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水樓台 第七章
她不知道歲月能否完全治愈心頭的傷,卻知,它是一帖極有效的鎮定劑。
天有不測風雲,人生無常。六年來她經常听見別人這麼安慰著,那些愛莫能助卻真心關懷她的旁人,似乎也只能以他們熟悉的方式安慰她了。
「讓師傅幫我們做些拿手的點心送來,日式法式各做幾樣,做漂亮一點,別太甜。哦,爹地說這里下午不營業,你知道嗎?」嬌客對餐廳外嘈雜的人聲皺眉。
「餐飲部門早上有接-通知。」總經理小心地拿起冰桶,放在五位貴客身後的緞面茶幾上,「二小姐,您是否需要餐廳經理為您及諸位小姐介縉葡萄酒的年份?」
嬌客瞄了眼冰桶。「不必了,這里喝來喝去不就是那幾個年份,膩了,采購部門今年飛法國挑酒之前,通知我一聲,反正我那時人在英國,飛一趟幫忙挑嘍。」
「今天我們不想喝紅酒,幫我們挑幾瓶適合的香檳送過來,別讓飯店的客人吵到我們。brUB那邊音樂太吵,你們知道嗎?居然有客人在劃酒拳?相信嗎?劃酒拳?美蘭,你家開的是五星級連鎖飯店,不是路邊攤吧?真沒格調。」
總裁二千金一听,兩道彎彎柳眉瞬間打結。「立刻將那幾位沒水準的客人請離?下次別讓我發現這種事。暫時這樣,有需要我會通知你們,出去忙吧。」
不扭捏造作,也不算氣焰高張,四位天之驕女大小姐派頭渾然天成,等飯店總經理畢恭畢敬退下後,才嗲里嗲氣地轉向從頭至尾不發一語的學妹。
「我們預定七月三號離開,剩不到一個禮拜了。夏秀,你要過來之前,通知一聲,我讓爹地幫你準備飛機,其實……我還準備了這個。」怯怯地拿出一個四十公分見方、瓖著高雅金框的白金盒子。「里面有幾本頭等艙機票,不限國家、沒有時效,還有一些小禮物送給你,算是離別贈禮,也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反正只是一些不適合她用,又沒地方扔的珠寶手飾啦。「哦,我還準備了一份給寇冰樹。」
「你也準備寇冰樹的?好巧,我也是,而且我的盒子和你同一個款式耶,好巧哦」嬌女二號掩唇訝呼,拿出兩個三十公分見方。瓖著雅致銀邊的白金盒子。「夏秀,你也瞧見了,我們四個其實很友善,沒忘記寇冰樹‘自願’幫我們跑腿多年,我們沒有平白差使她,我們對她很好的。」
夏秀啜飲著錫蘭紅茶,且笑不語,看她把盒子嵌進四十公分見方的盒子里。
「你若是想通了,決定舍棄德國,到英國留學,住宿方面不成問題,學校我們可以幫忙申請,我……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嬌女四號被夏秀沉靜的笑臉,看得頭皮發麻。自從多年前誤推夏學妹一把,她對她的言行舉止、一皺眉一瞥眼就特別容易敏感。「夏秀,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笑?我們並不是施舍什麼,你別誤會,哎呀,美蘭,你告訴她,我們沒有惡意的。」
喀。嬌女三號美蘭,拿出-個十公分大小,造型別致得教人嘆為觀止的白金鑽盒,夏秀冷靜地瞟一眼,藉由低頭沖茶,掩飾差點笑出來的發噱神情。
學姐們為了展現她們苦學珠寶設計多年有成,無所不用其極,煞費心思呢!
「這是我們幾個特別為你打造的VIbr卡,共有三十來張,有遺漏的你再告訴我們。這幾年我們帶你去過的仕女沙龍、餐廳、飯店、百貨公司、健身俱樂部、馬場、高爾夫球場,哎呀,反正你知道,就那些沒什麼了不起的場所啦。你只需拿出特制的白金卡,所有地方全部免費供你使用,你還可以帶寇冰樹一起去她家的精品店拿衣服。」嬌矜的下巴努了努隔壁的一號。
「記得,務必去信義計畫區五月才開幕的旗艦店。」嬌女一號傾身向前,晃出一指,以奢華女的經驗諄諄告誡。「那里的貴賓室格調高雅,空氣清新。你適合穿的品牌,我已經讓人建檔,每季新款一到,或是代理的廠商有服裝發表會,門市小姐會電話通知你。你要趕快過去挑,千萬別遲疑,好貨只有那時挑得到。對了,你說打算搬去跟寇冰樹一起住,事關重大,把那里的電話寫給我,我必須馬上改資料。」
夏秀哭笑不得地掏出筆,寫了號碼遞出去。
十公分大小的扁盒放在三十公分的盒子里,顯得極不協調,設計美感破壞殆盡、三名嬌女以受不了的目光朝左邊剿殺去,嬌女四號楞了下,恍若醍醐蓋頂,慌忙拿出二十公分見方、瓖藍寶石的白金盒子。
四女合作,將四個盒子「剛好」組成一個白金多寶盒,開開心心地送給夏秀。
「祝你生日快樂。二十歲是很重要的生日耶,下禮拜你爹地媽咪會回來幫你辦brarty嗎?哎喲!」少根筋的嬌女四號被踢了一下。
