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冥火 第二章
好吵。
睡得不是很好的花詠,在床榻上翻了個身,總覺得身邊似乎聚集了許多人,他們一直不停歇的耳語,吵得她沒法再繼續睡下去,她側過臉調整了姿勢,試圖再覓一回方才的夢境。
就在方才的夢中,她見著了一名男子,他似乎隔著什麼仰首看著她,而後當她眼前某種透明的東西破裂後,他伸出雙臂接住了她,不知為何,她覺得夢中的這名男子,面容看起來好清晰,一點也不像夢中人……
原本細細碎碎的低語聲,在她一徑地想在夢中再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臉龐時,再度自她的耳畔傳來,且音量愈來愈大,迫不得已,她只好舍去那名她所追逐的夢中人,張開眼看看四下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不熟悉的大量燭光射進她方張開的雙眼,她連忙合上眼避開那刺目的感覺,過了一會,她又張眼試了一陣,在好不容易能夠捉住光線的明暗時,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張陌生的男人面孔。
仍是惺惺忪忪的花詠,腦際一片空白地看著俯身低首看向她的眾人,在意識逐漸清醒時,她豁地一骨碌躍起,而後因全身酸痛而斂緊了兩眉。
像是身軀過久未動過般,她清楚地听見四肢關節正咯咯作響,一陣暈眩感直沖上她的腦門,令她眼前驀地一片黑暗,她將兩手撐按在床榻上努力地換息,試圖平定下胸口過快的心跳與一身的不適,突然間,那一道道籠罩著她的人影,又再次向她靠攏,她一手撫著額,在回過神來時,飛快地伸出另一手探向身旁,但在空空如也的床榻上並沒找著她慣用的隨身武器。
措手不及的心慌頓時涌向她,她深深倒抽口氣,下意識地往床里縮,直到退抵至角落再無處可退,她趕緊握緊雙拳防衛性地擱在胸前,一雙明亮的大眼,來來回回地看著眼前這些將她包圍的陌生人。
結結實實守候了睡美人一日,卻沒料到,他們所期待的睡美人,在一清醒時就被他們給嚇得白了一張秀顏,還縮躲到角落里,這讓苦心等待她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不知他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
「都是你!」一室寂靜中,奉命守在榻前的幽泉首先朝一旁的乾竺開火。
他無辜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我?」
「沒事長得那麼丑做什麼?生成這副德行,你當然會嚇到她!」幽泉說得振振有詞。
「你還好意思說我?」乾竺也老大不爽快地同他杠上了。「明明就是你眼珠子太大,還一直瞪著她瞧,才會嚇到她的好不好?」
轉眼間,一室的寂靜霎時遠走,人聲沸騰得有若菜市,每個男人都臉紅脖子粗地責怪著彼此,互怪都是對方嚇著了她,將還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的花詠晾在一旁,全心全意地吵得痛痛快快。
意識已全然清醒的花詠,愣眼看著眼前這票男人,吵著吵著,竟連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全都供上戰場,這讓她霎時忘了她先前想防備的是什麼,專心地听起他們互相數落的內容。
「咳咳咳……」藥王清了清喉嚨,鎮下一室吵雜的聲浪後,撫著下巴嚴肅地開口,「基本上,長得離譜不是你們的錯,但這樣嚇人就是你們的不對了。」
當下眾人二話不說地將所有的火龍眼都集中瞪向他。
藥王不痛不癢地推開身旁的一票男人,站在榻前彎,對這名他們好奇已久的神秘客祭出職業笑容。
「請問姑娘芳名?家住在哪?」既然馬秋堂不在此,他這黃泉國的二當家,理所當然該代為招呼一下貴客。
瞧了半天,在這些男人身上並沒察覺到半分敵意,原先猶有不安的花詠遂緩緩放下了警戒心。
「我是花詠。」她一臉好奇地看著四處,「你們是誰?我在何處?」
藥王先命人奉上款客的熱茶,然後向她說明,「這里是黃泉國,我是黃泉國的宰相藥王,同時也是黃泉國國王馬秋堂的表兄,-會在這,是因我表弟將-自聖地底給抱了回來。」
「馬秋堂?」她在接過茶碗時愣了一下,滿心不解地蹙緊眉心,「黃泉國的國王不是馬秋堂。」什麼馬秋堂?听都沒听過。
「啊?」不在預料中的答案害藥王呆了一下,臉上客套性的笑容也隨之僵住。
她正色地繼續補充,「黃泉國的國王應是馬沃堂才是。」在她的記憶里,黃泉國馬家的主人,不是才在最近生了個繼承的子嗣嗎?可那個小女圭女圭的名字也不叫馬秋堂,這些人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這下藥王就連臉上的僵笑也維持不住了,在他身後,原本還興匆匆等著她醒來與他們聊聊的眾人,同樣也不發一語地盯著語出驚人的她,而在遠處的房門口,正欲走進客房里的馬秋堂,也因她的這句話而止住腳步停站在門邊。
「她……」幽泉壓低音量問向乾竺,「在說什麼?」
一臉呆滯的乾竺搖了搖頭,與其它人一塊無言地轉首看向理解能力較強的藥王。
藥王深吸了口氣,探出兩掌要身旁的人先等等後,恢復鎮定地開口再問。
「能不能向-請教幾件事?」
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的花詠,在他正經的表情下,擱下手中的茶碗向他頷首。
藥王首先朝她伸出一指,「試問,當今地藏由誰主政?」
她想也不想就月兌口而出,「當然是女媧殿下。」就算地藏有三國,三國又各有國王,但這三位國王仍屬女媧麾下,千年下來不都是如此嗎?
