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化作同心結 第六章
元旦過去了,舊歷年也過去了,桓竹沒有回台北,也沒有留在台南或台中,她上了關仔嶺,住進了一幢與世隔絕的小木屋中,每周才騎腳踏車到鎮上一趟買日用品,順便給華維打電話報平安,小木屋中有水電而無電話,有設備齊全的音響,但沒有電視。
這是母親的丈夫張仁德在舉家移民澳洲前,唯一沒有變賣的房子,也是他留給她唯一的「紀念品」。
一年前當她從律師手上接過房地契時,同時拿到了一封張仁德留給她的信,信上便是以「紀念品」來形容這幢小小的木屋。
……我與你母親結縭五年,雖然她的心從來都沒在我身上,但我是愛她的,桓竹,正因為愛她太深,當時才無法接受那樣的打擊,這種心情,等你自己將來也愛上某一個人時,自然就會明白,我無庸贅述,只希望你不必吃跟我或跟你母親一樣的苦頭,在感情這條路上,能夠走得平平安安、順順當當。
最近我們一家四口即將移民澳洲,在整理財務時,才發現你母親名下還有一幢小木屋,只因那地方是她與令尊孕育出你的所在,後來也是她難產過世的地方,我既不願、也不忍再重臨舊地,久而久之,竟然就把它給淡忘掉了。
經與內人商量之後,我們兩人一致同意由你來繼承這幢屋子最為恰當,贈與稅款我已付清,木屋也請人去整修過了,往後你無暇去度假的日子里,每隔兩周都會有人去照顧管理,我已預留了五年的管理費,你不用推辭,就當做我們夫妻臨行前所給予你的一份小小禮物吧,這幢小木屋則是最適合送給你的紀念品。
其實一年前我已想與你聯絡,無奈每次都吃了令尊賞賜的閉門羹,好不容易才輾轉得知你已離家自立的消息,個中緣由,我們不問可知,也因此更堅定了要把小木屋留給你的決心,這樣往後你再受委屈,至少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去,不致惶惶不安,無所依歸。
孩子,千錯萬錯,都是我們上一代的錯,苦果卻要你來承擔,每一思及,總覺對你母親不起,若早幾年得知你的情況,或許我與內人早爭取將你接來了。
但不管如何,你現在總算也長大成人了,信末附上我們在澳洲的地址,你如有空,請來澳洲一游,我們定當竭誠接待。
願你母親在天之靈庇佑你往後人生道上平平安安,我們也祝福你。
千錯萬錯,都是上一代的錯;桓竹想到張仁德在信上所寫的那句話,不禁露出苦笑,他太敦厚了,其實千錯萬錯,也都不是他的錯啊。
三十五年前,父親湯念澤因為需要鄰近一塊土地擴建工廠,不惜犧牲愛情,娶了擁有那塊土地所有權,父母雙亡,寄居在姨母、姨父家的蕭翠嬋為妻。
妻子娶了,土地也有了,念澤卻對舊日女友夏韶君念念不忘,加上韶君極度眷戀念澤,兩人于是一直維持著藕斷絲連的關系,感情甚至因見面不易,加上有婚姻做梗而更加濃烈。
在翠嬋生下長子華紹和長女華純以後,韶君終于因久待無望而嫁給了在新營鎮上銀行工作的張仁德,本來以為男婚女嫁後,這段糾纏多年的孽緣可以告一段落,其間韶君更曾隨夫婿調職到台北,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未曾與念澤見面。
等翠嬋再生下華維時,幾乎也以為韶君不會再成為他們夫妻生活的陰影了,哪里曉得人算不如天算,在華維兩歲的時候,韶君他們又調回新營,張仁德更升任為主管,為擴張紡織企業,常常得跟銀行周轉資金的念澤因此又與韶君再度重逢,也發現對彼此的愛戀及渴盼,竟比以前還要熾熱,難道是因為中間分別了兩年,思念美化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貌?
