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縫間的幸福 尾聲
一片綠草如茵,點點黃花、紅花,紫花在草地里綻放美麗,這里沒有夏秋冬,只有教人舒適的春季。
高大的男子背著雙手走入這片草地時,嚴肅的臉揚起笑意,軟軟的唇邊寫入甜蜜,因為,他看見迎面而來的女孩。
女孩穿著一襲綠色絲絨禮服,那款式和《亂世佳人》那部老電影里,郝思嘉用窗簾做的那件很像。
他向她走近,她帶著甜美的笑臉,小小埋怨,「哥,你終于來了,我等了好久哦。」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說著,他負在身後的手移到前面,把兩個玩偶交到她懷里。
「啊,我的小恩恩,小艾艾,我想死你們了。」女孩連聲嚷嚷。
是,他知道她會想念它們,所以叮嚀兒子千萬記得,把小恩恩,小艾艾連同那雙綠色高跟鞋替他帶上。
「來吧,換上這雙高跟鞋。」
「哇!」她又是一陣驚呼,「好漂亮的高跟鞋哦。」她坐到草地上,他單膝跪下,為她套上高跟鞋。
他望住她,她看著他,兩人笑開懷。
「哥,快告訴我,你的故事。」她勾住他的手臂,靠上他的肩,好好哦,她又找到可以倚靠的欄桿。
「你離開以後,我先到美國,為你種下許多玫瑰,然後把你的照片放到鏈墜里面,帶著你環游世界,一年八個月,我走過你信里面說的每個國家,我拍下無數照片,回到家里,把它們編輯成冊,後來有出版社買下它們,印成套書,我在書的最前面,寫下——給我,摯愛的妹妹。」
「真的嗎?那一定有許多人知道我們的愛情故事。」
「對,為了這本暢銷書,我到處演講,許多讀者為我們的故事流下了心疼的淚水。」
「那你……後來有結婚嗎?」
「沒有,但我領養了兩個男孩子,並且在後院種下芭樂和荔枝樹,哥哥叫做存維,弟弟叫做存澤,他們都很孝順而且優秀,一個接下我的事務所,是個很成功的律師,一個開了電玩公司,兩個人結了婚都不願意搬離開家里,真傷腦筋。」
「為什麼他們不願意搬離開家里?」
「因為存維的愛情從那棵芭樂樹開始,而存澤的新娘先愛上荔枝樹,才愛上我們的孩子。」豐收的果樹,豐收了愛情,兒子和他一樣,都在生命樹下結出愛情果實。
「你為什麼不結婚,周璃葳不好嗎?」
「儲存艾是我唯一想娶的新娘,至于璃葳,她後來嫁給學長,陳衛承。」
璃葳的耐力不如他,耗到三十五歲,她再笨,再固執也能理解,她與他,只能當朋友。
「他們婚後過得好嗎?」
「很好,學長是我事務所的合伙人,有才情,有能力,對了,後來我不再打離婚官司了,我強烈懷疑,是我壞人姻緣無數,才斷了自己的姻緣路。」
「那你打什麼官司?」
「我開始打刑事官司,替許多受害人平冤,將壞人繩之以法。哦,對了,記不記得左莉莉?」
「記得,我高中同學,很哈你的那一個。」她笑得滿臉賊。
「當時,造成他們夫妻離婚的狐狸精也找上我,要我替她打離婚官司。」
「你幫她了嗎?」
「沒有,我已經不打離婚官司了。」他圈住懷中的女孩,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後來呢?」
「我的人生很成功,我經常出現在報章媒體,因為太紅,還有人力邀我去當警政署長,我有兩個很棒的兒子,兩個很溫柔的媳婦,和四個男孫子,一個女孫子,我的晚年生活有這五個調皮鬼,半點都不寂寞,我過著所有人都羨慕的生活,但再好終是遺憾,因為……你不在。
直到最後一分鐘,存艾,信不信,我真的听見死神的銅鑼聲了,那個響亮的銅鑼聲通知了我,我們即將相聚,對于死亡,我不恐懼,只有喜悅與期待。」
