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 第三章
她肯定是餓死鬼投胎的。
手捧一卷經書的滕玉,將手中的書冊微微往旁一挪,有些無言以對地瞧著遠處床榻上的嬌客,在吃完最後一道甜品後,即伸手將旁邊小桌上擺滿糕點的小籃給拿過來,二話下說繼續將花了西歧一早上才制好的甜品,豪氣千雲地,一口氣將它們全掃進她的肚里妥貼地存放著。
這兩日來,不分日夜,鬼後座前六部眾們在人間所居的這座山莊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始終都飄浮著糕餅的香味,以及濃郁膩人的可怕甜味。
為此,無論生前死後,皆視甜點為畏途的廣目,已經揚言整座山莊冉這麼香香甜甜的下去,他就要逃家回鬼界了。而迫于上頭的威脅,始終都在研究如何讓藥湯不昔的法王,則是已經在考慮,干脆就在每一碗熬好的藥湯里,都加進半斤糖再說。
至于另外一個方自鬼界返回人間,就莫名其妙被滕玉一腳給踢進廚房里埋頭做甜品的西歧,則是接連著兩日未踏出廚房一步了……
當她將身邊所有甜品全都吃空殆盡,並意猶未盡地舌忝著指上殘留的甜味時,滕玉忍不住再三瞧了瞧她那張似玉的容顏,在她以小桌上的水盆洗淨雙手,並以絹帕拭干時,他重重一嘆。
「在來到這莊里之前,你從沒開過吃戒?」若是可以,他也不想這麼想,只是她那等吃法實在是……
「沒。」她隨意攏攏一頭披散的長發,心情不錯地揚首看向已經兩眼直不隆咚瞧了她許久的他,「你習慣這麼盯著人瞧?」成天都這副德行,他不累的呀?
「我好奇。」到現在,他仍是不知這位將他們整座山莊上上下下給弄得雞飛狗跳的貴客,她是來自何處,以及她那永遠都沒治愈的傷勢是怎麼回事。
子問伸了個大懶腰後,自動自發地在床榻上坐正,習以為常地對他笑笑。
「哪,今兒個你又想問我些什麼?」
滕玉不客氣地橫她一眼,「你能答的那種。」這段時日下來,他所得到的,若不是籠統模糊的答案,就是她的沉默以對。
「那咱們今日都可省下一番力氣了。」接連著兩日,他餐餐都來與她作伴,並乘機想自她身上套出他所想知之事。可惜的是,在他倆之間寥寥可數的談話里,她能答得上來的,不多,而他真正想問的事,偏偏她又不能說。
早知她會這麼說的滕玉,轉了轉眼,一把合上書頁起身走至她的床榻前,兩手環著胸低首看向她。
「我有兩個勉強算是朋友的神界之神,再加上,我也常囚派命而代鬼後親上神界。」
天外飛來的活語,讓子問一頭霧水,「……所以?」
「據我所知,神界,並無子問這一神。」耐性已快用盡的他,一雙灰眸愈顯銳利,「在六百年前,子問這一名,從未出現在神界過。」
「你還是很介意,我身屬哪一界又是哪種眾生?」她閃閃躲躲地想避開他那種很像是要殺人的目光。
「我不過想明白你是敵是友。」他突地伸出一掌,兩指固定住她的下頷,逼她抬首面對他不讓她退避,「你願答嗎?」
「不願。」她笑咪咪地挪開他的兩指,並識相地往床里頭縮。「除了我的來歷外,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就等著她說這話的滕玉,動作迅速地彎子,一手揪住她的衣領,絲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將她拖至他的面前。
「你與無冕,是何關系?」既然那日她與無冕是代表神界而來,那總可以從無冕的身上查起吧?
「我與他都待在神界武將林里,真要算起,勉強只能算是同僚。」掛在他手上的她,老早備妥了答案。「另外,我與無冕並不是友朋。」眼下,她都安安穩穩地在這過了十來日,可神界卻沒有風吹草動,而無冕也沒來確定她究竟死了沒有,她想,若不是無冕對于那一掌太過自信,就是無冕在等下一個借口。
「那日,你為何要出手阻止他?」以他來看,她擋下的那兩掌,根本就是愚蠢至極。
她想了想,「……路見不平?」
她當他真有那麼好打發?面色愈來愈陰惻的他,當下一記完全不相信的白眼直直朝她戳過去。
唉……就算他身屬鬼輩,他老兄也不必成天盡是擺張冷冷的死人臉給她瞧吧?
「神界才打完了一場神魔大戰,若是近期內還要凶某尊神再打一場神鬼大戰的話,那未免太不智也太無聊了。」還能為啥?不就為了這兩界?他打一開始不就已知道了?
「無聊?」無冕有意為神界開疆擴土,她這個同僚非但不幫忙,反而還扯後腿?
她聳聳肩,「六界和和樂樂的不也挺好?」
「六界和樂?」他更是揪緊了她的衣領,「六界里,最是好戰之界,非神界莫屬,你以為我會信你那等鬼話?」
差點被他手勁給勒死的她,忙不迭地邊咳邊撇開他的手,在她好不容易才換過氣來時,她趕忙奉上他所想听的。
「我之所以會同無冕∼塊來人間,一方面是我不信任他的神格,更不卡相信他會拉低他的身份去接下贈禮這等爛差,因此為了神鬼兩界,我不得不同他來。另一方面嘛……我不過是好奇,這一回無冕究竟能在我面前耍什麼新招數,而我與他,又是誰勝誰敗。」這里頭真的有實話.只是他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面無表情的滕玉,在听完她半敷衍半認真的話後,一雙寒目,馬上令屋內的氣候再冷上三分。
「別瞪了,同你實說就是了……」遭他瞪得頭皮發麻,子問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配合他的問供。「與我有點過節的無冕,其實幾百年前他就想除掉我了,與他相識一場,我總得成全他個一回。」怎麼她在神界和在人間時,全都得面對這種不信任的眼神的拷問?運氣好?不然就是風水太好?
