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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喜娘 第一章

好安靜。

善月悄悄揚起長睫,偷望著四周,觸目皆是喜色的紅。

碧紗屏風後人影朦朧,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她隱約瞧見兩個婢女正在為王爺寬衣。

想著自己從今夜起便要成為王爺的侍妾,後半生只為王爺生兒育女,盡管心里有千萬個不願意,都還是得乖乖服從郡王府的命令,靜靜忍受命運的支配。

侍女從屏風後步出,手腳俐落地替她月兌下厚重華麗的嫁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在紅絲緞的被褥上鋪好一塊白綢巾,然後恭恭謹謹地退出去。

一切更安靜了。

善月低著頭直視地面,端坐不動。

沉穩的腳步聲慢慢踱到她身前,她看見了月白色綢衣底下的醬色家常鞋,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喉嚨口,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是她最害怕的一刻,而這一刻終于要來了。

「把臉抬起來。」說話的聲音威嚴淡漠。

穿著一身精繡鮮紅嫁衣,臉上未罩紅帕的善月,依言抬起頭來,看見了一個蓄須的中年男子,劍眉星目,直鼻方腮,雙鬢已經有些斑白了。

她的心微微一沉,這年近五十的郡王爺將成為她的丈夫,外貌看上去比自己的阿瑪似乎還長上幾歲,她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他才算合適。

「你的皮膚夠白淨,模樣也比我心中所想的年輕標致許多。」郡王爺伸手端起她的下巴,滿意地審視著托在手中的絕色面龐。

善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害怕嗎?」威嚴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溫柔。

善月老實地點點頭,一雙彎月眉微微輕蹙著。

「沒什麼可怕的。」郡王爺淡淡地說。「等你為我生下了阿哥以後,你在王府里的地位便不只是這樣了,你將會得到你這一生都得不到的尊榮富貴。」

相同的話,善月在進府之前就已經反復听阿瑪和額娘說過很多次了。生一個阿哥真能改變她此生的命運?而改變之後的命運就會是她想要的嗎?她心中其實並不這麼認為。

「上床。」一個簡單的命令。

善月微微一顫,慢慢抬手輕解衣扣。她知道自己今夜該做些什麼,額娘昨兒夜里都對她清楚說過了。

生下阿哥,是她入府唯一的目的。

艷紅色的肚兜緩緩滑落,露出圓潤雪白的頸肩、如玉的酥胸,她上床躺下,緊緊閉上眼楮,長而濃的睫毛像兩把羽扇般覆蓋著,瑟瑟顫動。

「不要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樣,看你臉上那副視死如歸的表情,本王的好興致全讓你打壞了--」郡王爺的話忽然被幾下急促沉悶的敲門聲打斷。

「王爺,宮里來了人傳皇上口諭,說皇上有急事即刻要見王爺!」婢女在屋外頭喊道。

善月錯愕地睜開眼,看見郡王爺臉色驟變。

「快進來替我更衣!」郡王爺沒好氣地大喊。

兩名婢女捧著袍靴開門進屋,動作飛快地為他換穿袍服。

「傳皇上口諭的人是誰?」郡王爺蹙額低聲問婢女。

「是養心殿的高公公。」

郡王爺面色陰沉了幾分。

「快去備轎!」他一面整理衣冠,一面大步往外走,兩名婢女跟在他身後飛跑出去。

一忽兒,人全走光了,善月還躺在床上怔楞著,半晌回過神後,才意識到自己衣衫半褪,連忙拾起肚兜、嫁衣,一件件又穿回身上去。

「九姨太太,奴婢叫雪燕,王爺讓奴婢過來侍候您。」身材高大的侍女推門而入,恭謹地垂手而立。

「侍候我?」善月微怔。

「皇上忽然傳喚王爺入宮見駕,不知何時才能回府,王爺要九姨太太先寬衣歇息,不用等他回來了。」雪燕面無表情地傳話。

「好……」她有些無措地點點頭,笨拙地呆坐著。

「那麼,請九姨太太起身,好讓奴婢給您寬衣。」看上去年近三十的高齡侍女神情淡漠地提醒著芳齡十八的小新娘。

「喔。」善月連忙起身,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雪燕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看,沉重的壓迫感讓她尷尬得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才好。

