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喜玩伴 第五章
直到現在,杜玫兒還是覺得「等」這個字未免太沉重了。
等待原本就是煎熬的,一旦時間拉長,就會變成一種難以卸除的苦痛,她很能等,卻很討厭等。
坐在充斥藥水味的醫院里,她一個人在外頭靜靜等待,手術室的燈不管看幾次都扎眼得很,她選擇不去注視。起身到販賣機那兒買杯咖啡,她現在需要的是提神醒腦。
今年的冬天天氣很不穩定,尤其是很快要過年的這段時間,一會兒溫暖、一會兒又極冷,老人家的身體根本受不了,胡爺爺跟胡女乃女乃雙雙染上感冒,只是司空見慣的小病,對長者來說卻足以致命。
女乃女乃陷入昏迷中,爺爺隨即跟著倒下。
她希望爺爺女乃女乃可以趕快康復,一起過新年。
沉下臉色,她看著外頭的聖誕氣息,卻沒有快樂的心境。
第三年,這是紹寧離開後的第三個新年。
等待的確是一種煎熬,相隔地球的兩端更是一種考驗!杜玫兒喝了一口難喝的熱咖啡,捧著紙杯試圖取暖,因為她的心已冷,渴望有誰能注入一絲暖意。
紹寧到美國後,情況一直不佳,甚至連起身跟她講電話都有困難,他的身體要適應環境、要適應下雪的冬天,還要排隊等心髒;排隊名單長得讓胡夫人哭泣,隨著紹寧發病,大家的希望又少了一些。
情況好的時候,他會寫信給她,至今也只有兩封;再好一些,他會打電話回來……她已經大一了,法律系的課業很重,沒有辦法像高中時一樣,每天豎起耳朵在電話旁邊念書,等著電話響起。
她辦了新手機,苦苦地等候,紹寧卻只打來過一次,之後,他就音訊全無。她有不好的預感,親自打去美國,佣人說大家都在醫院里,她才知道,紹寧好像以醫院為家。
她沒有錢出國去看紹寧。胡夫人也明白跟她說,紹寧的狀況一直很不好,大家為了他分身乏術、精疲力盡,如果她去了,一來沒辦法照料她、二來擔心紹寧會因過度興奮而使病情惡化。
杜玫兒想起一本傳記──《一公升的眼淚》,里頭的病患只是高中生,一天她的弟弟去探望小腦萎縮癥的姐姐,那時的姐姐全身肌肉都已經宣告癱瘓,因為見著弟弟,太過喜悅而導致會咽肌肉失控,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噎死。
因為想念姐姐而去探病的弟弟,親眼看見姐姐因為他而差點死亡的景象,從此,他再也不去看她了。
不是因為厭惡生病的姐姐,而是不希望姐姐因他而死。
她也一樣,決不希望紹寧為了她而病情惡化;她只希望有任何狀況,一定要讓她知道!
卻石沈大海。
啪噠,手術室的燈忽然暗下,走出身著綠色手術衣的醫生。
「胡先生的家屬嗎?」他問著,杜玫兒點了頭。「我們盡力了,情況並不好,接下來只能看胡老先生的造化了。」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她禮貌地行了個禮,心里沒有太大的起伏。
這是預料中的事,她哭了幾晚,早有了心理準備。
自從夫人帶著紹寧一起去美國後,她跟爺爺女乃女乃一起生活,佣人只剩下王媽跟母親兩個人而已,五個人住偌大的宅子,有種空虛寂寥的感受。
她的學校在北部,離郊區的家很遠,為此她貸款買了車子,爺爺女乃女乃還在的時候,她不能夠離開胡家。
這些年來,她跟母親的感情並沒有進展,而她也早就不期望什麼了。她花時間念書、考試,母親則花時間在照顧爺爺女乃女乃跟維持胡家的原樣。反而是爺爺女乃女乃對她比以前更好了,她會上樓念書給快看不見的他們听,換得老人家的笑容。
女乃女乃病倒時,爺爺就說過,萬一女乃女乃走了,他也不想一個人獨活。
這是怎麼樣的愛情呢?自從女乃女乃昏迷的那一刻起,爺爺也倒了。
杜玫兒在加護病房前,那是她特別要求的雙人病房,看著里頭插管的兩個老人家,她知道,不管誰走了,都不會扔下另一個人。
不會像她一樣,被單獨遺留在這里……
「玫兒!」不遠處,走來心急如焚的杜姨,「怎麼了?我听說手術結束了。」
她跟玫兒換班,回去睡個覺洗個衣服才來。
「醫生說情況不妙,一切得看造化了。」杜玫兒望著玻璃窗的另一端,嘴角卻泛著淡淡的微笑。
「怎麼這樣?夫人剛打電話來問,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杜玫兒回頭看向母親,「她有提到……那邊的情況嗎?」
杜姨頓了一下,「沒有,夫人關心的是老人家的情況。」
「我想也是。」她重新將視線回到老人家身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聯系越來越少。是她上大學之後嗎?還是她晚歸之後?她忘記了,她念的是法律系,不想解釋有多少學分要修、有多少東西要背,她只想花時間在自己的興趣上頭。
寫過去的信都沒有響應,紹寧甚至連Mail都沒有再收了,他們之間的情感,慢慢地拉了開來。
嗶──忽的一聲尖銳長音傳來,杜玫兒一驚,看著女乃女乃的心電圖,何時變成了一條直線?
