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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上) 第四章

刺王鐵勒親赴北狄後,率原固守北狄之大軍,大舉征伐天朝邊城以外的外族,並于戰後私下招降各降國的虎將菁英為己所用,集結了北狄大軍與關外投效麾下的兵力後,刺王組成了一支戰無不勝的鐵騎大軍。

兩年後,北狄煙硝盡熄,情勢亦趨于平緩,鐵勒雖未將北狄一統,但短時間內北狄再無征戰之象,徹底解決了定威將軍當年無力平定外患的隱憂,書表上奏朝庭後,天朝世宗遂宣詔返京。

接旨後,鐵勒無意孤身返京,吩咐軍中大將率部分鐵騎大軍固守北狄的防御,他則帶著另一部分的鐵騎大軍,示威式地歸返京兆,直接向世宗暗示著,此次返京只是短期,日後,他還要再回到北狄。

此舉看在他人眼里,可能多多少少能夠明白,當年他為何願遵皇命離京,又會何會執意要拿下北狄。

他之所以會傾盡全力拿下北狄,不僅是為完成皇命,同時也刻意在削著久拿不下北狄的定威將軍的顏面,目的就是想向父皇和眾朝臣證明,北狄這個邊關要塞,據守的人選除了他外,無第二人可作想。

戀姬曾對他說過,她很討厭父皇將他當個下人使喚,其實,他又何嘗喜歡?只是身為人子,縱使他再不願也不得不點頭,倘若他有微詞或是駁抗,那麼只會落了個有意在日後與太子臥桑一別苗頭的野心者的罪名。但這回,他再也不願像以往一般,將他辛苦打出的江山再次拱手讓人,他不願再做個任由指使調派,最終卻一無所有的傀儡,北狄這個足以左右天朝安危的據點,誰也別想自他的手中奪走或是取代他的位置,即使是他父皇,也休想。

或許,多年來總是刻意壓掩著他的羽翼,不讓他茁壯稱雄一方的父皇,恐怕作夢也沒想到,他老人家的一棋錯手,竟反為危虎添翼。

當鐵騎大軍凱旋返抵京兆時,時值京兆暖春,太子臥桑為犒賞刺王的勞苦功高,特意將今年的賞春宴移師西內,改由大明宮主辦。

但鐵勒寧願他不要那麼多事。

春光處處,落英繽紛的大明宮花園里,人如潮花如海。

頭一回來到大明宮的戀姬,無法安定地坐在席上,一雙水眸直在人來人往的偌大花園中搜尋著,在久久尋不到人後,她索性想離開席間去園子里找。

「你想去哪?」來到大明宮就已是草木皆兵的沁悠,在她又想離開東內家眷的席位時,理智地再把她按回席上。

「我想去看看二哥……」這兩年她在嘯月夫人府內,也下知是嘯月夫人想要封鎖她與外界的聯系,還是沁悠又做了什麼事,對于外頭訊息不是很清楚的她,還是今日要出門時才知道鐵勒返京了。

沁悠眼眸一轉,「別去找他,留下來陪我。」事情若是沒辦好,臥桑那關她可就難過了。

「陪你?」她回過螓首,不解地看著她臉上的難色。

「誰教我娘塞了些名為陪我賞春,但實為媒薦的對象給我?」沁悠哀聲嘆氣地攤攤兩掌,「你就行行好,留下來幫我擋一下。」

她微微-細了水眸,「你娘不是對你的婚事從不急的嗎?」為什麼提到鐵勒後就急著要攔她?還急到連謊言也出籠了。

「她忽然急了。」沁悠還是硬撐著牛皮不想被戳破。

撒謊。但她為什麼要撒謊,為何下願讓她去見鐵勒?她的葫蘆里是在賣什麼藥?

就在戀姬還推敲不出個所以然來時,席間匆地傳來一陣騷動,她抬首看去,身為賞春宴主人的鐵勒,正被一群盛裝赴宴的王公朝臣簇擁至西內的席上。

沁悠直在嘴邊咕噥,「這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臥桑是說過別讓她靠近鐵勒,但可沒吩咐過不許鐵勒靠近她。

在瓣瓣落花的掩映下,戀姬看不清此刻鐵勒的面容,但在見到他熟悉的身影後,她赫然驚覺到時光在他們之間的流逝。

自鐵勒說出不會回來看她的那句話後,他也真的沒再見過她一面,他離開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模樣日漸在她的腦海里變得模糊,此番相見,她沒有半分原先想象的欣喜,因為,他又如同多年前首次由臥桑帶來見她時一樣,成了個與她有血緣的陌生人。

他已是一個她不熟識,也下知他有什麼轉變的男子,而她,還是他記憶中的小妹嗎?他會不會已經忘了?

一群群裝扮嬌艷柔媚、身著錦衣華服的女子們,在大老們的引領下,踩著細碎的步伐,魚貫地出現在西內的席間,一個個被引至鐵勒的面前,鐵勒的反應只是抬抬眼皮,隨後又舉高手中的酒盅,再向身後的冷天色要了盅酒。

站在這一頭的沁悠也看見鐵勒了,她先定眼瞧了瞧那些被送至鐵勒跟前的美女,再回過頭緊盯著戀姬臉上的表情變化。

戀姬的目光沒有移動,只是失了笑的玉容,看來孤單又落寞,讓人覺得像是被-棄了般。

「那些人是……」好半天,她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沁悠挑挑眉,「太子介紹給刺王的。」姿色皆屬一等,看樣子,臥桑已經事先為鐵勒挑撿過了。

「大哥?」他待在太極宮里不忙他的國務,卻做起媒來了?

