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儷人甜 第六章

東北長白山林間深處有鷹降,獵鷹展翅高飛,劃過霧茫天空,張爪擒住某座大樹的樹枝,那樹枝漸漸幻化成人類的手臂,而那顆大樹中心,漸幻成一個人形。

「啊……是衡兒……」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出現在樹干中央,他自樹中走出,彎著腰,一手負後,一手略微抬高供鷹兒休息。

平抒衡的身影在風中出現。豐采奕奕地展露微笑,「抒衡向公公、婆婆請安。」

「衡兒……衡兒回來啦……」另一名笑容和藹的婆婆在另一棵大樹中出現。

樹公公和樹婆婆兩人身高、身形差不多,活了好久好久,在長白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是啊,婆婆,我回來了。」平抒衡彎身在樹婆婆面前讓她模他的頭,她的視力不好,所以平抒衡每回外出回來請安時,都會格外的靠近她。

「衡兒又變高了。」樹婆婆笑道,「咦?袖丫頭呢?她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平抒衡神情一變,立即笑道︰「綠袖兒在洛陽,過著普通人類的生活。」

「人類的生活有什麼好?衡兒,袖丫頭是心甘情願留在那兒的嗎?」樹公公對人類沒有好感,他的腰至今仍是彎的,就是拜人類的魯莽所賜,雖不至于仇視人類,但也保持著距離。

樹公公臂上的鷹感受到主人的情緒波動,振翅飛起,躍至平抒衡的肩頭,安適地啄理著羽毛。

平抒衡眼神飄忽,笑容做僵,「我想她留在那兒對她會好些。「

氣的變異過于快速,很多山精野怪都受不住而產生變化,以綠袖兒僅有七百年的道行……他神情一晃,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又怎能拿來說服樹公公和婆婆?

「唉,好久沒見袖丫頭了,她不知過得好不好?」

「婆婆,她很好。」平抒衡面不改色的說著謊,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元綠袖好不好,只知自己心頭似乎沒有少掉一個牽絆,反是多了一層掛懷。

他以為,自己甩月兌了個麻煩,卻未更往深處想想自己是否真覺她是個麻煩。

「衡兒,袖丫頭雖是半妖,可她也修煉了如此多年,早不是一般人類,你將她放在險惡的人類之中,教她如何自處?」

平抒衡無言,只緊緊握住藏在袖袋里的玉虎。

「老頭子啊,衡兒才回來,你別開口就是責罵。」樹婆婆出言護衛平抒衡。「他一回來即馬不停蹄地前來請安,瞧瞧,臉上盡是疲態……」

「老婆子,你眼楮什麼時候變好了?」村公公笑笑地搖搖頭。

「呃……」樹婆婆臉一紅,只動手擰了樹公公的腰,惹得樹公公大笑出聲,平抒衡見狀也跟著笑。

他偏首低頭覷了個空,笑容逸去,發覺那原本該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搖來早去的活潑身影早已不在。他一驚,想粉飾太平,然而心頭卻空了一塊,再也找不回來。

「好了,不多說了,衡兒啊……」

「是?」

樹公公和樹婆婆對望一眼,樹婆婆含笑地伸手掄拳,在平抒衡面前攤開掌心,上頭躺著一個以紅色絲線圍繞一塊綠玉打成同心結的小扇墜。

「這是……」平抒衡握緊拳,不讓指尖的微顫顯露。他盯著樹婆婆掌心的扇墜,眼楮發直,久久不成言。

「袖丫頭在你帶她走的前幾晚托放在咱們這兒的,她說等你們回來後要送你。」樹公公看著平抒衡閃爍不定的眸光,若有所指的說︰「這結是袖丫頭失敗了無數次的成果,你也知道她的手向來不巧,要她做女紅像要她的命……」

樹公公的話語在平抒衡耳邊消散,他眼里只有那個小扇墜的存在;好不容易,等到他以為沒有人發現他在發抖,才伸出微顫的手輕觸樹婆婆掌心的同心結,然後緊握住,眼前浮現那抹努力在與繩結奮戰的身影……