「夏秀,你大學也要念夜間部嗎?」嬌女三號為免觸及小學妹的傷心往事,機靈地轉移話題。「當年你沒有直升高中部,突然轉到台北的平民學校就讀,還窮酸地念夜間部,我們真的無法理解。寇冰樹的家境明明沒有你好,她都能念到青大畢業,你為什麼……啊,對不起,我不該提起傷心回憶。」
「沒關系,你們不必小心翼翼,我沒麼那麼脆弱,不然這幾年我不會跟著學姐們到處走動。」她其實是被這四位不懂得拒絕,或說有認知差距的嬌嬌女學姐霸王逼上弓的。不過,她們她為這個平民學妹開拓了新視野,卻是不爭的事實。
「夏秀?你好堅強哦!」四名嬌嬌女分送面紙,被她感動得泫然欲泣。
又開始了……夏秀莫可奈何地暗嘆。總是這樣呀,她還沒傷感,旁邊的人早巳哭得一塌糊涂,為了不加重彼此的心情,她只好設法忍住不哭出來,久而久之,她竟變成她們口中堅強的奇女子。她之所以堅強,也許只是因為身邊充斥著太多傷心人,太忙著應付別人的眼淚,沒時間傷心吧。
和四位學姐相處下來,發現婆婆們說得很對,學姐們的嬌氣是與生俱來,難以改變。大小姐有大小姐的優點,她們見過的世面畢竟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她廣泛許多,除了嚴重拜金外,她們其實很單純。
難怪四位現代千金和婆婆們這些民初千金,一見投緣。她也沒想到,四年前一時心軟破例,將哭得淚漣漣的她們帶進不得其門而入的歲月村,讓她們得償心願,幫她哥哥掃墓。四位千金竟從此將拓展她的社交視野,當成她們的責任。
于是,她失去了一個哥哥,得到了四位強迫推銷的……算是朋友吧。
「噢,夏秀,為什麼你可以如此堅強呢?」她們就不行了,每次一想起仙逝的管學長,淚水就潺潺。不管事隔幾年,管學長的音容笑貌永遠歷歷在目。
夏秀認真沉吟片刻,準備答覆時,出來不到半個小時的第六通電話響起。
「又是展學長在催你回去嗎?那你應該走了?」噢,天,那個可伯的男人類,盯人盯得好緊迫。「剛才學長送夏秀來的時候,說她必須幾點回到家?」
「好像是……三點!哎呀!我們完了!」嬌女們花容失色,七手八腳幫夏秀收拾東西,招手讓司機將車開來,簇擁著她上車。
她們只要一想起耽誤夏秀回家的可怕後果,就有昏倒的沖動。
那大約是四年前的某天晚上,她們好心拖夏秀去參加某位長輩的六十大壽,耽誤了點回家時間,其實只有晚了十五分鐘;展學長等在家門口像吃壞肚子的門神,臉色之難看,一看到她們四個,他不由分說迎頭轟她們了一頓,害她們嚇暈了。
展學長體魄奇魁、音量奇大,他暴跳如雷的模樣也奇獰無比,相信沒有女孩子能夠撐住不昏倒,何況她們是嬌柔千金體。在展學長的管束下過日子,恐怕只有堅強如夏秀能安之若素,學長也舍不得對她皺一下眉頭。因為夏秀出錯,都是她身邊的人遭殃,展學長一律遷怒他人的。
和夏秀往來這四年,可憐的她們猶如走鋼索的大小姐,如履薄冰,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太可怕了。如此推敲下來,她們竟然也是好堅強。
展家在台北也是頗具名望的家族,她們曾經和展家大家長打過幾次照面。展伯父明明風度翮翩,玉樹臨風,體型很一般;展夫人是日本世族出身,為人溫柔細膩,個子比她們更嬌小。條件如此標準的雙親,怎會基因突變出那麼不標準的學長呢?
車子于兩點四十六分時,滑停北投一棟地中海型式的豪華別墅前。趁著司機將她們送給夏秀的禮物搬進展家空檔,嬌嬌女們扯著夏秀依依話別。
「寇冰樹那里,由你轉達了。我們這個月行程滿檔,太忙太忙了。」行頭必須全部重新添購,要精挑細選,還要符合千金小姐留學的高尚格調,很麻煩的。
「你們的禮物我會好好珍惜,謝謝。」夏秀送她們上車。出身富貴家門的天之驕女,只懂得以出手闊綽的大小姐方式向她道別了。她們派頭十足的心意,遠比昂貴的禮物貴重數百倍。「學姐們,你們衣食無缺,我不曉得該回贈什麼?」
「不用不用,我們施恩不望回報的!」四位嬌嬌千金嚇了一跳,連忙擺手。
「真的不用嗎?」夏秀有些惋惜。「我本來有意邀請學姐們,明年過年一道回村里陪婆婆們團圓,那時候墓園的梅花和山櫻都開了,景色很美。」
「我們要!我們要!」四女大喜過望,爭先恐後地舉手報名。呀,好棒!又可以幫管學長上香了,還可以和那幾位好可愛的老女乃女乃采茶,唱山歌。「夏秀,我們跟你一起回去哦!每年過年都在國外度假,你不知道有多煩人!你不可以食言哦!」
「嗯,一言為定。」夏秀淡淡微笑。「學姐,你們真的不進來坐一下再走嗎?展伯母你們也認識,她很和善的。」
「不!」離情難舍的四女駭然瞠大眼,見鬼般異口同聲拒絕。不!不!她們不想見到可怕的展學長,不,那比夜游亂葬崗更嚇人。不,抵死也不!