這份情意在有一天張仁德到台北出差,正逢台風交通中斷,沒有辦法趕回新營時,終于決堤而出,結婚已四年多,卻一直不孕的韶君發現自己懷孕了。
當時已三十二歲的韶君在想要生下所愛的人的孩子,和拿掉不是丈夫的孩子的心情中長期掙扎,身體一日壞過一日,精神狀況也一直不佳,最後竟在難產中過世。
孩子生下來了,她臨終前跟丈夫坦承自己的過錯,並且要求他把孩子交給念澤,使孩子能在親生父親身邊長大。
仁德愛她至深,韶君至死都沒有被他所感動的事實當然重重傷害到他,更過分的是,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韶君竟要仁德主動揭發「綠帽」的難堪丑事,于是在極度混亂心情的催逼下,為了幫韶君完成最後的心願,仁德跟念澤開出了他的條件。
「韶君雖然死了,但她終究是我張仁德的妻子,喪事你一概不準插手,不過這孩子既是你的,我就不可能養她,如果你不抱回去,我只好送她到孤兒院。」
就這樣,桓竹被抱回了湯家,忍受丈夫出軌行為多年的翠嬋終于也覺得忍無可忍了,桓竹要住進湯家可以,但念澤必須先答應她四個條件。
「第一,這孩子不能姓湯,看要姓張、姓夏隨便你去決定,總之她不能和我的孩子同姓。」
「第二,我不親自帶她,你請個保母來帶吧,那賤女人生的孩子,我不想踫。」
「第三,外人問起,就說她是我遠房表妹所生的孩子,因為上頭已經有八個姊姊,實在養不起這女娃兒,我看華純一個女孩也沒伴,就把她抱過來養,長大以後,她自然得叫我們阿姨、姨丈。」
「第四,你馬上把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讓給我,其他兩個男孩各佔百分之十,華純百分之五,剩下的你自己再去分配。」
「就這四個條件,你全答應了,我馬上去接孩子回來。」
「「就這四個條件」?翠嬋,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一點?」念澤沒有想到平日好像傻呼呼、有點遲鈍的女人,一旦動起腦筋,點子竟是這般的「實際」,近乎「現實」。
「玩不起的話,當初就不該起頭,我已經受夠了,湯念澤,台風夜那一天,你知道你女兒湯華純發高燒至四十度嗎?我披著雨衣,背著八歲的她冒雨到兩條街外的胡小兒科去敲門,還差一點被廣告招牌砸中,結果你這個做爸爸的人在哪里?」翠嬋越罵越火大,越覺得他和夏韶君是一對奸夫婬婦。「在新營和那賤女人胡搞,還把人家的肚子給搞大了,怎麼她結婚三、四年連個蛋都下不來,你一搞,就搞出個小雜種來?你──」
念澤知道自己錯了,錯不該拋棄相戀多年、情投意合的韶君,錯不該為了土地而娶思想幾乎完全無法溝通的翠嬋,錯不該婚後還與韶君糾纏不清,害死了她,也害慘了他們才出世不久的孩子。
但他實在無法忍受翠嬋用那麼下流、惡毒的字眼罵韶君,韶君何嘗不想離開他?何嘗不想與他做個了斷?那次台風夜的歡愛,是他們在她婚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結合,誰曉得就為他們留下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他揮手給了翠嬋一巴掌,這也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這一打的結果是讓桓竹在孤兒院中足足待了半年,等到念澤終于咬牙全數答應翠嬋的條件時,桓竹那小也幾乎快要因孤兒院中人手不足、照顧不周而紅腫潰爛了。
張仁德在辦完韶君的喪事後就請調到北部分行去,但有桓竹這麼一個活生生的「證據」在,哪里擋得住一些流傳的耳語和嘲弄。
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桓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能叫華紹他們大哥、大姊、小哥,卻只能叫湯家夫婦姨丈、阿姨,她不明白親生父母為什麼從不來看她,不明白何以湯家所有人都住在三樓的房間里,只有她是睡在一樓鄰近儲藏室的小房間,更不明白為什麼除了姨丈和小哥之外,阿姨和大哥、大姊,以及其他一干親戚,對她總是冷言冷語,甚至還會作弄她或莫名其妙的斥責她。
