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變心 第三章
等莫懷山離開工地時，已經夜幕低垂了。
他一面走著，一面低頭數著剛剛拿到的幾張鈔票，想著有了這些錢，繳完房租後還剩下一點，可以去賣場買些東西，省著點花的話，或許可以撐到下個月發薪水時，而且下個月有段考，學校只上半天課，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可以來工地工作了。
心中盤算好後，他把鈔票小心翼翼的塞進口袋里，突然，路旁的一個身影吸引住他的目光，像是剛剛一直死纏著他的女孩——
走過去仔細一看，沒想到竟然真的是她，只見她蹲坐在路旁，或許是因為漫長的等待，所以已經靠著旁邊的電線桿打起瞌睡來了，小腦袋瓜子就這樣一下朝左、一下朝右……
莫懷山看著她，原來還以為她會知難而退，看時間不早就會自行離開，沒想到她竟然那麼有毅力，今天他在工地工作了至少五個小時，她也就等了那麼久。
「咳……」他發出聲音，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但或許她真的太累了，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又更用力咳了一聲，這次她有了一點反應，不過也只是頭點了一下，就又朝另一個方向偏過去，一點也沒有醒過來的跡象。莫懷山索性用腳輕踢她，向晴才被嚇醒。
「學、學長……」
向晴張開眼，發現莫懷山正在她的上方，連忙想要站起來，但蹲得太久，腳早就麻掉了，才起身便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下去——還好一個強而有力的臂膀適時托住她，她才沒有出糗。
「笨蛋，連站都站不好。」莫懷山冷嘲道，手卻沒有立刻放開。
兩人的距離也瞬間拉近，向晴仿佛感覺得到他呼吸時胸膛的起伏，也隱約聞到他身上的汗味。
「為什麼要去那里工作？」她在這里等他，就是為了要一個答案。
「少管閑事。」見她的腿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莫懷山放開她，逕自往前走。
向晴不死心的追上去，今天她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學長，難道上課比不上你去工地挑磚頭重要嗎？難道你認為犧牲自己的學業甚至是前途，就為了眼前的一點小利益是值得的？你應該不是這麼短視近利的人才對啊！」
莫懷山裝做沒有听見她的話，也不想回應她，反而越走越快。
「你這樣逃避是不行的。」向晴小跑步，勉強跟在他身邊。「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行為沒有錯，為什麼不敢面對我，大聲說出你的理由？對，或許你會覺得我多管閑事，但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是你不敢去面對而已。」
向晴的話一字一句都重重捶向他的心，讓他霎時間怒不可遏，他猛然轉身，將她推按在牆上。
「你懂什麼？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不愁吃不愁穿，一切都有人幫你打點得好好的，只要懂得遵循那些大人訂出來的所謂規矩，就可以確保一輩子順遂、前途光明？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們這種好命人，今天都不曉得能不能過下去了，誰還有那個心思想到未來？前途？哼！那種東西既不能變成鈔票，也不能換成面包，要它何用？那只是你們這種人偽善的一種借口而已。」
看見她錯愕的眼神，莫懷山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她只是好心想勸他，並不代表她就得無端承受他的怨氣和怒火。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開口，就這樣四目相接……
「不要再跟著我了，滾回你的世界去吧！」裝做沒有看見她有些受傷的眼神，他索性把話說絕，隨即轉身離去。
向晴心里一直想著他剛才說過的話，他說的對，她不該把她的世界建築在他身上，也不該認為她的價值觀就是他的價值觀。
他說得沒錯，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種，她應該去試著了解他的世界，而不是硬要把他拉進她的。
見他漸漸走遠的身影，向晴這次沒有跟上去，或許她想錯他了……
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向晴一到中午，就提著便當往圖書館後面的空地跑去，果然，一到那里就看見莫懷山。
她走到離他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下，打開便當盒。
「唉……我早就跟媽媽說過我不愛吃雞腿了，偏偏還給我帶，怎麼辦？不吃很浪費，可是我又不喜歡吃。」拿著湯匙撥弄便當盒里的飯菜。「而且飯還那麼多，我都已經說我要減肥了，這分明是在害我嘛！」她故意把話說得很大聲，讓附近的那個人也能听到。
嘆了幾口氣，還皺了一會兒眉頭，她像是想到什麼突然抬頭看他，然後拿起便當盒朝他走過去。
「學長，你在這里真是太好了，幫我一個小忙好不好？」向晴自顧自在他面前蹲下來，把便當盒遞上前。「幫我解決這只雞腿。」
莫懷山不理她，把她當成空氣一樣，但向晴還是裝做不懂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揚起甜甜的笑容。
「學長，拜托拜托嘛，你一個堂堂男子漢，一只雞腿應該難不倒你才對，還是你這個人本來就那麼小氣，連這麼點小忙都不願意幫？」