他微眯著眼,「你知道了無冕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一日,無冕雖擺明沖著他來,可暗里,無冕的目標是她,這教他怎能不懷疑?
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登時在他的話里怔住,她愣了愣,訥訥地開口。
「有沒有人同你說過,你的心思縝密得有點可怕?」全神界都認為,無冕與她之間,頂多就是輸不起的關系而已,而無冕會一直針對著她,也只是因為她曾勝過他那一回事……
「這是否也代表,你不會同我說實話?」在和她問與答攻防了數日,他多多少少也了解她的性子一些了。
她嘉獎地頷首,「很高興你終于能有這個共識。」真要能說實話,那她又何須辛辛苦苦的編派謊言?只是,實話不能說啊,說了只會要人命,因此在很久以前,她就喪失了全然誠實的能力了。
看出她今兒個又想再一次蒙混過去,也知他能探到的大約也只有這樣,滕玉轉身走至遠處小桌旁收起幾卷書冊,並在身後的她下著痕跡地吐了口大氣時,冷冷清問。
「告訴我,無冕可真是神界眾神口中的地下太子?」
她想也不想地一推四五六,「這你得去問無冕。」
「謝了。」得逞的他,微微揚起嘴角,朝她笑得萬般邪惡。
她倒抽口氣,如臨大敵地問。
「謝我什麼?」不會吧?她有透露出什麼嗎?
他也不答,只是手捧書冊來到房里另一邊的書架前,將手中的書冊一一擺上。
不知他心中是怎麼想的子問,靜看著站在書架前的他,那與無冕一般的高大身影,不知怎地,她忍不住想起,以往,她也總是站在無冕身後這般看著他的背影,而當無冕微微側過首時,那張側臉,還真與天帝有些肖似……
大約是在幾百年前吧,在初遇無冕之時,她曾懷疑過,倘若無冕只是個神界的偽太子,那有著一身好功夫的他,會被派到專門為神界出戰的武將神集團里,也不算意外。
但,若他是真太子呢?
她不懂那個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帝在想些什麼,可她也不得不在私底下懷疑,天帝要無冕加入武將神里,真是因為天帝希望無冕的神力與武功都能因此更上一層樓嗎?
當天帝不斷派出武將神出征,而無冕也每次都在出征的行列里,且好幾次就差點死在他界手中之時,為此,她為無冕大大打了個寒顫,並忍不住要想,或許天帝所懷的心思完全不是那樣,天帝真正希望的,可能是想借此讓無冕因戰事而身亡,如此一來,那麼天帝他……
她並不願這麼想的。
可,曾有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時常閉關修練的無冕在閉關數年出關後,真正大顯身手毫不手下留情時,她與藏冬和郁壘全都因此而下海了,可他們三者,卻只能勉強與無冕打成平手,就在那時,或許天帝就已認為。若是讓無冕神法與武藝再精進下去,他這天帝的位子……恐很難不易主。
因此,為了制衡無冕,故天帝從那日起,才會假公濟私地,在私底下有那麼多的動作?
倘若,她是無冕的話,在知道天帝做了什麼事之後,她會怎麼想?該是為此傷心欲絕,還是更乖戾更加仇視神界的一切?
若她是無冕的話,她想,她必定會先下手為強,在天帝想殺了她之前先行一步拉天帝下台,而在這之前,她勢必得奪不可讓她穩操勝券的神之器,先一步接掌了天帝之位後,再以神之器號令六界!
到時,哪怕天帝再使出如何陰險的手段.或是派出所有的武將神來阻止,只要她有神之器在手,只怕所有保護天帝的武將神都保不住天帝的性命,而整個神界,也將輕而易舉地……
陣陣風兒自窗外吹來,吹醒了子問的神智,也為欲得父愛卻使終不得,甚至還被公開否認的無冕,拚命忍抑住那自他心口蔓延上來的心傷。
她從不能明白被公然摒棄的痛苦,她亦不知究竟要仇恨到什麼程度,才能得到最強的力量,單憑一己之力而登上山頂之顛。因此接下來無冕耍如何做,她是沒有權利去阻止他,可一旦想到無冕身後和她一般沉痛的背景,造就了怎樣的一個無冕,她又好想改弦易轍,當作她從沒有同情過……
或許,是因離開神界的關系吧,這些日子來,她突然多了很多時間,去思考那些一直沒法去想的神與事,可就是因為想得太多也知道得太過了,她這才發覺,就算她始終躲在這兒,她仍不可能去回避那些麻煩事,當然也更不可能不去連累她身邊的人,因她早晚,都得回去一個人面對的。
也該是時候,得回去認清現實了……
也該是去面對自己了。
「你在做什麼?」當她一骨碌跳下床榻,並去取來她的衣裳著衣時,勝玉看著她那一臉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日,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扮回來時的模樣後,她微笑地朝他拱手致謝。
「你想離開這上哪?」他轉身一個箭步即來到她的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上哪都好,就是不能留在這。」她與無冕,向來都不是有耐心的人。「你已救我一回,也與無冕結下了梁子,因此我不能再牽連你或是鬼界。」要是繼續賴在這兒不走,接下來事情就會很麻煩了。
「你可有歸處?」滕玉瞧了瞧她兩袖清風的模樣,不疚不徐地將想走的她拉回他的面前。
歸處?
