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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花 第五章

長信侯目瞪口呆。

所有人也都始料未及,僵木著表情,愣愣地看著冷天色帶著大批親衛包圍長信侯府,浩浩蕩蕩闖進張燈結彩的府內,先派人將府內參宴的賓客集中在一處嚴加監管,再進入正準備行拜天地大禮的大廳,打斷正進行的婚禮,將里頭的閑雜人等清除至角落之後,便一人仗著劍獨站在廳內等人。

站在行拜天地之禮大位前的長信侯,在冷天色帶來了一室沉重得化不開的靜默之後,忽地覺得身上的紅蟒袍有些濕,胸前的結彩也有些緊,今他有些躁動不安和難以喘息,但靜立在他身旁身著一身喜紅嫁裳的楚婉,身影卻安靜得像一池不會流動的水。

隨著時間的逝去,除了在座觀禮的舒河與律滔之外,沒有人知道冷天色在等誰。

「襄王?」當朵湛的身影出現在廳門前時,眾人嘩然聲四起。

舒河嘴邊揚起一抹笑,「終于把你引出來了。」給他躲在大明宮里那麼久,總算是看他有所行動了,今日果然沒有白來。

「老七?」風淮滿臉詫愕,「他來這里做什麼?」-棄楚婉的人,怎麼還會在今日來此?

「靜觀其變吧。」律滔在椅子里伸了個懶腰,一手杵著下頷,滿臉笑意地看著即將發生的事。

風淮雖是照著律滔的話,捺著滿月復的好奇乖乖在堂上坐著,可是,他卻覺得眼前的朵湛看來有些陌生,也讓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寧。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朵湛的外表是文儒飄逸的,在眼眉之間,總是流露著心平氣和令人感到安適的氣息,可今日,他在叢叢燭火下看不見往常的那個皇弟,他只看見朵湛褪去了簡單的文臣裝束,樸素簡約的儒衫消失了,換上的是一身白底金繡的白虎袍,高高束攏的發髻露出了一張清瘤冷俊的面龐,而面龐上,則有著一雙從未看過的銳眸,溫意不再,卻是寒冷四散。

聆听著朵湛沉穩的腳步,自廳外一步步踱近她,楚婉旋過身,輕輕扯掉覆面的紅巾,抬首靜望朝她筆直前進的朵湛,每當他愈靠近她一步,她的心跳得便快一分。

僅只數尺之遙!她卻覺得在這段距離里她所盛載的相思,在他的目光下又鮮活了起來,而對他的思念,是種泛遍心梢的苦藥,在經歷過長久的煎熬過後,才能等待出它的芬芳。

彷佛可以看見,那座分隔著他們兩人之間的海洋,在這個片刻似乎消失了,那些在黑夜里揪心的等待,也在這一刻全都獲得報償。

帶著有些萌生的外表,他從另一個世界來找回她。

帶著他的誓言,他將她曾經碎成片片的芳心全都拾掇而起,將她重新塑拈成一株他掌心里的蓮,而她所失去的魂魄,也在他的眼瞳中紛紛回到她的身上。

當朵湛走近她時,輕淺的笑意在楚婉艷紅的面容上浮現。

「我一直在等你。」

他立即將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一手拿掉她發上的鳳冠,另一掌熟絡地來到她的縴頸之後,稍加使力,她便如一朵輕盈的紅雲棲至他的懷里。

大廳里靜得毫無一絲聲響,在鳳冠唧當墜地時,清脆的回音,幽幽地旋繞在喜氣依「朵湛!」就近站在他們兩人身畔的長信侯放聲大吼,整個人好似正在地獄里接受焚心之火的燃燒。

朵湛抬起頭,稍稍松開雙臂間過于牢密的擁抱,佔有式地將楚婉置在胸前攬緊,無視于周遭人們難以置信的目光,帶著她就要往廳外走去。

長信侯揚掌攔下,「你想做什麼?」

他輕瞥一眼,「帶她走。」

「你憑什麼?」在眾人前,就在眾人面前做出這種事來,還想在他大喜之日帶走他的新娘?這個不速之客無權這麼做!

「憑她是我入了宗譜的妻。」

長信侯震聲大嚷,暴怒之下,伸手就要將她奪回來。

「她也是我今日過門的妻!」高堂、貴客都在,也都見證著這一場婚禮,無論先後,這株傾城名花都是他的!