胸口傳來緊窒的灼痛,他才發現自己忘了呼吸,大口大口的吸進山間的清新,他牽動唇角,漾出一抹淡而刻意的笑痕,「樹公公、婆婆,我還有事,我——」

肩頭劇烈起伏,鷹兒感染他內心的波濤,大張雙翼鼓動,利爪掐進平行衡的肩肉,但他毫無所覺。

倒是樹公公見了忙吹聲口哨,鷹兒方听話地往天空飛去,迅捷地化作一個黑點在空中盤旋。

「衡兒,去吧,好好想想,嗯?」樹婆婆眯起眼,微笑頷首。

平抒衡呆滯地點頭,這才發現自己的肩膀被鷹兒捉傷,血肉撕裂的痛比不上心頭那一陣又一陣的抽痛。

他突然覺得當初下的決定是錯的,但他不願意承認,只好一直說服自己,讓元綠袖當人是對的。

「我會再來看你們……」話音未結,平抒衡的身影即淡,化為虛無。

「婆子啊……」樹公公抬手搭上妻子的肩。

「什麼事,頭子?」樹婆婆慢慢地抬手,將手覆于丈夫的手背,溫柔地笑問。

「衡兒要到何時才會明白啊?」

「這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他有天終會明白的。」

「希望不要太久。」

「放心,只要衡兒不要等到袖丫頭壽命用盡才想通,他們都會在一塊兒的。」

「嗯……」樹公公漫應一聲,和樹婆婆兩人走進樹里,不見蹤影。

只有風的歌聲輕唱。

「平……平平?平平……平平你在哪里?嗚嗚……」

「我在。」

「平平,抱抱……」

「好,抱抱。」

「綠袖兒做噩夢,夢到爹親和娘親被人類殺死,不管我怎麼叫,他們都不歇手……」

「乖,那只是夢。」

「平平,我好高興我是妖怪。」

「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人類,我喜歡平平、喜歡樹公公和樹婆婆,喜歡長白山的一切,可是我不喜歡人類,他們好臭。」

「綠袖兒,你爹親也是人類呀!」

「爹親不一樣,他是好人,人類的好人都不長命,樹公公告訴我的。」

「希望你長大以後還會記得——」

「嗯?

「沒什麼,睡吧,明天一早我帶你去天池好不好?」

「好,我要去泅水!吶,平平,你念詩給我听得不好?」

「好,你先閉上眼。」

「嗯。

「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不是這個,我要听青山跟綠水。」

「好……你乖乖閉上眼楮,我就吟……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

「嚇!」元綠袖滿身冷汗的自榻中驚醒。

有好一會兒,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鷹的叫聲傳人耳內,將她迷離的神智帶回,她才凝神傾听——清晨冰冷的氣息侵人整個房間,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這兒的春天來得遲,即使洛陽的百花已開,這兒卻仍下著雪。

「哈瞅!」綠袖不堪如此低溫的早晨,暈頭發癢,打了個噴嚏。

然而,除此之外,她並無任何不適感。

以往她隨著大人在河南行省四處巡視時,頭兩天總會水土不服,此次東北行,出了山海關,人了滿州,除卻急切想捉平抒衡的心外,她竟有種回到故里的感覺。

她又做了夢。

夢里那陌生男人吟的句子正是平抒衡那日吟的,一字不差。

她亦是憑直覺自這句詩詞中探出他應該在東北——那個擁有長白山和天地的外屬滿州。

于是她不顧爹親與眾師兄弟的反對,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冒險離開中原來到東北。她前腳才踏離遼東,倭寇後腳即來犯,看來得打上一陣子,她才能再度回中原,她沒有退路,只得往前行。

進人滿州後,她發現她竟听得懂滿州話,也會講,而且說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滁州人。訝異過後,她強迫自己習慣這突來的「語言天分」。