「听說是老臣們的請托,太子推不掉。」真是好借口啊,只可惜鐵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看他那副臭臉,他八成早已知悉太子的企圖。

戀姬反感地蹙著眉,「那些老臣不是只把二哥當成一名為父皇征戰的武將而已嗎?」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教風水是會輪流轉的?」沁悠瞧下起地哼了哼,「趨炎附勢本就是朝中的生存法則,他們那些牆邊草,當然要適時往有好處的那邊倒。」

「二哥做了什麼才讓眾臣對他改觀?」她無法理解他們會自太子那邊倒戈的原因,之前不管鐵勒再怎麼做,他們也不會看鐵勒一眼,怎會變得這麼多?

「他拿下了北狄。」沁悠偏過頭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很快是吧?」

戀姬怔愕地張大了眼。她還以為……鐵勒只是和以往一樣奉旨回京向父皇稟報戰務而已,沒想到,他竟在兩年間就完成了這件定威將軍辦不到的重任。

「現下刺王在朝中的聲勢如日中天,直逼聖上與太子,想向刺王巴結攏絡的人,自是不計其數。」沁悠邊說邊回想起那日和娘親在京兆城牆上所見到的壯盛軍容。「你不知道,當刺王帶回那支鐵騎大軍時,滿朝為刺王接駕洗塵的文武大臣,只差沒瞪凸了眼珠子,你真該見見那支鐵騎大軍的陣仗的。」

「父皇這次召他回京……」戀姬無心去理會那些,只是憂心地緊鎖著眉心。「是因為想再將二哥調離北狄嗎?」又是召他回京,這模式太像了,就怕父皇又想再一次地剝奪他的戰果。

「放心,聖上動不了他的。」沁悠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刺王若是不回到北狄,只怕另半支鐵騎大軍會像無韁野馬誰也制不住。」誰敢不讓他回去呀?听說整支鐵騎大軍就只听從刺王的號令而已,不讓刺王回去,難道眼睜睜的看另半支鐵騎大軍在北狄作亂嗎?

她听了不禁深深吁了口氣,「那就好……」只要別再虧待他就好,她實在是不想再見到他不得不從的忍抑模樣。

不好,一點都不好。

愈是觀察她的表情一分,心情就愈沉重一分的沁悠,直在心底擔心,在經過兩年的時間醞釀後,臥桑的預言就將成真了。

站在戀姬的身旁,她將戀姬的失落看得那麼仔細,也把戀姬比以往更多的關懷盡收眼底後,她再也不了解戀姬到底是怎麼看待鐵勒,又如何將鐵勒在心中定位,戀姬究竟當鐵勒是個兄長?還是個……男人?

「我到別處走走。」覺得自己站在這里很不自在的戀姬,別開眼眸,轉身想找個地方避開眼前的場景。

沁悠一改前態地巴不得她快點離開,「去吧、去吧。」

***

她走了。

自始聖終兩眼都在戀姬身上的鐵勒,在戀姬離開東內的席上時,急切地側首想尋找她的身影,好再多看她一眼,可是圍簇在他面前的女人們,再一次地遮擋去了他的視線,令他掩抑許久的心火驟然燃起。

他厲眸一掃,使勁揮開攀上他臂膀想摟著他的女人。

「別踫我。」要下是看在臥桑的面子上,他早把這票人攆出宮了。

臥桑弄這些女人來的用意,其實他也心知肚明,看來,行事謹慎的臥桑,並沒有忘了當年的憂慮,依舊還是惦在心頭上,為怕他在回來見到戀姬後會生事端,故意找了不少皇親或大老們的女眷來給他,說好听是推不掉人情,實際上,他相信臥桑定是非常樂見如此。

只是,臥桑為什麼不相信他?

對于戀姬的事,他早已向臥桑確切地否定過,而這兩年來他遠在北狄,也沒有打破承諾返京看過戀姬一回,是他不值得信任,還是臥桑對自己所篤定的事太過自負,認定他定會如所預料地做出違常背倫之事?

「刺王……」耳邊再度傳來的陣陣嬌噥軟語,再度讓鐵勒煩躁的心緒更添幾分怒意。

鐵勒惱怒地向一旁招手,「天色。」

待在他身後觀看這場粉紅戲碼很久的冷天色,愛笑不笑地湊至他的身邊。

「在。」早就知道主子會受不了這票女人,他已經卷好袖子準備清場趕人了。

「弄走她們。」再讓這些女人多留一刻,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派人架走她們,直接不給臥桑面子。

他語帶保留地問︰「方法?」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今日賞春宴的主辦人,弄不好的話,會招人閑話的。

