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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未必寂寞(一生之水) 第二章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一

妖媚著滿臉的胭脂水粉,下眼瞼貼著水鑽,驟眼看似晶瑩的淚珠。她在舞台上擺動,沸騰著嘶吼的音樂和荒靡,甩動長發的她,看起來像是天界的阿普沙拉斯。

雖然極黑的瞳孔沒有焦點,連笑容都是模糊的。

開始喜歡混PUB,大約是離開新杰之後的事情。

分手之後,才發現自己從婚姻的惡夢跳進不倫的惡夢,這麼蹉跎時光,眼見三十就在眼前了。

此身非己所有,紅顏將老,一事無成。靠近她的男人就貪那點不必負責的便利。他們贊美染香的獨立自主,私心卻竊喜得到一株無須灌溉照顧的野百合。

也沒什麼不好。一面灌著可樂娜,潤澤的暗紅唇膏,在五彩燈光下,顯得份外嬌艷欲滴。

因為不用靠任何人了,更可以挑挑選選。在這雷射閃爍,音響妖冶魅惑的所在,每個女人都似絕色,有些喝醉的男人,僅模到她的長發,就開口求婚。

有什麼不可以?這是個墮落的地獄。

男人急切的吻落在她雪白的胴體,不住的喃喃著甜蜜的謊言,在這種謊言的催眠里,她可以放松而迷離,反正都是謊言。都是,不可以相信的謊言。這種謊言,反而真實。

吻著陌生的男人,四肢交纏,肌膚相廝磨,在無比的快感中,她才能將那種沒有重心的暈眩感稍微推開些,雖然激情過去之後,暈眩會如鬼魅般侵襲。

「你叫什麼名字?」有時男人會問,戀戀她那細致光滑的雪白皮膚。

她穿衣的動作,總是會稍微停一下。眼楮蒙著薄冰,嘴角卻笑著,「我沒有名字。」

像是一縷輕煙般悄悄離開。別人會醉,會睡,會騙自己,她學不會。

直到那雙清澈的眼楮抓住了她。非常專注的。

隔著煙霧彌漫的PUB,她看不清那雙眼楮的主人。幾個星期的「巧遇」,她本能的感到危險。

匆匆穿上外套離開,相對于舞廳的喧鬧,午夜的街道一片寂靜。听著自己的高跟鞋敲打著街心,卻在不遠處看見那雙清澈的眼楮。

跨坐在機車上,他很年輕,非常年輕。那種青少年才有的清新氣息,有些刺眼的逼迫。

「嗨。」

或許他太好看了,所以染香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

原本打定主意不回話,卻反射性的說,「我沒有名字。」

「怎麼可能?」那少年笑了,「你是阿普沙拉斯,眾神的蝴蝶。為了看仔細你的美,帝釋天生出了千眼,西瓦神生出了四張臉。」

這孩子…居然知道印度神話。

少有的,染香露出了微笑,雖然有些無奈的。

「那就叫我阿普沙拉斯吧。」她笑笑,伸手想攔出租車,「名字只是一個符號。」

「一個芳香的符號。」他走過來,清秀的身影有著青少年特有的清新氣息,「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載阿普沙拉斯回家?」

本來想說不的,卻發現他的座騎居然是部古老的豪爽150。擦得晶亮的車把和車身,把這部老車的氣息煥發得非常的溫暖。

初戀的時候,坐的,也是這款的車啊…時光倒退十多年,像是這些年的折磨全消失無影,只剩下清脆的笑聲,和輕扶著初戀情人的微微顫抖的手。

一切都遠去。光速也無法追溯。

「你是陌生人。」她點起煙,火光閃爍,他的臉在打火機閃爍的瞬間,突然閃亮又消失。像是面目已模糊的初戀情人。

「出租車也是陌生人。」他將安全帽遞給染香,「而我,懂得愛惜阿普沙拉斯,天界的蝴蝶。」

突然失去了堅持的力氣。又如何?最糟也不過是被強暴。

在他身後閉著眼楮,享受清涼的夜風撲面而來。這火躁的台北盆地,只有過了午夜才有如許的靜謐寧定。她將臉貼在少年的背上,強健的肌肉和青春氣息透過薄薄的T恤。

就像許多一夜的開始,其實只是寂寞和月圓的因子發作。弄不清誰先吻誰,說不定只是一個輕柔的晚安吻所致。他們不曾回到家。在某個紅燈下擁吻,天蒙蒙亮的時候找到能休息的賓館。

