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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定江山 第九章

十一月起,當杜清零驚覺自己的私人物品一天天短少,終于體會到京極御人輕描淡寫只提過一次、此後再沒下文的搬家誓言有多認真。

那並非隨口胡謅的恫嚇,他很努力地貫徹諾言,很堅持他們一起搬,很堅定地讓她明白他在台灣長期居留的決心。也就是說,這件事他說了算數,她抗議無效。

早該清楚這惡劣家伙說一不二,惡霸又惡質,惡勢力不容小覷……

又惱又恨又莫可奈何的杜清零實在拗不過京極御人一張陰晴不定的冷臉,只好鼻子模模,趁某人洗澡之際,溜進更衣室打算先將一些極私密的珍藏打包好。結果她卻大驚失色地發現,東西全部都——

不見了!

「啊!啊……家里遭小偷了!」杜清零呆瞪了好半天,不敢置信地捂著發抖的唇,從更衣間跌進了臥室,又一路跌向浴罷出來的京極御人。「那……我我……那……」語無倫次的手胡天胡地亂指一通。

「什麼事情?」京極御人好笑地將她摟上床,看到更衣間的燈光全亮,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東西拿走了兩個多月,粗心的她居然現在才……

「小總管!我、我的東西不見了!家里遭竊了!」杜清零上氣不接下氣,驚恐萬狀地揪著京極御人的浴衣。

「別慌。你丟了什麼物件?」

「什麼別慌!」她氣得踹他一下,浴衣下的半截美腿被他擒住。「不是你花時間挑的寫的,你當然可以很悠哉。那些東西真的很重要,有我寫的卡片和一些我買給……」京極御人悠然看戲的神色,讓慌白了臉的杜清零猛然閉嘴,手擰了擰,又有出拳的沖動了。

「到底什麼東西不見,看你慌成這樣。」京極御人好心地將臉孔扭曲的她拖近,蝶般輕柔的指頭在她滑膩勻稱的小麥色美腿上游移,干擾她的思緒。「快點說出來,你不說我怎麼幫你找?」

「你這無恥內賊!」一確定失物與這個笑容分明太詭祟的惡賊月兌離不了干系,杜清零另一只腳就又凌厲踢去。「東西快還給本小姐!」

那些小紙片她根本沒打算送出去,才會當日記大膽露骨的什麼都寫進去……啊!他絕對不可以看到!這可惡的家伙……怎麼可以趁人不備偷走人家的東西?虧她刻意不讓他接近更衣室,結果,他居然惡質得把卡片統統偷光……這樣一來她的心事……他不就全部知道了!她不就從此……被他鉗制、恥笑死?!不行!門都沒有!可惡可惡!

「內賊?本人偷了什麼東西,閣下說清楚啊……」京極御人把閃避她的飛踢當健身運動,輕松地誘敵、欺敵,偶爾興起就示威地偷吻敵人,激起芳敵愈挫愈猛的斗志。

近身肉搏到最後,臥房重地不可避免地觸發了另一種更為火熱的糾纏。

杜清零香汗淋灕、嬌喘吁吁地累趴在床上,與身旁那個微汗的淡雅男子無言對望。她被他深沉的凝眸看得臉色潮紅,瑰麗的身軀騰騰燒燙,還沒回穩的心跳又失速怦動了起來。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他們兩個有許多相同的怪癖,譬如︰他們都喜歡趴著睡覺。