鐵勒壓根就不管那麼多,「隨你。」

隨他?他是很想隨他意啦,只是怕隨他意的話,他會跟這里所有想跟鐵勒攀親搭戚的王公大臣全都結下梁子,可是不照令趕人的話,他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王爺,可否請你給我一點小小的協助?」冷天色轉了轉眼珠子,隨後討好地對他陪著笑臉,「請你……皺個眉頭好嗎?」

被人纏了數日,心情早就不悅到極點的鐵勒,立刻擰起兩道劍眉,原本就覆上十層寒霜的俊容更顯得陰森,當下嚇壞了一票打算黏過來的鶯鶯燕燕,就連想做媒的大老們也被嚇得落荒而逃。

冷天色佩服地低喃,「真是有效……」就知道這個方法收效迅速確實,比什麼法子都管用。

「這里交給你。」在下一波與宴者靠過來前,鐵勒下考慮後果地站起身。

冷天色當下如臨大敵,「交給我?」他有沒有說錯?

「我要回宮。」他頭也不回,徑自在人群中清出一條路來,無視于身後一干錯愕人等。

「慢著,王爺……」攔人不力的冷天色,掛著一張忽青匆白的臉,不曉得該怎麼收拾他留下來的殘局。

邊走邊趕人的鐵勒,在甩不掉黏人蒼蠅般的朝臣後,他索性回眸憤然一瞪,成功地懾住他們後,他放棄回到大明宮的園道,繞遠路地改走向一旁僻靜的樹林,才步入林間不多久,在動搖的草木問,他听見陣陣悠揚的琴音。

他腳步一頓,不解地皺著眉。大明宮的樂官早已撤下,是誰在彈琴?熟悉的曲調徐徐在風中飄蕩而來,那一弦一音,听來是如此熟識,就像是……是戀姬。

鐵勒腳下轉了個方向,不再急著回宮,反循音在園子里找起人來,聆听著愈彈愈亂的琴音,他有些心急地加快了步伐。戀姬有心事,自她的琴聲中他听得出來,她又藏了不想說出口的心事,她是怎麼了?方才在席上見她還好好的,怎一會就變了?

未到音源處,尖銳琴音進起,扎耳刺人的斷音顫動了空氣,寂寂地在風中回蕩,鐵勒怔了怔,拔足奔向余音裊裊處。

她是何時按斷琴弦的?戀姬茫然地凝視著被斷弦割傷的指尖。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了,她不明白胸口這陣郁悶的感覺是從何而來,今日來這見久未返京的鐵勒,她是很高興的,她也很樂見他總算是為自己著想力抗父威,可是此刻這種驅之不散的漫心刺痛,夸人心肺。

這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的?從他出現在花園遠處的那一頭?還是他沒有過來東內的席間看她?或者是當那個女人白皙的玉手,搭上他臂膀的那一刻起?

漫天的黑影匆地遮去了她頂上的燦陽,她回神地抬起螓首,鐵勒近在面前的臉龐,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聲音驀地凝結在她的喉際,她發不出聲,震愕地看著他拉過她的手指,俯首以唇吮去上頭沁出的血珠。他濕潤的唇,輕吮著她的指尖,那種溫暖親昵的觸感,令她渾身泛過一陣顫抖,激躍的心房匆地狂奔了起來,一聲又一聲地拍擊著胸口,當他的舌尖不意掠過時,她燒紅了秀頰,燙著似地急要收回手。

血勢猶未止,握著她指尖的鐵勒拒絕松手,在感覺到她的拒意時,他起頭想向她解釋,卻意外地看見一張失措的小瞼。

此刻的她若是失措,那麼他便是張皇。

鐵勒靜看著這張久違多時,總讓他在漫漫長夜里憶起的玉容,曾經壓抑下的妄念再次被勾曳而出,像張被撒下的網,將他緊緊攏住。

他知道,自己正措手不及地一腳踩陷進了那個多年前的圈套中,它來得太快太急,令他毫無掙扎的余地,就連抵抗的力氣都來不及蓄起,只能這樣一點一滴地沉陷進去。

林間的暖風自他們倆間吹過,好似某個始終糾結著的心結遭人解開了,他的思緒突然變得很清晰。

在今日之前,他曾在下意識里責怪著臥桑,為何要對他設了個圈套來讓他的心浮動,但如今,他不再怪臥桑,因為即便是臥桑盛了個圈套來到他的面前,那又如何?只要小心避過即可,但他為何避不過反深陷進去了?那是因為他「想」。

想得太多,冥冥之中,是即非、非即是,似假亦似真,這兩年來,他不斷在心頭掂量著它在他心中的真偽,到頭來,它竟因此而成了個「真」。

這圈套,是他讓自己掉進去的。

他不想反抗,就想這般放縱自己下再回頭,因為在他眼中,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妹,她是個女人,讓他充滿了無限綺想和渴望的女人,想擁有她的念頭喧囂鼓動著,催促著他前去將她擄獲,佔為已有。

在他深邃如墨的眼瞳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戀姬想要躲藏,渴望能避開這個曾與她最是親近的男人。這次他的出現,沒有如常的關心問候、沒有溫煦的笑意,他只是看著她,定定地,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著她,他的目光陌生得令她心驚。