見他還是沒有反應，她索性把便當盒往他懷里一放。「好啦，這個便當就交給你了，記得洗干淨以後再還我喔。」不待他拒絕，向晴就一溜煙跑掉了。
可是下午上完體育課回來，向晴就發現便當盒出現在自己的抽屜里，她打開一看，原本以為他接受自己好意的興奮之情立刻轉為失望，便當盒和她帶來時一模一樣，他連動都沒有動。
隔天，向晴又帶著便當跑到圖書館後面，在離莫懷山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下。
「青椒？！我不是說過我不愛吃青椒嗎？所有的菜都有青椒味了，要人家怎麼吃嘛！」向晴嘟起嘴嚷嚷著，還故意朝莫懷山丟去一眼。
听到她那麼「大聲」的自言自語，不用抬頭就感覺得到她投射過來的眼光，莫懷山用膝蓋想就知道她玩的是什麼把戲。
只是他卻想不透她這麼做的用意……
他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連態度也沒和緩過，但她卻一直不怕死的出現在他的周圍，絲毫不在乎他的拒絕。
是新鮮嗎？她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出現過他這種人，所以她對他純粹只是新鮮感和好奇心作祟，等過一陣子熱度就會消退。
還是知道他的經濟狀況不怎麼寬裕，便激發起她藏匿許久的同情心，以為只要照顧他幫助他，便可彰顯自己情操的偉大，藉此得到滿足。
但不管是哪一種理由，他都沒有必要、也沒有興趣奉陪。
「怎麼辦？丟掉又那麼可惜，可是我又不敢吃……」向晴自顧自的大聲喃喃，然後像想到什麼，站起身往莫懷山跑去。「學長，你在這里實在太好了，就麻煩你幫我解決這一個便當了，謝啦。」照例把便當往他手里一塞就跑掉。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便當盒，莫懷山直瞅著它瞧。
該拿它怎麼辦？
還給她嗎？可是她又不吃，整個便當到時若丟掉實在有點浪費，可是留下來吃掉又違背自己的原則。
莫懷山在心中掙扎許久，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過了半晌，心中突然有個想法，他打開便當盒的蓋子，有了決定。
下午向晴從科學教室上完課回來，又發現她的便當盒回到抽屜里，只不過這次便當盒的重量輕了一些，里面的青椒已經被他吃光，只留下其他的飯菜。
向晴笑了笑，雖然他還是沒有接受她的好意，但至少已經有點進展了，只要她再繼續堅持下去，他的態度一定會軟化的。
一個星期過去，向晴每天都找些奇奇怪怪的借口，把自己的便當塞給莫懷山，雖然他的態度還不至于到樂于接受的程度，但也不會像之前一樣連甩都不甩。
這樣小小的進步，已經讓向晴覺得非常滿足了。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向晴一直頻頻看表，等著下課時間到來。
分針的位置從六走到七、漸漸到九，然後通過十一，向晴的心早飛出課堂外，到圖書館後面的小天地里，桌上除了課本還攤開外，她迅速把其他東西收好，就等著老師下課。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講台上的老師突然說了一件，讓向晴覺得有如晴天霹靂的事情——
「各位同學，月考快到了，我們現在來個小考，看看你們懂了多少。」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哀號聲四起，但老師還是不為所動。「好啦，不要唉了，越快考完，我們就越快下課。」
大伙兒的心中雖然萬般不願意，但看老師的態度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一定要考這個試，大家也只好無奈的拿出紙筆，等著老師出題目。
這天，莫懷山相往常一樣來到老地方，還是一樣坐在樹下，這里的樹木跟往常一樣蒼郁，透過枝丫的陽光還是一樣溫暖，空氣中一樣彌漫著綠草的香味。
一切都和過去一模一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莫懷山卻覺得有些奇怪，像是有個平常不曾注意到的小地方改變了，說不上來有什麼不同，但就是感覺不同，這個看起來有些微不足道的不同，卻讓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對勁。
莫懷山望了望四周，試圖找出改變的地方，卻沒有任何發現。
他只覺得今天似乎特別安靜，就連平常都會出現的麻雀也不見蹤影，只有風吹過樹木發出的沙沙聲響和他孤獨的心跳聲……
孤獨、對，就是孤獨！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他竟然覺得有些孤獨，特別希望身邊能有個人，甚至有些別的聲音也好，讓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就在他的心越來越沉時，突然一道聲音傳過來，就像在他黑暗的心房中照射進一絲光線，讓他周圍都亮了起來——
「學長學長，你有、有沒有……等、等很久了？」斷斷續續的字句，代表著聲音的主人還喘息未定。
莫懷山抬起頭沒有說話，見向晴這會上下劇烈的喘氣，就知道她剛剛一定跑得飛快，才會那麼喘。
「對不起，剛剛快要下課的時候，老師突然說要考試，所以才會那麼晚來，對不起對不起，真是的，干麼嘛都已經要下課了才突然來這一招……嗄？這個……是要給我的嗎？」講到一半，看著突然遞到自己手里的水，向晴愣住了。
雖然學長什麼都沒有說，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是卻代表著他注意到她了，這是不是也代表著他正在接受她？