「醫生!」她驚恐地大喊,護士們早已經推著電擊器,一同沖進加護病房。
病房里一陣兵荒馬亂,沒有幾秒,隔壁床的爺爺心髒也停了。
杜玫兒緊貼著玻璃,情不自禁流下眼淚。
她知道,他們誰也不會被舍下,孤單一人。
胡老夫妻的死亡是件大事,過去曾經掌握權力的胡家老爺爺,與妻子相繼去世,由于他德高望重,想要過度簡化葬禮很難。
胡大伯先飛回來處理喪葬事宜,他們不喜歡鋪張,所以盡可能的簡單,不收奠儀,只讓戈吊唁,然後就迅速火葬。
杜玫兒當然也幫忙處理這些事,但並沒有聲張她的身份。
總以為淚已流干,可是一見到爺爺女乃女乃的遺體,她就會再哭一次。
「玫兒。」靈堂里,她正在做最後的檢查,有個熟悉的聲音喚她。
她回過頭,竟是胡夫人!
「夫人、老爺……你們回來了。」她感到驚喜,眼神不自覺地往胡常文的身後瞧去。
沒有人。沒有人?
「你怎麼這麼叫……唉,算了!」胡夫人看上去疲憊不堪,「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明顯感受到彼此間的生疏感。「紹寧呢?」
這個問題一丟出,胡夫人跟胡常文面有難色,不安地交換了眼神。
「他沒有回來?」她感到不可思議。是最疼他的爺爺女乃女乃的葬禮啊!
「你也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很穩定,所以……」胡常文無法直視她的雙眼,快速念著像早背好的借口。
「當初出國時也不穩定,他一樣飛出去了。」她緊握雙拳,「這不是別人的葬禮,是爺爺、女乃女乃!他們從小疼他到大,他卻回來見他們最後一面都不肯?」
「不是的,玫兒,你誤會了!紹寧他……」胡夫人緊張地要幫兒子解釋,身邊的丈夫卻突然拉住她。
擰著眉心的胡常文,憂心忡忡地對她搖搖頭。很多事能說,有些事就是不能講!這是他們對兒爾的承諾。
杜玫兒沒有注意到胡常文,她睜圓了眼,任淚水滴落。她不敢相信,紹寧竟是這麼絕情的人。
她承認自己有私心,她好想見他一面,他們兩年多沒見了,他為什麼不想她?要不是沒錢,她早就飛到美國去看他了。
撇開這份情,他也應該排除萬難回來,他送爺爺女乃女乃最後一程。
「太過份了!這真的是太過份了!」杜玫兒忍不住低吼起來,「他不理我我可以忍,你們用荒唐的借口來推托,只要為他好,我都可以無所謂。可是,現在是爺爺女乃女乃的葬禮啊!」
她印象中的紹寧到哪里去了?胡爺爺摔一跤,他都會從病榻上爬起來去看爺爺啊!
事實上從女乃女乃生病開始,她就覺得不對勁!母親打越洋電話通知,焦急的是胡常文、是夫人,卻沒有听到胡紹寧有何反應;等到了情況急時,夫人已經準備行囊要回來了,還是沒听見紹寧的關心話語。
他應該是第一時間就飛回來的那個人才對啊!