「既然如此,不勉強學姐了。祝你們一路順風,求學順利。」
「夏秀!」四女聞言哭得浙瀝嘩啦,柔腸寸寸斷。「沒有我們陪伴的日子,你一定會悶壞,要堅強。有事情就打電話過來,我們家的佣人隨傳隨到。」
「噢,對了,夏秀!」嬌女三號探出頭來。「你不必擔心,即使我們不能在你身旁帶領你,你的社交生活依然多采多姿,不會貧乏。因為--」她故作神秘地頓住話尾,唇瓣誘人微噘,營造戲劇效果般一字一字驕傲地吐露︰「我、已、經,請、大、堂、姊、出、馬、帶、你!」
「噢,天哪天哪!天哪!真的嗎?!大堂姊答應了嗎?」其他三女驚叫,離情淚水在七嘴八舌中消失。嬌女一號艷羨地對夏秀補充道︰「別小看美蘭的大堂姊,她在社交圈的地位無人能望其項背,她說一,沒人敢答二,而且夫家財勢驚人。」
「所謂財勢驚人--」嬌女二號雙手合握,一臉夢幻地接口補述︰「是指我們四家的財富加總起來,都不到她夫家的九牛一毛?不僅僅是小巫見大巫,和家大業大的姬家一比,我們必須汗顏地承認,我們連小巫都稱不上。」
終歸一句︰這位社交女王的夫家富可敵國。夏秀只但願,這位大堂姊真如學姐們所言社交生活繁忙,最好忙得忘記學姐「好心」的請托,放她清心一陣子。
「我們的時間寶貴,不能逗留,我們很快回來陪你,再見!要堅強哦!」
「祝你們一切順心。」夏秀不想道別,疲勞地揮了下手,定眼凝望哭哭啼啼的嬌女們離去。側身進屋前,她听到一陣熟悉的車聲在身後莽撞地煞停。
「小不點,你今天真的不陪我們出席宴會嗎?喂,你力齊哥哥要從小老板變成大老板了,你是我的心頭肉,不賞光出席啊,像話嗎?」
那是展家的家族聚會,與她無關,但是她不能這麼對力齊哥哥說,他會生氣。
「冰樹會過來陪我,你安心了嗎?」
被當成三歲小孩般寸步不離守著,夏秀滿心無奈,回身,看見她熟悉一輩子的力齊哥哥難得西裝革履,粗豪的野氣被英挺的服裝修飾,多了幾分文明的男性魅力。慢不下行進節奏的他急匆匆下車,邊對她不配合的答案皺眉頭,繞到另一邊將一名嚇得花容慘白的女孩子,小心扶下銀色賓士。
「初音,你沒事吧?要我抱你進去嗎?」展力齊中日文夾雜,加上手勢,問著剛下飛機的日本小表妹。
「不、不用了,謝謝。」日本女子甜淨的面容暈生兩團淡紅,我見猶憐。
女子無意間瞅見被展力齊拼命喂養六年,總算回復紅潤氣色的夏秀,姿容明媚動人,與前些年來訪時嚇人的游魂模樣相去甚遠,她似乎呆了一下,以僵硬生澀的中文回應夏秀輕淡的問候。
「力齊表哥,請你走慢一點。」
展力齊見內向羞怯的小表妹渾身驚顫,照這種速度下去,明年也走不到大廳。于是在嬌呼聲中,耐性不足的人干脆攔腰抱起來自異邦的嬌弱客人。
夏秀打開大門,等展力齊將雙腿虛軟的月見初音抱進去,並對他不快的凝眸回以悠然一笑,被他大手一扣,順便拉著進門。
月見初音,力齊哥哥沒有血緣關系的日本表妹,是她決定搬走的原因。
「真的不出席?」展力齊輕柔似水,兩道嚇人濃眉卻惡狠狠地擰起,抓著夏秀的手施勁握了下。
「不去。」見他一臉蠻橫,眼看即將蠻性大發,夏秀悠悠然堵出一句︰「印象中,力齊哥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從不食言。你不會又打算留下來陪我吧?」
「何必印象,我又不是掛了……」說話一向肆無忌憚的快嘴閉起,展力齊黝黑的臉色微白,擔憂地望住她。「小秀,你知道力齊哥哥有口無心……」
唉,像尊玻璃女圭女圭,她從不知自己是易碎的,他們總是讓她覺得她好脆弱。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尤其是力齊哥哥……她不想一直扮演被同情的弱者,
「不去就不去了,我不勉強你,好不好?」不要沉默不語,跟他說句話呀!
