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下) 第五章
「王爺……」佐將軍停下馬,兩眼直視著前方。
「我看到了。」鐵勒扯緊了手中的韁繩,兩眼直盯著那個攔路人。
就在鐵騎大軍通過京畿月復地環京七郡,即將抵達進京兆外城時,遇上了早就在京兆外城北門嚴陣以待的大內禁軍,而在大內禁軍前方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與鐵勒已有三年之別的臥桑。
鐵勒直視著臥桑那張久別的面容,心頭一一浮掠過,在過去那段即將被時光湮沒的歲月里,那份對臥桑又愛又恨的心情。
臥桑去國的這三年來,他反反復覆為臥桑所做過的事想過不知多少回。他曾因自己屈居于臥桑之下而深感不平,也曾恨過臥桑為了鞏固太子之位而對他調職削權,他更嫉妒的是,父皇將所有的愛都給了臥桑,可是當臥桑離開後,他再回頭細想,卻又發現,他的恨,與愛的距離是那麼的近。
每每京兆揚起沁著百花花香的春風時,他會想起,臥桑一手將戀姬帶進他的生命里,讓他知曉了人間有情;當他安然地棲身北狄欣賞綺麗雪色時,他會憶起,臥桑在朝堂之上不遺余力向父皇舉薦他遠離京兆的情景;夜半時分,當母後的影子飄進他的心底,臥桑懇求他不要將身世說出口的模樣,也會來到他的面前;而他能在事件中安然度過,自然也是少不了全力為他護航的臥桑。
這些年來天朝之所以沒有分崩離析,不是他的功勞,而是有臥桑的存在,因為,臥桑總是挺身站在他之前保護他。
但這回,臥桑會出現在這兒,是想怎麼做?
佐將軍杵著眉心,「你認為洛王是想擋路攔人,還是想迎接咱們入京?」以臥桑那麼沉重的表情來看,這好象不是什麼歡迎他們進京的好臉色。
鐵勒動作俐落地翻身下馬,「他是特意來攔我的。」
佐將軍緊張地想把他拉回來,「王爺?」他瘋了?臥桑擺明了就是來意不善,他還一個人去會臥桑?
見鐵勒主動前來,臥桑在舉步向前時先向後頭的人示意別妄動,隨後也獨自步向前。
「老二……」
鐵勒愈走愈快,在靠近他後,二話不說地朝他臉上揮出一拳。
「王爺!」被鐵勒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的大內禁軍,紛紛緊張地架劍在手。
挨了一拳的臥桑,低垂著臉龐,先抬起一手示意身後的人稍安勿躁。
他邊揉著臉頰邊問︰「小妹出了什麼差錯?」能讓鐵勒如此光火,想必除了戀姬這個原因外,應當也不會有別的了。
鐵勒緊咬著牙,「她差點就死在北狄……」對于他的作法,鐵勒至今仍是記恨難平,要不是他把戀姬派去北狄,戀姬也不會受那無妄之災。
「她沒事吧?」他也知道送戀姬去會有什麼風險,自然也事先預估到若是戀姬有個閃失,他和天朝將承受什麼後果。
鐵勒甩甩手,「她若有事,我不會這麼客氣。」
「那就好。」臥桑吐去了口中的血漬後站直身子,不慌不忙地把欲走的他叫住「回來。」
對于臥桑命令式的口氣,鐵勒有些沒好氣,而更令他不解的是,臥桑明明就知道他的身世,卻總是用大哥的身份來對待他,在臥桑的心里,究竟是怎麼看他的?
臥桑盯審著他的眼眸,「你把實情告訴小妹了嗎?」
「她已經知道了。」因納悶全軍為何停下,故特意由軍後前來查探狀況的戀姬,緩緩步出人群走向他們。
臥桑抬首看她一眼,飛快地在心中猜測起鐵騎大軍目前的情勢。以戀姬的表情來看,在接受了這個事實後,她並不是與鐵勒處于敵對的狀態,而她也不反對鐵勒帶兵返京,這是代表著,鐵勒並無意爭奪皇位,或是,戀姬願意叛國支持鐵勒為皇?
疑心四起的人並不只臥桑一個,此刻的鐵勒,同樣也瞇著眼打量著他。
「為何你會來此?」想來確定他的心意那倒罷了,問題是臥桑干啥要帶兵來?
臥桑淡淡輕應,「在你們與雄獅大軍對峙于棲鳳坡時,離蕭就已先你們一步返京。」當逃離北狄的離蕭倉皇回京時,臉上那份懼于鐵勒將會率軍大破天朝的表情,至今還存映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原本對鐵勒再有把握,也逼得他不得不前來弄清楚狀況。
「讓路。」鐵勒不想再與他說得更多,只想快些進京奪回大明宮。
然而臥桑一步也不退開,挺直了背脊,即便知道這與以卵擊石無異,他也不打算退讓。
「在確定你的目標之前,我不能讓你進京。」鐵勒進京,固然能夠平定京兆的戰亂,但只要鐵勒懷有異志,那麼天朝就將淪陷于外族之手。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鐵勒挑挑眉,對他數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覺得好笑。
臥桑面色凝重,「因為,立場不同了。」
他不知道此刻鐵勒的腳下,是站在哪個立場上。
若是往日,他會大聲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個人說,鐵勒是個深愛天朝的皇子,也從無奪嫡謀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鐵勒去攻打北武國後,僅只一個冬日,鐵勒與天朝之間的關系,已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了,現在的他,再也無法確定鐵勒是屬于何方,他沒把握鐵勒是否仍是和初時一樣,更不知這回鐵勒是為了北武國返京,還是為了天朝。
是敵是友或是親,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間,但權勢、愛憎,是那麼地惑人可怕,即使是心志再堅強的人也都將受摧折,何況鐵勒也只是個凡夫而已。
「我只是想把那個代人保管的東西送回去而已。」趕時間的鐵勒不想再與他僵持,遂老實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點讓道。
臥桑仍是搖首,「送回去之後呢?」
「得看情勢。」他頓了頓,不想把話說得太滿和太有自信。
「你已經是……」臥桑猶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國的人了?」即使離蕭已向他承認這一點,但他還是要問,他不相信鐵勒會把天朝全都拋諸腦後。
「我本來就是。」多此一問,他們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臥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屬于天朝的那一部分呢?」
鐵勒沉默了一會,看了看身旁的戀姬後,清晰地開口。
「還在這里。」
「那就好。」緊窒的氣息終于獲得舒解,渾身繃緊的臥桑深吐出一口長氣。
「大哥,我一直想問你。」戀姬很難掩飾帶怨的眸光,「因你的棄位,造成今日所有的兄弟自相殘殺,你後悔嗎?」
他毫不考慮,「不後悔。」
鐵勒不悅地皺緊了眉心,「你說什麼?」今日所有的人與事,全都卷成一團胡涂帳,皆是拜他所賜,而他竟一點悔意也沒有?