她伸出淘氣的指頭,將他耙梳到額後的濕發撩散下來,蓋住他干擾人的視線。

「討厭的家伙,東西還我!」將他梳好的部分又揉亂。

「只要閣下說明丟了什麼東西,有拿我自然會歸還。」他攫住她搞怪的手,一意裝傻。

他真的很煩耶,明知她說不出口,她怎麼說得出口……

「會癢,你別鬧了。」杜清零抖了抖光滑的果肩,想將那根討厭的手指抖掉。

「好極了,癢死一個少一個,省得我心煩。」京極御人傾身過去點吻她疲憊的困容。

「壞心的家伙……少了我這個,你絕對找不到第二個……」她趴近他一點。

京極御人的心銳利一抽,這幾年來,他的確一直尋覓不到第二個她。

「怎麼了?」感覺擱在她背上的手抽顫了下,杜清零半垂的眸又掀開。「御人,你買的床套好滑好舒服,哪個品牌?」

「我說了,你散漫沒東西的空腦袋就記得住嗎?」她在某些方面是很粗枝大葉、不用心思的,也可以說沒有生活品味可言。

「你這家伙長得人模人樣,說話非要這麼毒嗎?太瑣碎了嘛,反正我只要一提,你就會買來送我,對不對?」她賊賊地招了。

「很遺憾,讓閣下失望了。」京極御人不讓她稱心如意,將被子扯高一些,暖暖地蓋住兩人。

「為什麼?」她困困呢喃。

「我何必送?」他不喜歡落居下風的感覺,用力喙了下她的唇,順便將悶笑的她移進他懷里。

「我現在喜歡藍色,你別買錯了。」

歡愉的笑容僵在臉上,他陰郁的眼神倏沉。「還有呢?你‘現在’還喜歡什麼是以一刖所沒有的?」

「很多啊,我的習慣改變了不少。」與她甜蜜依偎的健美果軀一僵,杜清零馬上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又怎麼啦?幾年不見,你這家伙愈來愈陰陽怪氣,而且睡眠很不正常,不過最近好多了。至少不會半夜一個人逛來逛去,把我嚇個半死……」她勉強撐開一只眼,滿意地劬見枕畔男子眼睫半合,顯然已萌生睡意。「小總管,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很認真的。」

「我不是說過,客氣不像你了。」困意漸泛心頭,京極御人驚詫自己不到兩點就想睡覺了。

「討厭……」

他心弦一蕩,極愛听她歡愛過後的嬌慵笑聲,懶洋洋且軟綿綿地,飄浮著獨特的沙啞腔調,听了極舒服、極好入眠。

「你真的認為外婆不認我,是我的問題嗎?」她很受傷、很耿耿于懷地趁他半睡半醒時,輕輕地問。

京極御人睡意全無地彈開眼瞼,頂著她憂傷的額搖搖頭。「不是。」

「真的?」她抹了把疲憊的臉。

「我是……故意的。」他艱困地認錯了。

「那快向我道歉啊,你真的讓我很難過,小總管。」她竭力睜大哀愁的眸,目光炯炯地瞅他。

掙扎了片刻,京極御人高傲的歉意終于糊成一團出口了。「我很……抱歉。」

「嗯,這樣好多了,賞你一個吻。」她既往不咎地啾了啾愧疚難當的俊容,笑容甜美,一點也不像會被言語輕易重創的樣子,引起京極御人高度的狐疑與警戒。「你可以安心睡大覺了,本小姐接受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道歉,原諒你無知愚昧的莽撞行為了……」機會千載難逢,她要盡情說個夠本。

「夠了,你別得寸進尺。」他沒好氣地勒住得意忘形的她。

「這叫取之于君、用之于君,知道難過了吧?你平常就用這種得寸進尺的臭屁嘴臉……」她尖笑一聲,被風度盡失的男人以他最瞧不起的卑劣手段吻走後面的一大串話。

積壓數月的歉意一出口,睡意迅速涌上,將京極御人舒舒服服地帶入夢鄉。

要高傲如菊如小總管的天之驕子驕女類道歉,是多麼艱難艱鉅、不可能的任務,她居然辦到了……好佩服自己!

「小總管……」

「嗯?」京極御人只動緊合的睫毛,首度沒力氣掀眼睞她。

「別再失眠了,好好睡,我真的不介意也不怪你。晚安。」

當溫柔似水的吻輕輕落在他眼瞼,困極的京極御人方恍然大悟她強逼他認錯的用意。緩緩掀睫,他笑望呼呼大睡的杜清零良久,將她亂七八糟的卷發用手梳順後,纏了幾綹在指間。

難怪這陣子她話特別多,有時看她明明累得睜不開眼,還硬要拉著他東扯西扯,專扯一些沒營養的事情,原來她不忍獨眠,是為了幫助他入睡;逼他道歉,也是為了解除他的心理壓力,並非為了她自己……

她從不是小家子的人,總對別人很細心,對自己很疏心,她以倔強叛逆的假相隱匿善解人意的本性……她比他以為的了解他……她一定不曉得他多受這樣的她吸引,多喜歡她……

這一次,京極御人不忍用心良苦的枕畔人失望,一閉上眼就沉沉入夢,卻極不幸的那天清晨五點就被一陣擾人清夢的急鈴驚醒。

「噢!好痛……又撞到了……」猛跳起身的杜清零揉著頭頂,迷迷糊糊瞟了眼時鐘,催魂的門鈴又緊急撳起。

「五點半了!」她失聲尖叫著沖下床。「完了完了……我完蛋了,」她手腳嚇人俐落地邊套運動服邊刷牙,還得邊平抑急促的喘息,從窗戶探頭出去對門外的人輕喊︰「請等一下,我已經醒來半個小時,馬上出來。」氣憋得太凶,低頭猛喘數日大氣。