明顯的抽氣聲整齊地在室內響起,眾人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心慌意亂地拉著站在最前頭的藥王,然而還沒把話問完的藥王只是抬手示意他們再緩一緩。
他又對她扔出一個再簡單不過,現下全三道人皆知的大名。
「-可听過帝國的四域將軍?那四位將軍分別叫啥名字?」在三道神子被逐出中士後,四域將軍即接手六器將軍守衛帝國四方,而原先替皇帝打下江山的六器將軍們,則改編到皇帝的麾下。
花詠一臉茫然,「四域將軍?那是什麼?」帝國不就只有六器將軍嗎?哪時起又有什麼四域了?
後頭那一票拉著藥王衣衫的人,在听了後,手上的動作不禁拉得更急了。
「那……」藥王的臉色也變得有些慘白,「-對兩界之戰知道多少?」
「戰事不是才方啟?」她一頭霧水,愈答愈覺得這人盡是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眾人干脆一鼓作氣地把藥王給拉過去。
藥王慌慌張張地扯住褲頭,「喂,再拉褲子就掉啦!」
臉上寫滿緊張的眾人,將藥王團團圍住,閉上了嘴直瞪看著他。也不知該怎麼辦的藥王很無奈地看了他們一會,自眼角余光中發現了站在遠處門邊的馬秋堂後,他頓時將臉一轉,以十萬火急的目光向馬秋堂求救,豈料馬秋堂只是朝他努努下巴,根本沒打算接手解決問題。
我去?藥王火大地指著自己的鼻尖,無言地問。
就是你。馬秋堂兩手環著胸,對他點點頭。
只覺倒霉透頂的藥王,煩躁地以指梳了梳發,半晌,他重新振作起精神,開始對身旁的人們分配起工作。
「你,去把長老們都給請過來。」他揚著手指點名並迅速分派,「你,去把地藏的族譜、還有關于女媧的書冊全都搬來,動作快!」
安排好了待會準備求證的種種後,藥王再次轉首面對自家表弟帶回來的燙手山芋。
「方才-稱女媧為殿下,請問……」他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過她一回,「-與女媧是何關系?」都什麼年代了,還有誰在稱女媧為殿下?女媧不過只是個傳說中的人物而已嗎?
花詠頓了頓,不動聲色地隱瞞了部分的事實。
「我是殿下的婢女。」
藥王笑咪咪地再問︰「-能證明嗎?」
她有些疑惑,「證明?」這種事還需要證明嗎?全地藏的神子不都知道她的身分?就算沒看過,也該听過她的名號吧?