夏秀越過月見初音羨慕的凝眸,白他一眼,笑嗔︰「多謝成全嘍。」
「咦!」心神恍惚地看著七月徐風拂起夏秀及肩的發絲,展力齊舒緩不到三秒的健朗眉宇又蹙起。「你的頭發怎麼少一截?媽的……初音,抱歉,表哥說話有時會粗魯一點,阿姨在里面等你,你先進去休息。」將貴客放在玄關口,他再上反身瞪住笑臉怡然的夏秀,開始淘淘訓話︰「是不是又被那幾個吃飽沒事干、整天只會敗家的大小姐學妹拖去護什麼鬼膚、沖什麼鬼SbrA時,順便又修剪了?」他喜歡她頭發留長的模樣,不要她抱著戀兄癖不放,什麼都學死瘟貓!他不要她留戀過去。
「答對了。」
「什麼答對了!你才二十歲!」火大的食指從夏秀滑潤的香腮,一路刮到粉頸。「這種光滑細膩、粉粉女敕女敕的雪白皮膚,有必要護嗎?你自己比較看看。」拉起柔軟的小手,貼在他飽經風霜的粗臉上,展力齊心弦無來由一蕩,趕緊拉開。
「力齊哥哥……」夏秀對著她的手深思。「你需要上整型外科把臉皮磨一磨,你的程度去角質已經沒用,我的手心都被你刮傷了。」
夏秀輕聲笑出,被展力齊一臂甩上肩時,看見月見初音站在玄關口,粉離玉琢的容顏有些幽怨。她下意識地抱牢她的力齊哥哥,緊緊,緊緊地抱著,緊到展力齊心生詫異。
「怎麼了,轉太急了嗎?」他站定腳步,謹慎地掃視她全身一遍。沒有發抖,臉頰依然紅得很漂亮,小嘴也……展力齊猛搖了下頭,把荒謬的婬思晃掉。
「力齊哥哥,我和初音有什麼不同?」
摟著她進門的展力齊一怔,月兌口嘀咕︰「都一樣啊,哪有什麼不同,你們都是長不大的小鬼頭,都需要英明神武的力齊哥哥照顧啊。不過人家初音年長你六歲,是個成熟大女生,哪像你,吃頓飯拖拖拉拉。」
任由數落的長指戳刺肩頭,雄然答案在預期中,夏秀仍舊難掩心頭落寞。
她不希望在這個男人心中,她只是另一個月見初音。她希望她是特別的,因為他在她心中佔著一個很特別的位置。兩年了,他們親如兄妹的關系毫無斬-,只好听從寧一哥哥的建議,暫時拉開距離。只是暫時的吧……
十四、五歲這兩年的事,她不復記憶了,依稀只記得力齊哥哥傷心的怒吼。
十六到十八歲的時候,日子是在渾渾噩噩中過去。心神恍惚間,她察覺到一件嚴重的事情,力齊哥哥變得極端神經質。
那幾年,她的吸呼對力齊哥哥而言太虛幻,不具有任何意義了。
他常在睡夢中將她粗魯搖醒,滿臉憂傷地望著她,堅持要睡眠惺忪的她念故事給他听,否則他難以成眠。仿佛親手模到的體溫、鼻息不是真的,他必須親耳听見她的聲音,才能確定她仍然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沒有步上她哥哥的後塵。
爸爸去年帶媽媽回來過年時告訴她,哥哥離去的那段日子,家里的事情都是力齊哥哥獨自打點,所有外在壓力皆由力齊哥哥無怨無晦地一肩承擔下。媽媽的自閉心靈、爸爸的六神無主,以及她的迷失心竅,一概由他這個外人吸收了。
力齊哥哥不像媽媽、不像蘭西姐、不像她,因為無法面對而全程缺席了,連送哥哥最後一程也不能夠。除了力齊哥哥自己的傷心,他還得承受他們加諸他身上的壓力,在獨力張羅哥哥繁鎖的身後事時,又必須全程面對哥哥猝離的痛楚。難怪他受不了,在她十四歲的夢境,哭吼得如此絕望。
神智較為清醒的那陣子,力齊哥哥幾乎每天搖醒她兩次,她不勝其擾,索性移居到他床上,擁著他入眠。力齊哥哥神經質的情況才漸有改善。
同一個屋檐下所發生的事,展伯伯與展伯母皆看在眼底,就算覺得不妥當,非常時期,他們憐惜她小小年紀就逢喪親打擊,父母親又不能在身邊照料,于心不忍,也搞不定脾氣又倔又硬的力齊哥哥,只好隨便他們。
直到十八歲那年,展伯母婉轉暗示她,他們孤男寡女不宜再同寢一室。因為就算力齊哥哥定力驚人,從未對她產生非份遐想;就算他年長她十二歲,在他眼中她永遠是成天捉蜻蜓、趿著小雨鞋到處亂跑的小不點,他終究還是展家大少爺,必須留名聲給其他諸如學姐們那類的豪門千金探听。
而她不是,她僅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小康人家,也許是不足以匹配的吧。反正十八歲那年,力齊哥哥也無緣無故將她掃出房門,不需要展伯母太操心。
展伯母並非力齊哥哥的親生母親,她是繼室。為了力齊哥哥,她在嫁進展家之前毅然結扎,膝下無一兒半女,將力齊哥哥當成親生兒子般噓寒問暖,悉心照料,是個貼心的人,與她的外甥女月見初音一樣溫柔。而且,她們都很喜歡力齊哥哥。
肥水不落外人田,展伯母其實是希望撮合月見初音和力齊哥哥的姻緣吧?