也許是指尖的顫抖泄漏了她此刻的心情,鐵勒瞬也不瞬瞅著她的眼眸終于動了動,刻意地,他看著她的眼眸,執起她的縴指將它送進唇里,慵懶緩慢地吮去上頭的血漬,而她,則緋紅了一張小臉奮力地抽回手,不敢再讓他持握。

四下無聲,漫著青草香氣的林間很安靜,可是戀姬的心房卻尋不到片刻的安寧,只因為,在這天她終于察覺到,年少稍縱即逝,已成為記憶的過往,再無法追溯尋回,所有的記憶已在歲月中改變,無一例可避,即使是他們也一樣。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往事是一顆隨風的塵埃,早在天地間無聲飄逝而過,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鐵勒,而她,也不再是她。

***

朵朵煙花照亮了大明宮的夜空,魅夜明亮如晝。

接連著三日三夜後,賞春宴已至尾聲,在這晚,聖上與太子親臨大明宮,三宮娘娘與眾皇子也到場與宴,出席的百官將素來冷清的大明宮擠得水泄不通,放眼處處,淨是人聲喧嘩、杯影燭光。

她受不了這種場合,她迫切地需要透口氣。

在沁悠的協助下,戀姬總算是自折騰她的宴上月兌身,不必再繼續扮演著十公主的角色,與那些她見都沒見過,也不曾有過往來的高宮女眷或是皇親們敘舊寒暄,長年不返宮的她,在這宴上,除了她的兄長們和三位娘娘外,她一概不認得,天曉得,她就連父皇的模樣也都有些生疏。

所有參宴者,都集中到人聲鼎沸的雲霄殿里,也因此,紫宸殿外的花園顯得格外安靜,戀姬揉按著久站過度的雙腿,在園中的石椅上坐下,終于有個機會好好喘口氣。

這三日來,她的日子很難熬,不只是因那些煩人不止的吵嚷宴席,也因那名她想躲避的人。

會想躲避鐵勒,除了時間帶來的那份她無法跨越的疏離戚外,更因鐵勒看她的那雙眼眸,他那種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令她心慌,她說不上來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可是這感覺卻不討厭,她也不怎麼排斥,或許是因為,不是同母所生的鐵勒從小就不在她的身邊,加上他又長年在外,因此對他,她總沒有什麼兄長的感覺。

兩年不見,他的外表有些改變了,不同于其它兄長們的斯文俊美,他的輪廓深邃立體,一雙醒目的黑眸變得更加狂放燦亮,舉手投足間所散放出來的沉穩與冷峻,壓倒性地贏得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讓她的心房……微微悸動。

這讓她感到害怕,她因此變得膽小,不敢面對他。

她怕,她下再將他視為兄長;她怕,那份無時不刻不惦著他的感覺,正是因某種情悸而產生的。她甚至無法與他在同一個地方同處,因為她的雙眼,總會背叛她的意念游離至他的身上去。

伴隨著響亮的煙硝聲,煙花七彩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臉龐。戀姬抬首望向天際,天上正熱烈地慶賀著一如人間,璀璨綻放的火星在點亮幽暗的夜空時,映出天際層層厚厚的雲朵,當花火無聲隕落,四下光影隱去時,在遠處宮燈微弱的光線下,她看見了那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回避著的身影。

望著朝她走來的鐵勒,她沒來由的覺得心虛,彷佛多站在他的面前一刻,方才還未散去的思緒就將被看穿似的,讓她下意識地轉身想跑。

「別亂跑。」手長腳長的鐵勒,輕松地自她身後將她擁住,免得她在幽暗的林子里撞著了什麼。

受困在他的懷里,戀姬無法平定下劇烈跳動的心房,在她急急想離開時,他緩緩收攏了雙臂,十指交握在她的腰間「指傷好些了嗎?」他俯在她的耳畔低問,面頰幾乎踫著了她的。

霎時,回憶如潮水般地灌入她的腦海,回想起那日他吮著她指尖的模樣,戀姬便不由自主地燒紅了面頰,他溫暖的鼻息,不時吹進她的耳里,在他的臉龐輕輕摩擦著她的發鬢時,她伸出手覆在他交握的掌上,情急地想解開他的束縛,但他卻收得更緊,令她怎麼也拆解不開他執意緊握的十指。

鐵勒深深地將她的一舉一動看進眼里。

三日來,他找遍了機會想接近她,可是她就是一味地躲,就連正眼也沒有看過他一回,他不得不懷疑,她可能已經看出了些什麼。

「你在躲我?」他的聲音淡淡響起,泛在黑夜里,听來不像問句,倒像是一種篤定。

他知道了,即使她下開口,他還是知道了。

戀姬緊抿著唇,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當他開口時,融融的暖意便覆上她的耳,他低沉的耳語造成了一種酥酥麻麻的戰栗感,一路蜿蜿蜒蜒地自她的耳際滑下,竄向躁動不安的四肢百骸,而後,凝聚在她的胸月復間。

在臂彎中遭他的體溫包攏,溫熱的昏眩朝她涌來,她不曾與他如此貼近,兩人身軀親昵的契合之際,她發現,因長年處在寒冷的北狄,鐵勒的衣裳素來穿得很薄,此刻透過兩人的抵觸,她明確地感覺到他的心跳,正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她的背上,像種催促的旋律,引誘著她胸坎里的那顆心隨他一起鼓動。