「口說無憑嘛。」開什麼玩笑,要他相信,那就把證據拿出來先。
花詠沉默了一會,朝他伸出兩掌,將兩只掌心並在一塊給他瞧瞧手中的刺青。
「這夠不夠證明?」
「這是……」藥王愣愣地看著兩朵紋繪在她掌心中,色彩艷麗得有若貨真價實的火焰。
「殿下親自為我們紋上的。」她看著自己的掌心解釋,「普天之下,僅四人有之。」
藥王忙不迭地回首,看向身後那票正在努力翻找著女媧傳說的眾人,不一會,其中一人捧著書冊在對照完她手中的紋焰,與書中記載早已失傳的圖形後,拚命向他點頭。而當被請來的長老們踏入房內,听完、看完眼前的一切後,這群老得都快作古的長老,臉上同時出現了欣喜與訝異的神情。
「最後一個問題。」藥王力持鎮定地再次面對她,「告訴我,-怎會被封在地底?」
混沌紛亂的記憶,猶在她的腦海中浮浮沉沉,花詠一手扶著額,想了半天依稀只億起了一些。
「開戰前,殿下將我帶至地底,命我守護冥斧……」她說著說著,赫然想起了最重要的東西,隨即緊張地揚首四處尋找,「冥斧呢?是誰將它拿走了?」
「-別急,冥斧沒事,那玩意目前在我表弟的手上……」藥王抬起兩掌安撫著她,然後扭頭不耐煩地朝身後大喝︰「喂,到底找到了沒?」
努力翻閱女媧族以及支族族譜的乾竺,在眾人齊逼而來的壓力下,總算是在一堆因年代久遠而模糊的字跡中,找著了塵封已久的過往。
「找到了!」
「-等等。」藥王笑笑地對她說著,接著臉色一換,趕緊回頭往人群里鑽。
攤放在桌案上泛黃的史冊里,眾多細小、字跡久遠的墨跡中,有著一行醒目的人名,眾人湊上前一看,不禁紛紛變了臉色,藥王小心地捧起書冊,壓低了音量。
「女媧四神婢,聖詠、歌詠、絮詠……」藥王愈念臉色愈慘淡,「花詠。」
眾人無言地看著古老的史冊,再沉默地轉首看著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花詠,這才發覺馬秋堂自地底給他們帶回了何種麻煩人物。
天哪……
百年前的人?跟在女媧身邊,並在地底睡了百年的地藏先祖?
「好……」藥王忙不迭地安撫著眾人,「冷靜,咱們大家都先冷靜點……」
「現下怎麼辦?」從沒遇過這種事,也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的幽泉,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拉著他的衣袖。
也很想問該怎麼辦的藥王,二話不說地扭頭看著站在門邊啥都不做的馬秋堂,可沒打算出手幫他的馬秋堂,只是目不轉楮地盯著花詠,還是執意對他們來個袖手旁觀。
「臭小子,每次都叫我扮壞人……」光看他的表情,就很懂得要認分的藥王,不禁在嘴邊咕噥。
等不及的眾人,在他還在嘀嘀咕咕時,很不講義氣地將他推上前解決麻煩。
「听著,我必須告訴-幾件事,但在我告訴-之前,我希望-能先瞧過這個。」在她面前站定後,藥王將一本黃泉國王室小心保存的族譜交給她閱覽。
「這是什麼?」花詠不疑有他地接過。
「這是黃泉國王室的族譜。」藥王幫她翻到重點頁,並指著上頭的文字,「-所說的馬沃堂在這。」
花詠的眼瞳登時頓止在文字里,先前一點一滴累積在她心頭的疑惑,霎時成了一團令她難以招架的謎團,面色丕變的她,抖著手,突然覺得手中物沉重得令她無法握穩,她屏住氣息,續往下看,但一個個侵入她眼中的陌生人名,卻像一雙力道強勁的大掌,一下子揪緊了她的心房狠狠捏擰。
藥王狠下心在她的身旁說明,「如今黃泉國國王乃馬沃堂後代馬秋堂,-口中的馬沃堂,早在百年前兩界之戰時已戰死。」
她猛然揚首,「百年前?」
「對。」為她受打擊的模樣,藥王放軟了音調,「或許-會很難接受這件事,可是請-相信,對于-的出現,我們同樣也很難接受。」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像支利箭在那瞬間紛射過她的雙耳,血色自她的臉上散去,她強忍著心房隱絞的疼痛,看向藥王那雙帶著同情的眼眸,像是要確定般,但在那其中,她得不到一個能讓她此刻感到落實或心安的答案。