京極御人揉著下巴坐起身,睡眼惺忪、頭發凌亂,模樣活似高中小男生。

他滿臉興味地听她公然撒謊,目睹她慌慌張張地來回奔跑,不到十分鐘已換上光鮮的俏紅運動服。

「我出去了,你繼續補眠。」她匆匆吻他一下,推他躺平的手被他反手扣住。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你去哪里?」

「完了完了……啊!我死定了!沒時間解釋了,那票沒耐性的人猿又在催了!我先出去應付他們,等會再回來告訴你……」她魂飛魄散地抓起小背包沖出臥室,邊嚷邊沖向大門︰「或是打電話回來告訴你!祝福我吧,我現在很需要!」

門一開,門外七只規格驚人整齊的史前人猿立現,有的裝模作樣在胸口虔誠地劃十字,有的雙手合十做禱告狀。

杜清零覺得人猿猩猩加狒狒一起祈禱的畫面很滑稽,但不敢囂張地笑出來。

「願各國各地的神祝福我們的零兒,听說她現在很需要。阿門,阿彌陀佛,開始為她加持吧,兄弟們……」

七只猿手紛紛疊在杜清零發麻的頭皮上,她認命地知道七壯士全听見了,也知道她完蛋了,今天又難逃一瀉了。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救命啊!小總管!

「哎喲,你們看看,零兒好見外哦,三八才這樣。今天換……」粗壯食指在雄壯威武的肌肉堆點來點去。「你你你——緋郎,就你了,今天換你扛零兒。」

「我真的有事情不能去!」她的身子又被騰空抱起,但這次不是往常被當成面粉袋甩在肩上,而是輕柔地落入一副僵得很緊的安穩襟懷中。「看吧,我有事,這次真的沒騙你們,你們看!」她使力一戳京極御人繃得稍微有點緊的肩膀。

「有男人!」

看到第一個爆吼出聲的肌肉男迅速後跳一大步,活像清裝大戲的禁軍統領,不敢相信門禁森嚴的皇宮內院竟會無端端蹦出不知死活的刺客一樣震驚,杜清零終于勇敢地笑趴在京極御人肩頭。

「天理何在、國道無存啊!我們比紙純潔的零兒也到窩藏男人的年紀了!」第二、第三只陸續反應過來。

「媽的!力齊,該見外時你不見外,不該見外時你偏偏他媽的很見外!」

「小玄子,我拜托你,我們幾個已經被零兒嚇到頭很昏了!」

「不是啊,力齊不夠意思,早該告訴我們零兒轉大人啊!」壯碩的攀岩漢們一聲悲呼過一聲,個個痛心疾首又痛不欲生,開始鬧起內哄。

力齊?京極御人皺著眉將謝天謝地的杜清零放下來。

直起身時,他漫不經心瞥了眼置身暴風圈外交疊猿臂對自己眨眨眼的魁梧男人。他顯眼的體型,讓京極御人想起了他是與她重逢那晚,逗得她很開心的男伴;第二次見面則是他載她回來,據說是她老板也是這間房子的屋主。