雪燕無視于小新娘的無助和不安,動作俐落地替她月兌掉一身厚重華麗的嫁裳,留下只身著肚兜的善月站在原處,徑自轉過身走到紅木衣櫃前,捧出一套繡著牡丹、瓖著銀絲金線滾邊的紅色軟緞綢衣,再慢條斯理地走回來準備侍候她穿上。

「還是讓我自己來吧,我實在不習慣讓人服侍。」早已尷尬得滿臉緋紅的善月怯怯地接下綢衣,微偏過身自己穿上。

「九姨太太,您如今已經是順承郡王爺的人了,身分既然不同,很多事情都要試著去習慣才好。」雪燕微揚起下巴,低著眼看善月,神態仿佛善月是婢女,而她自己才是九姨太太。

「是。」善月不自主地咬著唇縮了縮肩。

「九姨太太,您是主子,奴婢是下人,哪有主子對下人唯唯諾諾稱『是』的?要是教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奴婢不知怎麼欺負您了呢!這罪名奴婢可擔待不起!」雪燕傲慢地冷哼一聲。

「喔,那麼……我知道了。」善月挺直了背脊,勉強擺出一點像主子的樣子來。「我累了,你就先下去吧,不用在這兒侍候我了。」

「是,奴婢告退。」雪燕廢話不多說,自顧自地轉身走人。

善月呆呆地杵在原地,好半天才垮下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累人吶……」她抬起小粉拳輕捶著酸痛的雙肩,一邊忍不住喃喃抱怨起來。「都是那個臭道士,真被他給害慘了!說我是什麼天生富貴命、王妃命、生貴子命的,連篇鬼話把阿瑪和額娘哄得團團轉,連順承郡王爺也听信這些鬼話,非要納我當他的第九個妾室不可。阿瑪和額娘也真是胡涂,怎麼不想想『九姨太太』跟『王妃』差得有多遠?連婢女都能給臉色瞧的地位,怎能富貴到哪兒去呀!」

善月無奈地長嘆。在王府中,侍妾的地位幾乎等同于婢,也難怪方才的婢女明擺著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從進府到現在,她才終于有機會看清屋內豪華的陳設,光是六盞懸掛在花廳的琉璃垂花燈,把整個小屋照得通亮,宛如白晝,就能感覺得到屬于王府的富貴和氣派,但是貼滿喜字和紅燭的洞房,以及掛滿整屋的紅彩和紅綢帳,沒讓善月覺得有半分喜氣,反倒讓她有種落入火坑的感覺。

「善月呀善月,不管命中注定是什麼,逃不掉也就只好認了吧!」除了認命,她不知道還能怎麼想,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幸好皇上忽然把郡王爺召進宮去了,至少她可以在這個令她感到羞辱的洞房花燭夜里多喘幾口氣,也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適應令她不安的陌生環境。

她起身四下打量模弄著屋內別致的擺設物,慢慢踱步到梳妝台前坐下。她不知道郡王爺什麼時候會回來?是該上床睡覺還是坐著枯等?

凝視著鏡中盛妝的容顏,善月感覺好陌生,覺得那根本不是自己。

她拿起銀梳想卸下細致打理過的發髻釵飾,又怕萬一郡王爺突然回來了,見到自己披頭散發的模樣不妥,猶豫了一會兒,便又把銀梳放下,起身坐回綴滿紅色流蘇的喜床。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了,屋內只听見紅燭燈芯燃燒的嗶剝微響,她坐著,靜靜呆視積成一灘的燭淚,任思緒晃蕩、飄浮……

順承郡王爺是何等樣人,在今夜之前她連一面都沒見過,只知道郡王爺的年紀比阿瑪還大一些,在朝中頗有些勢力,私下听人傳說過,說他的正、側福晉為他生下的三個阿哥全都不幸意外夭折了,所以他才會不斷地納妾,就是非要得到一個兒子不可。