她顫顫地向他搖首,「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明知這很殘忍,但藥王仍是將她不知的現實全數在她面前攤開來。
「當年的兩界之戰,神子戰敗,遭人子全數逐出中土。如今時隔百年,三道神子分居于中土外東、北、西三地,神子已不再統治人子,而人子所建的帝國,已正式統治中上有百年之久。」
花詠怔怔地張大了眼瞳,如遭雷殛,遍體生寒。
不可思議的寒意,自她雙腳一路上涌,似潛進了她的血脈般,密密麻麻地爬遍了她的全身,或許是心驚,也可能是恐懼,她說不出此刻佔據她軀體的那些究竟是什麼,總之它們在她所能感覺的每一處,以利錐鑽刺,以鞭頻笞,將她撕裂成一片片後,再將血肉模糊的她兜在一塊,要她看看,那是現實,那是她得去受的疼。
「我不信……」她失神地喃喃,仿佛在此刻,也只能用此寥以掩蓋那已不可改變的過往。
「很抱歉,但-手中正握著事實,-已在地底沉睡了百年。」藥王嘆了口氣,「無論-信與不信,這皆是真的,我沒必要欺-騙-,我只是在告訴-一段已過去的歷史。」
像是雙手被燙著了般,花詠悸懼地扔開手中的族譜,當族譜落地的聲響傳至她耳底時,她的兩耳像是狠狠地被撞擊了一下,在撞擊過後,悄生的火光在她心中燃起了最猛烈的烈焰,陣陣火光中,她看見了即將被焚毀的一切。
「殿下……」她緊握著拳,執著地要再聆听另一則未宣判的死刑,「女媧殿下呢?」
「女媧與天孫皆在戰中戰死,海皇則選擇了沉睡,至今尚未蘇醒。」藥王不忍心地別過臉,「至于女媧其它的神婢……也已隨女媧在戰中戰死。」
回憶的潮水在他的話落後,再次回到了花詠的身畔,低低淺淺地為她唱著悲切的潮音,她想起了那夜姊姊們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她想起了那個最後團聚的夜晚。
那夜大姊面上的欲言又止,放心不下;二姊哽聲不語,甚至不忍去看;三姊哭得難舍依依,淚濕衣衫……
答應大姊,無論日後發生何事,-都會笑著面對。
笑著面對?
怎麼面對?她所擁有的小小世界,在她醒來後已灰飛煙滅,無計回首。
那曾拉著她的手、擁抱著她的姊姊們,再也不會回到她的身邊,她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姊姊們是如何而死的,誓言永生守護女媧的她們,定是擋在女媧之前為她而死,而她們所倒下的地方,或許就在她沒跟去的沙場上,就在她們不讓她一同留下來的過去里……
哽咽得疼痛的喉際,像是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冒涌的珠淚滑出她的眼眶,在一片凝滯堵塞的傷心中找著了唯一的出口,汩汩地滑落她的面頰,滴落在這塊百年後她所不識的土地上。
「-……」藥王試著要安慰她,朝她伸出的手,卻在下一刻被她揮開。
揮開他的手、赤腳躍下床楊,忍著一身的不適、一腔的心碎,花詠不顧一切地奔向這間房里最近的出口,漫無目的地直往外頭沖去,而被她突如其來舉動愣住的眾人,則是一時之間忘了要反應。
「攔著她……」藥王氣急敗壞地嚷嚷,「你們還不快攔住她!」
陌生的宮景與人們,一一闖進花詠沒有準備的眼底,她像只陷入迷陣的迷羊,在復雜的宮廊上四處亂竄,當心跳聲大得令她听不見任何聲音時,絲絲的光芒自她的頂上灑落而下,她頓時確定了方向改往上跑,提氣快速飛奔,將追著她的人們遠遠甩在後頭,在無盡的石階上奔跑了一陣後,她伸出兩掌一鼓作氣擊開上方鎖住的門扇。
乍開的門扇攜著一束東的日光射在她的身上,陣陣清風迎面而來,她怔住了腳步站在宮閣最頂處,難以置信地看著腳下的一切,在她眼前,是一處她從未見過的地域國都。
這是什麼地方?