下一刻,冷天色的長劍已涼涼地擱在他的頸項上,不但制止了他的躁動,同時也讓廳里的人深深驚喘。

朵湛好整以暇地瞠睨著長信侯怒紅漲紫的面容,興味盎然地揚高一雙劍眉。

「小小一地之侯,就憑你,也想與我皇家奪人?」彈指之間,就足以讓這個小侯飛灰湮滅了,憑權論勢,誰能從他的手中奪愛?

「你」長信侯緊咬著牙,忿忿地抬眼望向高座之上的楚尚任向他求援。

「婉兒!」楚尚任被逼得不得不站出來,首先斥喝的,即是又再一次令他聲譽全毀,或者更一塌涂地的楚婉。

「這世上,我只嫁他。」楚婉沒有離開朵湛的懷抱,微偏過芳頰,一字一句地說出她自始至終未變過的心願。

楚尚任氣極攻心地走下來,才想靠近她時,冷天色手中的劍頓時一轉,又令他趕緊止住腳步。

「你是想置我的顏面于何地?」這事傳了出去後,他再也無法在京兆立足了,她便是不知生育之情、養育之恩,她也不能這樣待他。

額際有些灼熱,已被婚程累了一日的楚婉一手撫著激跳的心房,稍微推開朵湛轉身正對著楚尚任,讓他看見她眼底的決心。

「在我與朵湛成親的那一天,我就合該與這世上的其它人恩斷義絕,而這樣,對每個人都好,誰都不會為了誰而為難。」

那些牽連在她生命中人們的線,在朵湛第一次接她進襄王府時,早就斷了,即使這些年來她再怎麼與親人聯系,也索不回那些已被愛情取代的親情,如今,只不過是徹底了結而已,她不要兩難。

「你」楚尚任沒想到她竟為情性烈至此。

「今生未盡的孝,來世女兒再還給您。」她深深朝他鞠首,久久,都不肯起身。

察覺她不對勁的朵湛將她拉回懷里,看她疲累的眼眸已然合上,他立刻轉首看向冷天色,而冷天色則是朝門外的人招手,命人快些把停在外頭的坐輦抬進府里來。

「反了,成何體統」座上觀的風準再也忍不下去,兩掌壓向椅座就想起身阻止這場鬧劇。

身旁的律滔卻揚手拉下他坐回原位。

「五哥?」風淮不解地看著他。

「不要阻止他們。」觀察了朵湛許久的律滔,神色嚴肅地向他搖首,「現在的老七,你惹不起。」

「但」不阻止?難道就這樣任朵湛做出丑事來嗎?

「長信侯屬西內,西內的事,就由他們西內人自己去解決,這事你別插手。」那兩個搶人的男人同為一內同為一人效命,終究還是要踫頭的,既然事不關己,那就少管一事是一事。

「西內人?」風淮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老七投效了西內?」朵湛不是說什麼都不加入黨派的嗎?

「沒錯。」也才知道的律滔,有些頭痛地揉著兩際。

在律滔頭痛之時,也在高位上的舒河瞼色也沒好到哪里去。

「你也別輕舉妄動。」他警告地握緊懷熾的手臂,不讓身旁的懷熾不識相地下去闖禍。

「一旦楚婉被帶走了,那麼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可以牽制七哥的人。」懷熾的語調里帶著心急。有楚婉在,那麼他們還可以在楚婉的身上下功夫,若是楚婉被收進了朵湛的保護網里,只怕以後會動不了朵湛。

舒河糾正他的錯誤,「楚婉不是老七的弱點,她是老七的動力。倘若動了楚婉,只怕老七會不顧一切的全都豁出去,到時,咱們每個人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難道就這樣放過這個機會?」

「來日方長。」舒河緩緩靠回椅里,含笑地交握著十指,「人,都是有弱點的。」

「朵湛!」在朵湛打橫抱起楚婉大步邁出廳堂時,留不住人的長信侯在他身後大叫,伴隨著他的,是眾人同情的眼眸。

舒河仔細看了長信侯臉上的神情一會,而後瞼上的笑意,逐漸加深了。

是的,一切都還未有定論,在賭局殘了揭盅之前,誰輸誰贏,都還未可輕議——

「他本來就要投效西內。」

律滔氣定神閑地開講,並且在開口說完這句話後,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果然如他所料訝異地張大了嘴。

搞不清楚朵湛和楚婉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弄不清朵湛為何會不顧人言地去搶婚,更加不知朵湛早已加入西內的風淮,雖然是不怎麼想搭理朝中黨派之事,可是為了今晚那個行為反常到極點的朵湛,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還是來到了律滔的冀王府里找答案。

「本來?」風淮緩緩拉高了音量,對律滔劈頭就告訴他的這句話,心中泛滿了疑惑。

該不會全朝的人都知道朵湛要投奔西內,就只有他這個消息不靈通的人被埋在鼓裹而已吧?