圖中遠處的宮燈奄奄欲滅,閃爍飄搖不定,一如她的心。

她藏在心頭卻理不出個原由的害怕,驀地在她的心中悄悄有了個解答的雛形,並逐漸地凝聚擴大,眼看就將見到它真實完整的樣貌,她恐慌地發覺,此刻她競懼于自己遠勝于他。

逆風點火,反燒己身。

他們會變成如此,或許,是她一手造成的,這些年來她下該太過親近他,也不該把他當成唯一的親人般依賴,所以才會造成他的想象與改變的空間,只是往事已經走得太遠,她沒有機會去後悔,她萬不該忘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能直到永遠而不變質。

心慌意亂間,她抖了抖身子,明明就是個暖春,她卻覺得無比寒冷。

感覺她在顫抖,鐵勒微微松開了懷抱,想月兌下外衣搭在她身上,戀姬乘隙一把用力將他推開,氣息難平地轉身站在他的面前。

天際厚重的雲朵釋出積蓄已久的淚,點點細雨悄然落下,落在她身上,更加深了那份冷意,令她不由得懷念起方才他溫暖的體溫,她怔了怔,忙甩甩頭,將這不該有的想法-至腦後。

隔著細若絲網的雨簾,戀姬靜望著與她四目相接的鐵勒,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那,她終于知道她為何會恐懼于自己,並想躲避他,因為,他也和她一樣。

他們都有一雙背德之瞳。

她直搖著螓首,縴足不斷地往後退,難以相信這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戀姬!」在她頭也不回地逃走之時,鐵勒站在原地朝她大喊。

細雨紛紛迎面而來,戀姬在草葉皆沾了雨珠的園子里竭力奔跑,恍然間,當年他在嘯月夫人府里逃躲她的背影,浮映在她的心頭上,與如今的她緩緩重疊後,清楚地印證出,她也已踏上了與他當年相同的路途,一前一後,他們竟犯了同樣的錯。

愈是深想,她愈是加快了腳步奔逃,而讓她絲毫不敢回頭的原因是——他下再喚她為小妹,他叫她,戀姬。

***

果然是他。

沁悠一手按著門框,自打開戀姬的房門見到外頭的來客後,她就有種想要把門關上,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沖動。

那夜,自戀姬一聲不吭地淋著雨先行自大明宮回府後,她就已在猜測,戀姬出去外頭透口氣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或是遇見了誰,想自戀姬的口中問出答案來,但戀姬只是一如以往地把話藏在肚子里,下多久便得了風寒,鎮日昏昏地在房里睡著,讓她這幾日來不斷地苦思著答案。

她本是打算待戀姬的病情好些了時,再想法子把它套出口,誰知道,鐵勒這個答案,卻自動地送上門來。

「刺王怎會大駕光臨?」沁悠首先漾出個天下太平的笑容。

「我想見她。」鐵勒淡應著她,側首看向她身後並舉步欲入內。

「天色晚了,恐怕……」她忙傾身擋住他的視線和腳步,「不方便。」听人說,太子的為人雖好,但太子對辦事不力之人的懲罰,可不會也是那麼善良。

鐵勒緩緩挪回眸子,銳眸在她的臉上游移了一會,不過多久,便將她唇邊那抹僵笑給推出個結論來。

「太子交代你提防著我?」被困在太極宮的臥桑,為防他不守諾,必定是已在戀姬的周遭撒下保護網了。

明人不說暗話,夠爽快。她笑了笑,索性也大方承認。

「對。」在這種像要把人刺穿的眼神下,說謊這個工程難度太高了,識實務為宜。

他扯扯嘴角,「出去。」

她暗怒地-著眼,「我有別的選擇嗎?」又是命令?他們這些皇子以為她是任他們使喚的嗎?

「沒有。」鐵勒不由分說地朝外彈彈指,跟著他一道來的冷天色,立刻把身子擠進門縫里。

「郡主。」冷天色優雅地朝她行了個禮,揚起一掌殷勤地請她讓出房內之位。

「她還病著,別嚇著她。」在因不願走,所以被等得不耐煩的冷天色下怎麼禮貌地拎起請出去時,沁悠不忘對他叮嚀。

他們一走,鐵勒隨即關上門扉,放輕了腳步,一步步踱至里頭的內房,來到床邊,輕巧地揭開曳地的紗簾,低首看向床榻上正熟睡的人兒。

從最初的頑強抗拒,雜沓擾嚷不安,到正視自己的心聲,兩年來,他將她想遍了千百回,但再怎麼想象,也抵不過這一刻的真實。

燭光下的她,依舊是兩年前他離開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再也無法將她視為妹子,也因此,他再找不到她以往在他心底的模樣,她成了一個掠奪他所有目光的美麗女子,讓他心動,也讓他急切地渴望能擁有。

她是他珍視的瑰寶,在這座冰冷的皇城里,她是他唯一擁有過的眷戀,他曾因她而短暫地停止了流浪,在她這塊提供他棲息的土地上,他嘗到了溫情的滋味,她的出現,使得他孤獨的心靈得到了慰藉,脆弱的靈魂,也終獲得了釋放,隨著她日漸在他的心底扎根,他總算明白了,在與權勢利欲交戰之外,他還是能夠擁有什麼的,他並不是非得永遠孤單。