往事已是浮雲淡淡,煙雲裊裊過眼,一言難盡。
在她記憶中的心湖里,沉積在她心湖里的遺跡,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就像是從未曾離開過般。它仍舊是無言地載滿了她的記憶與心事,只是她,太軟弱,從未將那些曾經屬于觸的一切都給找回來而已。
她笑得甜甜的,「那重要嗎?」
已經听她無心地自口中吐出的這句話好幾回的滕玉。不悅地攏緊了一雙劍眉。
不重要、不重要……對她來說,究竟什麼才是重要的?
能夠放在她心底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她又有過何等能夠令她在乎之人?還是說,自小到大,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才學會了什麼事,事事皆放在眼下,都不需去在乎,也無一重要?
遭他攔下來的子問,在他一逕地陷入沉默,並保持魂游天外天狀態時,輕輕說出她對無冕的推斷。
「無冕他……從來就不是個會輕易死心的神,倘若,他知道我一息尚存且還待在這,下一回,他可就不會單單只那幾掌就算了,以他的性子來看,他鐵定會拆了這兒,若是他想挑起兩界之戰的話,那麼如此一來,他絕對會如願以償。」
听著她話里與無冕熟稔的語氣,滕玉不禁想問,她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與她很親近嗎?
遭到無冕那般冷酷的對待,她心痛嗎?
她知不知道那日無冕所出的那一掌,已對她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勢,若是她待存這兒,法王或許能保她一命,可她若離開了這兒,只怕她沒有多久的時口了……
「就算他想在我的地盤上下手,也得先看看我允是不允。
在她想繞過他時,滕玉一把握住她縴細的手惋,一鼓作氣地將她拖同床榻上擺著。
因他的話,子問張大了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會兒後,她誠實地嘆口氣。
「你倆若真動起手來,依我看,你倆恐無法討個兩敗俱傷,再說得更白一點,你恐怕什麼好處也討不到。」難道沒有人教過他,沒有勝算的事,就別下去攪和嗎?
「那也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他專斷地推她躺下,並以錦被將她包得密不透風。「無論神界發生了何事,只要你留在這兒,我定會保住你。更何況,眼下你受了傷,倘若你現下回到神界,若再遇上無冕,只怕你必死無疑。」
她狐疑地問︰「你欠我的人情並沒那麼大,我也沒要你報恩,且無論早晚,他都會找著我的。」真有必要為她這麼做嗎?
「若他看不見你,又如何找得著你?」遭她小看的滕玉,自顧自說他的,並在她不安分地想起身時冉一掌將她壓回去。
她頓了頓,半晌,才懷疑地四下打量著。
「你……對這山莊布了結界?」奇怪,怎麼她窩在這山莊里這麼久了,她卻絲毫沒察覺過?
「可以這麼說。」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不過我的手法有些類似障眼法,且這座山莊一直都在移動,因此想找著你的話,那就得先破了我的術法,並在你被這座山莊帶走前先破了我的結界。」
她愕然地張大嘴,「你這麼神通廣大?」他不是只是一只鬼嗎?鬼輩該學的和不該學的,怎麼在他身上……卻都學了個全?
「我之所以會留著你,並不是為了那個無冕。」看來,從頭至尾她都搞錯了還不自知。「這兒雖非神界,但,它也不是由褥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你想怎麼著?」難道她上了賊船?他干脆挑明了話,「我雖欠你一筆人情,但,我也曾救你一命。」
「你要我償恩?」這下子她總算是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難道我看起來像是普渡眾生之流?」滕玉橫她一眼,「救你,自然是有代價。」
子問愣愣地瞧著眼前說變臉就變臉的他,「什麼代價?」
「改日,我會讓你知道的。」他既不把話說明,更不急著勒索。總是守在房門外頭的廣目,在房中話語稍歇的這時,逮著了機會趕忙打開房門一絲縫,探頭進來提醒。
「大師兄,時辰到了。」
「我有事待辦,少陪了。」每日都是這個時辰就離莊的他,理了理衣衫,轉身走向房門。她的話追在他的身後,「你就不怕我會趁你不在時離莊?」眼下她都有心離開了,他還對她這般放心?這會不會太瞧不起她了?
滕玉倏然停下腳步,挑釁地回眸,一副將她看得扁扁扁的模樣。
「憑你,也想踏出這莊園半步?」我邊說邊朝外頭彈指,「廣目,她就交給你,倘若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問。」她也不去打听一下這座山莊叫什麼。
「是……」無端端被牽連的廣目,不怎麼情願地應著。
當滕玉那大搖大擺的背影一離開客房後,一直被困在床榻上的子問,一點也不在乎身子的狀況登時躍起身,穿戴好後就一腳踹開房門,打算不信邪地走給那個自信過度的滕玉看。可當她才離開客房來到同廊上時.一陣陣涼至心頭的寒意,即自她的四面八方涌來,令她直打起哆嗦並趕緊拉攏衣裳
「這是怎麼回事?」深覺自個兒似撞上一面看不見的牆,且還遭莫名的寒意給節節逼退,一步也沒法往前走的她,忙不迭地轉身看向身旁奉命得看著她的廣目。
廣目指指前方,「你沒見著?」
「瞧見什麼?。」她左看右看,眼底所見的.除了那不分日夜都塞滿了整座山莊四處徘徊不散的鬼火外,還有僕麼?
