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第四話
雲滿衣裳月滿身,輕盈歸步過流塵
暮色低垂,籠罩四野。
展青漣拉著白鷺,走到看不見小鎮的地方才放慢腳步。花不小反大,從黑茫茫的天空中旋轉飛舞,停落在他們兩個的身上,像一層銀色的紗,縹緲、虛無。
兩個人都不說話,展青漣一臉陰沉一臉掙扎,不知道在煩惱什麼,而身後的白鷺則是生性淡薄,他不開口她也不會主動說話,于是兩個人就在這漆黑的夜里,飄飛的雪花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屋于走去。
天氣冷,展青漣的心更冷,別人無意識間的一句話,就讓他沉寂已久的心騷動不已。一直在心中認為,師傅就是師傅,比親人還親、比任何人都要貼近自己,卻從來沒有想過「妻子」這一面。
「妻子」……是分享自己一半生命的女人,和自己共渡一生的女人,孕育著自己血脈的女人,知道自己日後會擁有,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會讓自己的師傅當自己的「妻子」!
不不!這種想法是不道德的,也是絕對不被容許的,是絕對不行的!
可是,天下還有比師傅更貼近自己的人嗎?自己還能再有這麼珍視的人嗎?自己還可能喜歡上、依賴上、信任上別的人嗎?如果不選師傅,那自己的伴侶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很不想思考這些事情,但是腦子不听使喚地想來想去,亂七八糟的東西和想法讓他頭腦發漲,邁的步子也大了起來。
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
白鷺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看著前方大步流星的青色身影,昔日小小的身影現在居然已經這麼高大,高大得讓自己都覺得陌生。
四周的雪花飛著,點綴在沒有綠葉沒有開花的梨枝上,宛如在一夜開滿了慘白慘白的花朵,如白色的火焰,燒灼著他和她的心。
野獸的面具丟棄在市集之上,但是心中逐漸覺醒的野獸卻咆哮起來。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到,也為自己原來這麼污穢和自私感到驚恐,展青漣實在不知道拿什麼臉面對待師傅,對待身後跟著的女子。
師傅,師傅,師傅!
白鷺,白鷺,白鷺!
抱住肩膀,明明不冷卻一直發抖,展青漣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身後的白鷺追上,拉住了他的手。
「青兒,你到底怎麼了?」
無邪的雙眼流露出淡淡的關心,這個一向對人冷漠、不善于和人交往的女子,真的是在乎著自己一對她而言,自己是徒弟、是親人,是無法忽視的存在一如果她知道自己在煩惱著這樣的事情,不知道還會不會用這種眼光看自己。
「師傅……」
垂首,閉眼,不去看讓自己心神蕩漾的容顏,緊緊抓住她冰冷的雙手明明如冰一樣的冷,卻感覺仿佛火焰燒灼一般。
不能這樣,不能放縱自己的感情,那只是因為別人的話引發的聯想,也只是自己的一時迷惑。
他是不會愛上師傅的,也絕對不能愛上師傅,師傅不能當他的妻子,師傅永遠是師傅!
這麼想著,這麼念著,心中如此認為著,卻覺得心中猛地一酸,眼眶開始紅了起來。
實在無法想象師傅會屬于別的人,師傅會依偎在別的男人懷里。
眼楮模糊,白鷺擔心的容顏看得不是很清楚,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喉嚨好痛,什麼也說不出來。
白鷺靠到他身邊,如梨花盛開的香氣涌動,也讓他的心更加地難過。
「青兒……」
呢喃聲起,輕輕的、柔柔的,如空幽山谷蕩起的水聲,回響回蕩,溫柔到了極致。但是,這份溫柔在一瞬間被擊得粉碎!
殺氣!邪惡的殺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雪中、黑暗里、梨樹上,有著高手發出的殺氣!展青漣一伸手將白鷺抱在懷中,足尖用力,青色的身子夾雜著一抹白,像相互糾纏的兩只大鳥,向飄蕩著雪花的天空中飛去。
猛然間刀光閃動,如一道驚雷劈裂黑暗的天空,照亮了他們相互依偎的身影,也讓凶手猙獰的臉毫無隱藏。
凶狠的野獸一樣的瞳孔,惡狠狠地盯著慢慢降落的他們,一身黑衣的男人們將展青漣和白鷺圍在中間,虎視眈眈!
「你們是什麼人?」
展青漣炯炯的眸子盯著面前顯然來者不善的男人們,心知肚明這些高手絕對比現在青霜樓的人高明上好幾百倍!所以,他們絕對不是大伯的手下。
沒有說話,那些男人起手揚刀,再次向他們沖過來!