「客官,」敲門聲響起,伙計在門外喊道,「您醒了嗎?」

「嗯?」元綠袖穿戴整齊後,打開門,「伙計,今兒個天氣甚冷。」

「是啊,昨晚下了場雪。」伙計將熱水注人茶壺里,再替土炕加柴火,讓房內維持一定的暖度。「客官若是還覺得冷,再向小的要火爐。」

「好,多謝。」

「不會,小的忙去了,客官若是要下樓也可喚小的幫忙,畢竟您的眼楮……嘿,不方便。」伙計對元綠袖格外的殷勤,在她的「注視」下紅了臉。

「謝謝,我自個兒行的。」

「喔,那就好……小的先忙去了。」

「慢走。」元綠袖合上房門,走到窗前,撐開窗戶,鼻頭率先教個濕冷的東西給沾上,一模,才知是雪。她拂去雪,探首至窗外,只覺這兒的景物似乎透過她的「心」呈現在腦海。

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懷念……

綠袖兒……

元綠袖赫然一驚,四下找尋著那呼喚她的聲音,可沒有,她身處二樓,而且她確定樓下的庭院里沒有人,那麼……「是誰?」是誰在叫她?這個叫法……

元綠袖深吸口氣,不願讓夢境侵人現實打擾她的清靜,可愈是阻攔,那夢境的一切就愈是清晰——她煩躁地拆下蒙眼巾,想睜眼卻因想起先前的遭遇而遲疑許久,她總覺得過往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在遇見平抒衡後便-一地不對勁起來,明明爹親和大家都說她是盲眼人,可為何為何那日她睜眼卻能清晰地看見東西?為何她一睜眼便會頭痛不已?那她以為是夢的夢……會不會也不是夢?而是某段她遺落的現實?

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覺在愈靠近長白山時愈加深重。

她開始弄不懂,總覺得自己有好多謎團纏身,怎麼也解不開。

即使表面無事,一切如常,可她知道有什麼開始轉變,恰如她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一般。不止洛陽,她路經的所有地方,那片蔚藍的天空教愈趨緊密的黑氣給籠罩,然而人們毫無所覺,忍著不適到了這兒,才發現原來她好久沒有看見真正的蒼穹。

而她,是否也可解開自身的謎團,找回「真正」的元綠袖?

原以為近在眼前的長白山,真正靠近時,才發現其巍峨高聳、神秘動人,也才發現,原來自己連一株生于長白山的草木也不如。

山澗爆爆,松花江源頭,茂密林木間有塊小草地,草地近水之處有座木屋,看似山里獵人的小屋,但其所在位置過高方過于隱密,且附近地勢過于險峻,鮮有獵人到此。小屋堅實,看似簡陋,其寧靜溫馨的氣息不散。小屋內空無一人,但有桌椅,桌上散落幾顆松果。

突地,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觸松果,褐色的果實松動,喚起沉睡的記憶——

「平平!平平你回來啦!我今天學會采松果,松樹哥哥好高好高,但是他讓我爬上去采他的松果……」

那時,他是怎麼回她的呢?

平抒衡的手撫過沾塵的桌面,眷戀不已地環視這令他懷念的地方,可每一個角落都有元綠袖的身影存在。

「平平,屋頂破洞,我一個人就補好了幄!你要夸獎我!」

當初建這個木屋,是為了讓帶著元綠袖這只拖油瓶的自己有個棲身之所,為了教養她,讓她修煉,也為了當他離開時有地方能安置元綠袖。

「這是我們的家,我跟你的家……」

掀開那塊裁剪不規則、縫線歪七扭八的簾子,平抒衡神情一黯,他還記得元綠袖為了縫這塊簾子,十根手指頭沒有一根是完好的。

他走進臥房,撐起窗子,讓夕陽的余暉灑進房里,細微的塵埃在火橙的光點下躍動,光束的末端映照著置放針線的籃子,上頭結滿了蜘蛛網,一個拂手,房內的灰塵全數清除。

「平平,听說人類的妻子都要會做女紅,那妖怪的妻子應該也不例外,因為我要做平平的」妻子「,所以我要學針鑿……」

他記得當他離開再回來時,總能見到元綠袖的笑臉。

七百年元綠袖從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小東西成長至亭亭玉立的少女,他……

平抒衡看著這房子,每個地方都能看見元綠袖的成長痕跡;每個角落都能憶起元綠袖的笑臉。

「平平,為什麼……你好像很忙,沒有時間听我說話……我等你好久好久,跟你說好多好多話,你卻只回我一句……」

他回答了什麼?平抒衡凝思細想,終是想起他是怎麼回元綠袖這番話語——「乖,等我忙完……」

等他忙完……他卻親手將她送走七百年……七百年啊……

「平平,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一」

「該死的!」平抒衡揮舞雙手,想要將眼前的一切全數驅離,他的動作太大,打到自己的腰,腰帶上插著他的折扇,折扇別上了自樹婆婆那兒取得的扇墜。

「綠袖兒……」平抒衡拿起折扇,會眸凝視,喃喃喚道。

小小的綠玉質地也許未登上品,同心結也許打得不好,但其上殘留的心意卻昭然若揭。

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開始,元綠袖的一顰一笑毫無所覺地侵入了他的心、漫人他的骨血,教他無法拔除?