廣目無奈地揚起一掌撫過她的眼簾,「這個。」
雙眼遭他輕撫而過之後,重新張開眼的子問,在下一刻愕然地倒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瞧著眼前的景況。
此刻為數龐大,就近仵在她的面前.手持兵器、儼然已成了枯骨的已死戰士們,將整座山莊里外都塞得滿滿的,而她先前非但看不見他們.亦沒有察覺到……
他慢條斯理地向她解釋,「響們先且別說大師兄所布的結界,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解,這一票數百年來一直侍奉在大師兄座下的幽冥兵團,無論大師兄吩咐了什麼,它們就定會為大師兄做到。因此,別說是你捅了翅,就連只蒼蠅,也決計飛不出這山莊半步。」
一種不怎麼好的預感突地自子問的心底升起,她努力回想了一回,總算是想起她在神界之時,曾听過人間有一山莊,無論是哪一界的眾生,只要是進了莊,就尤一能再踏出莊外半步,而她若是沒記錯的話,那個山莊的莊名足……
她不抱期待地問︰「敢問……貴莊之名是?」
「你不知道?」廣目大驚小怪地看著她.很訝異她什麼都不知道,居然還敢來這里送禮。
「這座山莊的外號……」心底還是很想掙扎的她,兀自抱著一絲小小的期望,「該不會就叫「來得去不得」?」
「外人是這麼稱呼這兒沒錯。」早就听習慣這外號的廣目重重地朝她點點頭。
「這里是盤絲山莊?」她一把扯過他的衣領,怎麼也想不到,她才前腳離開神界,下一腳,就淪落到了六界眾生都不想來的鬼地方。
「是啊。」她來這送禮之前都不打听一下的嗎?
子問愣然地松開十指,訥訥地說。
「我也未免太走運了……」這下可好……
幾朵橘色的彩雲緩緩飄過,西天一片目不暇給的各色夕彩,在這昏鴉歸躲的時分,近來時常一整日也不見他鬼影的滕玉,難得地出現在子問的客房里,並親手為她奉上一碗盛冒滿滿愛心的參湯。
「這是……」子問擰著鼻尖,對那濃濃的參味有些不敢領教。滕五慢條斯理地拉下她的手,「你的晚飯。」
近來,也不知是他把她給慣壞了,或是真如廣目所言,他自她來到的第一天即把她給寵過頭了,也因此,這位嗜食之物與食量皆異于常人的貴客,一日日下來,變得是愈來愈變本加厲。
這世上,人們大多數是無飯不歡,偏偏這個叫子問的女人卻是無甜不樂,高興也吃,不高興也食,天天都把甜點當三頓來嗑。結果,這陣子放縱她那般吃下來,她的身子骨沒更加健壯點就算了,她的面色反而還一日比一日來得蒼白。
她該不會是真想讓自個兒的身子骨一路衰敗到底,好在時間到了時,再自動登上極樂?
「我……我不想喝這個。」當那碗參湯愈來愈靠近她時,子問邊聞邊搖頭,一骨碌地想把那碗湯給推回去。
「為了這碗湯,廣目可是在廚房里蹲了一整日。」大抵模清她的性子是吃軟不吃硬,早就有所準備的滕玉適時地為她障上這一句。
廣目?她忍不住兩眼往旁一挪,直視窗外那具還是一樣不動如山的身影。
滕玉勾回她的下頷,「你也知,廣目天生就是個粗人,可為了你,他卻放段,跑去找西歧教他如何熬一碗補身的參——」不待他把那半指責半威脅的話語說完,她二話不說地捧起碗,也不管參湯是不是還燙口,隨即咕嚕咕嚕仰首飲盡,涓滴不剩……
「好喝嗎?」在她漲紅了一張俏臉時,深知她除甜食其他一概不食的滕玉,涼涼地問。
怕他待會兒會去向外頭的廣目報告成果,硬著頭皮喝完整碗參湯的子問,忍耐又忍耐地咬著牙回答。
「此乃瓊漿玉露……」
看著她極力強忍的表情,滕玉藏著笑,再從小桌上取來更加大碗,且也是裝得滿滿的鮮魚粥給她,並在她面色開始發青時,刻意在她耳邊介紹起功用。
「這魚粥,對有傷口之病人特別有效。」
子問瞪大水眸,無言以對地看著這碗要是她整碗吃完,她很可能會被撐死的魚粥。趕在她躲到床角里去避難時,滕玉緩緩在她背後再添上一句。
「這是西歧辛辛苦苦,天未亮即至湖畔等捕魚人上岸,好購買幾尾活跳跳的鮮魚,同來後再親自挑去所有魚刺,再以小火——」
「行了行了……」她忙舉起手阻止他說明概要,直接接過他給她的湯匙,深吸一口氣後,即埋頭在碗里一刻也不停的大口大口猛吃。在她一鼓作氣地把整碗粥都給寒進肚里後,一臉很享受釣滕玉,取來巾帕拭著她的嘴角再問。
「味道還行吧?」雖然她很想苦著一張臉說出實話,可看在他人的人情和愛心的份上,哪怕面部早已扭曲,她還是選擇睜眼說瞎話。
「此乃……奇珍異饉也。」這玩意到底是怎麼煮的?打死她也絕對不吃這種又腥又稠的東西一同!