只是渴求體溫,渴求溫柔,希望緊擁的時候,能將寒冷的寂寞驅離得遠些。不過是這樣的渴求。

少年的眼楮蒙著,卻分外清亮,這樣美麗的眼楮啊…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吻,輕輕的在她頰上扇然。在沒有窗戶的賓館,像是永遠不會天明的長夜。這夜永遠不會亮。

手指滑行過他結實的胸膛,這年輕的胴體…她不想知道有多年輕,就像不想知道自己已經漸漸衰老一般。

她閉上眼楮,讓感官全部張開,感受他的急切和粗魯,幾乎要撕裂自己的快感中,她知道,即使如此,寂寞仍在牆角虎視眈眈。

落淚,卻不是因為恐懼或害怕,那不過是高潮的余韻。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二

或許,這只是一夜的幻夢,必須趁著天明之際離去,之際離去,才能完美的定格。看著他柔軟稚氣的睡臉,噙著笑,翻了翻他的皮夾,看見他的身分證。

沒想到我染香墮落到誘惑男童,居然十八歲未滿。

她笑。輕手輕腳的穿好衣服離開,蒼白的街燈還沒熄,而天已經蒙蒙亮了。

從此不再相見吧,我想。回家洗去的痕跡,嘩啦啦,像是另一種重生和遺忘。什麼都忘記好了,不復再見面。她減少了夜游,將滿腔的精力轉過頭來在工作上。

偶爾,只是非常偶爾的時候,她會想起那個柔軟的,不曉得名字的男孩子,那樣溫柔的狩獵她,溫柔的贊美-

是天界的蝴蝶,阿普沙拉斯。

原來我還有美麗的時刻,在一個孩子的眼中。即使知道,這只是一種狩獵的香餌和手段,仍然覺得一點安慰。

即使是謊言,也是真誠的安慰。

只是命運之紡輪轉動的時候,並不按照人類的自以為進行。命運女神隨著高興紡織著每個人的相遇,用利剪隨意的斷裂成別離。

他們在漆黑的夜里相擁,卻在光輝燦爛的中午重逢。

在公司的周年宴會上,隔著人群,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在陽光下,這個孩子的肌膚晶瑩的反光,充滿了年輕的活力。他穿著輕松的T恤,笑出一臉稚氣。若不是見到她時臉色暗了一暗,她不敢肯定。

不會拆穿你的,不要擔心。

突然覺得這種應酬的開幕酒會非常無趣。

躲開人,用香煙的煙霧隔開所有,空蕩蕩的樓梯間,就像她空蕩蕩的心。拿出雪白的煙,火光一閃,那孩子在煙霧憐g離。

「為什麼逃?」他質問,「我表現得很差嗎?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了?你居然把房間的錢都付清了…你在侮辱我嗎?」

不答腔,她吐出一口雪白的煙。

「抽太多了。」他的聲音反過來柔軟。

她微笑,將煙按熄,那孩子卻將她壓在牆上,凶猛的吻了失去香煙保護的嘴唇。縴長的手指在她身上游走,迷醉之余,染香還是推開了他。

「不行。」她整理整理頭發,「你今天扮演的角色,不正是帝釋天嗎?含著金湯匙的貴族?乖乖的,不要讓你的父母親尷尬,好嗎?」輕輕擦去他唇上的胭脂。

他專注的凝視著,「我知道你是誰了…再也不讓你逃月兌。」

「我是誰?我不就是阿普沙拉斯嗎?」染香拍拍他的臉頰,「再見,年輕的帝釋天。」走入熱鬧繁華的宴會,帝釋天的叔父…不,那孩子的叔父眼光炯炯的看著她。「祥介喜歡開玩笑,並沒有什麼惡意。他也只是個小孩。」