「所以,我覺得煩了。」夏秀將偷偷委托七壯士其他六壯運來的行李,搬上寇冰樹打掃得一塵不染的二樓套房。「而且我想讀的夜大,從這里坐捷運很快。」
「坐捷運?」寇冰樹驚呼,奮力將沉重的一落書,一階一階拖上樓。「你……你一次做這麼多改變,力……力齊哥會不會發飆呀?」
「所以呀。」夏秀肩淡然一聳,語畢。
「所以什麼?我听不懂。」寇冰樹白淨的臉沁滿細汗,彎腰喘氣,瞥見後頭沖上來一只一次扛三箱書的人猿,趕緊背貼牆壁。「那……那位先生……我來就好。」自己負責的一落書被路過的大個子順手提走,寇冰樹嚇得咚咚咚追上去︰「我來……就好。」拖了十分鐘才拖到樓梯轉角的書,人家不到三步就扛進房間,寇冰樹不禁欣羨低呼︰「力氣大真好,謝謝你。」
「是你太肉雞了。」大個子放下書後,上下打量瘦竹竿一眼,點頭又搖頭,望著落地窗下的庭院沉吟三秒後決定道︰「攀岩、溯溪、攻頂、泛舟,你選一樣。」
「什麼?」寇冰樹一臉納悶。她真的很笨嗎?為什麼他們的話她都听不懂?
「你選一樣就對了。」大個子將提著行李進來,聞言有意阻止的夏秀抓過來,以拳頭頂緊她下巴,緊得她無法開口。「快點-別婆婆媽媽。」
寇冰樹想起山村那條清澈的溪澗,憶起童年趣事,不禁向往道︰「溯溪。」
「哇啊,刮目相看,弱質肉雞居然敢一開始就挑戰溯溪?還是按部就班從攀岩開始操起吧,我不想鬧出人命,一次攀一點岩,有助體質改善,不必感謝我。」
心中既有月復案,何必假民主叫人家選擇呢?這些史前蠻人……夏秀看到大個子擅自做好決定,三步並作一步沖下樓。她轉向果然一頭霧水的童年好友。
「冰樹,你應該知道他是少懷哥哥。」看她果然搖頭,夏秀一嘆。人家幫她搬家,忙了一整天,她居然……算了。「你可能不知道,七壯士哥哥們在陽明山有一座私人岩場,山壁很崎嶇。」
「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們說的話,我全部都听不懂呢?」始終在狀況外,寇冰樹氣餒得差點哭出來。難道跟她一直住在山中有關嗎?
「意思是你被七壯士盯上了,以後假日會很忙,我給予祝福。」以及同情。
「喔,那還好嘛。那你說的坐捷運那個‘所以啊’,又是什麼意思?」
夏秀看著樓下推開大門而入的展力齊,心有靈犀的他適巧也抬眸,接觸到她的目光後,投給她一個開朗笑容。夏秀芳心一陣悸動、一陣揪疼,心不在焉地低語︰
「所以,與其日後拖拖拉拉,折磨力齊哥哥,不如讓他一次爆個夠。」剛開始,也許會很寂寞,久了也就適應了吧。
「那……我晚上可不可以回桃園避避風頭?」力齊哥生起氣來很恐怖的。
「不可以。晚上你要幫我整理房間。」
「為什麼?我還沒開始上班,明天我整理我的行李,再順便整理你的就好。」
「那我晚上要睡哪里?」夏秀環顧一屋子的箱子。「你那間是通鋪……好吧。」
寇冰樹的腦筋又轉不過來了。「小秀,你不是下個月才要搬來嗎?」
「有嗎?我的行李不是全部運來了。」夏秀把會皺的衣服先拿出來。
寇冰樹額冒冷汗,提心吊瞻地偷窺樓下,看到展力齊與他一班雄壯得很一致的兄弟們,有說有笑?拳頭飛來K去,心情似乎很好。
「力齊哥脾氣愈來愈好了耶!」她甚覺欣慰。「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幸好沒有。」
「對呀。」夏秀把學姐們送的昂貴禮服輕輕抖開。「不知道就不會生氣了。」
寇冰樹如釋重負的笑臉一驚,以扭傷頸子的速度,轉望泰山即將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夏秀。「你、你是說……」
夏秀走進與臥房相連的更衣室,將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後,轉身走出,見寇冰樹臉上的血色瘋狂流失,仍傻傻地懷著一絲冀望等待她的答案。
「听過先斬後奏嗎?」力齊哥哥哪能用溝通的。
寇冰樹驚跳起身,轉頭就沖。「我要回桃園!」
比她高挑半個頭的夏秀,早料到她的反應,從背後死命地揪住寇冰樹的衣服。她等冰樹搬來台北這天,已經苦等兩年,怎能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
寇冰樹掙月兌不掉夏秀死纏的手,雙手盲目揮舞,嘴里哇啦哇啦哀號。