「玫兒,紹寧真的不是故意的。」胡夫人聲淚俱下,公婆的去世加上原本存在的沉重壓力,讓她情緒崩潰。
「他不接我電話、不回我信,就連你們我都很少听到聲音。」杜玫兒忽然一個念頭閃進她腦海,「該不會……天哪!紹寧他……他該不會已經……」不在了?所以夫人他們才一直瞞著她,不讓她跟紹寧通電話?
瞧見杜玫兒悲哀的神情,胡夫人于心不忍,開口透露,「沒有!你想到哪里去了?紹寧活得好好的。」
「是嗎?」她並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更加難受,「他活得好好的……卻不願意跟你們一起回來送爺爺女乃女乃?」
唉!該怎麼解釋呢?胡常文緊握住妻子的手,他們答應過紹寧,不能透露太多事讓玫兒知道。
「他有托你們帶什麼訊息回來嗎?」她突然覺得心寒,竟懸懸念念一個不值得的人。
「訊息?」胡夫人看著老公,難受得說不出話。胡常文上前一步,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條,遞給了杜玫兒。
她怔然,還是伸手接過紙條。
如果這也算是信件,這是紹寧寫給她的第三封信。
她戰戰兢兢地展開紙條,里面只有簡短的兩行字──三年一到請你訴請離婚!我回不回來已經沒有意義。
這上頭的字跡是紹寧的沒錯。
天哪!她好想跟爺爺女乃女乃說,你們好不值,你們後半生所疼愛、所照顧的孫子,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
要她離婚她認了。畢竟他們有名無實,不過是兩小無猜,但是他不該對老人家也這麼殘酷!
她難以控制地奔出靈堂,突然間看開了。
「玫兒!玫兒!」胡夫人哽咽地追了出來,「別這樣,紹寧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有機會他一會跟你聯絡的!」
杜玫兒這兩年抽高了,加上這陣子為老人家的病情與葬禮忙碌,身子骨更加瘦削,胡常文從後頭看著她,覺得她好像隨時會倒下去似的。
「不必了。」她喃喃地望著漆黑的夜,淚珠無聲滾滾而落,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隨她的淚逝去。
「咦?」
轉過頭來,杜玫兒充滿恨怨的雙眼看著胡夫人,「我跟他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從今以後,我杜玫兒跟胡紹寧之間,什麼關系都沒有了!」
「玫兒!」胡夫人詫異地呼喊,杜玫兒卻狂奔離去。「玫兒,你不懂!你不知道……」
「別這樣!」胡常文趕緊業前摟過心痛的妻子。他知道大家都很難受,都在煎熬里過日子。
他何嘗不知道這種苦呢?但是他們什麼都不能講。因為沒有人知道,胡紹寧未來的命運是什麼啊!
同一時間,遠方的美國。
棕發護士來到病房,窗邊的病床上躺了一個漂亮的東方少年,他有張白淨的臉龐、憂郁且深邃的雙眸,還有絕佳的氣質,護士們都在竊竊私語,假以時日,他一定是個迷人的好男人。
少年就著桌子在寫東西,他是很特別的男孩,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比一般人都堅強,堅強到不像十八歲的男孩。
「嗨!」護士來到床前,「準備好了嗎?」
「時間到了嗎?」他抬首,微笑地望著護士。
「差不多了,器官移植中心的人已經在路上了。」護士左看右瞧,「你的家人呢?」
「他們有事要忙。」他繼續寫字,那像是信紙,寫著她看不懂的語言。
護士暗自驚訝。心髒手術可不是小手術,怎麼會沒有家屬陪同呢?男孩看起來如此鎮定,仿佛等會兒只是要去喝杯咖啡般輕松。
「你在寫什麼呢?」她難掩好奇地問。
「遺書。」少年頭也不抬地回話,落下最後一筆,折好信紙。
「喔,親愛的!我們的史蒂芬醫生可是心髒科權威,你應該要有信心。」
「我閱讀過相關書籍,知道存活率跟排斥率的多考寡。」少年依舊面帶笑容,「這只是以防萬一。」
桌面上有兩封信,意思是有兩封遺書。
護士將床降平,醫生剛好抵達,他們推著病床,前往手術室。今在威斯康星州有場意外,造成一名騎士腦死,這名騎士的器官,有三個州的七個病患在等著。
少年是其中之一。
「可以交給你保管嗎?」少年把信遞給護士。
「我?」她有點訝異,但還是收下,「沒有問題。兩封信,一封給你的家人,另一封……」給家人那封信寫的是英文。
「我的妻子。」少年說到妻子時,臉上泛出甜蜜的笑靨。
哇!圍繞著病床的人見到少年的神情,不由得感染到一種幸福,少年笑彎雙眼,上揚著嘴角,仿佛女孩就在眼前似的。
「你不是末十八歲嗎?」醫生驚訝,「你已經結婚了?」
「嗯。」少年露出住院以來從未有的笑容風采。
「誰是那個幸運女孩?」大家一起露出微笑,「看你一臉幸福樣。」
「我才剛分手,就被一個十八歲的小子刺激到。」實習醫生跟在後頭﹐裝出一臉可僯樣。
醫生們開始聊天、調侃著,氣氛一片融洽。
少年望著移動的天花板,腦海里浮出杜玫兒甜甜的笑容。
玫兒一定很恨他吧?因為大多時間他幾乎對她不聞不問,仿佛當她不存在一般。
他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卻沒有糟到無法跟她聯系的地步,他是刻意的、存心地忽視她。
因為他每天都在跟死神搏斗,是今日躺下,就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日陽光的人哪!