「別動氣。」戀姬忙不迭地拉住他。
「父皇對你有殺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臥桑的嘴邊帶著淺淺的笑意,像在說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對其他皇子也有殺意。」
鐵勒訝然地張大眼,「父皇他怎會……」父皇對他這個外來者沒有半分親情,這點他可以諒解,可其它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嗎?
臥桑的笑意漸漸失了溫度,隱隱帶著份淒楚。
「為了讓我安安穩穩地當上新帝,他會,他也做得出來。」
從很久前,他就發覺事情不對勁了。
是在他親政前,還是在他親政後?他不清楚,他只記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對眾皇子的態度中看出了異樣。
在眾皇子中,鐵勒雖最早封王,卻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時要求風淮必須對手足如對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許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幾件小事就要風淮辦親兄弟;朵湛看破朝政離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將年幼的野焰送離京兆,再刻意扔至舉目無親,也無法與朝野頻繁往來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聰穎和功勛來看,舒河老早就該和律滔一樣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時間卻是九個皇子中最晚的一個,所授的職位,也比任何人都來得低……自每個皇弟的例子看來,他不得不以為,父皇早已看出了其它皇子的資質,也已將眾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模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意分散眾皇子競逐而起的風險,不著痕跡地打壓他們,不讓他們竄動也不給他們機會爬上高處,到後來,難掩其光彩的皇子們紛紛開始展輝現芒,使得父皇預料到,再如此下去,日後眾皇子奪嫡之心恐將難以消除,為顧及即將成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決意除去多余的人。
首先,是借三內之手,讓眾皇子分黨割派,好藉黨爭讓皇子們除掉彼此,可父皇沒料到,身為太子的他竟會在這時棄位遠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選後,重振旗鼓重新策畫,再度以一張手諭,讓有意為帝的皇子們自相殘殺,好讓下任新帝在登基前,即可除去將會威脅其帝位之人……想來,會覺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殘忍,可真要說罪論責,他也難辭其咎,畢竟,當年父皇的出發點在于他這個太子,為了這份罪愆,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責,他不要這種踏過眾皇弟尸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這種天下。
鐵勒撇過臉龐,不想再多听一句也不願讓戀姬知道這些事。
「當年行刺你的人中……」戀姬卻想將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來弄個清楚。「是否也包括了父皇?」
臥桑遲愣了一會,抬首望向濃雲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際。
「沒錯,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這事一輩子都埋在心里。「父皇之所以會那麼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別多管閑事,他不要我救你們。」為了鐵勒一事,他做得太明顯,導致父皇將所有心機攻防戰全都轉移至他身上,並不時派人向他或試探或警告他往後別再多事,否則,一旦父皇打算換個太子,那麼連他的安危也將堪慮。
戀姬不禁蹙緊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還出走?你認為你的出走就能救得了他們嗎?」
「真要為我們好,你就該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當上了新帝,何愁你保護不了我們?」鐵勒馬上接口,也同樣把歸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
被圍剿的臥桑,冷靜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鐵勒。
「就算我當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認為父皇就動不了你們嗎?」身為太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認為,一旦他當上了新帝後就能解除這個魔咒,只要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們就注定得因他這個太子而死。
鐵勒氣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認地垂下雙眼,也知道父皇照樣能打他們的主意,一切,不過只是換了個形式上的身份罷了。
「撇開父皇不談,也為我想想好嗎?」臥桑疲憊地以指梳著發,「我累了,放過我吧,我不想成為天子,我只想當個尋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讓他心力交瘁,天子這個位置,他可以說是逃開的,他不是無欲無求的聖賢,他只是個想善待自己的凡人。
聆听著臥桑懇求的話語,戀姬這才注意到臥桑似乎變了。他那素來撐持著天朝的身子,也下再和以往一般站得特別挺直,現在的他是放松的,不必強行把那些責任都拉至身上攬著的,他可以輕松自在地垂下雙肩。
他有這麼……渴望得到自由嗎?