為何要在此時才發覺元綠袖對他的重要性?

為何要在他不顧她的意願施下封印、讓她變成普通人之後才發現?

為何……為何?

「她走了,被我留在洛陽了,現在後悔有什麼用?我都已經發誓不再回中原,要長居于此地,況且我殺了她的頂頭上司,即使我沒有悔意,即使我能解開封印,即使…」

「你無情。」

「對!我無情!我無情!我無情!」平抒衡的吼聲響遍長白山間,化作一聲又一聲更迭不已的嘶叫。

虧他還比元綠袖多活了好幾千年……

「平平,我要叫你平平啦……只有我可以叫你平平喔!」

再也听不到了那一聲聲的呼喚,再也感受不到那專注得令人發慌的凝視,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平平」……

他竟然……遲鈍到這種地步……

「好甜……好辣……」一股清甜辣冽的芳香自胃月復竄入鼻腔,元綠袖紅了眼眸,她輕咳幾聲,將瓶口塞好,放進包袱。

沒想到「儷人甜」這味酒入口甜、人喉冽、人月復辣,一股清澈的芳香則回繞不散,讓她這酒量不差的人都差點醉倒在其甜香中。

有一點小二哥倒是說對了——這酒可御寒,打點兒上路準沒錯。

只是她有些懷疑怎麼洛陽的酒連長白山的旅店也有?莫非這是交通發達所致?不過這些都不在她思慮的範圍內。

現在她臉頰生熱,全身也熱烘烘的,走在山中倒不畏寒。

她打尖的客店是進人長白山後,最後一個有人煙的城鎮,再繼續走下去,只能接觸到熊和狼一類的動物,還有獵人。

即使她很質疑自己的直覺,仍是擇了雪融的日子上路。

平抒衡真的會在東北嗎?真的會在長白山里嗎?

這兩個疑問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罩著她,她無法回答,但直覺告訴她,平抒衡在這兒!在長白山里!

「反正都人了山,遼東戰事又起,我也沒退路,不如闖他一闖。」她元綠袖不是事後才後悔的人,即便察覺不對,也下會讓自己走回頭路。

走過一段平坦的路後,跌了跤,才發現山路偏斜,她得改變行走方式,為了不讓自己再次跌跤,吉光教她拿來充當拐杖。

「我怎麼覺得這酒的名字似乎在哪兒听過?」元綠袖喃喃自語。

一大早出發,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過愈走愈冷,因此模了棵樹靠坐休想。

「啊……是平抒衡那家伙……」元綠袖面色揪然一變,「怪了,我沒事記得如此清楚做啥?我又為何擇這條路走呢?」

四周靜悄悄地,除了偶至的風聲,沒有什麼動物的聲音,讓習于都市嘈雜生活的元綠袖格外覺得不習慣,可不習慣之余,卻又感到格外的……平靜與熟捻。

她不禁微彎紅唇,要不是她很確定自己是洛陽人,肯定會懷疑自己是否是滿洲人,她能听與說滿州話,對長白山有一定的了解……這些都像是天生便刻印在她的骨血里頭……

這又是另一項她不認識的自己了,元綠袖不知自己還有多少「異能」等待挖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細細低語充斥在風的吹拂里——「袖丫頭……是袖丫頭……」

「她終于回來了……」

「我們都好想你啊……袖丫頭……」

「咦?」元綠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否則怎麼會听到有人在說話的聲音?她側耳傾听,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她也沒有感受到人的氣息,于是她選擇忽略,一步又一步的探路前行。

「綠袖兒——」一聲長嘯自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嚇!」元綠袖抬首止步,教這出奇不意的叫聲給嚇著了。

「誰?!不要裝神弄鬼!」

她這一吼有了回音,才發現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崖頂,她意識的後退,深怕自己再往前會失足跌落山谷。

這一退,一些石子教她給踩踢滾落,過了好一會兒才听見落地的回音,她不由得一顫。

「幸好我沒有再往前走。」元綠袖不禁感激起那瘋人的呼喚,救了她一命。

但是——是哪個白痴在山里頭亂喊她的名字?

「袖丫頭!」

背後突來一個力道撞上元綠袖,元綠袖一時不察,就這麼被那力道給撞下山谷,下墜的力量如此之大,大到元綠袖還沒搞清楚狀況,即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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