他看到了。而這位文質彬彬的叔父,看著自己的眼光卻像是看個污穢的妓女。

怎麼也沒想到生活圈子這樣的狹窄,來來去去都是這個公司的人。這下事情可大了,這位帝釋天…大約是董事長的嫡孫吧。

「我了解,鐘先生。只是一個激烈的玩笑而已。」她彎彎嘴角,卻冷冽的沒有笑意。她提早離開這個繁華的宴會,隔著很遠,還能听到細細的喧嘩。

蟬聲細細,艷麗的夏日已西傾。四周的鳳蝶貪戀著傍晚的爽快,翩翩在馬櫻丹上面,這甜甜的香氣,讓她想起罌粟的甜香。眷戀著這種類似罌粟的香氣,鳳蝶癲狂著,卻也只能癲狂著。

就像是游女一般。天堂從來不為她們開啟,她們只是貪慕天界容光的裝飾品,那些阿普沙拉斯們。

注︰根據印度神話,阿普沙拉斯屬于低階層的天女,地位和游女(妓女)相當。所以她們只能嫁給半人半獸的樂師,卻無法成為諸神之妻。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三

三十歲生日來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站在窗前抽著煙。

向著街道,這個大樓的抽煙區,總是蒙著煙霧,就像是污穢的台北天空。她將煙按熄在雪白的細沙礫,生日快樂,她對著自己說。

回首前塵,宛如夢一場。她有些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說不定她翻個身發現年輕的自己還躺在干淨的床鋪上,母親其實還在,一面開著窗,一面輕喊著,「小豬妹,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她會發出唔唔的賴床聲,「媽媽媽媽,我做了個好長的夢…」

好長的惡夢,都醒不過來。她將臉埋在掌心,居然沒有淚。

我失去了哭泣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

疲憊的抹了抹臉,她端坐到計算機前面,開始工作。專心是有好處的,只要用心在現在作的每一件事情上面,她就會忘記外面的一切,很快的,天空會暗下來,該死的一天又會過去。

直到十點半她才不甘心的停手。守衛來敲過兩次門了,她不下班,他們也不能安心休息。

讓我忙碌。讓我不要再追悼失去的一切。我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生日快樂。」祥介拿出一大把雪白的荷花,生氣洋溢的出現在她面前。

「你怎麼…」她愕然。

安然的笑著,干淨的面容映照著飛逝如柳絮的月光,「你不知道麼?

我是帝釋天。」輕輕將她頰邊的頭發撩起來。

她閉上眼楮,輕擁住這個孩子,雪荷在他們之間流蕩著香氣。她以為已經枯竭的眼楮,卻有著灼熱的液體泉涌。

「讓我忘記一切。拜托你…所有的…」忘情的擁吻,雪荷花瓣漂蕩,粉碎間更顯香芬,在她的車子里忘情著擁吻,像是這樣激烈的愛憐可以將這世界的一切排拒出去。

「抱緊我。」她閉緊眼楮,設法緊鎖住淚水,「讓我窒息。幫我把痛苦的一切都忘記。再緊一點,抱緊一點。」這樣才能夠不流淚。

半褪衣裳的祥介卻停下動作,無邪的眼楮專注的看著她,大拇指輕憐的撫著她柔軟的臉頰。輕輕啄吻著她的臉,像是怕弄碎了她。

「我在這里。」

她委屈的哭了起來,像是母親懷里曾經的小女孩。不管歲月過去多久,她的心一直惶恐的遺失在母親過世的那一天,她的生日真的就成了母親的受難日。

「母親是突然過世的。」她的聲音朦朧,烏黑的頭發散在床單,雪白的果身在他的臂彎。祥介沒有出聲,縴長的手指溫柔的梳過她柔軟的頭發。

「我還在學校上課,教務主任突然神情奇怪的叫我把書包收拾好跟父親走。到了醫院,只看到母親覆著白布,僵直的躺著。」這麼多年了,她以為已經遺忘埋葬,卻沒想到有個角落,一直停留在國三,哭泣著不曾跟著歲月長大。