「對,本來。」律滔點頭輕哼,「或者也可以說是他本就應該要投效西內。」

「老七事先告訴你的?」看他說得那麼篤定,風準忍不住要懷疑素來不跟任河人聯系的朵湛,打破了以往的慣例和他在私下有所交集。

「不是。」他要是早知道了,他哪還需要頭痛?

風準這就想不通了,「那你怎麼知道?」

「推論推出來的。」律滔邊拉著他往書房走邊說︰「而且接我的推論,在老七投效西內之後,不管是東內還是南內,都將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不是不知道嗎?怎麼愈說愈玄?

他後悔萬分地嘆了口氣,「早知道那道手諭會引出這種人來,我寧可父皇從沒下過那道手諭,就這樣繼續讓我們猜下去。」

雖然說,還是沒人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諭里寫了什麼,各方人馬的重心也都還擺在下一任太子是誰上,可是現在他已經沒初時的心情去知道手諭里的名字是誰了。

放眼望去,這朝里,到處都是一尊尊正在過江的泥菩薩,而他,很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尊。

「好端端的,你干嘛突然冒出這些有的沒的?」風淮納悶地盯著他極其難得出現的沮喪臉。

他揚起眼,「想不想听听一些連朝中探子也采不到的秘密?」一個人守著秘密是很難過的,而且讓風淮知道的話,說不定他往後會多對朵湛留神點,而他也可以省了一些力氣。

「你又四下派人監視了誰?」風淮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們這些為了個人私利而在手底下所做的卑鄙作法。

「沒,只是我的一點小研究而已。」他含笑地揮揮手,拉著風淮來到書案前,伸手把堆得滿桌的東西挪至一邊,在桌案上清出一個空間來。

「研究?」風淮*緊了一雙劍眉,訝看著桌上的。算工具和書經。

「這是臥桑以前常研究的易理。」律滔拿起一本被翻得有些泛黃破損的書本在手中揚了揚,「這兩日我看了很久,終于明白老七是個怎樣的人。」

「老七還能是個怎樣的人?」那個弟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根本就不需要藉用什麼易理就可以看得出是個什麼樣的人。

律滔偏頭微睨著他,「你不覺得他變了嗎?」今晚的朵湛,可讓他們這群人得對他重新改觀了。

回想起今晚朵湛搶婚的手法,和他那副讓人說不出哪不同卻又古怪的模樣,風淮也不禁有點遲疑。

「是有點」到現在,他還是對朵湛那令人覺得陌生的眼眸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恐怕就連臥桑在棄位之前,他也沒看出老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連臥桑都瞞得過,代表朵湛在這上頭可是下足了功夫。

「別扯遠了。」听得一頭霧水的風淮拒絕讓他把問題愈堆愈多。「這跟臥桑又有什麼關系?」

律滔笑咪咪地朝他伸出一指,「你可能不知道,臥桑之所以能夠放心棄位,那是因為他自以為非常了解他的八個皇弟,為了要棄位棄得無後顧之憂,他可是曾經徹頭徹尾把咱們八個人都卜過算過一遍。」

「誰告訴你的?」

「東內以前跟在臥桑身邊的太子少傳。」現在那些人都換到他的身邊來了,他要知道這種小道消息再容易不過。

「臥桑在研究過我們之後呢?」他記得臥桑對于卜學和佔卦這方面的能力是很強的,但就不知臥桑到底得到了什麼心得。

「他漏了一個大患。」律滔臉上的笑意霎時走遠,「而那大患,就是老七。」

「一派胡言」風淮听了轉身就要走。

「別急著不信我,听我說完吧。」律滔忙著把他拉回來押回椅上坐下,並且翻開手中的書頁攤至他的面前,指著上頭開始對他講解,「哪,就先照排行來看吧。數字中,七,乃勝蛇吃人之象。勝蛇于六神當中,主妖怪橫禍。」

「這又怎麼樣?」他挑挑眉,極力捺著性子。

「再來,他的名。」律涵又翻出另一本書,根據上頭對他解析,「朵湛的朵字!字中有白虎,字中有白虎者,吉事反成凶。」

風淮怔了怔,「白虎」

他還記得,今晚換了裝扮的朵湛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身上所流淌的氣息充滿了肅殺,幾乎找不到從前那溫和的影子,反而像頭蓄勢待發的「白虎于六神當中主喪災戰事的凶兆,而萬物喪災獵殺皆在秋,而秋又屬西。所以老七會投效西內,本就是順天、應天而行。」