她還說,她的生活起居幸虧有這個男人幫她打理……

展力齊清晰接收到京極御人直接有力的冷眼警告。

「零兒小鬼,你過來。」火速狼吞掉一個飯團。

「你想干嘛?」滿眼防備的杜清零抑不住好奇心,還是湊了過去。殊不知她與展力齊哥兒們的感情已惹毛了京極御人。

「告訴你的男人,他的警告我收到,了解。重點來了,你一定要告訴他,我展力齊很上道,挑女人很嚴苛,不隨便屈就的。」

「什麼嘛……沒頭沒尾的。」杜清零霧茫茫回頭看到臉色不是很好看的京極御人,她恍然大悟。「難道你以為我和力齊哥他?別傻了,怎麼可能,我眼光有那麼差嗎?」

「老子全听見了,狼心狗肺的小鬼頭。」專心K完第三顆飯團,展力齊嗤哼。「沒錯,別抖,你今天的行程絕無冷場,老子保證一定更甚以往。」

不是這因素……京極御人不打算讓陪展力齊練起鉤拳的她知道,他對隸屬于他的權利被移轉到其他人身上很憤怒、很不是滋味。

這幾年這個男人等于全盤介入她生活的時候,他卻在日本苦候不回她……

「如果各位達成共識,是不是可以起程了?」京極御人凜著臉,穿好運動鞋。

除了展力齊,其余六只吵入屋子里又吵進客廳里的人猿,驚聞京極御人有禮的催促聲,全部瞪大猿目往後一跳,擺出刺客入侵的陣仗。

「零兒,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日本漢子?!」

杜清零賴在穿著一身勁藍運動服的京極御人身側,不很情願地點點頭。漢子的等級听起來和奸夫差不多,都很難听。

「日本小鬼頭會嗆中文,人家嗆得極溜,別大驚小怪丟光咱們台灣人的臉了。」展力齊蹲在一邊連啃四顆飯團,活力充沛地跳起來帶頭吆喝著。「時候不早了,走人嘍!今天有國際友人加入,咱們務必拿出看家本領,搏命招待貴賓。」指關節喀啦喀啦地響得很熱烈。

七只猿掌默契十足地輪流互擊,不必兄弟多做解釋,精神抖擻地各自跳上越野車和吉普車。京極御人把杜清零的背包接過去扛著,轉身跟去,走到門口才發現杜清零一頭霧水地呆立客廳。

「走了,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你、你你……你也要去?!」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的杜清零呆若木雞。「這些人要去攀岩、攀岩耶?!這些人是天兵耶!很暴力野蠻,不通情理的!」

「那個……零兒的日本漢子。」受不了任何男人女人不尊敬他們,史前肌肉男們紛紛發難了。「快把你的女人捆上車,勞駕我們動手,場面就很難看了。」

京極御人笑著回身,迅速將引起公憤的傻眼女娃抓上車。

☆☆☆

男人的友誼好像只有順不順眼、對不對盤,沒有慢慢培養這回事。

小總管和力齊哥他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性格也截然不同,一個行止優雅、一個動作粗魯;一個進退有據、一個蠻不講理;一個品味極高、一個全無品味。力齊哥猖狂地還把每個晚他一時片刻出生的人都當幼稚園小鬼看待,小總管心高氣傲,怎會和這掛口無遮攔的人相處得如此融洽?

史前沒進化那一掛更奇怪了,開口閉口日本鬼子、日本漢子地叫,動不動就搬出中國的血淚辛酸史訓戒日本鬼子,第一次見面竟然……毫不排斥就接受小總管……奇哉怪哉……

小總管第一次攀岩時,明明被很差勁的他們整得慘不忍睹,整整躺在床上半天……力齊哥他們接納小總管,難不成與他後來折樹枝為劍、以高超劍道將自視甚高的他們一個個打得落花流水有關?不過話說回來,小總管動彈不得的鱉樣真的好好笑……

男人的友誼……真是,莫名其妙……

杜清零噗哧一聲,從鬧哄哄的客廳一路閃一路縮,一個人坐在玄關偷偷發笑。

她只是一想起難得穿運動服的小總管,那天早上刻意在她面前走動,等她發現並贊美他性感好看,她就……噗哧……忍不住想笑……

杜清零被不懂作客規矩的客人強拉到門口送客,頭被搔得頻頻向前點,幸得京極御人出手相救。幾個大男人拿出備用的木劍在新居寬敞的院子興奮過招時,想了一晚的她得出了一個結論︰男人的友誼不能以常理度量,也無邏輯可循。

轉眼間,他們搬進新居已快一年。小總管這一年除了忙公司的事,還要每天早晨定時陪她到公園慢跑、陪外公泡茶、陪她忍受外婆不諒解的白眼、陪她打點與兩老的關系。

就算這樣,小總管仍然與台灣格格不入,他完全不屬于這里……怎麼辦?好煩喔……她不走,小總管也不會走……

從一開始她就無意對外公外婆隱瞞她與小總管的戀人關系,她不願意委屈他,因為他確實是她的親密情人。兩老對她搬到新居一事,沒有多置喙,外公這一年來被小總管的誠意與耐性說服,慢慢相信他是真心疼愛他外孫女,多少有了軟化的跡象;如今最煩人的,當屬冥頑不靈的外婆了。

