是空的。

他的面前,濺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綠色,很美麗。

「閣下……」李鳳-的平靜語調頓了一頓,往上揚起卻變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發現這個溫厚的男人骨子里喜歡挑釁,「先生貴姓?」

「我姓木。」那個人的聲音很普通,既不好听,也不難听。

李鳳-的視線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微笑得更加平靜舒適,「木法雨?」

「我原來叫木嘉杰,現在叫木法雨。」那個人說,「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電視里看過幾次,鐘商市幾次怪獸危機,兩位先生都有參與,我本來很羨慕。」說話的時候,這個人居然很謙虛,然後他墨鏡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現在我只對桑國雪桑先生感興趣。」

桑國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緩緩閉了起來,挺秀的雙眉微微蹙起。桑菟之關心地看著他,只見桑國雪全身都在輕微地顫抖,胸口顫抖得更加厲害,劇烈的心跳仿佛隔著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見,過了一會兒國雪左手壓住胸口,右眼驟然睜開看了木嘉杰一眼,那只眼楮在笑。

木法雨的身體和心髒相互召喚,要把國雪的心驅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國雪胸口,「-」獸的靈息緩緩從胸口透入桑國雪體內,感覺到桑國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極力地排斥那顆心髒,仿佛原本連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身體要將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後騰出新的空間。桑菟之的靈息透入桑國雪體內,那種強烈的撕裂和攪動漸漸停止,只是剎那之間,桑國雪滿身是汗,全身冰涼,左眼緊緊閉起,右眼中幽幽一點藍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來。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靜的、狂放的笑。

李鳳-看了一眼木嘉杰,那個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劇跳動,他的臉上卻並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樣勾著笑著,保持著一個相當詭異的弧度。李鳳-的雙眉微微一軒,右手一拍,桑國雪應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聲,笑盈盈地將他抱在懷里,「你怎麼打人呢?」李鳳-剛才一掌拍在桑國雪肩頭,掌力震的卻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國雪胸口數處袕道被封,氣血流轉與大腦聯系分開,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杰卻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塊,突然間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噴了出來,一顆心髒的印子在他藍黑色大衣底下蠕動。桑菟之緊張起來,扶住桑國雪的時候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心髒位置,木法雨的心髒若是月兌離木嘉杰的身休飛了出來,將是什麼後果,他也無法想象。

「砰」的一聲爆響,木嘉杰的心髒果然在剎那之間自胸口月兌了出來,筆直彈向桑國雪胸口,剎那之間暗色的血液噴起半天來高,氣味十分可怖。桑菟之「麝月界」起,連桑國雪一起換了個地方,正當他抱人移位的時候,突然「咚」的一聲,木嘉杰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個大洞,一股奇異的味道隨著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飄散出來,桑菟之「啊」的一聲叫了起來!陷阱!

這個人不是木法雨!

這是個陷阱!

木嘉杰跌倒的瞬間,桑菟之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個死人!那本就是個死人!那個人……全身包裹,戴著墨鏡,穿著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尸體!

在那具尸體的心髒彈向桑國雪的時候,有兩個幾乎看不見的東西閃爍一陣藍光直射李鳳-,李鳳-竹簫一晃,「撲撲」兩聲,那兩個東西應聲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尸體轟然一聲化成了成千上萬只-蛾,如被狂風吹散的雪花,撲向桑菟之和桑國雪;李鳳-長眉一蹙,他比那-蛾還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顆撲撲跳動的心髒!

那是木法雨的心髒!

麝月界中,桑國雪右眼的笑意已越來越盛,藍色的熒光越閃越亮,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麝月界在往外擴張——界內的空氣往外膨脹,想要將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體在呼應界外的心髒。國雪要是守不住神志,木法雨的心奪回身體,國雪就……死了。

無論如何,麝月界不能破!他不知道怎麼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應對這種局面,想不出辦法的時候,他把「-」獸的靈息源源不斷地輸給桑國雪,不管怎麼樣,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善意、能力,全都給你。

小桑實在——

李鳳-見狀臉色微變——小桑委實不是與人爭斗的料,這樣的形勢,國雪的神志幾乎已經給木法雨侵佔,輸出力量給他,不是給了國雪,而是給了木法雨!隨後微微一嘆,那個人實在……說下了決心要做英雄,到現在仍舊不防人啊。便在他分心之間,他的手掌已經劈上了那顆跳動的心髒,指尖微微一麻——他驟地警覺收手握拳,「你——」

那顆心髒應手破裂,血液噴濺,竟是詭異的綠色。

滿天-蛾蹁躚散去,有人淡淡地笑了一聲,「嘿嘿,以你之能,為人拖累……」此後沓然無聲,仿佛有人說了句什麼,因為離開得太快,而無法傳入別人的耳朵。

那顆心髒碎裂落地,「啪」的一聲滾出去老遠,那具所謂「木嘉杰」的尸體化成了滿天-蛾消失不見。桑菟之收起麝月界,放下桑山雪,「風-,受傷了嗎?」

李鳳-臉色溫和,他修長潔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點點霉綠色,因為肌膚潔白,所以十分清晰,「木嘉杰和這顆心髒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那顆心髒到底進入何人身體,必須好好查查。」

桑菟之卻只看著他的手指,揚眉笑得很明亮,「你受傷了嗎?」

李鳳-微微一笑,「一點霉菌,不礙事的。」

「你不能把它練化?」桑菟之記得無論是生病中毒,李鳳-都能很快將自己治好。

「一點霉菌,不妨留著,以記今日之敗。」李鳳-仍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揚,「哦?」他笑得艷艷的,蹲下仔細地看那顆心髒,受李鳳-掌力一震,那顆心髒外表尚無太大變化,不過四分五裂,內里卻已全然粉碎,猶如被打糊的肉醬,雜以綠色血液,看起來既惡心又可怖。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點充滿霉菌的血液,在自己手腕上一劃——「啪」的一聲,李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為時已晚,桑菟之白皙的手腕顯出一道暗綠色的霉斑,李鳳-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做什麼?」

「留著做紀念啊。」桑菟之的眼楮在笑。

李鳳-一怔,而後淡笑,「你啊你……」

桑菟之側著頭笑。

李鳳-也微笑,從桑菟之手中接過桑國雪,拍開了他的袕道。

木法雨設下陷講,只是要李鳳-站上這一點霉斑,這點霉斑,自然不同尋常。

桑菟之己經嗅出,那是「戾」獸的疫毒,和普通毒藥不同,那是絕不可解的毒。

鳳-為了救國雪,中了不可解的疫毒。

心里覺得十分痛心,又覺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奇怪地想干脆就自己也劃一下,那就不會覺得傷心了,所以他就劃了一下。

桑菟之就是這樣的人。

然後他還會笑著對你說「是不小心啊」、「要留做紀念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啦」之類的話,一個人回他院子里去打游戲。

這樣的人想要救人,希望能給別人希望,要走多艱難的路,下多大的決心,實在難以想象。

李鳳-從桑菟之手里接過桑國雪,微微一笑,拍開了桑國雪的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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