失去母親--子宮外孕內失血過度死去的--她和父親相依為命。為了恐懼失去父親,有時她會偷溜進父親的房間,探探父親的鼻息,恐懼父親會一去不回。

父親的確是一去不回--不到半年,父親扭捏的想把她送到國外念書。

「為什麼?」天真的她大惑不解,好不容易考上了商專,從喪母的傷痛中站起來,要感謝同學老師的溫柔照顧。

父親勸著勸著,突然發起怒來,怒氣沖沖的摔上門。

她的心又揪緊了。母親過世時的恐懼無依,又抓緊了她的咽喉,讓她呼吸都困難。

等懷著身孕的後母,局促不安的站在她面前,她發現,是的,父親的確一去不回了。

只比她大兩歲的後母,害怕的抓著父親的手,那原本是她和母親的位置。

拒絕了出國,她搬進學校的宿舍。在淚水中度過了專一的生活。從那天起,她就不曾回家過。

「家破人亡,你懂嗎?」她笑了起來,那些年把眼淚耗盡了,就像是說別人的事情一般的淡漠,「你大約不懂。尊貴的帝釋天,是不懂我們這些的。」

「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溫柔得有鴉片的余溫,「陽光越燦爛,陰影越深重。說不定你知道了以後,覺得我污穢不堪聞問。」

她定定的看著祥介完美的五官,手指輕滑過優雅的線條,「你是同性戀?不對…你是雙性戀?」她想起祥介叔父異樣緊張的關心,「你和叔父也有一腿?」仰頭想了一下,「不會的,這不要緊,我一樣喜歡你…」

大約也跟著楞了一下,等听懂了她的話,祥介大叫一聲,一反少年老成的早熟,「你這個女人∼腦子里裝什麼豆腐渣呀∼」他把染香壓在身下,不停的呵她的癢。

染香懼癢,大叫大笑,氣都喘不過來,兩條雪白的腿拼命的蹬,「不要鬧了!祥介!呵呵呵呵…你再鬧,我就惱了!」

看著她頰染紅霞,憂郁讓嬉鬧沖淡得沒有影子,兩個人額頭相抵,祥介閉上眼楮,感受這難得的靜謐。

「我找到-了。找了好久好久。阿普沙拉斯…」他唇間噙著美麗的微笑,「讓我愛你。」

染香頰上紅霞更盛,頭往後一仰,承受著少年的激情,「你已經在愛我了。」

「不是這樣子而已…」他吻著染香的頸子,虔誠的,「把你的心給我,」他在染香的胸口輕劃,「我也把我的心,給你。」

他用指甲在自己胸口劃出幾乎滲血的紅印子,像是這樣就可以交換彼此的心髒。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在激昂中,反而感到聖潔的虔誠。

「好。我願意。」微閉的眼睫上,閃著點點的淚光,不曾流下。

這一刻的誓言,就像純粹的黃金一般美麗。

可惜只有那一刻。

天一亮,回到現實中,盡管明白黃金般的誓言多麼令人留戀,她還是只能望著嘩啦啦的大雨發怔。

霧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有迷蒙的水氣和雨聲悲切。像是在惆悵的舊夢中,醒來記得一點片段,和頰上冰冷的幾滴淚。

是的,染香很清醒。或許沉醉的人比較幸福。

這種清醒疼痛多了。

表面上,她很快樂。祥介總是來接她吃飯,他們會歡欣的尋找小巷弄里藏著的小館子、咖啡廳,安靜的吃著晚餐。這個早熟的孩子,帶著稚氣,跟她聊學校,聊新聞,聊他極愛的game,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新娘,夜夜說個有趣的神話故事給她,不管將來。她也會笑著听,把他當大人,跟他說公司的事情,說自己的童年,說自己失敗的婚姻和失敗的愛情,她是這樣坦白認真,就像是跟神父告解。