見他們兩人都沒響應,臥桑再嘆了口氣,老實地說出他登基後的後果,「若是我不讓情勢演變至今,那麼就算我當上了新帝,天朝遲早也會被三內和皇子們弄垮的。」
「怎麼會……」戀姬訝異地掩著嘴。
「包括父皇在內,你們都把我估得太高了,你們不明白,我沒有三頭六臂,即使我再怎麼盡力,也只能維持短暫的和平,老實說,我根本就壓不住你們。」臥桑肯定地向她頷首,「當年我若是不棄位出走,那麼在我登基後,我不是被行刺就是遲早會被逼得退位,而不管是哪一個下場,天朝都將步入朋黨全面亂政,且無法順利推出新帝以接國祚。」
無能為力,就該盡力尋找新機。
自己有幾分底、幾分能耐,他再清楚下過,對于他繼位後的後果,他早已料到了。他更明白,站在太子之位上,他無法處理好三內的內斗,也沒法除去三內大老免得再繼續制造朋黨之禍,因此在登臨天下前,他決意撒手換將,改由他的皇弟們親自操刀上陣。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權勢固然害人,但也能救人。只要他的兄弟們一把將大權緊握,幸運的話,他所無法做到的事便可由他的皇弟們辦成,同時他們也將獲得父皇沒有給予他們的權勢和地位,緊緊捉住權力的尾巴,如此一來,他們便可藉權勢的盾牌保護自己,而父皇,也不能任意對站在權力頂端的他們做些什麼。
「所以你情願棄位當罪人?」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鐵勒總算是明白他的苦心。
「跟父皇斗了那麼多年,我受夠了。」臥桑不介意地聳聳肩,「既然我能讓我自個兒得到自由全身而退,也能讓你們都得到保護自己的機會,拋棄一個天子之位,我不後悔。」
當林間返巢的飛鳥掠過他們的上方時,鐵勒這才回想起這是什麼時刻。
「下任新帝是誰?」他按捺不住地問。
臥桑朝他眨眨眼,「別好奇了,等手諭開封不就可以知道了?」
鐵勒一手指向他的身後,「想要手諭能在百日當天開封的話,那就叫那些人快讓路。」真是,差點就忘了他趕時間的目的。
「為什麼你這麼急?」臥桑皺著眉,對他的心急有些不解。
「老七被老五堵在大明宮。」臥桑八成是匆匆出京來攔他,所以才連朵湛這件大事都沒發覺。
臥桑怔了怔,頓時也急躁了起來。
他忙不迭地指示,「大明宮那方面我會去擺平,你先為我開道讓我進皇城。」
「開道?」
「老八的王妃擋在京兆內外城里。」要不是他出京出得早,說不定他已就被粉黛給困在京里出下來。
戀姬無奈地擰著眉心。只是回個京而已,沒想到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先有野焰守株待兔,後有臥桑攔路擋駕,現在又多了個粉黛……鐵勒伸手攬著她的腰,「別嘆氣了,走吧。」
臥桑也跟著轉過身,打算走向大內禁軍時,不意抬首看向西方天際,而後,他頓下了腳步。
霞色如遭鮮血渲染的西天,一顆光彩耀人的星子,突破了似紅綢的艷雲而出,突兀詭異的星芒橫劃過天際,而後隕沒于燦爛的霞濤中。
隕星之象,血光、離散之兆。
臥桑攏緊了兩眉,不停地在心中揣想此時出現的天言星語。
「大哥,你在看什麼?」戀姬的聲音遠遠傳來。
他一怔,隨即將突來的不安掩下,「沒什麼,咱們走吧。」
***
「東內停止進攻?」
數個日夜沒合眼的朵湛,本是想趁東內聯軍短暫停止進襲的時候,打個小盹或是祭祭空了許久的五髒廟,但就在他準備稍事休息時,水軍統領卻在這時帶了這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讓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的他,就只是張大了嘴錯愕著。
「是的。」水師統領好笑地看著他的表情。
「因為二哥到了?」腦子一片混亂的他,直接聯想到的就是鐵勒應驗了他的祈禱。
「不。是洛王率大內禁軍拿下鳳藻與太極兩宮後,以兩宮的人質命翼王的人撤離大明宮。」雖然風淮是拿下了皇城,可是風淮並沒有阻止臥桑進皇城對付律滔,或許是想獲得漁翁之利吧,而這也才讓臥桑能夠順利前來救人。
朵湛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怎會是臥桑救了他的?難道臥桑也站在西內這邊?不過以臥桑的為人看來,又不像。
「另外,刺王正與粉黛王妃交戰中。」水師統領繼續稟報,「以敵我兩軍軍力懸殊的情況來看,刺王應當很快就可收復京兆內外城。」
鐵勒趕上了。
「呼……」朵湛大大地松了口氣,這段時間內所累積的疲憊,也一擁而上。
「王爺,翼王要見你一面。」在這報喜的時刻,親衛統領卻掛著一張臉走進殿內。
朵湛緊皺著眉心,「五哥想做什麼?」
「翼王說,他有話想當面問你。」
朵湛偏頭想了想,半晌,朝他擺擺手,「讓他進來。」
親衛統領很是猶豫,「可是……」這樣好嗎?不久前律滔還想打下大明宮呢,萬一律滔想藉此機會對朵湛做些什麼……朵湛有恃無恐,「鳳藻宮在大哥手里,他變不出什麼花樣的。」律滔會棄降,八成就是想保住皇後這個靠山和葛沁悠。
「是……」
被人由宮外迎進來的律滔,在殿內見著朵湛時,對于這種會面方式很是不痛快。
「我都單槍匹馬了,你還防我?」律滔沒好氣地指著那些跟在他身旁警戒的人。
朵湛緊皺著眉心,「你不奪手諭了?」為了手諭,他差點毀了整座大明宮,結果這下他說放就放?就算情勢對他來說不利,可他怎能看得這麼開?