然而臥桑的不允許,與處心積慮的防範,他當然明白是為了什麼,也一度讓他裹足不前。他知道,他若是不顧一切,所將要面對的恐怕下只是流言蜚語,道德的枷鎖,他得一輩子都扛在肩頭上,但他不怕別人將會怎麼想、怎麼看,也不怕史筆如劍、倫常如刺,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中,總有著不允許與遵從,他總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依循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真正的主人一回。

伸手輕輕撥開她覆在頰上的一繒發,鐵勒的指尖如羽絮般悄悄滑過她的眼睫,他記得,在這雙眼睫下,曾經盛載著她的驚惶,和看穿後的不知所措。那夜她離去時,他很想拉住她,在她耳邊告訴她,她毋需懼怕,他還是和以往一樣。

他沒有變,疼惜她的心情絲毫無減,甚至對她還多了一份戀慕,他只是變得貪心了一點,只是想再多擁有她一些,單純的兄妹關系已不能再滿足他,他甚想拉近他們之間總會被隔開的距離,讓她只屬于他一人,不會有人來與他瓜分她給予的感情,而他則可以永恆地保有她,為她停留。

冰冷的唇上匆地一暖,源源暖意自互觸的唇間漫開了來,睡意濃重的戀姬迷茫地張開眼,混沌的眸心猶不能凝聚視線,在終于能看清時,睡意消散無蹤,她驚詫地倒抽口

氣。

鐵勒?

「不要怕我。」鐵勒在她的眸子里盛滿恐懼,起身拚命往床角里縮時,心疼地朝她伸出手。

戀姬避開它,在他坐上床榻時忙不迭地想從另一旁下榻,過于激烈的動作,使得她有一刻的昏眩,看出她不適的鐵勒飛快地一掌環上她的腰肢,稍一使勁,便將她帶至懷里安坐著。

「二哥?」她不確定地喚,側著臉倚在他的肩上,按著他胸口想推開他的掌心,卻使不上什麼力氣。

「別怕,沒事的。」他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就像是在哄個夢悸醒來的孩子一樣。

他低沉的嗓音,此刻听來,深具穩定心神的作用,戀姬的心跳舒緩了些,等待了許久,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這讓她忍下住卸下心防,逐漸在他懷里放松了身子。

在他節奏有致的拍撫下,她很想告訴自己,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夢,她並沒有醒來,他們也都和以前一樣,在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只要她在他的懷中閉上眼,她便是安全的。

窗外蟲鳴淒切,繁聲陣陣,彷佛所有蜷縮在土里以避冬寒的小生物,都在這清香的春夜里提早破土而出,攀上草葉枝頭嘹亮高唱。

她靜靜聆听著,感覺自己莫不也是其中的一員?某種放肆的情愫,正不安于室地,自心頭深處爬竄出來,眼看羽翼將成,她再怎麼掩飾壓抑,也無法將它壓回心土里去,誰也束手無策。

在這苦無對策,下知該怎麼收拾這一江下該有的春水的-那間,她听見另一個自己在她的耳畔低語……你不貪、不想嗎?反正他早已看出來,再偽裝也改變不了什麼,何不就順遂一下自己的心意?不若片刻而已,不會有大礙的,沉醉一下又何妨?

戀姬閉上眼,很想就這般沉淪下去,讓這一刻暫停,讓她可以借機偷個在午夜夢回時分偷偷輾想的記憶,就算這只是夢,夢景就如煙花的生命那般短促,那也別讓她太快醒來,她還不想離開。

「跟我去北狄。」鐵勒緩緩收緊了懷抱擁緊她,暗自下定了決心。

神智被他的體溫蒸騰得慵懶模糊,他帶著磁性的低嗓,勾引出她無限的想象。

就照他的話,攜手一起離開這座令她覺得窒息的京兆吧,沒有旁人,就他們兩個,反正除了他外,她在京中也沒什麼人可惦可戀,不如就放下眼前的一切與他一塊到遙遠的北方吧,找個無人認得他們的地方落腳,改名、換姓、隱蔽身份,瞞住天下人也瞞住他們自己,他們會是一對尋常男女,再不會有閱盡天涯的離別之苦,不會有想念的等待,下必再欺人欺己,也沒有血緣關系……血緣!

戀姬驀地睜大了水眸,所有的迷情像是倏然退潮的海浪,一下子消逝得老遠,只留下不容得改變的血淋現實。

無限悲戚重新佔據她的心房,血緣這兩字,就像一道燒紅的烙印,深深烙進他們兩人之間,她明白,再怎麼圓謊也是徒勞,今日,她或許還可以眶騙自己,但明日呢?還有數不盡的黎明呢?這個謊言,無論她走到哪都會跟著她不放,難道她每一日都要活在欺騙自己的生活里?他可以勇敢,但她卻下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她的心都涼了。

「跟我走。」遲遲得不到她應允的鐵勒,有些心急地抬起她的下頷。

「不行,二哥……」她不斷搖首,才想對不清醒的他曉以大義,但他堅定的眼眸,卻讓她把到嘴的話全都收回去。

他已經決定了……她再怎麼說也是枉然,她本以為,只要她一如以往地向他求援,他便會伸出雙手將她自困境里解救出來,可是這回他非但不幫她,反想拉著她一起陷下去,他根本就不顧忌,也無意為他人著想,他才不管會因此而發生什麼。