直到十五歲那一年有天放學回家,看見華紹的妻子正在指揮工人搬走以前華純練習用的鋼琴,而他們的獨生子天豪竟用她明天就得交出的設計圖在涂鴉時,才因她的抗議,而使得她的身世秘密完全爆發出來。
「小豪!你在干什麼?這是小姑姑明天要交的作業啊,現在被你涂成這樣,我怎麼辦嘛!」
孫如瑛聞言,立刻丟下工人過來叫道︰「唉喲,天豪,你要死啦,沒長眼楮是不是?連小姑姑的設計圖你也敢動,快還給小姑姑。」
天豪正畫得興起,哪里肯放手,如瑛見兒子不肯合作,不禁有些老羞成怒,就怪罪到桓竹身上來。「桓竹,橫豎也不過是幾張紙嘛,干嘛大驚小怪的,等一下這小祖宗若哭起來,我可又得應付他女乃女乃應付不完了。」
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好幾個月的功課,就等著明天要交上去打期末成績了,竟被如瑛說成「幾張紙」而已,才十六歲的桓竹怎麼禁得起這樣的扭曲,一個沖動便想從天豪手里把圖搶回來,結果是用力過猛,不但圖因天豪也緊捉住不肯松手而撕破,連帶的三歲的他也被拖倒在地,馬上哇啦啦的哭起來。
「天豪,天豪,你有沒有怎麼樣?」其實天豪的哭大半是因為桓竹拂了他的意,人根本沒怎麼樣,卻因如瑛這一叫,竟把本來在房里打牌的翠嬋也給引了出來。
「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這樣呼天搶地的?」翠嬋一馬當先的走過來,把天豪「搶」入懷中。「誰把你弄哭啦,小心肝?告訴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幫你打那個人去!」
如瑛逮著機會,馬上加油添醋的描述起來,于是翠嬋便一邊哄孫兒,一邊斥責桓竹。
平常踫上這種事,尤其又有翠嬋的牌友在場,桓竹是絕不會頂嘴或加以辯解的,但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天豪用彩色筆涂得面目全非,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遂首次應道︰「本來就是天豪的錯,他怎麼可以亂動我的東西?這要是姨丈在,也一定會說他不對。」
天豪本來是跟在翠嬋身邊打轉,翠嬋嫌煩,才把他趕出麻將間,被不知情的桓竹這麼一說,倒好像自己也有錯一樣,再加上她提起到日本去的念澤,更是讓已經意識到身邊三個牌友都在等著看好戲的翠嬋下不了台。
「弄哭天豪的人是你,哪里還來這麼一大堆理由,還不趕快跟你大嫂道歉。」
桓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歉?阿姨要她道歉?「憑什麼!」心里想著,話就自然而然的吐了出來。「我又沒有錯,憑什麼要跟她道歉!」
翠嬋見她瞪大一雙酷似夏韶君的眼楮,想起平日念澤老愛贊她這雙眼楮漂亮,每次踫上那種時刻,翠嬋就知道他又在想念夏韶君,人都已經死了,仍時時在他們之間做梗,新仇舊恨齊聚心頭,一起涌上來,讓她終于失去控制的反手甩桓竹一個耳光。
「憑什麼?憑他姓湯而你姓夏,憑他有父有母,而你只是個奸夫婬婦苟合下的野種!我真恨不得這輩子都不用再看到你這個私生女,你這個賤種!」
說完後她掉頭就走,三個牌友加上接過天豪的如瑛也快步跟上,工人把鋼琴搬出去了,只留下右臉頰仍火辣辣地痛的桓竹跪倒在地,迷惑不已、難堪不已、痛楚不已,終至痛哭失聲。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覺得雙眼紅腫、全身酸痛,大廳里暗沉沉一片,沒有人喊她去吃飯,也沒有人過來看她,桓竹想起翠嬋罵她的那些話,真恨不得自己能夠永遠躲在黑暗里,再也不必面對隔天的陽光。
「桓竹,」最後來扶她的是甫上成大的華維。「桓竹,來,到小哥房里去,小哥幫你把作業補回來。」