一口氣說完研究心得的律滔,在發現听講人的表情有些怪異,也好象沒听進去後,他不滿地揚高了眉,「你不信?」

風淮忙搖首澄清,「不,不是」他是相信卜算巫能之事,也相信造字者所創造出來的每個字都有著深含的遠義,只是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有這頭白虎在,咱們天朝將會不安寧了。」反正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取信于人,所以律滔也不管他信不信,他邊翻著書頁邊自顧自地說著︰「只要有了老七的投效,這下子鐵勒簡直就是如虎添翼,而西內的霸權,也都將落進老七的手中,我看西內很快就會追上東南兩內,我得小心一點才是。」

「你忘了西內還有個獨孤冉。」風淮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感,勉強把心神拉回他的話頭上,「獨孤冉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政權拱手而什麼都不做。」

律滔淡淡輕哼,「他當然不會,他攔老七都來不及了。」

「照你的意思,獨孤冉曾對老七做過什麼?」他都還沒有擇日為獨孤冉所涉嫌的多件謀刺案開審,獨孤冉又在私底下對他的兄弟們動手腳了?

「他已經派人行刺過老七一回了。」律滔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過你放心,老七沒事,有事的將會是獨孤冉。」

「為什麼?」獨孤再在西內勢大力大,他還會怕一個剛進西內的朵湛?

「古有言,在白虎旁,不死亦即傷。」他對獨孤冉的未來很不看好。「獨孤冉要是個聰明人,他就該離老七愈遠愈好,不然他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告訴舒河呢?南內的人若是跟獨孤冉一樣不對朵湛當心點,恐怕南內就將有飛來橫禍了。

「瞧你把老七說得像妖怪一樣,他哪是那樣的人?」風淮翻翻白眼,動手把桌上的書冊全都收起來,「你別和臥桑一樣都被這些易理給迷昏頭了,我和老七做了那麼多年兄弟,在他身上,我根本就看不出來你說的那些。」

律滔鄭重地望向他的眼,「他不是妖,他是魔。」

勝蛇、白虎,亦六神亦魔物,若是擺對了方位,即鎮守之六神,但若錯置其位,則為魔。

而這兩者,皆在朵湛的身上,並各自擁有一片光明和黑暗。

一直以來,朵湛將自己放在可以修束的一方,用仁義修善來維持和平的表相,用佛性來壓抑內心深處強大的殺戮野性,可一道手諭卻破壞了這一切,讓掩藏的人無法再掩藏,被迫不得不在性命因此而危殆之前放手一搏,投入了本就該屬于他的方向里,一旦讓這頭白虎回到他該去的天地正司其職,到時,殺戮歸殺戮,而能夠阻止他的人,恐怕將再沒有。

因為他的眼神,風淮覺得胸坎里的心跳忽地變快了,隱隱約約的,那在他心湖里的不安,像層層圈圈的漣漪,逐漸飄浮擴大。

「無論你信與不信,總而言之」律滔拾起桌上一枚用來卜算的銅錢,定眼凝視著它,「咱們天朝里,有個魔,他藏了十年也被佛壓了十年,就不知這個魔,他現在醒來了沒?」——

在曾經後悔過之後,他就已然清醒並知道他將來的路該怎麼走。

讓他清醒的,是那場舊夢。

每回踏進它,那一切他極力想遺忘的,卻總是歷歷在目,彷佛像是昨日剛發生的一般,它發生的時間,就是在夏日里,和今夜一樣是吹著南風的季節,可是那風中,卻有著火焚的味道,以及怎麼也掩蓋不掉的血腥味。

當時,他還只是個皇七子,一個對朝政充滿理想、對國家和自己充滿希望的小小皇子,方要在朝中展露頭角,還不知道他所背負著的是什麼,也還不知佛與魔。

夏日初臨,那年的夏日京兆異常地炎熱,煥人的南風,像種隱隱待發的不安正在醞釀中。

不安的種子爆發于淮南一帶的襄城,來得措手不及的瘟疫,毫無預兆地降臨襄城,疫情猶如洪水猛獸,轉眼之間便吞噬了襄城,城民皆藥石罔救,不出半月,襄城已是死城一座。恐慌四處在淮南一帶蔓延,淮南的百姓深恐自己的城鄉將成為下一座襄城,欲逃離疫情地帶的百姓紛紛攜家帶眷遠離淮南,于是,流言四起,流民也四竄。