存艾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印上熱情的一吻,「哥,我愛你。」
「我知道,而且現在,再沒有任何人事,可以阻止我愛你。」
她用力點頭。
「想不想听听這雙綠色高跟鞋的故事?」他拉開她的裙擺,露出那雙美麗的高跟鞋。
「想。」
我帶小艾艾上街,不是那個小艾艾,我指的是我們唯一的孫女,她在櫥窗外看見這雙鞋,硬把我拉進店里,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就大聲叫嚷,這雙鞋配女乃女乃的綠色禮服正好耶,爺爺,我們買下來。
店員小姐瞄了我們一眼,忍不住說︰「小姐,老爺爺,這個款式太年輕,恐怕不適合老太太。」
然後,我們家小艾艾拉了拉店員小姐,告訴她,關于儲存艾和呂默恩的故事,小艾艾口才很好,她說得店員小姐動容掉淚,最後,用員工價把這雙鞋賣給我們,而我們家小艾艾,邀請對方到我們家里吃龍眼冰……
這雙高跟鞋連同小恩恩,小艾艾跟著他入棺,那個時候,他並不曉得又有一對男孩女孩,因為這雙鞋,在龍眼樹下結緣,龍眼樹,生命樹,多子樹,他的愛情並沒有因為死亡而結束,新一代的愛情因而綿綿不息。
他不停說著故事,講了三天三夜仍然精神奕奕,然後,存艾拉起他的手,離開那片草原,她承諾過的,要帶她的哥,四處游歷。
[關于死亡千尋]
我們家是虔誠的佛教徒,有多虔誠?從我爸媽在山上買下一大塊地,蓋了一間廟在那里修行,就可以看出端倪。很可惜,我們兄弟姐妹沒有受到家學影響,爸媽常認為我們是異教徒,我想是基因突變的關系。
這一切,直到爸去世,改變了。
八八水災,山上停電,我們嚇壞了,好不容易通上電話,確定爸媽沒事,沒想到八月十一日,路通了,他們從山上開車下來時,我發覺爸發燒。
爸是從這一天住進醫院的,直到九月一日,離開我們。
媽告訴我,水災前幾天,她做夢,夢見一個很漂亮的宮殿,那里有個長胡子老人對著爸爸說︰「你該回來繳旨了。」
這個夢,讓媽媽覺得不詳。
媽又說,八八水災那天停電,他們點著蠟燭,從來不懂得浪漫的爸爸叨叨絮絮地對著她說了許多感性的話,他問︰「你說,我們還能不能在一起二十年?」而媽媽斬釘截鐵告訴他,「一定可以。」
然後他又嘮叨起,萬一他走了,教正怎麼辦?那棵玉蘭樹怎麼辦?(教正是爸收留十幾年的年輕人,三十幾歲,生意失敗,欠下一債,他的母親和我母親年輕時是同事;而玉蘭樹的樹根常常侵蝕地基,破壞水管,好幾次,媽想把它砍掉都被爸阻止。)
而在醫院里,我們極力隱瞞爸的病情,我們總是樂觀地告訴媽,沒問題的,我們還不停逗爸說話,爸告訴我們,「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是娶到你媽媽,最有成就的是生到你們四個孝順孩子。」我說︰「現在人少子化,如果有下輩子,你要把我們四個當中的誰生下來?」他想也不想就說︰「我四個都要。」
那時,他的精神還很好,有一度醫生還要放我們回家呢,誰知道,病情會急轉直下。
爸去世前兩天,爸媽在醫院牆壁同時看到一陣光芒,之後,戴著呼吸器的爸笑了,媽連忙跑到病床邊,問他,「你在笑什麼啊?」爸沒答。
隔天,爸拿下呼吸器,告訴我,「打電話叫弟回來。」
听到這句話,我再也忍不住沖到病房外大哭了,我明白,爸一定理解了些什麼事。我打電話給台北的弟,弟弟是醫生,他強忍著悲傷,處理完手邊的事、排班、請假、趕回家,後來,我知道他掏心掏肺大吐了一場,嚇壞了弟妹。
弟回到台南時,已經將近九點,下午護士給爸打過一針後,他就睡著了,弟用他的醫學常識告訴我們,爸的狀況應該還會拖上兩個星期到一個月,且爸是肺部問題,應該會在半夜離開我們。