隨著滕玉嘴邊的笑意愈來愈擴大,子問的而色也就愈來愈是青青白白,凶為接下來,他就連連上了三道菜。
「這些是法王為你親手做的。」在她不顧一切想跳下床拔腿就逃時,滕玉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掌一撈,不過轉眼就將他的小逃犯給逮回坐同床上,而後,他再將一只紅木精制的托盤放在她的膝上。
「就連法王……也都會下廚?」她面色慘淡,一副日月無光地問。
「他只是個大夫,自是不會。」滕玉早已備好了謊言,「不過為了你,近來他日日都往城里的天香樓跑,一天到晚纏著人家的大廚說要學東西。」
低首看著膝上托盤里,三道各自冒著詭異香味、壓根就看不出是什麼菜的菜肴,很想就此暈過去的子問,一點都不想知道眼前這些食物是由什麼玩意做成的。
「我想,你不會那麼狠心辜負法王的心血吧?」滕玉一手撐著面頰,很樂見她冒著一頭冷汗,想賴卻又賴不掉的詭譎神色,「快吃吧,菜都快涼了。」
怎麼搞的,這個姓滕的,今兒個專挑她的罩門踩?她先前或是在什麼時候里,曾經不小心露出她的弱點嗎?
這些天,她同那個老是站在外頭守著她的廣目聊天,大致上聊出了關于滕玉這只鬼的消息。
子問狐疑地抬首,不著痕跡地偷偷看著他,在他面上,眼角有著細細的笑紋,她想,或許他在生前曾是個愛笑的人,可在死後,他的笑容不見了,只剩下那雙總是灰蒙蒙的眼,而在那眼里,除了冷意與寂寞之外,她沒有找到別的東西,而像是親情啦、友情,甚至是愛情……當然也不曾存在那雙眼眸里。
又冷又現實的話語,在她偷看他而想得出神時,帶著她飛快地返回眼前她一點也不想面對的現實。
「你再不吃,等會兒法王肯定會來這找你算帳。」滕玉在她擺出一臉壯烈不復返的神情時,恐嚇性地對她扳扳十指,「若要我喂,盡管說聲就是。」
負氣一把抄起筷子的她,在滕玉順手奉上一碗白飯到她的面前時,幾乎是閉著眼把眼前的菜色全都掃下肚,哪怕是吃到她撐、也吃到她想吐。可是就在這時她也發現了,滕玉在她每吃完一道菜時,笑容也變得愈來愈邪惡。
當三只盛菜的碟子全都見了底時,子問一手掩著嘴,免得她說著說著就吐了出來。
「你……在整我是不?」
「嗯,一半是。」滕玉大刺刺地承認,並給快吐出來的她倒了碗糖水,「另一半是凶你的傷勢始終不愈,因此法王說,或許可試試食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可,這屋檐也未免太矮了點吧?她沒好氣地瞪著他,出氣似地一口喝完那碗算是獎晶的糖水。
「我要到何時才能離開這兒?」要是接下來的日子他都打算這麼喂飽她的話,就算是耍夜半爬牆她也要爬出去。
他還是老話一句,「待你傷勢好了再說。」
「你留著我究竟想干啥?」他不是很清楚她的傷根本就測好過嗎?
「不干啥,某方面來說,我不過是想報恩。」與她氣跳跳蝴模樣相比,他是一臉的雲淡風也清。
「我不要你的報恩或是感激總成了吧?」已經受夠被關在這莊園里的她,一把硬扯過他的衣領,決定今兒個就算是來硬的她也要離開這里。
「你可別搞錯了,是我強迫你得接受我的報恩。」滕玉輕輕拉開她的手,對她張牙舞爪的模樣一點也不介意。
報恩是可以強迫的嗎?對他來說,是可以……只要他一日不撤走外頭的廣目和那一大票把山莊塞得滿滿的幽冥兵團,她不想要他報答都不行。吃得太飽,一動也不想動的她,在他收拾著碗盤時,提不起精神地問。
「你是只鬼吧?」現下想想,她就連他一點底細都沒仔細探清楚過,這也怪不得他今兒個會把她放在掌心上玩。
「那又如何?」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那一身的功夫與法力是打哪來的?」雖說她對鬼界半點也不熟,可在那一日當他與無冕對上了時,她就一直很懷疑,區區一介鬼類,怎可能將功夫練得高深莫測好與無冕為敵?
「功夫,是鬼後與鬼界眾殿閻羅親授的,至于法力,則是拜妖界、魔界與神界所賜。」
她愕看著這個六界里就學了四界功夫與法力的突出鬼輩。
「你這麼有人緣?」怪不得那日他一點也不把無冕給放在眼里。他毫不客氣,「我面子大。」
「那你是麼死的?你生前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逮著了機會就同她討價,「待你願告訴我你來自何處,又是何等眾生時,我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你。」
不說就算了,她找別人問去!在滕玉前腳踏出房門後。跟在後頭的她也步出房門,一轉頭,她首先就將目光鎖定在成天站在門外的廣目身上。豈料,她才這麼看他一眼,那個像是見了鬼般的廣目,面色當下一變。
「那個……」她一頭霧水地來到他的面前,就見他隨即瞪大了兩眼,急急忙忙地與她保持距離。
這是在做什麼?在局促不安的廣目始終避著她,又忍不住想別過臉去不想看到她時,她不得不出聲請他解解惑。
「請問,我的外表真有那麼恐怖?」嘖,明明平時她愛怎麼穿得花不溜丟,或是把各色的衣裳全都往身上套,那個滕玉對她的衣著裝扮一點意見都沒有,就算是稍有意見的法王,也不會表現得很明顯,偏偏就屬這只名叫廣目的,每回一見她,他就是完全處于一個驚恐狀態。
「……」一聲不吭的廣目,愈是多瞄她一眼,面色就愈來愈慘白。有些不痛快的她,在他一點面子都不留給她時,忍不住兩手環著胸向他抱怨,
「你真有必要驚嚇到這種程度嗎?」和他人比起來,她也不過是身上的顏色鮮艷了點。
「我、我……」生性對女人完全沒轍,一步步直往後退的廣目,在她靠得更近時忙用兩手緊掩著嘴。
「嗯?」
「我想吐……」滿面戒慎恐懼的他,一張大黑臉直接刷成雪白。面頰微微抽搐的子問,在下一刻當他不給面子地轉過身去大吐特吐時,幾百年來都不曾興旺過的肝火。當下因他而熊熊燃燒了起來。
這些鬼界來的鬼輩是怎樣?就算是天性老實,他也不必過分到讓她自尊心深深受創吧?他也不學學神界那些忍功爐火純青到家的武將神,他們就有良心到天天撒謊騙她,好歹她是個女人,騙騙她日行一善,有這麼困難嗎?