兩人不眠不休的趕了一夜,終于把設計圖給完成了,隔天華維先送她到學校去交作業,再載她到成大校園去,時近期末大考,原本熱鬧的榕園幾乎找不到十個人,華維挑了棵最老最大的榕樹,要她倚著樹根坐,接著就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說給桓竹听。
桓竹很專心、很平靜的把「故事」听完,然後在沉默良久良久之後,才問了華維一句話︰「小哥,那為什麼你不像阿姨和大哥、大姊一樣討厭我呢?」
華維仰首向天,也一樣想了好久好久。「坦白說,我不知道,桓竹,或許是因為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不像大哥、大姊他們清楚的記得媽媽為爸爸與你母親的事痛苦掙扎的往事,不過我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他蹲下來握住桓竹的手,由衷的說︰「重要的是你已經到這世上來了,而且你是你父母相愛的象征,是你母親不惜犧牲自己所換來的生命,在我眼中,你姓湯也好,姓夏也罷,總之你都是我最疼愛的小妹,告訴你真相,是要你更珍惜自己,好嗎?」
淚水明明已在眼眶內拚命打轉,但桓竹硬是沒有讓它流下來,她投進華維的懷中,重重的點頭,認真的許諾,「好,小哥,我答應你,我一定珍惜我自己。」
桓竹用手背擦掉滿頰的淚水,「珍惜自己」,七年來她在學業、工作上盡心,二十歲便出外獨立生活,自問並沒有辜負當年對小哥許諾的那句話。
但是愛是深仞,情是怒川,自己在縱身之前,又沒有預留退路或先尋渡橋,哪有不陷溺的道理?
只恨那說好一同強渡浪頭的人,竟撇下她不管,逕自上岸去了,甚至站在岸邊嘲弄她別腳的泳技和貿然投河的沖動。
然而最真最誠最純的愛戀,要求的,不都是這種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嗎?
甚至不在乎粉身碎骨?桓竹用越形消瘦的手臂環抱住自己,想起逝去的母親︰媽媽,你也是如此愛著爸爸的嗎?不惜粉身碎骨?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既能完全諒解阿姨難堪的心情,也能完全明白她想對自己好,卻偏偏做不到的窘況,越愛丈夫,越無法忘卻他的曾經背叛,更何況爸爸從頭到尾都沒有掩飾他在婚姻上為何選擇阿姨而舍媽媽的理由,也不思欺瞞在愛情上媽媽才一直都是他唯一的眷戀。
桓竹驀然意識到父親的自私,在這場糾纏數十年的情愛中,媽媽賠上了青春和生命,阿姨付出了她一生的痴戀,而爸爸,爸爸只是予取予求,根本沒有真正的去憐惜媽媽的眼淚和尊重阿姨的努力。
說到底,兩個女人,他都愛得不夠。
就像于軒對自己一樣,又或者她的處境越發不堪,只因為于軒從未真正愛過自己?
桓竹一驚,趕緊甩甩頭,怎麼腦筋轉著轉著,就會轉到于軒身上。
她起身換上牛仔褲和大毛衣,又過了一周,該到鎮上去打電話給小哥了?
***
撥通了號碼,桓竹沒有想到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竟然不是小哥的,而是……
「大姊?你怎麼會到小哥那里?」
「桓竹,桓竹,你听我說,」華純顯得十分慌亂。「不,你先把住的地方告訴我們,我們過去找你。」
我們?除了她,還有哪些人呢?
「大姊,有什麼事在電話中說也是一樣的。」
華純本想堅持,但似乎也能感覺到桓竹的倔強,便重重嘆了口氣說︰「爸爸病了。」
「爸爸病了?什麼病?要不要緊?」
「桓竹,不要著急,只是血壓偏高,你別著急。」話筒被華維搶了回去。
「小哥,」桓竹仍然放不下心的追問︰「爸爸真的沒有關系嗎?平常不是都固定在服藥,怎麼會──」
「真的沒關系,」華維的聲音中卻透露出濃濃的疲倦與無奈。「他現在在醫院中,有醫生、護士照顧,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你放心。」
都已經住進醫院里了,這……,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呢?不會只是因為她跑到這里躲起來吧?