「這真的是要給我的？我、其實……」她腦筋一片空白，四肢像灌了鉛塊般，一時間無法移動，只能呆呆看著他。
「到底要不要？」莫懷山不耐煩的說。
听到他開口說話，向晴才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水。「要、要，我當然要。」打開瓶口立刻大口喝了起來，一直到喝掉大半瓶的水才停下來。
「你一定餓了，今天有好料的喔。」她神秘的對他眨眨眼。
從帶來的小袋子里拿出便當盒，向晴的心情好得想大聲唱歌，雖然剛剛他拿水給她喝的舉動，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但這不就代表著他對她已經沒有之前的抗拒，甚至還注意到她的狀況了？
有一點點的進展，就是一件好事吧！
「你看，今天有好吃的豬排喔！」向晴獻寶似的把便當盒捧到他面前。
莫懷山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把目光調開。
他的反應讓向晴小小挫折了一下，原以為他會很高興的，要不至少也表示個意見，說他喜歡或不喜歡吃，也好過什麼反應都沒有。
「你不喜歡吃豬排嗎？這可是用我們家的獨門秘方做出來的，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就連原本不愛吃的人只要吃上一口，都會改變心意呢！」
「既然你很愛吃，就不要找借口推給我。」便當只有一個，給他之後她要吃什麼？她也一樣會餓啊！
「可是我以為你也會喜歡……」前幾次的理由都已經不管用了，向晴一時之間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理由。
「笨蛋，你以為我是你的垃圾桶嗎？喜歡吃的東西不會留下來自己吃。」
他的壞語氣讓向晴愣了一下，然後像是想通什麼似的咧開笑臉，直瞅著他瞧。
「笑什麼？被罵了還那麼高興，你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
她的眼神像是能直射到他的心底，把他的心思弄得一清二楚，在她的注視下，他似乎無所遁形，這樣的感覺讓他有些慌亂，下意識的調開視線，不與她接觸。
「你在擔心我對不對？擔心如果你把我的便當吃掉了，我就會餓肚子。」雖然他的態度還是一樣不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可以分辨出和之前微妙的不同，多了一些關心。
「誰在關心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心事被看穿的狼狽，讓莫懷山想也不想就否認。
向晴朝他眨眨眼沒有說話，突然覺得今天的豬排，是她吃過最好吃的一次了。
一走到兩人每天中午都會一起吃飯的地方，莫懷山就看見向晴捧著便當盒，一個人坐在樹下，臉上還掛著笑。
「干麼嘛一個人在這里傻笑，很蠢耶。」順手敲了她的頭一下。
「學長下課啦。」向晴見到莫懷山出現，連忙把便當拿出來。
「剛剛在想什麼？」接過便當，莫懷山對于每天中午一起分享一個便當的事情早已習慣，如果一天沒有吃到，他反而會覺得怪怪的呢。
「早上我在廚房多裝點菜時，被我媽看到了。」
「她有說什麼嗎？」莫懷山夾菜的手停下來。
「你沒有看到她的表情，看到我在便當盒里裝了那麼多東西，她嚇了一跳，還問我最近怎麼吃那麼多。」
想到早上母親的表情，向晴就覺得好笑，尤其是看到她手里那個「大」便當的時候，還以為她女兒的胃變成無底洞，吃得下那麼多的東西。
想到這里，向晴又噗哧一聲笑出來，但見到莫懷山嚴肅擔心的表情後，只好勉強止住笑。
「放心吧，她並沒有怪我或罵我，只是奇怪我最近的食量怎麼變得這麼大，但身上卻沒有多長幾斤肉。」
「我想你以後還是不用準備我的份了。」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總不能一直吃她的便當，對她來說也算是個負擔。
「你這是什麼意思？嫌我帶來的東西不夠好？」向晴佯怒。
「不是的……」
「不是就好，快吃吧。」
兩個人合力解決一個超多份量的便當後，向晴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問道︰「你最近還有到那個工地去工作嗎？」
莫懷山一愣，沒有回答。
「其實我們現在還是學生，應該以課業為重，如果學長真的很缺錢，只要數目不大，我應該可以試著幫上學長的忙。」
「然後呢？你的目的是什麼？」
「沒有啊，只是希望你以後不要蹺課，這樣功課才會進步，以後才能考上好學校，將來才有出息。」沒有察覺到莫懷山情緒的轉變，向晴逕自說著。
雖然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但他卻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憤怒，她憑什麼這麼自以為是的替他決定將來，她又憑什麼用聖人的姿態來憐憫他？
重重放下便當，莫懷山口氣變得冷硬。
「如果你覺得每天帶個便當給我，就可以規定我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試圖左右我的人生，那你就錯了，誰都沒有資格告訴我該做什麼，包括你在內。」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向晴知道他生氣了，連忙想解釋，但他卻怎麼也听不進去。
「如果你不喜歡听，那我以後就都不提了，別生氣了，午休時間快到了，我們趕快吃吧。」
向晴顧左右而言他的說著笑話想緩和情緒，盡管之後氣氛已經沒有那麼僵了，但這件事卻在彼此的心中都留下一個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