他扯扯嘴角,「二哥在外頭敲門了,就算我得到手諭,不也是徒勞?」
野焰沒有回京,粉黛是決計無法勝過鐵勒,而他的弱點鳳藻宮在臥桑的手里,原本他想拖延手諭開封的日期,這下也成了泡影……再怎麼看,屬于他的棋局已經結束了,只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他竟是逐皇者中最早出局的一人。
他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其實,早在野焰主動請纓去面對鐵勒時,他就該料到會有這結果了,不過,目前他還不打算認輸,除去他不看,在這階段敗陣下來的人不只他一人,風淮的情況也和他相同,在鐵騎大軍入京後,風淮再怎麼想掌握住皇城也是徒勞,最終也是得與他一樣止戈息兵。現下,僅朵湛手中的手諭尚未開封,也沒人知道里頭寫了什麼,即使他放棄了以爭奪的手段來為皇,他也還是有個能以手諭為皇的機會,所以,他等,他願等手諭開封這個最後機會。
「想對我說什麼?」朵湛走至他的面前兩腳站定,對于他的來意仍舊是下解。
律滔以眼示意他周遭的人,朵湛看了,會意地揚手命殿上的人都出去,僅留下他兩人在殿內。
律滔反復地吸氣吐納,像是在找個比較適當的字眼,可無論他怎麼想,他也找下出較委婉的說法。
「二哥已是北武國的太于。」無可奈何下,他只有選擇直接挑明。
因殿內無其它人,故而聲音很空曠,漾在空氣里,便成了回聲。在蕩人心弦的回聲止息後,殿內的沉寂來得是那麼突然。
朵湛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震驚地張大了眼,不一會,強烈的抗拒自他的口中爆發開來。
「你胡說!」
「是大哥親口告訴皇後的。」律滔沉著聲調,同情地看著他,「小妹也已承認了這事,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她。」
他不斷搖首,舉步騰退,「不可能,不可能……」
「老七……」律滔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二哥怎會是北武國的人?」朵湛用力地揮開他的手,聲嘶力竭地駁斥,「不……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二子,是天朝的刺王!」
一定是這樣的……也必須是這樣,就算這話是臥桑說的也好,或是戀姬說的也罷,鐵勒不能是北武國的人,鐵勒不能失去在天朝的一切,鐵勒不能……在這個當頭拋棄他。
望著他急需有人來幫他一塊否認的眼眸,律滔別開眼,殘忍地繼續把話道出。
「你想,若二哥不是北武國之人,父皇又怎會刻意要他去攻打北武國?」在臥桑把鐵勒的身世說出後,他總算是一解在聆听父皇口諭後所產生的疑惑。
朵湛怔住了,話語止頓在舌尖,什麼反駁都說不出口。
「擁有手諭的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為人。」律滔按著眉心再指出一點明顯的事實,「父皇會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國,除了不解父皇為何要如此做外,難道你從不曾懷疑過父皇的動機?」
朵湛的腳步不確定地後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著真相的眼瞳中逃離開來。
他是懷疑過,他懷疑過為何鐵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鐵勒所擁有的一切,他也懷疑過為何父皇誰不指派,卻獨獨把這差事指給了鐵勒?
可能是早有預感,又或是他不願把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只要看著眼前的現況就好,別去追溯或是尋找解開疑惑的蛛絲馬跡,因為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藏在真相後頭的那個後果,很可能不只是會讓他目前所擁有的信念開始動搖,甚至還可能讓他頓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願去探究,該來的仍舊會如期光臨,一把敲開他脆弱的保護殼,然後再從別人的口中,或是由鐵勒親口來告訴他。
倘若,律滔所說是真,那麼父皇何忍,鐵勒又何忍?一直以來,他將所有的希望系在鐵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麼深,賭盡了所有,連自己和所愛都因此賠上了,別讓他去承認,一切都只是場騙局,這要他,怎麼能夠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嘆了口氣,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讓他再退縮下去。
「這不是真的,不會的……」朵湛的眼眶無法克制地紅起來,為今日所失的傷痛不已。「老天,他怎麼可以……」
律滔低首看著他緩緩滑坐在地,將雙手埋進發里,他的指尖將發捉得那麼緊,彷佛這樣就可捉住什麼似的。
別說朵湛難以接受,就連他也曾一度拒絕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厭我行我素不為他人設想的鐵勒,也無法原諒鐵勒曾制造出皇室丑聞,可當鐵勒的罪名突地化為烏有,他反而一時之間無法適應過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收回那份已經認定那麼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說不出自己身世的鐵勒所藏在背後的辛酸,因為,他會覺得自己像個誣陷的罪人。
當前來說服他棄降的臥桑,在他面前侃侃談起父皇對眾皇子所做的事,與父皇這些年來是怎麼對待鐵勒,他幾乎是掩上耳逃開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他們也都是罪人,因為他們都沒有阻止過父皇,都沒有走進鐵勒的世界里幫過他一把,他們只是……冷眼旁觀。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環顧著這座空曠的雲霄殿,忽然覺得,原本被塞得滿滿的心房,此刻卻空虛了起來。
「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懷疑父皇怎麼狠得下心?」與鐵勒父子一場,父皇可將養育之情拋諸腦後,更甚者,父皇在對他們這些親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納悶,父皇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種魔?
朵湛卻淒惻地搖首,「我從下懷疑父皇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轉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視著戰火過後,沾染了煙灰塵埃的地面。
單從那道手諭,他就相信父皇的確做得出來,沒什麼好懷疑的,在那張手諭中,父皇不顧父子情分首先拋棄了他,接下來要告訴他父皇也對其他皇子做了什麼,他都會相信。
回頭想一想,其實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腸是否狠毒,又有什麼意義呢?如今,他們不願面對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來到他們的面前,就等待他們一一去承認,再否認有什麼用?再把罪責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過是把失落轉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來欺騙自己不會太傷心而已。
從一開始,他們每個人就分別織了一場屬于自己的夢境,臥桑給了他們機會去實現,讓他們看見夢想成真的可能性,鐵勒給了他一個希望,讓他看見他渴望能看見的天朝未來。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他們每個人都盡了力,可是他們卻都忘了,到了棋罷收局的結束時分,贏家只能有一個,當夢境失落後,那必須去承擔的殘忍現實,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問︰「二哥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這個消息後,律滔沒有驚惶失措,反而還冷靜地跑來告訴他,或許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緩緩搖首,「只是,從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納悶父皇對二哥的態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嗎?」
他搔搔發,「大概都知道了,大哥並不打算幫二哥隱瞞。」
朵湛沉痛地閉上雙眼。為什麼要在手諭開封前把它傳揚開來?是因為臥桑不要鐵勒這個外來者有登上皇位的機會嗎?鐵勒又怎麼不去反駁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麼嗎?難道他不想當上新帝嗎?
「我會來這,為的就是想問你一句話。」律滔交握著十指,正色地問︰「告訴我,二哥並不是咱們的親兄弟,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希望二哥能成為天朝的新帝嗎?」
欲語無言,朵湛垂下了頭,不知該怎麼把心底那龐大錯雜的情緒理清,也不知在這當頭上,他該怎麼去做選擇。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頭,「想一想吧。」
朵湛听了忍不住握緊拳心。面對這個問題,他最需要的是時間,可是眼前他最缺少的,也是時間。等待了那麼久後,眾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將到來,要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怎麼做得到?