「小哥,要我放心可以,但你總得先把話說明白啊。」
「桓竹,真的沒有什麼,爸爸是因為在泰國那邊設廠的事出了點狀況,心里一急,血壓才突然上升的,你──」
電話又換人講了。「你再不出面,我們湯家就完了,你知不知道?」是華紹一貫霸道的口吻,「桓竹,歐于軒運用關系凍結了我們在泰國的投資,工廠一日不蓋好,我們這邊就得繼續虧損下去,不管我們湯家對你如何,好歹也養大了你,並且讓你讀書,供你到能夠自立生活,就算是一條狗,也會懂得感恩圖報吧。」情急之下,華紹顯得有些口不擇言。
「但是大哥,我不是狗,我是人,狗必須愚昧的忠于主人,我卻有判斷的能力。」
「不但湯家完了,」桓竹听到華純在一旁嚷嚷著,「連周家也要倒楣,說不定到頭來,我連這段婚姻也保不住,大哥,你口氣放軟一點行不行?你求她嘛,求她至少露一下面,不然歐于軒絕不會善罷干休的。」
「要我求她?華純,你有沒有搞錯?我為什麼要求她?若不是她勾搭上歐于軒,那混蛋也不會找上門來,現在我們就不會這麼慘了……」
接下來華紹又講了多少難听的話,桓竹並不知道,因為話筒已經又回到了華維的手中。
「桓竹,你不必听他們的,倒是那個表……」他突然欲言又止的。
「小哥,是不是有昌祥的消息了?」
「當初把紅木盒子和表煉交給我的那位朋友,農歷年時又去了一趟泰國邊界,那個把東西賣給他的難民說若想知道懷表主人的下落,就一定要先找到現在的擁有人,可是歐大哥卻什麼都不肯說。」
歐大哥?又是歐于軒,他到底想要怎麼樣呢?
「桓竹,大致情形就是如此,爸爸的身體真的沒有什麼大礙,如果你不放心,明天再打電話來,我把他病房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你直接打電話過去和他聊一聊,好嗎?」
桓竹本想再多問一些,但華紹和華純在那一頭嚷嚷不休,她頓時失去了興趣,而華維也急著收線。
「你自己多保重,不聊了,再見。」
***
隔天問明了爸爸住院的病房號碼,桓竹便迅速趕下山去,趁湯家人都不在的時候,進房里去。
「爸爸。」她躡手躡腳的,悄悄來到床旁輕喊道。
但念澤仍然驚嚇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似的,牢牢的盯住她看。「桓竹?是你嗎?真的是你?」
看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桓竹的淚水差點就奪眶而出,小哥騙她,爸爸的病情不輕啊!「爸,是我,真的是我,桓竹來看您了。」
「我剛剛夢見你媽,她怪我沒有好好的照顧你,」念澤嘆了口氣說︰「她罵的對,我的確沒有善盡為人父親的責任,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爸,您有的,您一直都很愛我,我知道。」桓竹拉來他身邊的椅子坐下。
「這一個多月你住在哪里?問華維,他死都不肯說,而你那個叫珀貞的朋友,則三番兩次打電話到家里來問,快把你阿姨給煩透了。」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翠嬋的玩笑。
「我住在關仔嶺,一直都待在那里。」
「關仔嶺?」念澤的眼眸立刻為之一亮。「是……」他以不定的眼神詢問桓竹。
桓竹則點頭道︰「是的,我一直都住在那幢小木屋里,一年多前,張伯伯送給我的……」她把經過大約敘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念澤說︰「他也算是個有心人了。」
「爸,您怎麼這麼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呢?事業再重要,也比不上身體健康來得要緊啊。」
念澤苦笑著拍拍她的手說︰「大概也只有你跟華維會這麼想,這麼勸我。」
「爸,您別胡思亂想,我相信阿姨和大哥他們也都很關心您的身子,只是既然沒有什麼大礙,他們當然又立刻操心起其他的事來。」
念澤的心思敏銳,馬上問道︰「你知道些什麼?是不是他們想強迫你做你並不樂意做的事?」