「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下杵在你面前傷你的眼。」
廣目兩眼轉了轉,很快就猜出這個女人究竟是在固執些什麼。
「大師兄的死因?」照目前看來,能夠讓她感興趣的,大概也只有那只鬼了。
「我太欣賞你這種不拖泥帶水的說話方式了!」她兩手一拍,喜不自勝地朝他握手握手再握手,握至他又開始一臉慘白,隨時有可能得再吐一同的程度。
「總……總之。」小心翼翼與她保持點距離後,廣目的兩眼努力地往旁邊看,免得又對上了她的那雙水眸,「若是沒有大師兄的同意,我不、不能告訴你。」他要是做了啥對不起滕玉的事,他第二天就等著被那票幽冥軍團騷擾好了,那一票大軍與其說是滕玉的貼身保鏢,倒不如說是滕玉家養的忠狗!
「那……」子問不死心地拐了個彎,當下來了個折衷之道,「你可不可以很不刻意地、很自然地,在與我閑聊之時,非常不小心地告訴了我某件往事嗎?」與那只過于聰穎的滕玉楊較之下,眼前這種程度的問供工程,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小事一樁。
「來這招?」廣目懷疑地瞄她一眼,怕怕地咽了咽口水,並不怎麼想在這事上成為頭一個犧牲者,「這真的成嗎?」
「成,怎會不成呢?」子問忙奉上諂媚至極的笑臉,並趕在他臨陣月兌逃之前,一鼓作氣將身形高壯得像棵大樹般的他給拖進房內。
身材高壯卻被迫坐在小花椅上的廣日,滿面委屈地瞧著在床榻上擺出一副病人姿態,坐得輕輕松松的子問,然後趕在她眸底的精光又朝他射過來之前,速速撇過臉進行閃避動作。
「咳咳。」先是清了清嗓子後,廣目的兩眼忙在四下尋找著有無某人的身影,就在他找不著時,他這才偷偷松了口氣。
「其實這事……我也是听人說的,听人說,數百年前,當大師兄仍活著時,他乃一朝之相,原本……」
原本,仕途順遂,家有美眷。直至某夜太後壽辰擺宴,宴席上,皇帝看中了宰相之妻,便賜子串棚萬金,欲強娶宰相之妻。可宰相堅不肯受,但求鸛鰈永恆情深。于是皇帝賜死宰相全族,獨留宰相一人,下旨刺配,宰相之妻則是在皇帝不顧一切廢後之後,登上了母儀天下的後位。
充軍十年後,宰相終于獲赦回京,權掌六宮的皇後,在得知這消息後,以見故人為由,對皇帝央求再見宰相一面。
因皇後已為皇帝連生二子,皇帝原以為,哪怕她再如何惦記與宰相的往日夫妻情深,有了孩子的她,不管再如何,她亦無法狠心拋棄親生子女,于是,皇帝親允了相會一事。
相隔十年,在宮中花園的小亭里,皇後終于再次見著了宰相,看著宰相這些年來寫滿滄桑、所受的苦痛,眼淚無聲地在她面上滔滔傾流。
半晌,皇後以巾拭淨淚痕端理衣容,忽地對串相投以一笑,那笑容,美得令人揪心,也美得讓人不禁起疑,
皇後輕聲道︰「忍辱十年,我終究還是等到了你。」
當宰相與他人微愕之際,皇後忽地站起身子,以極快的速度沖向亭柱,一頭直往亭柱上撞去,突如其來的動作,快得不只是遠在一旁的太監與宮女們,就連近在她面前的宰相也沒來得及拉住她。一朵艷麗盛綻的紅花,就這麼無聲地,凋萎在那一個暖融融的煙花三月天里。
宰相見狀,捶胸頓足,未久,奪來一旁衛士手中的長刀,橫刀朝自個兒的頸子一劃……
閃電劃過天際,無言地照亮了一室無路可去的憂傷。轟隆隆的雷聲,宛若擂鼓般地在心頭重重敲打著,當外頭陣陣閃光再次映亮大地時,亦清楚地映亮了子問訝異的臉龐。
「廣目這麼說?」一整日都待在藥房里研究醫書的法王,在听完她所說的故事之後,一臉興味地繞高了兩道濃眉。
「嗯。」為那個故事傷感了差不多快一整日的子問,在來這兒找法王求證之前,還一心認真地相信那個外表看起來呆呆愣愣的木訥廣目。
「你相信?」
「難道不是這樣?」該不會連那個大塊頭,也同滕玉一般對她要心機不成?法王先是痛痛快快賞她一記白眼,合上手中的醫書,再轉身走至藥櫃之前撮藥,並順便公布正確答案。
「當然不是。」這八成是那個對甜食已經反感到快捉狂,又對這陣子視覺飽受戕害的廣目,在一整個委靡到極點了後,與為免滕玉要是得知這事後絕對親手將他活生生剝下一層皮,所做的最後垂死掙扎。
「那……」
「關于我大師兄的生平,仔細算算,大約就有六、七個版本,廣目同你說的版本,不過是人間之人所最能接受且廣為流傳的普遍版。」他邊說邊找著藥櫃,還不忘指使她,「別杵在那發呆,幫我把椅凳搬過來。」現下想想,這座山莊里的鬼兄鬼弟們,在滕玉數百年的高壓統治之下,也許全都早已練成了見人說鬼話的看家本事。
她邊搬邊問,愈想愈是一個頭兩個大。
「六、七個版本?」那位滕兄他是死過好幾回不成?