一把推開展青漣,白鷺從腰間抽出「雪天殘」,手腕一動,就將他們兩個裹在銀幕里。
那些男人自然曉得那武器的厲害,但是卻不退縮,反而集合起來在他們身邊繞圈子,只等得白鷺氣力一弱,就立刻撲上將他們置于死地!
這些人,不是普通人。
從他們老辣的手法,不拖泥帶水的武功套路,以及渾身上下散發的駭人殺氣以及血腥味,都充分說明了他們絕對是專門以殺人為生的殺手!
哼哼……看起來大伯也已經意識到用自身的能力已經不能對付他,所以改用雇佣殺手的方法來送自己上西天。哈!他也太看輕自己了。
「他們和以前不同。」白鷺皺著眉頭,手上「雪天殘」行雲流水,卷動著落下來的雪花,更是讓守護的牆壁堅固。
「棘手嗎?反正也是來送死的!」展青漣冷冷一笑,手指下意識地搭在腰間的寶劍上。
「說的也是,既然這樣就速戰速決。」知道這樣采取防守也不是辦法,惟一的辦法就是打倒面前這些人。白鷺劍勢一收。「雪天殘」猛地松開,軟軟地垂在地上,在兩個人身邊跳躍波動,等待著最佳的攻擊時機。
展青漣抽出腰間的寶劍,劍氣貫注其中,只听得嗡嗡作響,劍刃顫抖,似乎承受不了他深厚內力的催動,隨時可能折斷!
白鷺眼清神淡,隨著內力的運轉,一張比月還要蒼白的容顏更是白到幾乎透明!夜風-凜,吹動著她雪白的衣衫,糾纏著如這漆黑深夜的烏發,更是使她飄飄欲仙,隨時可能羽化而去。
眾人似乎被她卓然的風姿所迷惑,也或者是清楚這一對男女的厲害,一瞬間鴉雀無聲,眾人持刀在手,就是砍不下去。
不能分神,不能被師傅的事情干擾到自己,目前打倒面前的人們才是最重要的!
凝氣定神,展青漣挑起朵朵劍花,率先向黑衣人們殺過去!舉刀、抵擋、踫撞、火花四濺,照亮了彼此或猙獰或仇恨的臉。借力使力,向後彈出,青衫飄飄,展青漣向著路旁的梨花林中落去。
但是,在落腳處等待著他的,是明晃晃的刀和充滿殺機的殺手!
劍回旋,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彎曲,躲過了三把刀的重疊擊出,手中三尺青鋒挑、刺、劈!慘叫聲起,一朵朵血花飛揚,黑衣人身上噴射出鮮血,將這一天一地的銀白染出朵朵桃花,璀璨奪目!
腳穩穩地落在樹枝上,隨著他的動作樹枝上的白雪「噗啦噗啦」地落下,掩住了他上下搖晃的身子。也使得他靜止的身體看起來蓄勢待發,隨時可能撲上來。
鮮血從雪亮的劍鋒上滴落,一點點一滴滴,有種說不出來的惡心。
白鷺微微蹙起了眉頭——自己,果然還是討厭血啊!一看到血就頭暈想吐的感覺,沒有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
展青漣腳尖輕點,在樹卜來回跳躍,雪花落在他身上,使得他仿佛也和周圍的雪一樣潔白。手中寶劍揮舞,白光閃動,所到之處慘叫聲起,血肉-飛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在那個決定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日子里,在滿天群雄都對一個男人束手無策的那一天,似乎也見到了同樣的場景。
血雨飛天
僅僅一個人就讓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武林豪杰死的
死、傷的傷,殘肢碎骸飛了滿天,像雨一樣紛紛落下。
寶劍揮舞,清冷的月光下綻放出一朵一朵璀璨的桃花,飛揚著,舞動著,自己的胃中不停翻滾,但是還是機械式地揮舞著寶劍!
如果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會殺死自己!所以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們非死不可!
自己,絕對,不會死在伯父那種小人的手上的!
「青兒!」
熟悉的聲音在叫自己,正給了混沌中的他當頭一棒!怔怔地轉過頭去,看到的就是白鷺站在月光下,站在白雪中的單薄身影。那雙無數次凝視著自己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淡淡地說了一句︰
「夠了,他們已經死了。」
死了?
遲疑地看著腳下早就已經不動的黑衣人們,他這才發現自己意識恍惚間居然已經把那些男人都殺死了。腳下站著的地面已經變成了血紅,在月光中閃現著妖冶的光芒。紅色的小河沿著寶劍向下滴落,落在雪地上,融化,穿透,慢慢在那片白色上暈化開來。
放眼過去,地上一片黑色,紅色的液體噴濺得哪里都是。
好殘忍,好恐怖,這真的是自己做的嗎?