「小秀騙我!難怪你堅持要我在你生日這天搬家,你好壞哦!原來是障眼法……」拒絕被拖下水,寇冰樹拼命抗拒背後的拉力卻走不掉,只好回頭苦苦地哀求夏秀高抬貴手。「我要回村里啦!我下個月再搬,我不要留下來……」害怕的雙手一逕向前-撈,終于撈到一棵千年神木。
夏秀拉得氣喘如牛,看到扛著箱子進來的人,釋然松手。
「我不要留下來,小秀好壞哦,力齊哥生氣的樣子好可怕,我要回去!」
「喂!」火爆猿聲一喝,寇冰樹身子驚恐地震住,而頭上猿聲仍舊啼不住︰「你要走,起碼先放開我,別防礙男人們干活。你們女人家的小玩意煩人的多,等我勞動完再上來讓你抱個盡興,快讓開。」
「冰樹,你現在抱的這位是七英哥哥。」反正她一定也不認得,
寇冰樹驚跳起來,掩著驚顫的唇,看著不下于展力齊的龐然大物,而且似乎很不高興,她開始迭步驚退,一直退,夏秀正要出聲示警,驚嚇過度的人絆到床腳,右腳一滑,整個人向後打跌。
寇冰樹頭一偏,撞暈過去,再不能破壞夏秀的好事。
無風無雨,星星堆滿天,今晚是月光下用餐的吉日,
「冰樹,你好點了嗎?怎麼搬到力齊哥哥的屋檐下不到半天,你就出事啦,你可別害我三十二歲了,還被妖婆們雜雜念。」展力齊走到桌首,人還沒坐下,臉色白煞煞的寇冰樹立刻站起,怯怯往長桌尾端的空位移。
展力齊見狀,一臉戲謔地將跨進板凳的一腳縮回來,掉頭欲往桌尾走。正在等某猿端出神秘蛋糕的壽星,柔聲喚住他︰
「力齊哥哥,寧一哥哥說後天要帶冰樹去陽明山練習攀岩,順便熟悉環境。」
「原來這樣,難怪冰樹移到低賤貨色那里去。」展力齊坐了下來。「缺乏魅力的人,只能使出威脅利誘的賤招。我說嘛,這里的猴臉,哪張配與我展力齊比魅力?」
正在用餐的冷笑一聲疊過一聲,共計五聲,遲來的一聲還在透天厝里鬼鬼祟祟。
「力齊,你今晚真是活膩了,一次將台灣碩果僅存的六位英雄豪杰得罪光。」將剝好殼的龍蝦往旁邊一塞,堵住寇冰樹受不了恐怖折騰、正要進言的嘴巴。「等會幫秀兒唱完生日快樂歌、吹完蠟燭,我們保證如你所願,捶得你厭世。不要以為這是你的地盤,我們的鋼鐵猛拳就會比較軟。沒那回事。」趕緊埋頭猛吃。
勞動一整天的其他四猿狼吞虎咽,頭附和一點,夾菜的夾菜、灌湯的灌湯。
死黨們鬧饑荒的程度,讓展力齊頗為訝異。「媽的,你們是二度轉大人啊,還是剛從難民營爬出來?冰樹頭一天到台北,我不想以你們為恥,吃相爭氣點行嗎?冰樹的行李才多少,五個人都這麼大一尊應付不了,豈不是丟光我們七壯士響透京城的名聲?本少爺在工地干一整天粗活,也沒你們五個一半勞累。」
「還不都是你害的!沒事狂買禮物給秀兒,又被揚平支走一整天,還好意思吠吠吠,你嘀咕個屁啊!啊噢……」忿忿不平的猿嘴被蕃薯葉、被羊小排、被生魚片和蓮霧,同時K中。
「什麼?」展力齊眯起眼。「別裝傻,我听到了,你們轉移話題的手法也太拙劣了,何不直接湮滅小玄子算了。」
他們是很想!四只猛扒飯的猿人,恨恨地瞪著頭抬不起來的大嘴猿。
「蛋糕來了,蛋糕來了,五層的,讓開讓開,你們幾只粗手粗腳的先去一邊貼著牆壁,我對你們失調的手腳沒信心。」
「把話解釋清楚,為什麼叫揚平支開我?」六個人都有份,事態就嚴重了。
展力齊揪住坐在他左側的小玄子,並掃了所有人一眼,火大地發現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底,連冰樹也知道。心念電轉,惡眼殺回右側正在幫忙挪蛋糕的夏秀。
「力齊哥尋、小玄哥哥、緋郎哥哥、寧一哥哥、七英哥哥、揚平哥哥、少懷哥哥。」夏秀由左首逐一唱名。「吹蠟燭之前,我有事情宣布。」
「說說說說說……」除了惶惶不安的展力齊,其余六只人猿各自拿起刀叉,對身前的餐盤敲敲打打起來。
「我已經跟爸爸媽媽、展伯伯和展伯母說好了,也回村里向女乃女乃及太婆,還有其他婆婆們報備過。二十歲生日這天,我想要有點改變,所以從今天起,我要搬來這里與冰樹一起生活,代表一個階段性的開始與結束。」夏秀神色堅定,望向呆住的展力齊。「對不起,力齊哥哥,事先沒有跟你商量,因為你一定不會同意。」
「廢話!我現在還是沒同意。」展力齊竭力克制怒氣,臉色斂沉,聲音也異常低沉,擱在腿上的猛拳氣得發顫。「快把蛋糕吃一吃,你的生日禮物我放在家里,我們回去再拆。」
夏秀求助地望向其他幾位大哥哥,直到他們紛紛對她擠眉弄眼,保證力挺到底,她惴惴不安的情緒才松緩了些。
「我二十歲的生日願望只有這個。就這樣,沒有其它事情,希望各位哥哥有空可以過來找我和冰樹聊……」
踫!