地方官的急報迅速涌進京兆,淮南一帶的疫情震驚朝野,柬西南三內六相,在徹查後發覺疫情僅限于襄城並未擴大,緊急在翠微宮商議之後,向聖上進諫火速派兵南下焚襄城以減疫情病種,以免疫源散播出襄城而染了鄰近的其它城鄉危及更多百姓,而在焚城之後,三內再設法逐步澄清流言安定百姓之心。

聖諭立即撥下,接旨者為刺王鐵勒與初近朝政的皇七子朵湛,在接旨當夜,鐵勒便撥兵帶著朵湛起程南下。

可是在抵達襄城之際,他們才發現,他們所得到的消息並不正確,襄城尚未完全成為一座死城,在襄城中,不但城民未因疫情而死盡,還有些身子較為健壯的城民奄奄一息地滯留在城內等待救援,或是尚未病發或染病。這樣一來,手執聖諭的朵湛,反倒不知該拿那些未死的城民怎麼辦。

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朵湛是很想抬手網開一面,讓未染疾的城民們出城到別的地方接受照料,不讓城民留在這里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手焚燒了他們的家園,但同樣也是負責執行聖意的鐵勒卻執意不開城門打算直接焚城,無論他再怎麼為那些殘余的城民請命,鐵勒就是絲毫不為所動,仍舊是要照旨行事。

在鐵勒的一聲令下,城中病死的、奄奄一息的、染了病的、未染病的百姓,在夏季進入陽光最好的那一日,被大批官兵集中至城中的都邑府,可是,朵湛還是認為事不至此,他不相信鐵勒會狠心到那種程度,一切仍有轉圈余地的。

但在鐵勒下令著手封死都邑府,都衛官們找來粗重的鐵鏈開始鎖緊府門,好讓關在里頭的城民一個都跑不了,並在府邊四處備好了稻草干柴,也將全城外圍都布設好桐油準備周全時,他不再確定了。

站在部邑府內的廣場上,整座襄城尚存的城民就躺在他的腳邊,痛苦的申吟聲、低號聲、苦苦求饒聲,一聲聲回蕩在他的耳際,他不忍心中有千百個不忍,怎麼也無法就這樣看他們被棄在府內,而後隨著大火的點燃命葬于此灰飛湮滅。

不該是這樣的,他來這里是為了止疫救災,但這根本就不是救人,這簡直就是一場謀殺!

「在我們離開這里後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鐵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環視著整座都邑府。

「下什麼今?」朵湛回過頭來,聲音里藏著恐懼。

「焚城。」

由他來下令?由他?為什麼要他來當劊子手?

看著由自己潔白的雙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不,他不要沾上一絲血腥,這不是他該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們,他也不要造孽,他是來救人而不是殺人的。

「為什麼要由我來?」他急著想把責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鐵勒看出了他想實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態,「下令。」

他直搖首,「不」

「不焚城,鄰近的城鄉將淪為下一座死城。」已經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時控制住疫情,等到南風一起,疫情會流竄得更快,必須在災殃擴大之前結束這一切。

「但他們還活著啊!」朵湛兩眼泛滿心慌,雙手緊緊揪扯住他身上的鏜甲,「你看看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你怎能就這樣罔顧他們的性命下令焚城?」

鐵勒-細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殺他們,我不殺人!」他大聲拒絕,拒絕讓雙手沾上一絲污點,拒絕背負一絲愧疚。

鐵勒拉過他,抬起他的臉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腳下的城民。

「不殺他們,你以尢在經歷過這些災痛和生離死別之後他們還活得下去嗎?你又知道他們哪個人身上沒帶著疫源病種?若是讓他們帶著病種走出城,他們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條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將因此害死多少無辜百姓?而到時你又得多殺多少人、多焚幾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額際,「我」

「看著他,務必要他徹底執行聖諭。」鐵勒在他猶豫的當頭一把松開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著他們南下執行焚城的部屬,「他若是沒奉旨照辦,我會連你們一塊燒了,就由你們陪著全城百姓一塊死在這里!」

「是」知道鐵勒言出必行的眾人膽戰心驚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鐵勒大步離去的身影。