「沒有,沒有,他們沒有,」顧及父親的病情,桓竹唯有否認到底。「他們連我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怎麼強迫我呢?我又有什麼值得他們來強迫的?」
念澤松了口氣道︰「沒有就好,桓竹,記住爸爸的話,不管他們怎麼求你、拜托你,或者是罵你、強迫你,你都不能答應他們,知道嗎?」
桓竹隱約知道這事和于軒有關,但其中的曲曲折折卻不是真的完全明了,只能試探性的問道︰「爸,和您在泰國設廠的事有關嗎?」
「設廠……」念澤的眼光飄忽,仿佛落在不知名的遠處。「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但持續擴充業務一直是你經營的理念和不變的目標,到泰國去設廠的事又籌備了這麼久,爸,是不是因為那里出了問題,您的身子才吃不消的?」
「桓竹,我說過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有你大哥去傷神就好,我這一輩子為了事業,已經犧牲了太多、太多,其中又以失去你的母親,最令我痛心不已、追悔莫及!」六十歲的老人了,眼中竟隱隱泛起一層淚光,令桓竹吃驚、酸楚。「所以,爸爸絕不能再犧牲你的幸福。」
桓竹並不怎麼明白父親所說的話,卻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跟父親接近了一些,是因為他臥病在床,不似平常的威嚴嗎?還是因為他提起了她從未謀面的母親?
「其實……其實爸爸,」桓竹喊著,急切的想說出埋在心中已久的話。「阿姨也是可憐,媽媽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如果您願意接納阿姨的愛,家里的情況一定會有所改變。」
「你這話說的簡直和你母親以前說的一模一樣,」念澤閉上眼楮,剛剛才打過針,他有點累了,眼皮越來越重。「你們的個性也是如出一轍的善良,但爸爸卻寧願你多為自己想一些,答應爸爸,不管踫上什麼事,都不能拿自己一生的幸福來賠……」
念澤睡著之後,桓竹又在他身旁坐了半小時左右,然後才悄悄的離開,在為他收東西放進衣櫥時,忽然看見一份厚厚的企畫案,桓竹拿起來隨手一翻,發現那是赴泰投資的詳細計畫書,這個計畫對父親而言,的確十分重要吧?現在到底遭遇了什麼樣的困難呢?
桓竹在門口轉身再深深看了父親一眼,多麼希望自己能為他分憂解勞,即使只能幫一點點小忙也好。
***
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桓竹便給珀貞掛了電話,響了十幾聲都沒有人接,她不會已經搬走了吧?
就在她想掛掉電話時,有人及時接起。「喂?」竟是個男人。
「喂?請問方珀貞小姐──」
對方不等她把話講完已經叫起來。「桓竹?是桓竹嗎?我是孝康,你在哪里?」
「小旦旦,」珀貞焦灼的聲音混合著驚喜傳過來。「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將近兩個月找不到你,簡直快把人給急死了!」
自聖誕節後一別,她們的確已經近兩個月未見,桓竹心下一酸,話便全梗在喉中,近來她發現自己特別脆弱,動不動就想掉眼淚。
「桓竹,你還在听嗎?桓竹,你現在在哪里?我和孝康去接你好不好?天母的房子就快裝潢好了,你的東西我已經全搬到特別為你準備的客房里,你來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珀貞,」桓竹這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們決定哪時候結婚?」
回答她這個問題的人是孝康。「這下你可問倒我了,桓竹,因為珀貞說于軒一日找不到你,她這個婚就一日不結,所以拜托你行行好,趕快跟于軒踫面,我才能盡快把珀貞娶回家去。」
于軒在找她?為什麼?桓竹恨自己心中竟然還會浮現一絲的喜悅及期待。