可奇怪的是,郡王爺一連納了七、八個侍妾,卻沒有一個侍妾能再為他生下一兒半子,郡王爺年歲愈長,對生不出子嗣的問題也愈感焦慮。

按理說,身為皇親國戚的順承郡王爺,怎麼也跟出身下三旗、父親只是宣武門守兵的善月扯不上關系,偏偏某日來了個游方道士,路經宣武門時,因月復中饑餓又身無分文,便向善月的父親化一頓飯吃,並表示願用一張命書回報飽月復之恩。

善月的父親雖然對游方道士的能耐半信半疑,但也覺得听听無妨,想自己和妻子已過了大半輩子,下半輩子能不能好命只能倚賴獨生女善月,于是便把善月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給了道士。

道士推算之後,面露奇異之色,堅持還要看一看善月的面相後再批,當他一見到善月,立即驚奇地在命書上批下幾語--此女骨相非凡,有王妃之命,且命中必生貴子,一生榮寵,富貴之極也。

這份不知是真是假的命書著實樂壞了善月的父親,逢人便大肆炫耀,然而凡听過這件事的人卻沒一個相信,還當成了笑話傳誦,嘲弄這對父女。

笑話傳到最後,竟連順承郡王爺也听聞了,郡王爺的反應與那些嘲笑的人大不相同,許是想要兒子想瘋了,對于善月命書中「必生貴子」那句話采取姑且信之的態度,火速派人扛去黃金千兩,並擇吉日即刻要善月過府為妾。

善月的阿瑪是下三旗子弟,靠著身上流的滿族血統混吃混喝,帶著她們母女三人過著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貧寒日子,這樣的父母親幾時曾見過黃燦燦、明閃閃的刺目黃金?當順承郡王府浩浩蕩蕩扛來千兩黃金時,當場樂得他們眉開眼笑,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了。

耀目刺眼的黃金讓他們看不見女兒臉上的惶恐和不安,女兒嫁進順承郡王府能不能幸福這種事也早被他們拋到腦後去了,吉日良辰一到,他們便開開心心地將女兒精心打扮成嬌艷無雙的小天女,送禮似的送進了順承郡王府。

自始至終,善月都沒有半點出嫁的心情,只覺得自己是被父母親給賣了,她甚至都沒想過,自己會嫁給年紀比阿瑪還大的男人為妾。

府外傳來冷冽的梆子聲,她細細一听,已經子時正了。

「都已過了子時,郡王爺竟然還沒回來。」她對著冷清寂寥的空房困惑地自言自語。

雖然,她寧願郡王爺永遠都不要出現,不過,洞房花燭夜沒有新郎也未免太奇怪了一點兒。

當今皇上會不會太不近人情了呢?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非要洞房之夜的順承郡王火速入宮見駕不可?

咕嚕--

善月听見自己的肚子發出一陣饑鳴,這才想起一整天沒吃過什麼東西,只在上花轎前嘗了幾個額娘親手做的餑餑而已。

想起餑餑鮮美的滋味,她的肚子愈發餓得厲害了。

「真糟糕,這時候肚子餓起來,我該到哪兒弄東西吃呀?」她開始後悔剛才怎麼沒先跟雪燕打听清楚府里的地理環境就將她快快打發走,現在想找個止饑的東西都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

「怎麼辦?餓著肚子睡覺嗎?離天亮還早著呢!」一想到要這麼捱餓到天亮,她的胃就開始隱隱發疼起來。

「不管了,找雪燕要些東西吃吧!再怎麼說我也是王府里的九姨太太,難道還怕她不成。」善月打定主意,起身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出內房、花廳,然後推開門走出去。