「皇七子」轉眼間,所有部屬紛紛在他的身邊跪下,「卑職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盤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著眾人期待著他的眼神,也看著城民們充滿悸怖的雙眼。他該拿這些人怎麼辦?活活的燒死他們?他辦不到;叫部屬們先殺了他們?那樣他們還得再受刀劍之苦。

「拿毒來。」過了很久,他終于開口。

「毒?」

他別過眼,用力喘息,「別讓他們痛苦,在焚城之前給他們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見他們眼底的希望漸漸淡了,最後籠罩上橫豎都逃不掉一死的淚光,眼看著地上的城民一被喂下摻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則是心懷感謝,有些則在瀕死前掙扎。

「幫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緊揪住朵湛的腳,因毒性發作而痛苦地漲紫了一張臉龐。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沒有猶豫,朵湛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際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順著刀勢,腥甜而溫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腳邊,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勢。

他在做什麼?

為結束痛苦而讓他人更痛苦?為結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殺人,他成全了什麼?也許,他本來就是想這麼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內心里其實也是無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給他一個借口或是理由,好來掩飾他的罪愆,好來讓他的內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滿腔虛偽的仁義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燙熱,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腦海里翻涌,他赫然發現他在血光中看見自己擁有更多的殺意,和一份不該有的痛快感,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點結束眼前的這一切,就這樣一把火燒光它,隨手拈熄這些生靈的生命,再把這些蓋在記憶底下,當作從沒發生過,可是他初開殺戒的雙手卻動不了。

動不了,即使腳邊的男子發出淒厲的哀號,甚至緊捉住他的腳,十指緊緊陷入他的腿際,將他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以發泄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著身體,整個人動不了。

鐵勒的大掌驀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勁,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讓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間迅即斷氣,快得連一點痛苦也沒有。

低首看著腳邊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沒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殘忍。」鐵勒氣急敗壞地捉緊他的雙臂用力搖晃,「而你最殘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殺他們?為什麼不一刀給他們個痛快?

朵湛惶惶顛退了幾步,像個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鐵勒厲聲要他面對,「你以為雙手不沾血就不罪惡嗎?你以為袖手旁觀就表示你沒有參與嗎?」

圖窮匕現,在鐵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現實,卻是那麼難以接受,他不想承認他是這樣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個毒殺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屬飛快地速決那些毒發的人後,鐵勒將他扯出城外,在他腦中一片空白時大聲地在他耳邊喝令。

「下令!」

朵湛無意識地低語,「點火」

望著被沖天烈焰一點一點吞噬焚燒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里,好象有種東西也隨著那座城被燒盡了。

殺一人,保蒼生,他殺了那麼多人,就能換得這個國家永遠的安康太平嗎,為了大我,他可以犧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當他站在朝野上時,他若認為他理壯,而他人理虧,為成就那所謂的大義,他又會去犧牲誰?

他不敢想,因為從襄城的經驗里他知道,他做得出來,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定會再去做一回,而那時,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他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時他將會成為什麼?他所身處的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我給你時間。」鐵勒一手搭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在他有些听不清的耳邊說著,「等你想通了後,再來告訴我你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帶的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勛由皇七子進爵為襄王。

但他寧可不要那個榮衛王稱。

襄王,這襄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襄城,並不是焚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個一生磨滅不去的烙印,讓他在往後的每一日都要面對他是個劊子手這個事實。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復一夜的噩夢里,襄城的百姓們在他的夢境里徘徊,所有人都在夢里回過頭來,用至死不瞑的雙目赤瞪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他扼斷他們生命的毒殺。

他們的身影,總是在熊熊的火光里出現,然後在鐵勒所揮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認他的仁慈是多麼的殘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擺蕩在該仁還是該義之間,未來所有的藍圖,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絕為官,在他還不知將來的路途該怎麼走時,鐵勒早已帶著屬于自己的人,遠赴北狄去開創另一片天下,而他,卻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纏住他不放的噩夢,以及,他的後悔。

同樣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夢里,多了另一道縴細的身影。

是楚婉。

她總是在他的夢里婷婷地笑,用一雙不知曉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獻的蓮,毫不保留地擁抱他一身的疲憊和孤寂,而她的病,讓他格外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盡心力來珍惜。

因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賴的感覺,讓他曾經萬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點燃了一盞明燈,開啟了他人生里的平靜歲月,也讓他的噩夢遠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燈火,總是奄燃欲熄,讓他害怕他會有失去她的一天,為了她,為了他自己,他終于對未來作出了決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聲,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訴自己不做,那就什麼都不要做,徹徹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牽念不優柔寡斷,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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