「人間傳了三、四個,鬼界也有兩、三個,反正就是以訛傳訛嘛,誰教大師兄當年初到鬼界時,怎麼也不肯說實話?」站在凳上的法王拉開一個又一個裝著藥的小藥櫃,取出櫃中之藥後,再將藥放在懷中的油紙里包好。
「那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版本?」愈听愈好奇的她,雖對其他的版本也感興趣,不過她真正想听的只有一個。
「你別想,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法王得意洋洋地咧大了笑臉,「你若真想知道,就直接去問大師兄。」他才不要吃飽了撐著去找滕玉的麻煩,既然滕玉不想讓人知道,他要是壞了滕玉的好事,到時就得輪到他走著瞧了。
子問滿面沮喪地趴在櫃台上,「他不肯告訴我。」她也不過是想討個他的死凶而已,這事有那麼不可告人嗎?他不都死了幾百年了,還計較這些作啥?
找齊了藥草後,準備替她去熬今晚藥湯的法王,站在原地想了想,半晌,他以指輕敲著她的腦袋,並在她抬起頭來時刻意在面上堆滿了看似過于誠懇的笑意。
「你……對大師兄的事這麼有興趣?」現在想想,滕玉對女人不感興趣,甚至可說是懷恨,約莫也有幾百年了,若是他沒猜錯,滕玉心中梗著的那個死結也有幾百年了,倘若……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刻意去攪亂一池死水,說不定,那池死水就會再變成春水,又或許,運氣更好一點的話,滕玉的性子會變得比較正常而不是更加恐怖,或是會變得更有意思也說不定。
「他不也對我很感興趣?」日日生活在這種沒一句真話的環境里,她愈想愈是覺得疲憊,「不過是彼此彼此而已。」成天就只會問她是打哪來的,他也不說說他自個兒的,就只會問她的。
「這樣吧,我借你一樣好東西。」法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後,神神秘秘地挨站在她的身邊,自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
「鏡子?」她趴回櫃台上,完全提不起一絲興趣地看著這面鏡面都模糊到恐怕什麼也照不清的銅鏡。
「此乃鬼界特產,前孽鏡。」他咧大了笑臉,而後刻意彎子,壓低音量在她耳邊附上解說︰「若想知道些什麼,就問鏡。」
她有點懷疑,「這真管用?」就連他都搞不清楚滕玉的生平了,這玩意能照出什麼?
「當然管用啦。好了,出去出去,別同我擠在這礙事。」一把將鏡塞進她的袖里後,他一臉興奮地將她推出門外,「千萬千萬要記得,絕不可說是我借你的,不然,若我慘遭亂棍再打死一回,我定會在死前拖你當壁背的。」希望事發後,她別那麼沒義氣的把他給抖出來才好。
遭鬼撂完話就被關在門外的子問,先是一臉納悶地看著懷中雕工精美的銅鏡,再回頭頗懷疑地看著被法王關起的大門好一會兒,半信半疑下,她也只好照話偷偷模模地將鏡藏好,再趁著四下沒人時趕緊躲回房里,準備照法王所說的試試看。一口氣點滿房內所有的火燭,並再三確定把門窗關好鎖死,不會被在外頭站崗的廣目瞧見後,她在桌前坐正,掏出手絹輕拭著模糊的鏡面,在擦拭過了後,她對鏡默念了滕玉之名好幾回,而後她往鏡里一瞧……
等著等著,好一陣子過去,別說是能夠看見滕玉或是什麼了,無論她怎麼照、如何往鏡里探看,這面儼然已模糊了許久的鏡,就連她的容貌也映照不出來,可,既然法王都已那麼說了,那應該——
就在這時,一陣怪異的聲響,突地自她手中的鏡里傳來,她忙不迭地舉鏡相看,就在這房內朦朦朧朧的冥火燭台的照映下,模糊的鏡里遠處,織錦的唧唧聲自昏暗的角落響起,她試著將鏡更靠近她的面前,更加听清了那規律滾動著的織軸聲,同時亦見著了,身形佝淒的老婦,她那惹染過滄桑的背影。
襯著那具背影的,是雙素白且長滿老繭的十指,以及,前頭那一匹匹已然織成的美麗錦緞。
一手持鏡的子問,在那面鏡子又開始模糊起來時,忙不迭地將鏡貼至她的面前,然而就在那時,她隱約地瞧見了,那名上了年紀的織娘,熟練地將色彩斑斕的錦線交錯在另一群錦線中,將人們生前所有的記憶與秘密全都小心翼翼織人錦中,生命中的痛苦、不甘、快樂、悔恨與幸福,化為一條條柔弱的錦線,在她嫻熟的掌指間,交織、並排、穿叉,一行行逐漸成行的錦緞,皆是心事重重、密密麻麻。
可,愛恨是那麼的沉重,豈只是一條錦線所能承載的?