「楚婉……醒了嗎?」時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問朵湛,為了鐵勒這麼做值不值得,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鐵勒登基的原因是什麼,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傷是否復元了。
近來,距離手諭開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宮的朵湛,他常想起朵湛搶親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著細雨,朵湛與他揮劍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念著的,是朵湛那個不肯讓人觸踫的傷口。
「沒有。」朵湛沒有抬首,音調听來有些瘠啞。
「她會醒來的。」擱在他頭頂上的大掌揉揉他的發。
朵湛難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個懶腰,轉過頭來對他咧齒一笑,「宮變後的這三年來,日子過得很精采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認,「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
「你後悔嗎?」律滔問得很雲淡風清,對于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歷史陳跡,現在反而比較能夠回頭去看它一回,不似從前,能閃則閃,能避則避,以免會踩到每個人心版上的痛處。
「你呢?」他不答反問。
「木已成舟,沒什麼好後悔的,至少我盡力過。」有何果,就有何因,對于已做的事,後悔不是他的作風,而且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朵湛的眼眸顯得游移不定,「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這麼看得開就好了……」
「你在影射誰?」律滔敏感地豎起了雙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將得到帝位的那個人。」
他的話,律滔怎麼也猜不著半分頭緒。即將得到帝位的人,將會後悔並看不開?得到了天下有什麼好後悔的?
殿門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齊抬首看去,水師統領正彎著身向他們稟告。
「王爺,刺王已率兵進入京兆內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慶幸沒有頑抗到底,不然等鐵騎大軍一進入皇城,後果就很難收拾了。
朵湛整個心神全都沉浸在這道消息里,一想到即將與鐵勒相見,他的心便重若千斤,不知該怎麼去面對已是人事全非的現實。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來。
「去哪?」朵湛還沒回過神。
「太廟。」他邊說邊往殿外走,「該去揭曉謎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百日,他總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誰。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朵湛沒有動,站在他身後淡淡地問。
「其實,你還是很期待手諭里寫的人名是你,對不?」想當然,律滔一定是還把希望寄托在那張手諭里。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別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機會。」
朵湛卻笑了出來,不斷朝他搖首。
「你笑什麼?」他皺著眉。
「我們都沒有機會的……」朵湛的笑意里帶著酸楚,「無論登基者是誰,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了。」
***
濃重的密雲自天際壓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雲縫間忽隱匆現,雖已是冬末,春日的腳步亦不遠,但在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舊蒼茫的時分,天候仍是沁凍得讓人猛打哆嗦。
百日這天,祭壇上一線香煙裊裊扶搖上天,站在太廟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雙手不時顫抖,香火沖天而上的煙線也失了直勢,變得曲曲折折,像在場每個人的心。
在他身後,有著為做最後一賭的皇子們,有著聚滿京兆的武將,在這天清晨,或許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心中忐忑不安,也都是輾轉一夜未合眼難以成眠。想想,有誰睡得著呢?在今日天明後,天朝將一掃前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王敗寇,就看今朝。
同是站在祭壇上的臥桑很不安。
沒來由的,在即將揭曉下任新帝人選的這一刻,他很不安,那日出現在艷紅西天里的隕星之象,仍是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試著去推想後,他得到了數個可能的料想,而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他所願見的。
仰首看向蒼天,此刻,上蒼也在雲端上看著人間的這一幕吧?
父皇苦心孤詣的,為的是這一日,眾皇弟汲汲所求的,也是這一日,可這一切看在置身事外的他眼里,除了令他百感交煎外,也令他害怕,因為,如今是對是錯都不能挽回了,路是他們走出來的,可是為他們鋪路的父皇真的到此為止就罷手了嗎?會不會……即使是開封手諭,讓新帝登上了大典,父皇的弈局仍是未結束?
收回仰望雲空的視線,臥桑心煩意亂地環顧四周,不意間,他的雙眼看出了一絲端倪。