「我的‘電視冠軍’!」緋郎猿掩頰尖叫,率先發難;「力齊!你爸我一腳踹死你!你別跑!我幫秀兒搬家一整天,就等這頓了,你不僅把我的晚餐槌掉,還一拳把我對秀兒的心意捶掉!他女乃女乃的!我不揍你還有天理嗎?我費盡苦心,特別從日本請來冠軍師傅為秀兒做的蛋糕!你給我賠來!別跑!」
「夏秀!你給我出來!」力齊猿向左疾沖,企圖將躲在寧一猿與揚平猿銅牆後面的小叛徒給揪出來。
「你才給我等一下!」少懷猿與七英猿一人一手,架住怒不可遏的力齊猿,小玄猿則小心地終于切進暴風半徑?從身後架住蠻力扛發的哥兒們。「當著我們六個人的面叫走我們罩的人,你也要問過我們的意見!」
「捶他!」美食至上的緋郎猿殺聲震天。「揚平,讓我補一拳!我的蛋糕!」
夏秀瑟縮身子,躲在展力齊的生死至交身後,緊抓著兩猿不敢放手;臉色死白的寇冰樹則躲在夏秀身後,死抱住她不敢松手。
七月酷夏的晚餐時分,焚風吹起時,七男二女在展家的老房子大玩老鷹捉小雞。火氣怒氣纏成一氣,七名血性壯漢最後打成一團。
激烈格斗兩個小時之後,勝負揭曉,展力齊雙拳難敵六只蠻猿,慘敗在地,粗喘聲又濃又沉。
「你沒事吧?力齊哥哥。」夏秀怯生生地湊近平躺在草坪上的傷兵,探頭望著沉默以對的展力齊。
冷冰冰一掃上方的小小臉蛋、晶亮大眸、紅艷唇辦,展力齊迅速別開眼,心神強烈悸動。有一瞬間,他依稀看見姑婆芋下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蛋,那是當時年紀還好小好小的小女圭女圭……懵懂無知,需要人仔細看著,不是面前這個翅膀長硬就飛走的叛徒……
展力齊眼神陰郁,對夏秀心法的詢問充耳不聞,排開她,抱著肚子爬起來。腳步不再輕捷,朗闊,他忍痛拖著被踹得很慘重的雙腳,進屋拿鑰匙。
「力齊哥哥……」夏秀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走出透天厝的小院子,在大門口猶豫地站定,不敢再跟過去,怕被心情欠佳的猿人硬抓上車。「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臉色更陰沉的人滑進銀灰色賓士,甩上車門。夏秀于心不忍,終于尾隨了去,展力齊始終不發一語,撇下她,獨自飛車離去。
「力齊哥今天沒有罵人耶,」寇冰樹害怕的跑到夏秀身邊,挽著她。
坐在院子舌忝傷的猿群中,有猿咕噥︰「那家伙氣爆了……」
寧一與小玄子左右夾攻,低下猿身,嘻皮笑臉地逗著返回透天厝的兩女生。
「不錯嘛,秀兒沒哭,很有骨氣,很堅強。」
「是呀。」夏秀堆起虛弱的笑。比起死別,這種事真的沒什麼好掉淚的,而且這里離展家並不遠,新、舊北投之分而已。想念他們,坐捷運只需幾分鐘就到了。
「好了,別舌忝了,偶爾一點傷有益身體健康。」兩個小女生進門後,小玄子帶頭吆喝眾兄弟。「快把地上的東西收一收,時間一過就沒意義,我們趕快切蛋糕。」
「蛋糕?」眾猿頓住舌頭,疑惑地瞪向樹下的白色爛泥團,以及旁邊一只正在表演徒手捉泥吃的餓猿。「媽的,那個爛糊怎麼切?你切給我們看!我們雖然很餓,但是我們不像緋郎,我們餓得有尊顏,再餓也不食地上爛食。緋郎,你別吃了啦!厚!力齊說的對,你真是丟人現眼!吃相這麼不爭氣!」
「雖然從緋郎的吃相,完全看不出他有智商可言,但他真的做到了。」小玄子對餓猿豎起大拇指。「這改變也許並非一夜之間,但兄弟們,緋郎真的辦到了。」
「他那個蠢樣子……能干出什麼名堂來。」眾猿不忍卒睹,紛紛撇開眼。
「所以我才說別小看沒智商的人,有時候,他就是會在適當的時機做對事情。」
唔?焦點猿從爛泥堆旁猛抬起頭,雙掌捧泥。
「小玄子,你的意思是?」
「是的,廚房還有一個吃到飽吃到死都吃不完的大蛋糕,電視冠軍做的。」
「緋郎!有你的!繼續吃沒關系!我們今天會試著不再以你為恥!」眾猿齊身跳起,以驚天動地的快速收拾殘局。「你繼續吃!不用起來了!這些我們來收就好,你不必起來,真的,請你務必繼續吃,別讓我們感到愧疚!」