沒有天空,沒有太陽,藏身在地底的這座偉大地都,有著整齊若棋盤的街道與民居,環繞著街道的河水,在頂上天井落下的日光照射下,顯得波光粼粼,這兒甚至有著成蔭的綠樹,起伏的山巒上還種植著果樹與一叢叢的竹林。在地都的城郭外四處,通往地底四面八方的地道,就如同地上那些她曾看過的大道般,唯一不同的是,處處明亮一如地面上的這兒,是靠一面面設置在天井下方的銅鏡,投射至大街小巷中的銅鏡,以光反射而照亮整座城市一如地面上的白晝。
這不是她所知的黃泉國。
風聲中,雜亂的腳步聲停在她的身後,腦際一片空白的花詠,雙目無神地回首看了他們一眼,而後她的兩腳,在他們的目光下開始往宮閣的宮欄處退去。
「-別伯,我們不會傷害-的……」幽泉邊喘著氣邊向她解釋。
乾竺直向她招手,「對對對,有話咱們可以慢慢說,-先過來,別站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然而她卻听不見、看不見他們,焰澤似的發絲飛掠過她的臉龐,那些她方清醒時憶不起的記憶,在這當頭,也不管她願不願意,能不能接受,像幅繪卷般地在她腦海中攤展開來,逼痛心疾首的她一一過目。
她想起來了,在女媧即將率眾開戰的前夕,她們四姊妹被帶至黃泉國的地底晶林中,女媧將手中的神器交給她,並對她下了令,而後她們不顧她的聲聲哭求,任女媧強行將她封印,並施法令她永遠的離開了她們……
她淒惻地搖首,「這不是真的……」
是的,這一切只是個謊言,她並未醒來,她仍在她的噩夢中尚未蘇醒,一定是的,因這不是屬于她的世界,她不能留在這,她必須找到女媧,找到那些未來得及與她告別的姊姊……
只是,她們在哪兒呢?
四下尋找的她,跨過宮欄,在風中仰起臉龐,急切地想找到那條回家的路。
「別跳,別跳呀……」慢一步趕到的藥王扯大了嗓門,「快拉住她!」
飛快撲上前的眾人,在指尖踫觸到她的衣袖前,她已一躍而下,眾人的驚呼聲未止,一抹熟悉的身影飛快地自底下另一處的宮廊上躍出,準確地在空中截住她,他在接到人後,兩腳在屋檐上一頓,借力再躍至下方的另一座宮廊上。
「-說女媧命-守護冥斧,-不顧那對冥斧了嗎?」不善溝通,只善行動的馬秋堂,在站穩後問著懷中的女人。
花詠茫茫然地抬首,首次在這陌生的世界里見著了唯一一張熟悉的臉龐,是那張在她夢中清晰無比,一模一樣的臉龐。
她怔愕地看著他,「我見過你……」
馬秋堂愣了愣,隨即想起當時在地底,似乎曾見她張開眼看過他一眼。
「你在我的夢里。」她喃喃低語,伸手輕觸他的臉龐,像是想證實他的真偽。
「是我拿走了冥斧。」他徐聲解釋,一下子將她的夢打醒。
指尖觸及他的溫度後,花詠這才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是夢,並在他的話里,明白了繼女媧之後,是誰成為冥斧新一任的主人。
「你是誰?」她想退開,但他卻緊攬著她的腰不放,令她無可避免地直視著他。
「馬秋堂。」
「大人,天宮的使者來了。」
次日清晨,接待完突然造訪的貴賓後,幽泉來向身兼宰相的藥王通報時,一進議室廳里,他首先見著的就是一屋子亂成一團的人們,與扮著一張大黑臉嚇人的藥王。
「來這做啥?」心情惡劣的藥王,邊問邊把煙圈吐至他的臉上。
「他們……咳,他們有要事與王上相談。」他咳了咳,在藥王又吞雲吐霧前趕緊把口鼻掩上。
藥王回頭看了眼坐在桌畔邊等消息,邊沉默地盯著神器沉思的馬秋堂,接著想也不想地就代馬秋堂回絕。
「王上無暇。」
幽泉為難地皺著眉,「但……」難得天宮的人願意打破成見來地藏,還主動拉段要與王上商談,若是錯過這回機會,恐怕就不會再有下回了。
「照辦就是,沒什麼但不但的。」他煩躁地揮手趕人。
「天宮的使者也說了,王上若無暇,請藥王大人——」
為了個女人已經一整夜沒睡的藥王,在他還沒把話說完即一把扯過他的衣領,將泛滿血絲的雙眼直戳向無辜的他。
「你沒見你家大人正和王上忙著找人嗎?」為了那個平空消失的女人,他不但已將整座王宮給翻過一逼,還派人在地都里四處尋找,偏偏就是不知她到底上哪去了。
「找誰?」處于狀況外的幽泉咽了咽口水,有些怕怕地看著張牙舞爪的他。
「還不就那尊咱們地藏的先祖?」也不知那個睡了百年的女人究竟在搞哪門子的鬼,他家表弟好心好意的把她自地底弄出來,結果她在睡醒後,先是給他們來個跳樓,以為安撫了她的情緒後,她連個謝字都沒有,下一步就是趁夜給他們搞失蹤。
「花詠不見了?」他呆愣了一下。
「你沒見著現下全宮上下的人都在找她嗎?」藥王愈吼嗓門愈大。
「那……」無端端挨轟的幽泉,好不委屈地再把問號奉上,「那天宮的人怎麼辦?」
「那尊被長老們供起來拜的先祖都還沒找著,誰有空去管天宮想談些什麼?」懶得再多廢話的藥王,干脆兩手扳過他的肩,再火爆地一腳將他踢出門外,「去告訴他們,本大人沒空,叫他們改日再來!」
比起年紀長他一截,卻還是毛毛躁躁的藥王,馬秋堂就顯得較為沉穩從容。
「冷靜點。」他的壞毛病就是心情一下好就踢人。
藥王抓著發,「怎麼冷靜?那女人可是咱們黃泉國的國寶啊,你以為這種國寶是你隨隨便便在地底挖一挖就找得到的嗎?」為了那個女人,他已經被那票長老結結實實地罵了一整夜,要是真找不到這個女媧時代碩果僅存的女人,他打哪去給長老們另找一個先祖?