「不對勁……」他伸手輕拉著站在他身旁的鐵勒的衣袖。
「哪不對?」鐵勒壓低了音量將身子靠向他問。
冷汗滑下他的額際,「老四不在場,老九也沒來接聖諭……」
「王爺,時辰到了。」國子監焚香祝禱後,來到朵湛身旁小聲提醒。
朵湛深吸了一口氣,自袖中取出下離身的手諭,在開封手諭後,轉身朝臥桑揚揚手。
期待萬分的眾人,錯愕地看向朵湛揚手指向的臥桑,皆不明所意,猶對舒河未來此起疑的臥桑,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起步走至朵湛的面前接過手諭,朵湛直盯著看過手諭後,毫不意外,也沒什麼表情的臥桑。
臥桑定了定心神,揚手差人送來紅墨後,將右掌拓上紅墨,再朝手諭里頭的拓印覆印其上,挪開掌心後,滿意地看著手諭上頭完全相符的手印。
原來……這是臥桑的手印。
朵湛懊惱地咬著下唇。怪不得他找遍了所有機會去取得眾皇子和眾大臣的手印,但所得到的拓印卻沒一個符合的,沒想到道高一尺的父皇,用的竟是人不在國內的臥桑的手印,讓想篡改手諭的他怎麼也無法改,他若是想毀去手諭,暗地里那票由冷天放帶頭,被父皇派來監視他的死士,又隨時會對楚婉不利,使得他只能什麼也下做地保管著這張手諭。
「這是你和父皇的主意?」滿心不甘的朵湛以只有兩人能听到的音量問。
「動手腳的不是我,是父皇。」臥桑無辜地笑了笑,「是他在我棄位前就使計盜了我的手印拓在上頭。」想當初父皇派人去東瀛告訴他時,他也很訝異父皇會在手諭上玩這種花樣。
眼看他們兩人交頭接耳完畢後,國子監環手將兩手收至袖里,朝祭壇上下的人們放聲宣布。
「宣先皇手諭,眾皇子與眾臣听旨!」
除手執手諭的臥桑外,人人跪地接旨,臥桑調整了氣息後,緩緩誦念出手諭內容。
「帝,以德治國,以仁孝育眾皇子四十六載。自東宮宮變,太子儲位虛懸至今,今應日後國運,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六子衛王風淮為太子。帝駕崩百日後,此旨由襄王朵湛開封,前太子臥桑監定手諭內容並宣讀,若有誤,立即斬殺襄王朵湛及楚氏一族,若無誤,交由刺王鐵勒加蓋國印,蓋印後,此旨始為生效,欽此。」
听聞自己的名出現在手諭中,風淮震愕地自地上站起身,作夢也沒想到,父皇所選的新帝會是他。
「刺王……」準備將手諭交予鐵勒蓋印的臥桑,話都還沒說完,就見逆著晨光的一道亮光,自遠處直朝祭壇上而來,這令他的心倏然繃緊,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標是風淮。
來不及去搭救風淮,慢了一步的臥桑才想出聲示警,緊跟在風淮身旁的龐雲,自臥桑臉上察覺不對勁後,已飛快地站起,二話不說地撲向風淮將他抱緊。
「龐雲!」風淮的驚叫聲霎時響遍了寂靜的太廟。
「是誰……」臥桑回首看向身後,怎麼也猜想不出是誰這麼不想讓風淮為帝。
「保護衛王!」在一片慌亂中,鐵勒忙出聲鎮壓下眼前的混亂,為免再有來襲,他又命在祭壇下守衛的兵士登上祭壇來。
「龐雲……」風淮坐在地上,為一動也不動的龐雲拔去穿透左胸的飛箭,心痛地將他拉至自己的胸前。
「你有沒有事?」龐雲虛弱地睜開眼,不擔心自己卻怕風淮被傷了一分一毫。
「沒事,我沒事……」風淮強忍著鼻酸,忙招來宮御風為他診察傷勢。
宮御風立即來到他們的身旁,但在看過了龐雲的傷勢後,他滿臉遺憾地朝風淮搖首。
風淮淒瞇著眼,「不……」
「我還不能死……」龐雲掙扎地伸出手拉住他,「我還沒親眼看你登上帝位……」他和風淮約好了,一旦風淮登臨天下,他才可以離開,還沒幫風淮處理完登基後即將面臨的難題,也還沒讓風淮坐穩帝位,他不能就這麼毀約。
「別動,別浪費力氣……」他想將龐雲按住不動,以免龐雲更加耗費體力,自龐雲背後滲出的溫熱血液,正源源不絕地染濕了他一身。
「王爺,你得答應我,不能留著鐵勒……」靠在風淮身上的龐雲,仰起了臉龐,以不讓他人听見的音量,小聲地向他請求他登基後首先必須做的要事。
風淮不語地怔住,定定地凝視著他那張交織著血汗,但卻是出乎冷靜的臉龐。
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龐雲,殷殷地再向他叮嚀。
「你應該知道,只要鐵勒在世上一日,你的江山就一日不保。」鐵勒對天朝的影響力太大了,尤其是現在,鐵勒的兵力為天朝之首,只要鐵勒有心推翻新帝,那將會是反掌之易。
明白他接下來將說什麼的風淮,忍不住別過頭去,不想听見那些將會刺傷他雙耳,再度讓他心頭淌血的話,他反復地在心底溫習著,當初決意競爭為皇的目的。
龐雲的聲音卻直抵他的耳際,「別再猶豫了,王爺,不這麼做,你得到的天下不會安寧的!」只要有野心的皇子仍存于朝、仍存于世,那麼就終有作亂反叛的一日,此刻如不除惡務盡,在經歷了先皇駕崩和八王奪政後,這座天朝太脆弱了,決計不能再有一回的刺激,不然天朝就真的要賠上開國多年來的基業。
「他是我的兄弟……」渾身傷痛的風淮眼中泛著淚光,即使知道自己的夢想與現實背道而馳,但他仍是不願背叛自己和背叛手足。
將他所有不舍看在眼中的龐雲,就算是不忍心,也還是要戳破他的夢境。
「你的願望,終究,只是一場夢而已,它是不能被實現的……」為皇者,用來治國的不是夢想,是用血汗,是用取舍,還有手段,在這里頭,是不能摻入這等過于溫馨的手足之情。
風淮拚命搖首,「我不……」他不要骨肉殘殺,那種血染的悲劇,是不該發生的,它不該發生在他的兄弟們身上,他不是為了這個目的為皇的!
「聖上!」深知他有多固執的龐雲,無計可施之際,忍不住朝他大喊。
風淮整個心神震懾在他的這句呼喊里。
在此刻之前,他沒想過,將聖上這兩字听在耳里,竟是如此的沉重,即使他再怎麼想往好的一面看去,這個稱謂,還是會逼得他不得不看向陰暗的那一面,要他去看清,在每個人的身份都變了後,一切也都跟著變了,他要是不快些做點改變,那麼他將連最後一絲的過往都留不住。
龐雲汲著淚向他懇求,「聖上,除了你的兄弟外,在你的肩上,你所要背負的重責大任還有更多,你對千千萬萬的社稷黎民有責任的,求求你以天下為重……」
風淮低首看向他,緊咬著牙關不置一詞,腦際轟轟然的,遲遲就是不給他一個響應。
「答應我……」力竭的龐雲逐漸垂下眼睫,但仍是捉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在風淮的心彷徨不決的這個時刻,收到緊急軍情的佐將軍,站在祭壇下朝上頭的鐵勒大喊。
「王爺,南蠻大軍已擊敗定威將軍來到京兆外頭了!」
鐵勒怔了怔,「里應外合?」舒河在翠微宮里挾持眾臣,霍韃在外頭著手攻城,他們兩人……想在這個時候打下京兆?