杜清零被汗流浹背的京極御人護到院子的安全一角落座。就著若隱若現的淡淡月色,她讓食指的精巧鑽戒閃出銀芒。

這只戒指是今年她生日時,小總管臭著臉硬逼她收下,硬幫她戴上的;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先點破戒指代表的意思。而這間老房子……杜清零仰首凝望透溢橘色燈光的老房子。

據小總管事後別別扭扭地透露,是他送給她十九歲到二十二歲的遲來禮物,因為他收走她所有的禮物,算是回禮。這些貴重的禮物,和十八歲那年那條腰帶一樣,皆隱含了訂婚的意義……

她其實知道小總管不想再被她排拒在外,那四年已經超過他的忍耐極限,他真的很想念她,又太了解她,他聰明地不訴諸任何言語,只用一種很溫柔很賊很惱人的方式逼她回日本——陪她住下。

煩死……煩死啦!當初她極力反對小總管定居台灣的真正理由就是這個!

小總管與千年冰庫融為一體,他適合住在像冰川古宅那種年代悠久又開闊的地方,這里不適合他。他住下來給她很大的壓力……果然吧!才一年,她已瀕臨崩潰邊緣了……

啊!良心好不安……這一年冰庫那邊的人輪流打電話來要人,連爸爸和京極老總管也破天荒催過一兩次。菊更不必說,她一旦下定決心簡直和小總管沒什麼兩樣,都不達目的誓不為人,光這一年她已親自飛來五趟,為的只是敲邊鼓,挑起小總管的醋意好盡快帶她回日本,分擔她身為冰川家女兒的煩人義務!

小總管果然被她那個父親教得很成材,日後絕對是無奸不成商的生意人,他今年才二十四歲就深諳壓力使人發瘋、睡不安枕的大道理,以後還得了。

煩死了!他害她一直懸念著這事,心口像壓著一座玉山,很難受耶!死京極御人,用這種以退為進的軟性方法逼她回日本,他真的……很煩耶!

這家伙偏又敏感至極,每次她只要稍有暗示他回日本的字眼出現,三秒鐘內這家伙鐵定變臉,端出臭不可聞的難看臉色給她看。

「閣下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送走過動的客人後,京極御人沖完澡出來一身舒爽,屈指叩了下她呆怔的腦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清零著惱地揉著頭。

小總管愈來愈像七壯士喜歡對她動手動腳了……絕對不行!這樣下去他會被他們毀掉,她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先回日本……

「小總管,我很想念京極女乃女乃,你可不可以……」

「空運她來台?想都別想。」京極御人斜倚石柱,陪她欣賞半遮半掩的下弦月。「想念女乃女乃你只有一個辦法。」這情境,讓他想起另一個類似的夜。

「啊……你好煩喔!今天不讓你進房睡了!」

「有本事你不妨鎖鎖看。」他有恃無恐的話聲未落,禁不起刺激挑釁的杜清零一個急轉身,已快步回轉二樓臥房落了鎖。

差點貼著門板呼呼大睡,一個小時後杜清零終于听到三樓的長舌男人講完最後一通越洋電話,輕步下樓。

「恕我眼尖,不小心瞧見閣下了,開門。」門板叩了下。

「御人,我……我有事跟你商量……」

隔著門板?準沒好事。「我拒絕。」

「你拒絕你的,我還是要說!」獨自煩躁好幾月的杜清零被京極御人傲慢的語氣激惱,決定以怒氣攤牌會容易些,反正結果一定只有那兩種——脖子斷或不斷。

「你敢說出來,我就搖死你。」他瞳光陰陰閃動,柔和的語氣逐漸失溫當中。

「說、說就說,你別以為我不敢!你、你先回日本,我隨後就到——啊!」一顆心緊噎在喉頭,杜清零一吼完就孬種地閉眼抱頭猛蹲下來,彷佛門那頭的京極御人祭出家傳長刀取她首級來了。

經過漫長可怕嚇人的三分鐘沉默對峙,不曉得自己干嘛作賊心虛的杜清零大大喘了口氣,欣慰對方似乎沒有上樓取刀的傻念頭。

「敢問閣下的‘隨後’,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後?」

啊?在門邊蜷縮成一團的杜清零被他冷冷的聲音問得一愣。

「再五……五年,不,四、四年,我保證只要四年!」她委屈求全地對門板信誓旦旦道。

「我給你兩個月。」肯正視問題,事情就好解決,他等的就是這一天。

兩個月能干嘛?火氣上來了,杜清零一臉認真地面向門板,端身跪坐地板。

「免談!小總管,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又不欠你,干嘛被你威脅?」開玩笑,她可是冰川集團大老板的小女兒,談判這種芝麻小事,難不倒她的。「我最多最多最多接受三年十個月,恕不打折。」