那天晚上,弟把我們趕回家,執意守在爸身邊,我和姐姐回到妹妹家里,一夜無眠,好不容易撐到五點,隨便抹了臉就趕往醫院。
弟為爸刮胡子,媽幫爸理頭發,我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對他說︰「爸,你不知道,你才是我們的驕傲。」爸的好朋友一個個到醫院來看他最後一面,他們在病房外面安慰媽媽,而我們兄弟姐妹圍在爸身邊,說著小時候對他的記憶,我握著他的手,他的手柔軟又溫暖,那不是重病病人該有的掌心。
早上九點,在最後一個朋友來看過他之後,他的血氧量從九十七一路下滑,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不是還有兩個星期嗎?不是會在半夜里嗎?爸的死,違反了弟的醫學知識,是不是因為,爸不愛麻煩人,他不讓我們太累?
接下來,是一陣忙亂。
姐下樓替爸辦出院,一轉頭,她看見爸的身影,迅速朝醫院廈門走出去,她追趕不及,弟送爸上車,他說,在病房時,他感覺爸還在,但坐上救護車時,爸已經不在。(兩兩印證,原來啊,爸不愛搭救護車。)
送殯儀館,誦經,為爸挑大厝(棺木),骨灰壇……我們一路忙到黃昏,媽打電話給還待在山上的教正,要他把車子開下來,卻發現電話怎麼都沒人接,手機也不通,只好托附近的朋友回去看一看,沒想到消息傳來,教正死了,玉蘭樹也枯死了!怎麼會?我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他們怎麼會同時離開?(後來法醫驗尸,說是猝死,至于玉蘭樹,無解。)
爸一輩子沒存過錢,所有的財產通通登記在媽名下,去年他埋怨自己都沒有半點財產,媽就轉了一筆錢到爸農會名下寄存,誰知道,這筆錢最後竟然是拿來替爸辦後事,剛剛好,不多也不少。
頭七那天,先生等我回家後,告訴我,「我看見爸了,你們在誦經的時候,我看見爸在雲端,低著頭地俯瞰我們,他在笑著,身形很高大,身邊還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跳來跳去,後來有一個長胡子老人一直對他招手要他回去,爸一轉身,就變成穿著道袍的和尚,我仔細看了那個油油髒髒的小孩,赫然發現,那個小孩是教正。」
因為沒發訃文,只是朋友間口語相傳,大家只知道爸在殯儀館,不曉得他在哪里,但有叔叔伯伯說,他們一走到殯儀館門口,就看見爸笑著對他們招手,找也沒找,就走到爸的靈堂。
那段時間里,許許多多難以想象的事情發生,從爸的朋友們口中說出、從我們親身體驗,太多的巧合印證,爸不是消失了,他只是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世界,他會在那里做好準備,耐心等我們過去,讓我們再度成為一家人。
七個月過去了,日里想起爸總忍不住淚流滿面,可夜里夢見爸,起床後都會精神百倍,立刻拿起電話,和姐妹弟弟們聯絡,說自己夢見什麼,有時居然我們會做相同的,荒謬的夢。
基因突變的我們開始念佛,異教徒孩子們開始同意那個世界會讓我們的爸爸過得舒適安詳,而我認真相信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方式的永恆。
總有一天,我們會和摯愛的人再度相見,到時,我們得準備滿滿一籮筐的故事與他們分享,分享我們生命里的精彩,分享我們的成就驕傲,分享那些我們希望他在,他卻不在身邊時,發生的若干故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