將她眼中的干愁萬緒皆看進眼底的鐵勒,黑眸微微一閃,他抬起雙手捧著她的面頰,在她還不明白時,側首吻上她的唇,什麼也不想。

戀姬張大了水眸怔在原地,唇上蝶印般的吻觸讓她無法回神,他小心地啄吻著,誘哄似地在唇上徘徊,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那燎原的甜蜜感抽空了她的思緒,他在她頰上的大掌緩慢地挪移至她的背後,緩緩將她壓按向他,感覺他的吻逐漸加深了力道時,她的氣息霎時急促了起來。

她搖首想制止,但他以一掌固定在她的腦後,落在他胸前的一雙小手,不住地推撼著他。

「二哥!」用盡所有力氣,她猛然推開他大叫。

遭她推開的鐵勒,胸口急速地起伏著,定定凝視著顫抖不止的她許久後,他用力撇過頭去,坐在床畔將兩手埋進發里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他拚命忍抑的模樣,看得戀姬有些下忍,忍不住移動身子想朝他伸出手。

「別過來。」他嘶啞地開口,極力想壓下心頭源源不斷涌上的那股沖動。

戀姬隨即將伸出去的掌指緊握成拳,她別過臉,在這進退不得的片刻,既怕會傷了他的心,又怕她會傷了自己。

喘息稍定後,鐵勒站直了身子回過頭來,清楚明確地說出他的決心。

「我不會改變心意,我等你點頭。」太急躁只會嚇著了她,他會等也願等,他相信,她的心意也是和他一樣的。

戀姬倏然抬起螓首,惶然迎上他的眼。

他不會放棄,不管有什麼阻曉在他們之間,他也不會放棄她!但他,怎麼可以……她不知該有什麼反應、該說什麼話才是對的,不開口,怕他錯認為默許,若是開口應允或拒絕,那又皆是欺己。

隱隱地,額際有些燙熱,她彷佛已經可以預見,在未來等待著她的,除了他以外,還有片看不見底的黑暗,是片在她遭人推落後,不管她墜落得再久、跌得再深,她的足尖也無法抵地的無盡深淵。

「我等你。」等不到她開口,鐵勒再次向她重申。

戀姬失去力氣地倚著床欄,頹然地望著被他掩上的門扉,耳邊還殘留著他的話語。

幾不可聞的抽泣聲自她的口鼻間逸出,她掩著臉龐,下知這淚是為了誰而落下。是為自己、為他?或者,是為他們?

誰來告訴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

「刺王又來了。」受不了一室凝重氣氛的沁悠,出聲打破這片戀姬刻意制造出來的沉默。

她受夠了,打從那天鐵勒來過後,她就一直陪戀姬躲人和過這種無聲的酷刑,但這種日子真的不能再過下去了,鐵勒的耐心多得可以天天造訪,而戀姬又似乎是有辦法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她這個無辜的第三者怎麼辦?她可沒有他們倆永遠也磨下完的耐性,她絕對有必要自救一下。

坐在椅上刺繡的戀姬,在听了她的話後怔了怔,手中的金針不慎扎進指月復里,轉眼間,朵朵嫣紅為她手中的繡巾染上了另一種顏色。

「他人呢?」一顆心緊緊揪懸著的戀姬,問得有些急,也有些害怕。

「我娘趕走了。」她吐吐舌,拉開戀姬用來掩飾傷口的繡巾,然後對著淌血的傷口

皺眉。

「別……」在她想壓住傷口止血時,戀姬飛快地抽回指尖,將小手藏至背後拒絕讓她踫觸。

她一頭霧水,「戀姬?」

戀姬的眼眸不自在地流轉,怎麼也不想讓他人踫觸到那根手指,只因為,它曾與鐵勒的唇短暫地接觸過。

身為旁觀者的沁悠忍不住嘆口氣,拉了張椅子至她的面前坐下後,打算與她打開天窗說亮話,也省得她這般折磨自己。

「你還要躲嗎?」她將那只躲藏的小手拉出來,並用繡巾覆上壓住止血。「這樣躲他,真有用嗎?」無論她再怎麼躲,她頂多也只是把鐵勒隔在門外而已,住在她心底的那個鐵勒,她根本就趕不走。

听著她似明非明,又像始終都在一旁袖手旁觀的話語,戀姬轉想了半晌,臉色變得蒼白。

「你早看出來了?」怪不得以往沁悠老愛說些試探性的話,也在鐵勒回來後不要她去見鐵勒。

被點破的沁悠搔著發,「自鐵勒頭一回來到府中見你,並願為你留下時,我就有預感了。」只是有預感並不算什麼,她還遠遠不及那個可以去當半仙的臥桑。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只是一味地對她說著試探性的話有什麼用?既然是知情,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阻止她?

「我試過。」沁悠無奈地攤著兩掌,「只是當時我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因為那時的我也不敢太肯定,當然更沒料到它會在日後成真。」

也對,就連她自己也沒料到,沁悠這個旁人又怎會知道?這錯是她自己找的,她想責怪沁悠什麼?