就是不談將來。

我們不談。不談就可以假裝不存在。她可以笑著讓祥介教她玩仙劍奇俠傳,深夜里,孤獨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驅使主角們誅殺怪物。一直到破關,她最想殺掉的怪物,卻不在里面。她哭了。

她想殺掉「將來」。

將來是頭凶猛陰險的怪物,躲在暗處里伺機而動。等你不提防的時候,就撲上來啃噬你以為掌握到的幸福,血肉模糊的。

「將來」,一定會來。她一直在等著。屏息等著一些事情的發生和結束。

就算這樣努力的告訴自己,當祥介的叔父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她的四肢,還是冰冷了一下。

第二話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四

和她握了一下手。那是堅定有力,卻縴長的手。發現自己並沒有滲出冷汗,她短短的笑了。

鐘先生借著公務攀談了幾句,「想去大陸發展嗎?我听說前陣子你跟經理討論過。」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抬頭,呵,刺配邊疆麼?

「那邊已經有人了。」她淡淡的。

他微微一笑,這微笑,讓她發現祥介和他叔父驚人的相似。只是那種純淨的氣質褪盡,取代的是成熟和滄桑。那一點難言的憂郁,讓他成了幾個子公司女同事欣羨愛慕的對象。

但對她來說,這個男人只是祥介的叔父。

非常關心他的叔父。

「那不成問題。」他也淡淡的回答,「他們在北京,公司有意在上海成立一家分公司,需要有個人過去組織財務團隊。」他扶了扶眼鏡,微笑不曾離開他的臉,「最重要的是你的意願。」

我的意願?我希望沖進大雨中,讓迷霧似的大雨,洗刷我至融蝕那刻。神游了幾秒鐘,她露出迷惘的神情,很快的寧定下來。

「我可以考慮?」她也微笑,或說,熟練的掛上微笑的面具。

「當然。」他禮貌的離去,從頭到尾不曾提過祥介的名字。

她想拿起尖叫不已的電話,發現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是鉛塊。機械似的講完公事,電話那頭的人,听不出她已淚流滿面。

用雙臂抱緊自己,從來也只能是自己而已。

第二天,財務部經理堆著一臉假笑,跟她談調職到上海的事情。

連一點猶豫的空間都沒有,要不然,她得榮升到「總務部」當經理。

她笑。總務部經理呢!剛好手下管著兩個職員,真正可以清閑到退休,一輩子也不用想翻身了。為了愛情這樣犧牲?不,她不敢。

沒有抗辯爭吵,她回家整理行李。上海?這個季節,會不會冷?她整理來整理去,對著床上地上亂七八糟的衣服鞋襪,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哭了。

對于感情,她一向處理的這麼糟糕。連自己的生活也一蹋胡涂。如果真的愛他,不應該抗爭到底,甚至辭職抗議嗎?

或許自己下意識里還覺得非常慶幸,慶幸能夠因為這種不可抗力而分離吧?

將衣服整理回衣櫥里頭,什麼也沒帶。只提著一個小小的包包。決定不退租,就這樣保持原狀。公司不是給了她非常豐厚的補償嗎?夠養這一個小小的棲身之地。

走吧。還有什麼舍不下的?連祥介都可以舍了…懦弱的放棄了他…開門看見鐘先生,她沒有什麼意外。總要將狐狸精押到遠方流放加上封印,這才能安心吧。

「不,我從沒把你當狐狸精過,」他搖頭,「祥介提起你時,眼楮都會發出星光,叫你『阿普沙拉斯』。」凝視著她的眼楮,「你的確像是天界的蝴蝶。只是你們在不適合的時間相遇了。若是祥介長大起來…」

「若是祥介像你一樣,我想我也不再希罕。」她的臉孔蒼白,脂粉未施的臉有著頹廢的美麗,「像你這般聰明的青年才俊,全台北市可以用十輪卡車載上好幾台。」

這瞬間,他望著染香-美的面容,突然想擁她入懷,呵護她。才伸出手,染香就退後一步,「下放了游女,還要收納成後宮,這樣才能真的保護帝釋天嗎?我沒這麼欠男人。」

「別踫她。那是我的女人。」祥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少年拿著安全帽,穿著潔淨的白T恤牛仔褲,干淨的氣質宛如天使。