「你別管他胡說八道,」電話又換成珀貞的聲音。「桓竹,先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在台南火車站,我爸爸病了,回來看他。」桓竹不讓珀貞有講下去的機會說︰「珀貞,火車快進站了,我不跟你多講,婚期快訂下來,喜帖寄到我小哥那里去,到時我一定會去參加,記得快決定日期。」
「桓竹,桓竹──」
「我要掛電話了,你自己保重,再見了。」桓竹急急忙忙收了線,不肯再多說。
***
抵達新營時,天色已暗,桓竹搭客運上山,再騎腳踏車回自己的住處去,山路寂寂,但有蟲鳴鳥叫,一路上倒不怎麼寂寞。
看見木屋了,定時裝置的開關發揮了作用,窗口亮著一盞燈,仿佛有人在里頭等她似的,十分溫暖。
桓竹把腳踏車停好,從皮包里掏出鑰匙拾級而上,卻乍見門前有團黑黑的人影,慌得她連叫都還來不及叫,已差點往後滾下去,幸好那人手伸得快,一把就扣住了她。
「桓竹,我總算找到你了。」山上夜來濕冷,他呼出的氣息便顯得分外溫熱。
桓竹瞪大了眼楮,難辨悲喜,這個男人,這個自己朝思暮想、無法忘懷的男人,他──
「我說過,你是我的人,是我的,這一輩子,你都休想逃出我的懷中。」
話一說完,他便將她緊擁入懷里,兩片火燙的唇接著覆蓋下來,蠻橫的、霸氣的、熱切的強索著她的反應,不容許她有一絲的疑慮或反抗。
其實桓竹也沒有力氣反抗了,一個多月來的思念,已經瓦解掉她所有的抗拒,看到他、听到他、再接觸到他,桓竹相信現在即使天地突然變色,也沒有辦法將她自他身邊拉開。
經過一個多月的分別,面對今晚的乍然重逢,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無法再收回對他的愛。
「于軒……于軒……」當他的雙唇稍稍移開去吻她的面頰、額頭和頸項時,桓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這樣喊著。
「我在這里,就在你面前,說你是我的,」他命令道︰「說你再不會逃開,說你再不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桓竹仿佛溺水的人攀緊浮木般緊緊環住他的脖子回應說︰「我再也不莫名其妙的消失,再也不逃開,我……」她的身子緊依著他,好像恨不得能融進他體內似的。「我愛你,于軒,上天罰我,但我真的已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你。」
于軒沒有再多說什麼,從她手中拿過鑰匙開了門,挽著她進入屋內後,雙唇便再度落下,這一吻更加的火熱,直吻得桓竹雙膝打顫,若不依附在他身上,恐怕早已癱倒下去。
兩人的外套同時落在地毯上,于軒半扶半抱的將她推進了長沙發里,滾燙的身子交纏著,他的唇舌正輕挑著她細致的耳垂,靈巧的十指則穿入她的發間摩挲著。
「你知不知道這陣子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你知不知道因為找不到你,我差點都要瘋了?桓竹,你真忍心!」
桓竹搓揉著他的頭發,從來沒有與男人如此親密過的她,根本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場面,只想要更貼近他,只希望他不要停,話不要停講,人不要離開,手不要……
他一手環緊她,一手自毛衣下擺探進去,輕易的找到內衣勾扣解開,再把毛衣撩高。「你真美,桓竹,你真美……」
桓竹甫一接觸他異常狂熱的眼神,便驚恐的閉上眼楮,她阻止不了自己體內涌現的熱情,似乎也擋不住他凌厲的攻勢,但心底卻仿佛有個聲音在跟她說這樣是不對的,他們之間仍存有太多的問題,而且……而且……
「我投降了,」突然听見于軒在她耳邊低語︰「我徹徹底底的投降,不管你是真愛我也好,是刻意誘我上也罷,我歐于軒這輩子已注定要栽在你們湯家兩姊妹的手中。」
于軒的話如同兜頭冷水般,徹底澆醒了她,桓竹心中一痛,不禁用力將他推開,大叫一聲︰「不要!我不是華純的替身,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