「你打算怎麼辦?」卡在這個進退兩難的局面上,她很懷疑戀姬該怎麼全身而退。

戀姬痛苦地環緊自己,「我和他是兄妹。」

沁悠責怪地睨著她,「既然知道這一點,你當初就不該太過親近他、太在乎他,即使是兄妹,你們的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

「那時我只當他是個哥哥……」她怎會知道,依賴,是會引人掉入陷阱里的。

「那時?」腦中警鐘當當作響,沁悠當下十萬火急地拉起了警報,「那現在呢?」

現在?她泛紅了眼眶,自私的淚淌下她的面頰。

她當他是個男人,或許從很久以前起,她就不再當他是名兄長了。

「戀姬,他是你哥哥。」沁悠深吸了口氣,兩手緊握住她的肩頭,一字一字地告訴她。

她虛弱地閉上眼,「我知道。」

「你不知道。」沁悠用力地搖撼著她,「听我的,把它當成一場錯覺,你們從沒有開始過,接下來也不會有將來,明白嗎?」

苦澀的笑意泛在她唇邊,「真能這麼簡單嗎?」若是真能如此,她何需憂、何需愁?何需坐困愁城無法月兌身?

「戀姬?」沁悠擔心地看著她含淚的眼眸。

戀姬傾身靠在她的肩上,姿態像是想捉住一根浮木,又像是想獲得片刻的喘息。

旁人不懂,為了保護自己,鐵勒故而待人疏離冷漠,他不易愛人,一旦愛上了,便是傾心傾意。這回,他是動用了十分的力氣來下決心的,要他放下,那麼,他得再花同樣的力氣,一直以來,他所能得到的東西很少,故而能夠抓住什麼,他就緊握不放手,要他放棄,他不會許的。

而她,也不知自己是否放得下。

近來,就連作夢,夢里都有著他的痕跡。鐵勒不需費心哄誘她什麼,也不必揭示他想愛的那份,只要他那般看著他,只要她也和他一樣,那麼她就只能日復一日地處于搖擺中,連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放開他,想得到他,卻又害怕承擔背德這個罪名,想放棄他,她又心戀不舍。

不能的,她不能再如此下去,她必需求援,再不開口,她怕會來不及。

「幫我。」她緊捉住沁悠,十指深深陷入她的手臂里。

沁悠細細的柳眉打了幾圈結。

「怎麼幫?」他們兩人的事,只怕外人就算再怎麼使勁,恐怕也收效不大。

「我不知道,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能走一步就是一步,再枯站在原地,鐵勒會追上來的,「回太極宮去吧,有太子在,太子定能幫你的。」沁悠安慰地拍著她的掌心,最先想到的辦法就是這一條。

戀姬卻向她搖首,「他幫不了我什麼。」鐵勒的心意若是定了,臥桑又能奈他如何?更何況如今鐵勒大權在握,于公于私,只怕臥桑也要讓他幾分。

手臂有些疼,沁悠低首看著她泛白的縴指,試著估量她願舍的決心有多少,和她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我有一個人選。」反復地深思過後,沁悠雖覺得這個主意不好,但或許可以一解燃眉之急,弄得好的話,說不定戀姬也會有個好歸宿。

「什麼人選?」她忙抬起頭來,眼中綻出一線希望。

「龐雲。」

戀姬下解地挑高黛眉。這個下曾听過的陌生人名,能幫她什麼?

「太子侍讀。長年跟在太子身邊,他知道你不少事。」沁悠慢條斯理地進一步詳解,「他對你有意。」戀姬就是太少與外人接觸,也總是不給別人機會,所以在她心中才會只有一個鐵勒而已,只要有人能夠取代鐵勒的位置,或許她就不會為難了。

戀姬听明白了,但灰心的失望也覆上了她的玉容。

雖然這是個慌不擇路的愚昧作法,不過眼前,似乎也無別的路可撿了,可是這麼做,豈不是教她從一個泥淖里爬出來,再掉入另一個泥淖里?如此抽刀斷水,到後來,恐怕將會是徒勞。

而且,鐵勒若是知道了,他會如何?他會不會因此而受傷?會不會把他自己封閉起來?萬一,鐵勒就這樣成全她又該怎麼辦?

她怔了怔。成全她……這不是很好嗎?她為什麼要感到害怕?

「選擇權在你。」沁悠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妥當。「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鐵勒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因此,在你作任何決定前,最好是考慮清楚。」這個法子的壞處是,要是鐵勒執意和龐雲搶的話,那麼後果就很難收拾了。

「幫我去跟大哥說一聲。」趕在自己想得更多而反悔前,她不給自己機會地開口。

沁悠詫愕地看向她,「你當真?」雖然提議的人是自己,但她真的確定嗎?

是真是假,重要嗎?

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抽絲剝繭地將它攤開來看的,因為查得太仔細、看得太清楚,只會看見一顆顆布滿傷痕的心,因此,不要去問真與不真,該藏著的,還是讓它藏著吧。

戀姬動作緩慢地旋過身,抬眼望向窗外,春陽正燦,照在絢爛如錦的花海上,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去跟大哥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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