「另一個蛋糕,一定緋郎哥哥自己要帶回家吃的,他很喜歡甜食。」夏秀對寇冰樹笑笑解釋,轉頭,看見她入神地凝視為了搶奪蛋糕撞成一圍的壯漢們,笑容滿面,雙陣卻浮動著淚光。「冰樹?你怎麼了?」
「喂,你們輕手輕腳一點,把人家剛從山里來的小娘兒們嚇哭了。」在走廊糾葛不清的四猿聞聲,抬頭齊望寇冰樹,嚇了她一跳。
「不是的,各位沒有嚇到我,我是突然想起……」寇冰樹匆匆望了下夏秀,眼中的憂悒一閃而過,她開朗地蕩開笑容。「我沒事,先進去幫忙清洗。等一下要繼續幫小秀慶生哦。」柔柔交代完,轉身進屋。
「樹兒膽子好像也很小,我們只不過稍微表現我們的兄弟情深,她眼淚就飆出來了。」七英挪好餐桌,神情落寞道︰「為什麼我們身邊的女生都膽小如鼠啊?我們明明很照顧女人家的,和弱質娘子軍一起行動的時候,我們很體貼,不會因為她們中途不想攀岩了,就丟下她們,或是叫她們自己回去啊。」
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義,跟體貼好像沒關系吧?夏秀保持緘默地挪著板凳。
「沒錯!我們還會堅持她們從哪里攀上來,就從哪里攀下去,絕不能卡在半空中、假如她們倒楣卡住,我們會不厭其煩親身示範幾次,要求她們在哪里卡住,就在哪里多攀幾次,因為道理很簡單,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有時候,她們一卡就是他媽的一整天,我們還不是很好心就地宿營,還發揮最大耐心殺時間,捉魚捉蝦捕山豬,親手宰雞宰羊,還在一旁烤好肉,等她們卡順以後過來就可以吃了。」
「……」跟思想異于常人的無敵鐵金剛攀岩,一言以蔽之︰生不如死。
「可是不管台灣或日本的女生,只要小小攀個岩,攻個頂,一定哀哀叫。」
「這表示哀哀叫是無國界的。哎,自從零兒被她的日本漢子拐走後,我們陽剛有勁的攀岩團隊已經失色許久。力齊很奇怪,說什麼從小攀岩攀出感情來,提議組隊,又不準我們動秀兒的歪腦筋。」滯留院子的兩只猿人搓起下巴,不懷好意地打量正在專心掃菜渣的夏秀。
「冰樹外柔內剛,她其實很堅強。」對不起了,冰樹。
「別唬哥哥了,秀妹妹,我們眼楮又沒瞎。剛才我們動作好柔和,她眼淚就爆出來了,哪里堅強?」啐。
「不是那樣的,真的和你們沒關系。」夏秀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
「不是那樣是哪樣?話要說清楚啊,人不是我們殺的,總要還我們個公道。」
「小玄子,恭喜你狗嘴終于吐出象牙,這些婦道人家真是太婆媽了。」
這幾位的蠻性與力齊哥哥不相上下,一次又六只,她今天沒心情陪他們鬧,認了吧。夏秀無奈地瞅他們一眼,轉向幫忙扶蛋糕出來的寇冰樹,淡淡說道︰
「冰樹只是想起了哥哥,有些傷感而已。」冰樹真的很堅強,比她、她媽媽,甚至蘭西姐,比所有哥哥深愛的女人都堅強。
她那麼喜歡哥哥,在哥哥走掉的那陣子,卻能含著淚水幫力齊哥哥張羅喪事,從頭到尾沒缺席過一天。她才知道,原來冰樹一點也不脆弱,外柔內剛的她其實韌性很強。
每個人面對悲傷的方式都不同。冰樹選擇含淚面對,她媽媽選擇了逃避,蘭西姐選擇自我放逐;而她呢,則是深深埋藏著,抑制心情不去想、
哥猝然離去那段日子,她過得很混亂,恍如置身夢中,無暇留意別人的心情,所以不太曉得蘭西姐當時的情況。這幾年陸續從冰樹那里得知,原來蘭西姐只在哥哥走的當天,到過急診室見哥哥最後一面,冰樹說,當時她拼命吻著哥哥,還咬破他的嘴唇,捧著他的臉不斷地呼喚他,臉上沾滿了哥哥的血。
那之後,直到哥哥出殯的前一天,蘭西姐才又出現,向爸爸要求借住一晚。冰樹說,她在哥哥的床上蒙著被子哭了一夜,一直哭到哥哥入土了才悄然離去。隔天,蘭西姐便失蹤迄今,已有六年,下落不明的她仍然生死未卜。
每個經歷喪親至痛的人所以能擦干眼淚,繼續笑著過日子,一定是因為他有必須堅強的理由。她不曉得冰樹的是什麼,她之所以堅強,也許是因為不想再失去其他對她很重要的人,因此不願任悲傷擊垮她。
又或許,她只是不忍心听見某個男人像傷獸般無助地嘶號,所以她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