臥桑一掌按緊鐵勒的肩頭,「聖諭為重,你先蓋印讓老六接下大統。」眼前的情勢再怎麼亂都可以等,只要先確立了新帝後,再讓新帝發號施令討伐霍韃也不遲。
鐵勒不語地點點頭,在拿來屬下所呈上來的玉璽後,毫不猶豫地在臥桑所攤開的手諭上頭加蓋國印,讓這張手諭成為名副其實的聖諭,正式生效。
「奉先皇密令,聖旨生效後,取刺王首級!」混在壇上兵士里的冷天放,在鐵勒蓋完國印的瞬間,當空一喝,騰身躍至鐵勒的面前,快如閃電地舉刀刺向他。
血光中,所有人都怔住了,風聲似乎也在這一刻停息。
「你……」冷天放瞪大了雙眼,緊急地收住全力一刺的手勁,才沒讓來者傷得更深,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臥桑。
「大哥!」心痛難當的鐵勒放聲大喊,一把推開護在他身前的臥桑,恨意無限地抽出佩劍,一劍直取冷天放,而被臥桑護弟舉動怔住的冷天放,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不設防地挨了這一劍。
絲絲的陽光,自飛散開來的密雲中俯探大地,映照在倒臥在血泊中的冷天放身上,他僵著臉,不敢置信地望著臥桑那張被陰影遮去的臉龐。
「為什麼……」臥桑應當知道先皇為何要如此做的,為什麼臥桑不肯成全他呢?
「他是我弟弟。」雙手沾滿自己鮮血的臥桑,在他斷氣前給了他一個足以合眼的答案。
「快傳太醫!」目賭一切的朵湛,面色蒼白地緊扯著呆愣不動的國子監大叫。
鐵勒拋開手中的長劍,在臥桑乏力地滑坐至地面時,蹲至他的身旁一手扶握著他的肩頭,一手飛快地在他的傷處上止血,壓在臥桑傷處上的手,抖顫得那麼厲害,怎麼也無法克制。
不需過問,他也明白父皇要殺他的理由,為了不讓他威脅到新帝,父皇當然是不希望他存在,這點他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萬萬沒想到,臥桑竟會舍身救他。
自小到大,他欠臥桑的、臥桑為他所做的,已是數不清,如今為何還要再添上這一樁?臥桑不必刻意去證明什麼兄弟情,他都懂的,就算臥桑不說他也都知道,他明白臥桑無論做任何事,出發點一定都不是為了自己,臥桑總是在為他人著想,好不容易,臥桑才依循著自己的心意獲得想要的自由,臥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因他而斷送夢想?他會還不清的……「不要緊……」臥桑喘息地張開眼,握住他打顫的手安慰,「在沒見到大勢抵定前,我說什麼都不能死。」
「快別說話了,我先帶你進太極宮。」設法先救急後,鐵勒探長了兩臂想將他抱起送去宮里。
「不行,我還有個地方得去……」臥桑推開他的手,側首朝旁一喚︰「離蕭。」
「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想去哪?」鐵勒緊斂著劍眉,揚手斥開離蕭後,還是想先帶他去救治。
「我要去說服老八不要違背聖旨謀反。」內憂雖平,外患仍在,要是野焰不快點臣服于風淮,野焰就將因東內而成為新帝眼中的叛黨。
鐵勒滿眼都是急惶,「那事由別人去做就成了,你先進宮療傷……」
「由別人去,老八听不進耳的。」查看了自己的傷勢後,認為自己短時間內應無性命之憂的臥桑想站起身來,「我若是不親自走一遭,老八會成為危害到老六天下的叛臣。」
「我帶兵去阻止他造反。」他咬咬牙,決意由自己快點解決野焰這件事,免得讓懸心的臥桑拖延治傷的時間。
臥桑听了忙喝聲大吼︰「不許你這麼做!」
「大哥……」鐵勒為難地看向他,眼中蓄滿了請求。
「別傷他,因為他將是天朝往後重要的支柱……」臥桑攀附著他,努力讓自己站起。「听我的,老八那邊由我來,你現在快帶兵去阻止老三進京,咱們分頭行事。」
「可是你……」
臥桑忍不住揚聲驅趕他,「快去!」
「去吧,不會有事的,我會帶著太醫跟大哥一塊去的。」戀姬自另一邊扶住臥桑不穩的身子,柔聲地給了心急的鐵勒一個保證。
鐵勒的眼瞳游移不定,不一會,他用力地別過頭,看了仍是蹲在龐雲身邊的風淮半晌,邊挪動腳步往祭壇下走邊向朵湛吩咐。
「老七,為聖上護駕。」
朵湛沒有回答他,仍是靜立在原地。
得不到朵湛的響應,鐵勒不耐地回過頭來,在看向朵湛時,赫然發現他眼底淨是不屈服的眸光,深怕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事來,鐵勒急急走至他的面前。
他小聲地提醒,「父皇選擇的人是老六。」手諭都已成聖旨了,朵湛可不能在這時繼續想著讓他來當新帝。
朵湛撇過頭,絲毫不把他的話听進耳。
父皇是選擇了風淮,但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奉行手諭的內容,也對不打算爭皇的風淮懷有戒心,總認為即使風淮是父皇指名的新帝,到了手諭開封後,將會由鐵勒來取代風淮的位置,因此他不對風淮下手,不除去手諭里的新帝,他甚是希望遠走的風淮不要再回京,因為,他不願見到干淨如紙的風淮坐上那個位置,也被這混沌的染缸給染黑。
風淮是所有人的理想,他該是永遠光明美好的,他不該為皇,縱使再怎麼明正言順,風淮也不適任新帝這一職,站在為天朝國祚著想的立場上來看,風淮的心不夠狠,沒有能力解決其它隨時都將篡位的兄弟們,風淮的才干和氣勢,也不足以壓過其它將淪為臣子的兄弟們,風淮若是登基,只怕又將產生眾王奪位一事,而這片江山,還得再因他們這些兄弟傾覆一回。
自始至終,他不後悔選擇了鐵勒,他也知道鐵勒會邀他入西內,主要的目的是想利用他來制衡三內,但他不介意,他必須堅持他的信念下去,因為即使是開封手諭後,鐵勒仍可篡位奪嫡,就算鐵勒不是他們的親手足又如何?皇室血統、倫常道德,皆不過是外物而已,全是一文不值,這世上,本就是誰的能力強誰就說話,誰的本事大誰就偉大!
「老七。」趕時間的鐵勒心急地一把拉過他,「為人子、為人臣,你都該奉旨行事。」
「為人子?」朵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冷冷咧笑。
什麼人子、人臣?那個欲置他于死地的父皇憑什麼命令他?他會有今日,他們以為他恨的人是誰?讓他不惜賠上一切的鐵勒嗎?不,他恨的是一手毀了他平靜的生活,將他拉進這場政治風暴里的父皇!