皓月當空,朦朧的月色照著闃靜無聲的庭院,幽暗無垠的回廊上懸掛了一排紅紗燈,如煙如霧,如她的前景,恍惚不明。

這是一個單獨的院落,有個雅致的名字,叫「棠仙苑」,只住著她一個人。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里,仿佛天地間除了她再沒有別人了,她忽然感到孤單淒涼,也許是對自己的未來已不抱任何期待,內心的寂寞反而變得特別深、特別重。

一陣風吹過,庭院里樹影搖晃,枝葉沙沙作響,像有什麼可怖的東西藏在幽暗里頭,伺機竄出。善月頓時感到一片寒意襲上背脊,整個人顫栗了一下,心里很不安寧,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片烏雲緩緩移來,吞噬了一輪明月,讓夜變得更黑,變得更猙獰。

善月心中的恐懼逐漸擴張,大到她不願再面對了。她惶急得往回廊飛奔,總覺得似乎有團看不清的黑霧緊追在她身後,企圖掩沒她。

她急速奔逃,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不想一個人!

奔出「棠仙苑」後,善月茫然佇立在一處砌著奇石假山、栽滿叢叢鮮花美樹的花園中。

婢女房在哪里?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雪燕?望著這一片偌大的花園和濃蔭深深、數不清的重重庭院,善月整個人傻傻地在原地打轉,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她漫無目的地穿過花徑,隨意亂走,一心希望能遇上府里的僕婢,可惜她的運氣太差,王府里少說有僕婢上百人,偏偏就是沒讓她踫上一個半個。

就在她已經餓得頭昏眼花,雙腿發軟無力時,忽然瞥見樹叢後有個很小很小的窄門,那扇窄門小得僅能讓一個人通過,她靠近一看,門上的紅漆早已斑駁月兌落了。在這座豪華巨大的王府中,那扇窄小破舊的小門顯得極為突兀,也特別不起眼,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這樣毫不顯眼的一扇門卻引起了善月強烈的好奇心,她很想知道這扇門後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做什麼用途?或者藏著什麼東西?

也許是倉庫,也許是廚房,也許只是解手的茅廁。她在心中胡亂猜測,猶疑地往窄門慢慢靠近,暗中期待門後面其實就是廚房。

叩、叩!

「里面有人嗎?」善月輕敲門板,小小聲地問。

等了半晌,沒听見有人應答,見門栓上沒有鎖,她便大著膽子將門輕輕推開,小心翼翼地朝里望去,當眼前的景象一一映入眼中時,她整個人怔呆住,徹底推翻自己方才所有的猜測。

窄門內是一處封閉的小跨院,院中雜草叢生,正面主屋和兩側廂房殘破不堪,但從屋檐梁柱上仍可看出昔日華美的痕跡,只是不知如今為何無人打理,任由荒蕪在此,然而最令她震驚的是所有的門窗不知何故全部都用木板釘得密不透風,仿佛在里頭藏著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善月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誤闖了這座府邸中隱秘的一塊禁地。

突然間,一只老鼠吱吱地從她腳邊竄過,她嚇得失聲驚呼,轉身拔腿就跑。

「是誰?」

從封死的正屋內忽然傳出聲響,善月猛地停住疾奔的腳步,震愕地回頭瞠視那間被黑暗籠罩的破敗小屋。

沒听錯吧?有人說話嗎?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錯了,怎麼也不敢相信在那間封死的破屋里頭竟然會有人。

「是誰在外面?」

聲音再度響起,善月整個人被釘在原地,徹底驚呆了。

她沒听錯,那屋內確實住著人,而且還是個嗓音听起來低沉悅耳、清冷似水晶的年輕男子。

不對,他真的是「人」嗎?萬一是……

想到那個字,善月的背脊仿佛貼上一塊冰,幾乎渾身發寒打顫起來。

「我忘了,不管我怎麼問,你也不可能回答我。」

悅耳至極的嗓音再次傳出來,善月被聲音中又深又濃的無奈感震懾住,好象有一把長,重重地扎進她的心坎里,方才的驚惶剎那之間被無限疑惑取代了。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應聲。「為什麼不可能回答你?我可以回答你的,我的名字叫善月,你呢?你是什麼人?」她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慢慢朝聲音來源處走去。