「閣下欠本人的舊帳繁不勝數,容我花點心思整理。在那之前,咱們不妨先來算算這個。」京極御人眉睫漾笑地斜倚門框,攻心為上地直戳對方死穴。「你幾年沒到令堂墳前上炷香了?英子夫人地下有知,恐怕會死不瞑目。兩個半月可以彌補這個天大遺憾,因為本人願意委屈點幫任性妄為的閣下美言幾句,修飾閣下沒大腦的蠢行。」

這卑鄙無恥惡劣兼欠揍欠扁的小人!他一定是蓄意惹怒她,好乘虛而入,冷靜……別發火,她一定要堅持原則!

「我是幫媽媽完成遺願,回來和不認女兒的外婆溝通,這是媽媽過世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事,她才不會怪我!」可惡!「三年半,不二價!」

京極御人听見懊惱的對方拿額頭撞門板的聲音,他無聲哂笑。

「溝通?有這回事嗎?閣下不是拿這個當借口,逃避現實?這招是閣下的獨門絕學,以出神入化來形容,閣下亦當之無愧。」她愈是想逃,他愈有耐性,愈要讓她覺得對不起他,唯有良心發現才能逼她回日本。

「你胡說!我才沒有!」不甘被誣陷的一拳,捶得日式拉門嘎啦嘎啦震動。

「這是閣下逼敝人條列出來,顧念舊時情誼,我只列舉三大重點事件。第一,閣下為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私生女心結,抗拒日本,不惜以離經叛道的差勁態度刺激眾人、惹火眾人,讓大家陪你一起難過。」

「那又如何?反正那些人那種嘴臉也欠人惹啊,而且那頂多叫叛逆、月兌韁野馬,誰沒青春期啊?就算你這莫名其妙的家伙沒有,不代表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吧?我哪有逃避現實?」杜清零正襟危坐,誓死決一殊死戰以捍衛自己節節敗退的堅持。

「你不肯正視自己是日本人、你屬于那座宅院的事實,這叫逃避現實!」京極御人被死不認錯的她惹得全身僵直。很好,他又被她惹惱了。

杜清零被堵得啞口無言良久,猛地搔發尖叫︰「好嘛!三年就三年!」

「第二,你為了減輕心里負擔一走了之,竟敢把我丟給另一個女人!自從十七歲以後,閣下以更排拒、劍拔弩張的態度逃避我們的事。」他懶得迂回地瞪著門扉,說得門內人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吭半聲。「因為你懦弱膽小,自己不想要就把我推給大小姐,你可真大方!」

為了取得談判主導權,小總管無所不用其極,風度盡喪,有夠奸詐的!

……她哪里知道他們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如此脆弱……那時候她也很亂很煩啊,不知道如何面對那種情況,只好裝作沒那回事……他干嘛得理不饒人啊!很氣人耶!說她逃避現實,難道他那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就叫誠實嗎?

「兩年,要不要隨便你!」惱羞成怒的杜清零忿忿地交環雙手。

「把門打開。」京極御人搖著門板。「打開!」

慘了!她就知道只要一扯上他們兩個的事,小總管就變得特別沒有容忍度,特別開不起玩笑……看看,這家伙又出現暴風雨前的寧靜腔調了,他又發飆了……

杜清零跳起身,沖到臥房外的陽台,尋思跳樓逃生之道。

「閣下有本事最好逃得遠遠,別讓我找到。在我拿出備用鑰匙前,你有一分鐘可以逃走。」

「等一下!」認清事實的杜清零猛沖過去。

一打開鎖,立即落入臉色鐵青的京極御人魔掌中。

「你到底在氣什麼啊?我回不回日本真的有差別嗎?」她嘔氣做垂死的掙扎。

「不知道的只有你,那座宅子的每個人都在等你適應他們,你卻堅持否定他們、刺傷他們,是你逼他們不得不反擊!如果你肯把用在杜家兩老的心思分一點給他們,你會發現每個人對你都比你家兩位老人家還要好!」他妒嫉她一心融入這里,在日本她總是先豎刺!先螫人!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的心眼嗎?她不要他們關心,不要那里的每個人,不想有牽絆,她真以為他不知道嗎?!