「青兒,回去吧。」俏麗身影慢慢走到他的身邊,
冰晶水魄的眸子對上他有些迷亂,有些茫然的眼,是無法忽視的擔心。
感覺到比自己體溫要低的手指模上臉龐,收回時居然已經一片鮮紅。微微吃了一驚,他這才想到那是黑衣人們濺到自己臉上的血,如今師傅模他的臉,自然沾了上去。潔白如玉的手指被血色玷污,看起來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一把抓住白鷺的手,展青漣心中一片混亂。
師傅、師傅!
原本與世無爭的師傅,比任何人都要純潔的師傅,就這樣因自己而被玷污。
不管是喜歡她的心情,還是滿手的血腥,都是對她的玷污。
伸手抱住面前縴細的身子,將頭埋在不解的白鷺頸項之中,貪婪地、酸楚地吸吮著熟悉的清香。
「青兒?」伸手模向他烏黑的發,卻只讓他覺得自己更悲慘而已。悶悶地,他的聲音從脖頸那里傳出來,身體是無法控制的顫抖。
「師傅,你覺得青兒的武功如何?」
白鷺不明白他突然在這種情形這種姿勢下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很強啊……過不了多久我就沒什麼東西可以教你的了。」
是的,很強!自己的武功自己也很清楚,至少已經可以排入武林前二十名以內,這樣的武功已經足以讓失去的一切東西再次回到自己手里,而遲遲不離開的原因,則是不想離開白鷺,離開這個自己惟一的依靠。
自己去復仇。絕對不能把她卷進去,這世俗之間的爭斗,只會玷污了他心中的仙子。況且血債血償,背叛他的人,折磨他的人,使他痛苦、掙扎、無數次午夜夢回之時心生恨意的人,要一個一個讓他們嘗到恐怖、絕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化為復仇的惡鬼,將所有背叛他的人都送人十八層地獄!
而一直和白鷺生活在一起的那個溫柔少年,也將不復存在。
抱著如此的想法,卻不忍放棄現在的安穩生活,不能再拖了,要重整旗鼓,讓「青霜」在江湖上再展雄風!如果晚了,那麼一切都完了。
但是,清楚地知道,滿手血污的自己將沒有資格見她。從此,五年的師徒情分不斷也要斷,他和她之間將形同陌路……
缺的是一個契機,少的是一個決心,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自己果斷的理由。
如今,終于找到了,但是一顆心卻支離破碎,痛得無法忍受。
「青兒,你到底怎麼了?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白鷺扶起他的肩膀,看著熟悉的俊美容顏,就算遲鈍如她,也似乎感覺到些微的不對勁。展青漣的迷亂連帶她的情緒都不穩定起來,一種詭異的感覺油然而生,身體仿佛懸在半空懸崖中一般,空蕩蕩地無處依靠。
唇角上揚,鎮定心神,他給了她一個和往日一樣的笑容。
「師傅,不要緊的,我只是身體不舒服而已,我們回去吧。」
拉起她的手,最後一次感受這種溫柔,從心底里的抉擇讓自己痛苦不堪,但也必須去做。師傅,師傅,今生無法報答你的恩情,今生無法給予你我全部的感情,今生只有負了你,我們才可以得以重生;對不起……
那一晚,兩個人各懷著心事入眠,鄰近的兩棟小屋卻宛如隔了一道深淵,跨越不了,到了第二天,連下了兩天的雪,終于停了,再過廠幾天,陽光明媚,在這個第六年的春節里融化了大地的冰雪,將春意帶來人間。
滿山遍野的梨樹掙月兌了風雪的束縛,舒展著枝椏,開出一朵朵風姿楚楚的花兒來。梨花盛開,仿佛帶著上天的瘋狂一樣,白得如滿天飛揚的雪,玉影綽約,暗香襲來,婀娜多姿,當真是「素質靜相依,清香暖更一飛笑從風外歇,啼向雨中歸。江令歌瓊樹,甄妃夢玉衣畫堂明月地,常此惜芳菲」。
好一幕「雲滿衣裳月滿身,輕盈歸步過流塵」的絕妙美景。
最愛的就是這梨花,站在這將人心都沁在泉水里的芳香,看著這滿山搖曳的花枝,白鷺心中也飄忽起來。
雪白的梨花飛舞中,好像雪花降落的山上,那道青色身影似乎向自己微笑著招著手。
青兒……
本來應該站在身側的人兒,卻已經不知道消失在哪里,說著要陪自己看這滿天梨花美景的青兒,在那一天晚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行清淚緩緩劃過潔白的面頰。她看著開得已經瘋狂的梨花,感覺到心中也瘋狂了起來。仿佛開了好大好大的一個洞,空蕩蕩的。
青兒,你在哪里?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不聲不響地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