「王上。」就在藥王又開始鬼吼鬼叫時,被馬秋堂派出宮的乾竺已回到他跟前回報。
「如何?」
「啟稟王上,她沒通關……」乾竺邊說邊抹去一頭的大汗,「東南西北四個關口和八條水道道口,同樣都沒有她的蹤影。」
馬秋堂听了不禁豎緊眉心,實在是想不出一個初醒乍到的女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夜之間消失在他的地盤上,讓他翻遍了整個地都找不著,她是生了翅不成?
乾竺期期艾艾地看著他,「我在想,她該不會……」
「直說無妨。」馬秋堂朝他頷首示意。
「她不會是到地上去了吧?」既然地底找不到,那地上呢?到目前為止都沒人去地上找過。
「怎麼上去?」藥王頭一個反駁他的話。「通往地面的國門重有百斤,別說個女人,就連咱們這些大男人也要數人才能打開,更何況還有重兵固守在門前,就算她沒走國門,自關口或水道走,那也早被人給攔下了。」
「這……」乾竺搔搔發,把話全都吞回肚子去。
然而馬秋堂卻在听了他的話後,懷疑地起身走至窗邊,抬首看著宮頂上為讓地面上的目光能夠照射下來,而開鑿的一座座天井。
他朝後勾勾指,「藥王。」
不明就里的藥王走至他的身旁,順著他的目光隨他一道看去,赫然發現,宮殿某一角的宮頂,與天井的距離約莫只有數十丈。
藥王僵硬地扯著唇角,「你說笑的是吧?」就算能從天井出去,可這麼遠的距離,尋常人根本就不可能跳得上去。
「我有那個心情嗎?」馬秋堂橫他一眼,轉身問向乾竺,「史冊上可有記載她的故鄉在哪?」
「等等……」乾竺連忙沖至桌畔,手忙腳亂地在書冊里東翻西找。
藥王瞄了瞄馬秋堂,「你肯定她會去那?」
「按常理推斷,她應該會去。」將心比心,換作是他的話,他也會這麼做,至少他會親自去證實一番,才會命自己相信。
「她的故鄉在羅布陀!」埋首在書堆里的乾竺興奮地大叫,張亮了一雙眼看向馬秋堂,「王上,那里距我國只有五里。」
「我去找她。」馬秋堂起身向藥王吩咐,「你在這等消息。」
藥王苦哈哈地在他身後搖手恭送,「這回找到了後,你就想個法子,別再讓她做出驚人之舉了。」
「我試試。」馬秋堂取來御漠地風沙的披風邊說邊披上。
步出宮門躍上為他備妥的馬匹,馬秋堂策馬直奔地面的國門,在數名守門將合力開啟國門後,眼前迎接著他的,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此時在花詠面前的,也同樣是一座沙漠,一座,她覺得很陌生,不得不懷疑自己身在何處的沙漠。
靠著記憶,走過百年來風貌已改的黃泉國國土,花詠在蔓延似海的漠地里找到了她的故鄉,可她在這並沒找著記憶中的家,而是只找著了在一大片沙漠中荒廢已久的城市遺跡。
風沙過眼,被風攜來的沙粒顆顆打在臉上,令人要張開雙眼都有些困難,但花詠仍堅持地張大雙眼看著前方,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試圖想追認出一些過往。南風吹揚起她的發絲,她身上的白裳也不住地在風中舞動,四下一片默然的沙漠,沒有告訴她丁點曾發生過的故事,只肯透露出已渺的歲月到底走了多遠。