杜清零憤怒地張開嘴,卻無法反駁。難道,不知道的真只有她?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萌生一股傷心的感覺,當她嗚咽著被他帶入懷里,她才發現奪眶的淚水已淌落面頰。

「我討厭你……」她不要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不要他太知她、了解她。

「謝謝,我何嘗不是。」他不想逼她,也不想讓她逼他。

「都、都是你害的……」杜清零想哭想笑,淚水更急地偎著他,身子抽泣得一聳一聳的。「還不快向我道、道歉,哼!改天我一定要把你的缺點好好整理出來,損得你無顏見關東父老。」

「對不起鑽牛角尖的閣下,因為敝人一針見血。」

乖乖仰臉任他拭淚的她一怔,大笑出來,擰拳捶他鎖骨一下。

「京極御人!你愈大愈可惡,」大發嬌嗔的螓首依偎向他安穩的襟懷,哭聲變甜。「但我原諒你……」

「感激不盡。」她的得寸進尺讓他沒好口氣。「你不屬于台灣,也不屬于日本,可不可以別再執著這些無聊的東西?」

「那我屬于哪里?」她哭出一腔喑啞可憐的鼻音。

「屬于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他拐彎抹角,環住她的雙臂暗示地施力一抱。

「什麼嘛!」狡黠的光彩飄上淚容。「哪有人天生屬于一間破平房的,我天生霉味重啊?」

「你別故意惹毛我,清零小姐。」

「你好沙豬哦!為何不說你屬于我?」

「閣下想這麼說,敝人也悉听尊便。」他愉快笑了。

隨口又一句爛熟成語,這個日本男人使用成語的頻率比她這個台灣人還高,天理何在。

「小總管,你中文說得真好。」媽媽去世後,大宅里能以中文解她寂寥的,唯有這個讓人又恨又愛的死對頭了。

感動的笑臉甜美可人,她在京極御人微燙的腮邊像貓仔一樣,磨磨又蹭蹭,搔得他鼻息淺促。

「咦!你沒事學中文干嘛?」杜清零忽然想起他沒有學習動機。

「第一,防止家里某人不夠君子、修養欠佳時,背地里以他國語言亂發飆。第二,證明我的腦袋確實比某人不中用的腦袋強太多。」怎能讓她知道,他後來是為了排遣她的孤獨,才下苦心學中文。究其根本,他是不想被排拒在她的世界外。

顏面神經嚴重痙攣的「某人」捏緊拳頭,瀕臨開扁的失控邊緣,偏生有人不識抬舉,意猶未盡地刺了又刺,刺之不盡。

「後面尚有七大因素,憑閣下不是挺理想的風度,有本事听完嗎?」

「士可殺,不可辱!」

在京極御人嗤之以鼻的恥笑聲中,杜清零如他所願地猛撞向他,誓以粉拳討回公道。居心不良的男人一摟住她,就順勢向軟綿綿的床滾倒。

許久之後——

「小總管,因為你對我很不好,所以……我們達成協議。兩年。」沙啞的嗓音嬌嬌懶懶的,泛著些許出其不意的詭詐。

「你對本人也不見得多體貼,不過我願意多給你一點時間,湊成一年。」

「好……嘛,你別再用這種討厭的眼神瞄人了!真的很惹人厭耶!很煩耶……幸好你要先回去了……」感恩一嘆之後,是脖子忽被一勒的驚笑聲。

「別高興得太早,我有答應先回去嗎?」

「咦?!」

「我是答應多待一年,就近監督你,清零小姐。」

所以他只是借題發揮,逼她面對問題,根本不打算先離開。也就是說,她今晚被他狠擺了一道……雖然事情說開了,心情就好了許多,但可——惡!打死騙子!

攀岩攀得線條膚色都極漂亮的美腿一踹,左右鉤拳跟著捶出。

「閣下粗心大意,我要不要提醒缺乏記性的你?」微喘著笑氣,狀若自言自語。

「說就說,干嘛損人啊!」恨恨地扯拉笑得很討厭的毒嘴。「還不快招來!」

「備份鑰匙,據說在這間房。」

譏諷的大笑聲被一陣猛K猛打的繡花枕頭,狠狠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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