「別以為你給了我生命,就可以主宰我的『將來』。」

鐘先生的臉蒼白的跟紙一樣,「祥介,你听誰胡說的?沒那回事…」

他擺擺手,不耐煩的,「回去吧,叔父。一切都依你所願。讓我跟染香說幾句話。」他仍想說什麼,伸出的手,顫抖片刻,又頹然放下。

望著叔父遠去的背影,祥介背著染香,「可笑吧?我名義的父親早逝,我卻是個生父仍在世間的遺月復子。」

染香從背後抱住他,眼淚滲進他潔白的T恤,留下水漬。

「等你知道真相,說不定會唾棄我…你唾棄我嗎?染香?」祥介也哭了。

她搖頭,和祥介相擁而泣。他像是要將所有的熱情都壓進染香的身體里,粗魯的吻她愛她,兩個人的汗和淚交融在一起。

「生我的孩子吧,染香,」祥介哭著,「生我的孩子,就沒人敢趕你走了。」

她搖頭,繼續搖頭,「祥介…孩子是無辜的…你也是無辜的…」

到底,到底是誰錯了呢?那一個頹墮的夜里,你不該叫住我。你不該給我這樣的名字。

從來沒有蝴蝶能夠活過冬季。即使是天界的蝴蝶,也只能冷冷的墮進冰冷的天河里,剩下鮮艷的尸身,緩緩的順著水流。

緩緩的。就像是順著天空的眼淚在流。終于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

堅持不喜歡送別的氣氛,祥介不理她,翹了課,硬在機場牽住她的手。

從來不在公共場合讓他牽自己的手。或許是畏懼,或許是自卑,也或許是許多不明了的或許,她總是和他離著一個手臂的距離,不讓人有側目標機會。

現在?現在她後悔了。

為什麼要為了「別人」的眼光,要這樣壓抑?人生有多長,相聚能有多久?為什麼要甩開他的手,讓自己的掌心常駐著虛無?

握緊他溫軟的手,不管在哪里。

「你知道薛岳嗎?」祥介摩挲著她的手。女人家的手,卻跟他一樣大而有力。這是雙辛苦的手,所有荊棘,都無人擋風遮雨。

為什麼我才十七歲?為什麼我沒有能力讓染香在我羽翼之下保護著?

我只能看著這只美麗的天界蝴蝶顛沛流離的在逆風飛翔,看著她的銀翅軟翼日益殘破,衰老,我卻只能在歲月這頭焦急著,焦急著。

「那個死掉很久的家伙,只有我們這種老人家才知道呢,你又知道?」她露出溫柔悲感的笑容,輕輕的將他飄在眼前的發絲掠上去。

「我記得他,甚至還是民歌迷呢。我沒告訴你嗎?」還有這麼多事情,希望和她一起。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都還來不及告訴她。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卻什麼都不能,「我唱給你听好了…」

「不要。」她按住祥介的嘴唇,「不要。真的。我知道你要唱什麼。」她皺著眉頭,深深吸一口氣,「我哭起來很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遠是,永遠是你的阿普沙拉斯,不要忘記。就算你又有了其它的天界蝴蝶…」

「不會有的。」

會有的。年輕的孩子,這只是你記憶淡薄的一抹艷麗,歲月會沖淡所有的顏色和記憶。你將不復記憶。

這深灰的天空,既不下雨,也沒有放晴的希望。臨到分手,掌中的空虛,更將最後的溫暖奪去。

她回頭粲然一笑,輕輕在他柔軟的唇上一吻,開始未知的旅程。

緊緊的握住手,緊緊的。她沒有回頭。握緊手,他的體溫就會殘留在掌心,她才不會因為失溫而暈眩。

起飛了。沖進雲層,小小的窗切割了細細的雨珠,似淚珠。

我沒有哭。她告訴自己。頰上的確是干的,心頭卻蜿蜒著水滴。像是落在玉盤上的艷紅珍珠,一滴一滴都是心頭的血。

是的,我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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