她原以為,在看到了故鄉後她就能稍稍安心一點,可她萬沒想到,來到這一見後,觸目所及的種種,令她差點失聲哭出來,她惶惑不定的眼眸一一落在眼前所見的景物上
遍地的殘石碎瓦,幾乎遭大漠的風沙所吞噬,只剩幾座不肯倒下的城垛頑固的露出在沙丘外,默然地接受大漠的摧殘。以往這兒不是這樣的,這里有著一座處處涌泉的雄偉綠洲城市,女媧和她所認識的人們就住在這兒,大漠的風沙吹不進這里,在城外甚至還有一眼望不盡的草原,可曾幾何時,無情的沙漠取代了一切,將她所擁有的記憶,全數埋葬在看不完、淘不盡的黃沙里。
她的雙眼漫無目的地流浪,以往女媧避居的雄偉宮殿,沒有;宮旁的白榆樹,沒有;自宮外通向四方,總在風中招展的綠柳,沒有;那一片收藏了她心事的草原,也都不見了……她所知的一切皆盡消失,無論她的雙眼落在哪一處全都是陌生、皆是面目全非,她找不著任何一樣可讓她心安的熟悉事物,有的,只是佔領大地漫無邊際的風沙。
頂上浮雲輕掠過穹蒼,似朵朵力催迷子返鄉的歸煙,但滄海桑田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歲月里,像子夜里的一尾魚兒偷偷地滑曳溜過,沒有告知她任何消息,她倉皇失措地站在原地,像頭不知去向的歧路亡羊,不經意地闖進了她不該進入的異域,就再也找不著回家的歸途。
淌下的淚珠在沙地上形成點點的淺印,她心痛地看著面目全非的家園,懊喪悔恨頓時佔據了她整個胸臆間。
當年為什麼沒個人來告訴她,別輕易離開故鄉?因為她不知,她這一走,就走了那麼遠、那麼多年,她並不知道,一旦松手放棄了手中所擁有的,就再也無法再次挽回它。
一幕往昔熟悉的畫面取代了眼前數之不盡的黃沙,她還記得,那日在刺眼的陽光下,女媧那頭耀眼的紅發如火焰似的,干燥的風兒將它吹散,絲絲色澤光滑的發絲,襯著頂上蔚藍的晴蒼……
就連她的記憶也都已成了歷史……
難以拘管的淚滴在風兒的吹拂下滑過她的兩頰,可停留在頰上的淚,很快就被這座焦渴的沙漠狼吞虎咽地吞噬掉,就連一絲淚水也不肯留給她,腳下發燙的沙粒令她真真正正體會到,這種灼傷刺痛人的徹底孤獨,將從此烙印在她的身上,無論先前她再如何自欺,再怎麼懷抱著一絲希望,到頭來,仍是只徒留一地的黃沙,與她無言地對照著傷心。
許多生生死死的念頭,在心房極度刺痛的片刻間掠過她的腦海。
人們不都說,心碎欲絕嗎?那麼為何此刻她胸坎里的那顆心,仍舊規律地跳動著?假若她屏住呼吸、閉上眼楮,一直站在這片沙漠里,是不是這些摧毀了往事的風沙,就可以將她埋葬在同樣的往事里?是不是只要她一直站在這里,她就可以等到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過去?