「你听得見我的聲音?」男子清冷似冰的嗓音透出極怪異的吃驚。

「當然听得見呀!我的耳朵並不聾。」善月覺得他的問話頗奇怪,雖然只聞聲沒見到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個聲音有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是遙遠記憶里熟悉的聲音。

「原來你沒有把耳朵塞起來。」男子似有所悟。

「為什麼要把耳朵塞起來?」善月更覺得納悶了。

「我沒听過你的聲音,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

「善月。」她不知道關在屋里的男人是誰,只覺得他的嗓音冰冷透骨,連問話的方式都有種貴族式的傲慢。

「善月?新來的婢女嗎?」

「我不是婢女,我……我是王爺新納的妾。」她輕聲低語,不知不覺走到了正屋前,走近一瞧,她看見了門下有個像是專為送飯用的圓形小洞。

「哦,原來如此。」男子突然發出幾聲冷笑。「你一定才剛入府不久吧?」

「我今夜才入府的。」她好奇地四處打量這間破屋。

「難道還沒有人告訴你,這里是不能擅闖進來的嗎?」男子的聲音中透著一股異寒。

「沒有,並沒有人告誡過我這里不能擅入。為什麼不能擅入?」她不由自主地環抱雙臂,怯怯地瞟了眼四周。

「這里是王府禁地,沒有郡王爺的允許,不準踏進來一步,至于不能擅入的原因,王府里從上到下是不會有人告訴你的。」

善月有些不安起來,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又取代了不安。

「沒關系,不知者無罪。」她試著想從木板與木板間的隙縫往內瞧,但是屋里沒有一絲燈火,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你是不是府里的僕役?因為犯了錯才會被囚禁在這里?」

屋內的男子並沒有直接回答善月的問題,靜默片刻之後淡漠地反問︰「告訴我,你是王爺第幾個妾?」

「第九個。」善月咬著唇答道,對于這個新身分,她始終覺得很羞恥。

「已經是第九個了嗎……」男子似乎在自言自語,隨即便沒有了聲息,靜默無言。

「你被關在這兒幾天了?有人給你送飯嗎?」對于王府這種懲罰人的方式,善月實在很難茍同。

「幾天?哈哈……」男子忽然放聲大笑。「這五年來準時會有人送飯,沒餓過我一餐。」

「五年」善月震驚得瞠目結舌。

「沒錯,五年。」男子依然在笑,笑聲冰冷得毫無溫度。

「你被關了五年!」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天哪!你到底做錯了什麼?王爺居然會用這種方式責罰你!」

「做錯什麼?我也想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男子低沈的冷語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奈和怨憤。

「你怎麼會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善月愈听愈覺得不可思議。

「很多事情是無法判定對或錯的,我認為做了對的事,旁人看起來卻全是錯。」男子輕聲哼笑。

「這地方如此簡陋殘破,怎麼能住人吶!」不管是非對錯,善月都對屋中陌生男子的遭遇抱以萬分同情。「你居然被關在這里五年,這個地方……實在是……王爺真的是……太過分、太殘忍了!」

男子不語,仿佛對自己的遭遇早已麻木無感。

「王爺打算關你幾年才肯放?」她替他感到難受,不知道他究竟犯下什麼滔天大錯,得遭到這種非人的懲罰。

男子的沈默有如千百年之久。

善月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畢竟在這座王府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九姨太太」,沒有多大的力量能對他伸出援手。

「今夜開始陰寒了。」男子忽然打破沉默。

善月呆了呆,猜想他日夜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里,可能已經弄不清時令節氣了。

「快要入秋了,天是開始要涼了。」她接口說道,其實她並沒有「陰寒」的感覺,反而覺得剛入秋的夜十分涼爽宜人。

「我知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善月有些驚奇,這男人竟把日子計算得這般清楚。

「王爺此刻是否不在府中?」男子又問道。

「是呀,皇上今夜將王爺急召入宮……」善月驀地頓住。「哎呀!糟了、糟了,我已經離開『棠仙苑』太久了,不知道王爺此刻回府了沒有?若是發現我不在『棠仙苑』中,他說不定會大發雷霆呢!我想我得快點走了,還有……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幫你的,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正當她轉身匆匆想走時,屋內輕輕傳出男子冰似的低語--