就在她這麼想時,鏡中的唧唧聲遠遠逸去,老婦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不再也看不清,鏡中宛若起了陣大霧,將遠方的景象卷去,獨獨靠近鏡前處的留了下來。
一排沾了血的腳印,自鏡的這頭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腳印不大,算得上是雙優美的蓮足,只是這腳印,總是一會兒又一會兒的走走停停,不知是不願上路,還是因為迷惑,遠處的風兒刮去了低訴的真實,只留下了吟詠。
此時鏡面銀光一閃,在下一刻,鏡巾的腳印頓失,取而代之的是名女子,子問一手拿過燭台,想把那名背對著她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眼前這名只賞賜她一具窈窕背影的女子.微亂的發髻上,簪了十二金釵,她那一身的衣裳,雖遭血染紅了泰半,子問還是可以看出,那一身金色的華服,處處精繡了金色的鳳鳥。
就在這時,鏡中的女子,似是察覺到了有人正在窺看,連忙四下左右顧看,猛然自鏡里轉過頭來,面對面地瞪視著子問,子問忙屏住了呼吸,還以為自己真被鏡中的女子見著了。
就在那名女子又側過臉去時,子問這才大大地喘口氣,並目有了閑情地打量起鏡中女子的容貌。
雖然嬌顏上沾了幾滴血,但那一點都不影響這張玉似的容顏,在她的眼眉之間,顧盼盡是令人難以挪眼的旎旖風情,難以言喻的美,霸佔似地佔據了子問的雙眼。可她也不過才暈陶陶地欣賞了一會兒,鏡中的女子像是找著了窺看者股,突地轉過頭來直直瞪著她,並在下一刻,眼眸帶著騰騰殺氣,直朝她逼過來……
逼至,一鏡之隔的限度。
不再溫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吹拂在她的面上,很懷疑她會在下一刻就猛然跳出鏡來的子問,在被她瞪得頭皮發麻時,忍不住將手中之鏡拿遠點,可那如影隨行的不善目光卻始終跟著子問,無論她拿上拿下拿遠拿近,一眼纏住,就不肯放開她的目光,就像名刺客般。
始終徘徊在她的身後,看得她遍身發冷之余,很想就這麼把鏡給反過來蓋在桌面上時,不意再看了鏡中的女子一眼,只是就在她這麼想著時,當下鏡中幾抹清楚的人影閃過,令她倏然止住自個兒掩鏡不看的動作,急急忙忙地把鏡再次捧回面前來。
許多她從沒見過的面孔,出現在鏡內,方才那名令她驚艷的女子,此時此刻正站在高台上,揚首自負地看著底下的所有人,來自四下的呼喊聲,總是零零落落的,有時,會有群人匍匐地跪在她的跟前,聲聲句句地喚著娘娘千歲,有時她則是大街小巷人們嚼舌閑磕牙嘲諷的是月裳皇後,而較少听見的,則是藤夫人這三字……
當子問仍一逕地對著鏡子里的種種而發呆,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滕玉,趁她仍是一頭霧水之時,猝不及防地搶過她手中之鏡,一把用力將鏡面重重叩蓋在桌面上。
已有千百年年歲的銅鏡破碎的聲音,此刻在他倆耳里听來,低沉又嗚咽,也像是一聲來自亙古的遙遠嘆息。
只是那碎了一桌的殘鏡,即使到了此時,仍是盡忠職守地將滕玉不想提及或是再翻起的過去,利用窗外照進來的阼光,反射在每一面碎鏡上,讓子問在光影閃爍的過去里,不作聲地將那些屬于滕玉的曾經給閱盡。
「說!」在她仍舊呆呆地瞪著桌面時,滕玉一把抬起她的小臉,攜著滿面的火氣直直逼向她,「是誰讓你看這鏡的?」究竟是哪只還想再死一回的鬼干的好事?
全然不管滕玉此刻的心情好或不好,也不管他面上的厲色有多駭人,面上失了笑意的子問,只是輕輕隔開他的手,低首逕自將碎了一桌的銅鏡鏡框翻過,並指著碎鏡輕問。
「方才,那里頭的女人……是誰?」法王說,想知道什麼就問鏡,她問的是滕玉,結果卻出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依她想,若方才那些她一眼都沒有漏看的話,那麼,那名女子……
不知何時才會到達盡頭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靜靜地在他倆之間燃燒著。
原以為他不可能會開口答她的子問,在等了許久之後。
幽幽嘆了口氣,才在想,這下該如何消弭他那一身駭人的厲氣之時,滕玉那听來似是恨之入骨的聲音,忽然加入了這陣沉默里。
「我以前的妻子。」
仔細聊听著那句話意里,遭人沉重地攜著,像是從未遺忘過的恨意,並仰首看著他面上那恨不得能噬人下月復的神情,許久之後,子問的眼哞動了動,並在某種刺痛又突然來襲之時,連忙狼狽地撇過芳頰,怎麼也沒法再繼續直視著滕玉那兩道須臾不離的眸光。
某種已是太過熟識的感覺,在下一刻,像毒藥般地滲人她的血液里,緩緩攀上她的心坎,逼迫著她不得不再次用力去感覺,那種她永遠也沒有法子習慣的痛苦,並在下一刻,攜著那些不屬于她的心緒,靜靜地流淌至她的心底。
她緊咬著牙關,費力止住眼底那再次一涌而上的淚意,當一種酸楚的感情,直往她的喉間逼上來時,她閉上眼,必須用盡力氣,才有法子把那些屬于滕玉的傷心給咽下去……
好似天際飄下了雪花般,無邊無際的寒冷,自滕玉的身後傳來,沒有盡頭般地籠罩了整個世界,在此同時,過往風雪吹凍了滕玉那張好看的臉龐,所謂的恨,將他變成了個她從不認識的鬼。
「告訴我,你的心……怎麼了?」她低垂著頭,怎麼也不肯抬首。
「死了。」他霍然轉過身,木然地道︰「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