只要她一直站在這里……
清脆的鈴聲隱隱自風中傳來,遠處沙丘上,一隊隊不知欲往何處的商隊載運著商貨遠行,幾串足跡擾亂了沙面上的平靜,系在駱駝上的駝鈴聲,則伴著無根的風沙,孤零零地聲聲在大漠里作響。
踩在沙地上的馬蹄聲,很快即遭沙面吸收了,頂著強烈燒灼一身的日光,花詠緩緩回首,看著找到她的馬秋堂,正下馬朝她走來。
她將他的身影留在身後,繼續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不一會,一只水袋遞至她身旁,似要她先解解渴,但她沒接過,反而向前邁出了已快力竭的步伐。
「-要上哪?」馬秋堂跟在她的身旁問。
花詠抬首看著前方的沙丘,不語地踩著易陷的沙粒朝它前進。
「在那後頭不會有女媧,也不會有-的親人。」側首看著她執著的目光,馬秋堂不得不勸上一勸。
「在那後頭有著什麼?」她吃力地拔起深陷在沙中的雙腳,額上布滿了汗珠,與她先前已干涸的淚珠混合在一塊,分不清汗與淚,就像她與這個世界般,她再也分不清誰是現今誰是過往。
「還是沙漠。」
花詠听了,更是奮力前行,就算在那後頭有的只是同樣的沙漠,她也非得親眼看看不可。
看著她在沙丘上掙扎的小小身子,走得萬般辛苦,在令人恍惚的熱氣下,馬秋堂把她的身影和另一個記憶中的身影重疊了,他深吸口氣,趕上前在她欲跌下時拉起她的臂膀,他本想拉她往回走,但她在站穩後又再往上爬,他只好跟在她的身畔,任她去親眼見證現實。
焚燒般的南風仿佛要灼痛人面,總算爬上沙丘頂的花詠,瞠大了眼眸看著眼前一座又一座數不盡的沙丘,就這麼在風中躺臥著,在那里,沒有任何她想尋找的東西,有的只是更多的傷心,更多摻著淚水而堆起的遺跡。
馬秋堂靜站在她的身側,不語地看著她。
在她那雙眸子里,似藏躲了千言萬語,他猜想著,或許是幾則曾經屬于她的故事,也可能只是一些令她心碎的記憶,這般看著她,他覺得她像一幅塵封了百年的歷史書卷,自灰飛煙滅的時光洪流中醒來,四下一看,發覺早已人事皆非,唯獨她還被留在歷史里沒有走開。
他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何要將她自地底帶出,若是不喚醒她,那麼她仍會在那段被永遠停留的歲月里安睡,不知任何憂愁,不必淚流傷心,而不是得在清醒後,狠狠的逼自己去承認不願發生的現實,然後惶惑不安地繼續面對茫茫未知的前途。可當時封住她的晶柱已毀,他若是對她置之不理,沒將她一並帶回黃泉國,或許她可能會因此而死在地底無人聞問,亦無人知曉。
救與不救皆是兩難,他進入聖地,只為神器,他從無意闖入她的世界,也無意讓她闖進他的世界里,只是這事由不得他,同樣也容不得她選擇。
疲憊與打擊已至一個極限,再也站不住的花詠跪坐在沙里,任風兒將她的長發打散,一下又一下地鞭打著她的面頰,她不想再移動自己分毫,也不想再知道更多,她甚至想讓自己成為大漠里的一粒風沙,不必再對命運掙扎或是抵抗,就這麼留在這里,再被吹散至她不必再去多想的故里里。
「回去吧。」馬秋堂彎著身子,柔聲地勸著。
「回去哪?」她木然地問,游離的目光飄無定根。
還能上哪去呢?眼前的這些就是她的歸處了,而她所擁有的,也只剩下這些殘跡了。
無法回答的馬秋堂,沉默了許久,將身上的披風仔細地披蓋在她身上,而後蹲在她的身畔轉過她的面容,直視著她泛著淚光的眼瞳。
「-在想什麼?」
「我想和她們在一起。」隱忍許久的她一開口,成串的淚珠隨即落下。「我不要只有我一人被留下……」
聆听著那令人心痛的細碎哭聲,馬秋堂伸出一指勾留住她落下的淚滴,而後將其它紛落的淚滴盛在手心里,在她哭得難以自抑時,他伸出雙臂將雙足已被燙傷的她抱起,面對面地看著她的淚眼問。
「那麼,我不就無法遇見-了?」
透過薄薄的淚霧,花詠強忍著鼻酸看著他在陽光下的臉龐,在那雙黑色的眸子里,清楚地映照著她自己,就在他將她壓進他的懷中,抱著她走向馬匹時,她听見了自他胸膛傳來的心跳聲,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從前。
就像以往在大姊的懷抱里般,沒有紛紛擾擾,只有結實的擁抱與令人安定的心跳聲,漫天漫地的溫馨就存在這雙手圈起來的臂彎里,外頭的風雨打不透、沙粒吹不進,只要她一如以往地閉上眼,就將什麼事都沒有。
攀上馬背並將她抱穩後,馬秋堂低首看著懷中抽泣的她,他將她身上的披風再蓋妥些,免得日光會曬傷了她,當他策馬前行時,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在他的指尖與掌心上,還殘留著她那淚滴的觸感,一種無言的情緒,頓時將他給擄獲,勾曳出那份藏在他心底多年的往事。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再將她抱緊一點。