「王爺今夜不會回來了。」

「什麼?」善月愕然怔住,詫異地回身。「你怎麼知道?」

「王爺不只今夜不會回來,恐怕以後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什麼意思?」善月被男子陰沉詭異的呢喃嚇得寒毛豎立。

「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總之,你最好在中秋之前逃出府去。」他語氣平板,听不出絲毫情緒。

「為什麼要逃走?」善月听得一頭霧水,心底卻莫名起了一陣顫栗。

「因為今夜郡王爺已遭皇上圈禁起來密審,不會再放王爺回府了。」男子幽幽一嘆。「等過了中秋,皇上便會派兵抄了順承郡王府,府里上下百余口人都會遭到流放的命運。你是今日才過府的小妾,順承郡王府的劫難你無須承擔,趁官兵未來抄家之前快逃走吧!」

善月听得傻住了,男子說的話實在太怪異,這些還未發生的事情,她不知道該信不信。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這就是我被囚禁在這里的原因。」屋內男子自嘲一笑。

「我不明白。」她滿腦子都是疑雲。

「因為我是個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善月微愕。

「人人都認為我是個不祥之人。」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咬住唇瓣。

「因為……听見我說話的人會、死。」男子突然大笑出聲,笑得曲折離奇、詭異莫名。

善月驀地背脊抽涼,雖然看不見男子的神情,卻可以從陰森的冷笑中感覺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九姨太太!」

靜夜中傳來的一聲呼喚嚇飛了善月的魂,她驚慌地倒退數步,險些踉蹌栽倒。

「有人尋你來了。」男人冷冽的笑聲中多了幾分嘆息。

「九姨太太,你在哪兒?」喊聲又起。

善月听出了那是雪燕的聲音,怕被雪燕發現她誤闖府中禁地,因此來不及對屋內的男人說些什麼道別的話,就慌忙回頭從小門閃身出去,隨意揀了條花間小徑進去胡亂轉了幾圈後,再假裝被雪燕尋到。

「九姨太太,您在這兒做什麼?奴婢到處都找不到您。」雪燕一臉狐疑地打量著她。

「哦,我肚子餓了,想出來找東西吃,沒想到會在園子里迷了路,幸虧你出來找我,否則我不知幾時才能出得去。」善月一臉慌亂不安的神色,倒像真的迷了路似的。

「奴婢方才忘了說,下回九姨太太有事吩咐奴婢,只要扯一扯床幔旁的繐子,便會扯響奴婢房里的鈴了。」雪燕半信半疑地盯著她。

「是嗎?下回我知道了。」善月完全不知道床邊暗藏的機關。

「花園後有間小屋,沒有王爺的允許不準擅入,九姨太太才剛入府,最好別隨意亂走,免得惹惱郡王爺,到那時大伙兒都要倒大楣。」雪燕正顏厲色地警告。

「好,我知道了。」善月低頭懺悔,主僕角色再度易位。

「九姨太太先回房去,奴婢弄東西給您吃,走吧。」雪燕側身走人。

善月連忙跟上去,和雪燕一前一後穿過幽暗的園林,步上懸滿紅紗燈的曲折長廊。

昏紅祥和的燭光柔暖照下來,驅散了盤踞在她背上的異寒,剛才發生過的事宛如一場夢境。

她不自禁地回頭,凝視著被墨色籠罩的園林,想起一個男人此刻仍囚在深邃幽暗的某一處,她的內心便感到一陣陣難言的悲傷。

他究竟是誰?為何被郡王爺囚禁了五年?什麼時候他才能走出那片濃重的黑暗,得到自由?

她陷入悠遠的沉思,想著能不能救他?該怎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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