一個沒有明天的人,有什麼資格讓一個健康的女孩等他?
到了美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以醫院為家,每次的發病,他都覺得他的時候到了。看著爸爸媽媽心急如焚,瞧著他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神情,他深深地知道,自己是個累贅。
遙遠的另一端,有個女孩也在擔心他,他不能讓她也遭受那種痛苦。
心髒比想象中難等,他不時遇見隔壁病房有腦死的病人,看著爸媽去求對方家屬捐贈器官,然後被羞辱、被追打著離開病房;也常見到比他先得到心髒的病患歡天喜地的全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然後手術後排斥嚴重,沒兩天就往生了。
醫生說,他脆弱的心髒已經無法負擔他成長的身體,如果再不盡速移植,只怕他捱不過十九歲。
苦等不到心髒,他意識到自己一只腳已經踏進棺材,不該再讓玫兒等他。所以清醒時,他會忍著思念,不跟玫兒聯系,只是看著她的照片靜靜度過還能呼吸的每一天。
他要爸媽答應他,不讓玫兒跟他們一樣承受這種悲傷的沉重壓力、承受那種隨時會失去他的痛苦,所以不能對玫兒提起他的病情,也不要提起他好想她。
爺爺女乃女乃生病的消息傳來時,他緊張地想要立刻回國,結果由于情緒過度激動,當晚就發病,再次進入手術房,又在胸前劃上一刀。
醒來時,爺爺女乃女乃往生的噩耗便已傳來。
想哭但不能痛哭的感覺是什麼?他深深地體會到。若激動大哭,他立刻被注射鎮定劑,只能虛弱地躺在床上,含淚無聲想他最親愛的爺爺女乃女乃。
他原想不顧一切地回國去看爺爺女乃女乃最後一面,卻又因為悲傷過度陷入昏迷;醒來時,管家告訴他,爸媽已經飛回去,要他安心養病。
然後,今早醫院通知他,他等到心髒了!他傳了封短信給爸媽,請他們保密,如果幸運的話,他們返國時,就會看到重獲新生的兒子。
如果不幸,也只是提前結束他痛苦虛弱的人生罷了。
進了手術室,一切就緒,他們即將麻醉他。
很奇怪,他滿腦子全是杜玫兒的影子。
沒有回去吊唁,還給了她那張字條,玫兒一定氣炸了吧!她會認為他無情無義、冷酷無情,連最親愛的爺爺女乃女乃去世都不在存乎。
她會更加恨他吧!恨也好,總比懷抱著那份愛戀,等待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人好。
「準備好好睡一覺了嗎?」護士溫柔地對他笑說。
「嗯,」他微微一笑,忽然僵住,「等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有些驚訝。
「把另一封信撕掉,寫中文的那一封。」他看向護士,緊張地交代,「答應我,你等會兒一定會撕掉那封信。」
「好。」可那一封信不是寫給他妻子的嗎?
「如果我死了,」他雙眼凝視著醫生,「不要讓我妻子知道。」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沒有一位醫生會希望病人死在自己的手術台上。
「你很愛她的話,就該努力活下來。」
有個聲音,飄飄渺渺的,他听不出來是誰的聲音,但是字字句句清楚地傳進腦子里。
是的,如果他死的話,就別讓玫兒知道他的情況。
讓她恨著他∣厭惡他,然後在失去所有音訊的某一天,她會徹底忘了他。
忘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