「你該知道,我無意為皇。」鐵勒用力地扳著他的肩將他轉過來,試著按捺下沖動來向他說理。「若我有半分貪念,那麼天朝早已是我的了,咱們又何需有今日?」
朵湛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你不願為帝?」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位?不管有沒有聖諭,風淮都不是他的對手,眼看他只要伸手去奪取,那麼就將是他的了,他甚至不需要多做努力即唾手可得,他卻要把這難得再有的機會給推掉?
「我是北武之人。」他之所以會刻意要求臥桑將這件事托出,為的,就是想事先讓下一任新帝對他減低戒心,當作是另一種變相的示誠。
「那不重要!」朵湛大聲地駁斥。
「重要,那才是我的根。」面對他的頑固,鐵勒只好挖出他渴望太平的罩門,「更何況全朝都已知我是北武之人,若是由我登基,你認為天朝內亂的烽火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停止?」
朵湛湛緊咬著牙關,不願承認他說的會是可能成真的事實。
「把放在我身上的希望挪到老六那去,我能給的,老六也能給。」鐵勒試著囤積起最後一絲的耐性,「給老六一個機會,父皇會選他定是有道理的。」
朵湛頑抗地搖首,「他不是你,他給不起也做不到的!」風淮怎麼做得到?他的心太善良了,不要說什麼,就拿他們這些淪為敗者的兄弟來說好了,為了大局著想,風淮就該視他們為敗寇動手鏟除,可是以風淮的心性來看,他根本就不會動自己的兄弟一根寒毛。
鐵勒以同樣的話堵回去,「同樣的,我不是他。他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二哥……」朵湛幾乎是懇求他了,還是希望他不要拋棄近在眼前的勝果。
鐵勒厲目一瞪,朝他大聲喝問︰「你想不想讓你的兄弟都活著?你還想不想得到太平?」
轟在耳際的話語,驚醒了朵湛,他的眼眸沒焦距地凝視著鐵勒。
太平?當年,楚婉是怎麼對他說的?
我只想換回一個為求太平,不用殺戮來完成理想的朵湛……他怎麼可以忘了,楚婉的心願,也一直都是他的心願?他居然也忘了,他曾在佛前許下太平的這個心衷。這三年來,他太過沉醉于利益斗爭,所以逐漸遺忘了本質,他總認為,唯有去毀滅才能夠得到,卻忘了去守護也是可以得到。這兩者中,前者是鐵勒,後者是風淮,他一味地看著鐵勒能夠給予的輝煌燦爛,忽略了風淮在暗地里拚命想保全這個國家的心情。
照風淮的為人來推斷,為了這座天朝的紀律與法治,風淮不可能什麼都不做,但,風淮真的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平定這場紛亂嗎?風淮真有勇氣舍下他們這些兄弟嗎?反正如今他已是王棋盡失,為什麼他不肯給風淮一個機會去證明給他看?為何他不願讓風淮去試著創造另一種太平?
「想不想?」還在等他答案的鐵勒用力地搖晃著他的肩。
「我明白了……」他茫然地應著。
鐵勒用力地拍拍他的肩頭,轉身欲走時,不期然地見著靜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律滔,他又走上前去交代。
「老四就交給你了。」外頭的霍韃就由他去擺平,但在翠微宮里的舒河也需要有人為風淮去辦。
眺望著遠處的律滔沒有響應,他甚至連眼眸也沒有浮動一下。
「老五?」
「辦不到。」要他對舒河動手?那麼他們可能要等到夕陽東落,或是海潮不起的那天才有可能。
「你要眼睜睜的看老四造反嗎?」搞定了一個朵湛又來一個律滔,這使得鐵勒原本就不善的表情顯得更森峻了。
律滔不動如山,「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辦不到。」無論在他們眼中,舒河現在的身份是不是造反者,這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現下他只希望舒河能夠全身而退。
風淮低沉沙啞的聲音,匆地介入他們兩人之間。
「來人,把他押起來。」
他們兩人錯愕地回首,看著排開人群的風淮,一步步地朝他們走來,在見他一身的血濕時,在場的眾人想起了方才發生什麼事,趕緊看向靜靜躺在他後頭地面上的龐雲,卻發現龐雲已合上了雙眼,胸口也不再起伏。
「老七,你立刻帶兵拿下翠微宮,務必生擒為首的叛黨。」在手下的親衛拿住律滔後,風淮再把雙眼定在朵湛的身上。
朵湛的心神猛地一震,不確定地迎向風淮炯炯的眼眸。
叛黨?才登基,風淮他便……開始清算了?
「但……」他為難地皺著眉,「四哥手上有著六相。」舒河控制了不少人做為人質,如此貿貿然的行動,硬是拿下翠微宮的話,恐將對天朝帶來不少損失。
風淮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六相可另立。」
失了以三內大老為班底的六相不打緊,但失了其它身為王棋的重要朝臣,不只是舒河為帝的夢想即將破滅,同樣的,他的帝位也將無地可立,他想,舒河還不至于蠢到將他們兩人最後的本錢也給賠上。
朵湛愕然地張大眼,沒想過從他口中會說出這種話。
可另立?那……不就是要犧牲六相?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再仔細地把這名站在他面前命令他的人看清楚,雖然風淮的面孔仍和以往相同,可是他卻怎麼也找下到記憶中,那個寬厚待人︰心地善良的風淮,相反的,在這一刻,他恍惚地覺得,他在風淮的身上看見了,舒河的影子……先是發落了律滔,再積極地想逮獲舒河,甚至不惜付出六相做為代價堂而皇之地犧牲,風淮會這麼做,是因為他無法容忍叛黨的存在?還是他想藉此樹立帝威?若是不從聖命,那麼風淮下一個清算的箭靶將會指向誰?
最有可能的……就是剛被降旨的他。
過了許久,猶如大夢初醒的朵湛甩甩頭,低首朝風淮抱拳以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